特朗普的美國:只是一個名叫「美利堅合眾國」的國家

【大嘴敢說、保守排外而著稱的共和黨人特朗普雖然不被人看好,受盡了人們的嘲笑和調侃,但現實告訴人們,他已經穩步走在通往白宮的路上。一些人認為他可以挽救美國,而在另一些人看來,他的崛起只是反映了美國的「大國衰落綜合症」。特朗普的觀點甚至被總結成「特朗普主義」,但這套「主義」並非無本之木,它的形成背景和階級基礎在本文中得到了詳細的分析。在大洋此岸的我們並非可以隔岸觀火,因為美國的未來與中國的未來並非完全無關,中美兩國今後將長期佔據全球第一和第二大國的位置,而一個日益失去包容與自信的美國,也許並非那麼容易相處。本文原載於2016年2月16日《華爾街日報》,觀察者網馬力全文翻譯。】

特朗普:我要讓美國重回偉大!

面對特朗普主義,如果你感到驚詫、惱怒,那麼千萬不要太天真,以為如果這個人得不到共和黨總統提名,一切就可以煙消雲散。很多美國人對這個國家所走的道路感到非常憤怒,而特朗普主義恰好給這種情緒提供了表達的管道,因此它的出現是早就註定的。現在,美利堅合眾國走到了已經持續半個世紀之久的歷史進程的最後階段:我們的國家正在失去構建「美利堅之所以是美利堅」的那種特質。

著名政治學者塞繆爾·亨廷頓曾在自己的收官之作中寫道:「我們是誰?我們有兩個身份:一個具有盎格魯-撒克遜民族和基督教的基因,這個身份在當今文化、宗教如此多元化的美國社會已經不可避免地式微了;另一個身份是所謂『美利堅民族』,這對我們來說是獨有的。」正如歷史學家理查德·霍夫斯塔特曾表達的觀點:「我們美利堅民族並不擁有意識形態,我們本身就是一種意識形態——這是我們作為美國人命中注定的。」

亨廷頓將其稱之為「美國主義」,這種意識形態都包含什麼呢?它有三個核心價值:平等、自由以及個人主義。從這三個核心,我們發展出了更多分支價值觀念:司法平等、機會平等、言論自由、自力更生、有限政府、自由市場經濟以及政治上的去中心化或三權分立。

上世紀60年代,這一整套價值觀念在全國層面取得了毋庸置疑的共識。當年競逐民主黨總統提名時,諸如約翰·肯尼迪、林登·貝恩斯·約翰遜和休伯特·漢弗萊等候選人都真誠擁抱這一套價值觀,而共和黨人與他們的區別僅在於如何去實現,即目標一致,分歧僅在於手段。

而今天,這套價值觀已經失去了權威和實質。何出此言?如果你仔細檢視美國社會的變化,你就可以發現這一轉變的背景和原因:美國出現了新的上流階層、貧困階層以及兩者之間痛苦的工薪階層,而且這一社會結構是最近才形成的。

在2012年出版的書《分崩離析》中,我詳細分析了這些新出現的階層。新的上流階層包括塑造美國政治、經濟、文化面貌的精英人士;新的貧困階層則由那些拋棄美國社會文化傳統的人士組成,大多失業和單身;無論他們如何為自己辯解,這兩個階層在實際行為上已經違背了美國的價值觀念。特朗普主義則是那些身處困境的工薪階層的最後吶喊:生活已經如此艱難,我們也顧不得什麼美國價值觀了!

從歷史角度來說,「美國例外論」中最受到大家廣泛認可的就是我們美國人沒有階級意識,甚至馬克思和恩格斯也承認這一點。這體現了美式平等主義。雖然美國有富人也有窮人,但這並不意味著富人就高別人一頭。

美國的成功人士堅決拒絕接受上流階層的光環,一般情況下,他們更希望在眾人面前表現出自己普通人的那一面。他們大多出身中等收入家庭,有的甚至來自貧困家庭,很多人青年時期的習慣和價值標準在他們成功之後也一直保留著,從這一點來看,他們也的確是普通人。

美國社會長期以來保持了社會文化方面高度的異質性。托克維爾(觀察者網註:法國歷史學家、社會學家,主要代表作有《論美國的民主》)1830年曾將美國描繪成一個「富人都很小心以防自己脫離大眾」的國家。這一觀念一直到20世紀都保持完好,很多精英人士都謹記這條人生智慧。在1960年人口普查中,費城市區人口年收入的中位數換算成今天的數字有90000美元;在波士頓的布魯克萊恩地區(觀察者網註:緊鄰波士頓的金融中心,典型的生活居住區),這個數字是75000美元;在紐約的上東區(觀察者網註:在曼哈頓是富人鍾情的居住區域)則是60000美元。但在這些地方,很多飯店的客人甚至連高中文憑都沒有。

從那以後,新的高收入階層逐漸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文化。半個世紀以來,美國的頂尖大學收羅了來自全美各地的青年才俊,這些人構成了一個群體,他們在群體內部交往密切,並經常在群體內部找到了結婚對象。高智商的人在就業市場上也越來越吃香。2016年,在上述地區餐廳就餐的客人大多已經具備本科甚至更高的學歷。這些人大多家境富裕。而上面三個地區家庭年收入的中位數各自已經變為150000美元、151000美元和203000美元。

這個新興富裕階層在餐桌上聊天的內容也與大多數美國人聚餐的話題風格迥異。他們很少談論電影、綜藝節目、流行音樂,話題大多圍繞著養生保健、撫養子女、渡假、讀書、感興趣的網站以及對啤酒的品味來展開。你可以舉出很多,總之這些人有自己的話題。

這個新貴階層的另一個特色(可以說在美國也相當新鮮)是認為自己屬於上流社會的那種理直氣壯的心理以及他們對普通美國人俯視的心態。下次你跟受過高等教育的朋友聊天時,可以試著用一下「鄉巴佬」這個詞,看是否會引起對方尷尬不安的表情。我想如果你表達種族歧視的言論,那種尷尬將是必然的。另外,提到flyover country這個詞(觀察者網註:指美國東西海岸之間的廣大陸地,含有輕蔑之意。因為美國精英階層大多分布在東北的新英格蘭地區和西部的加州,這個詞意指中間飛越的那片陸地,他們僅能在飛機舷窗上看到,一生都不太可能親自到訪)的時候,幾乎沒有人會問:這個詞到底什麼意思?這種沉默意味著什麼呢?你也可以設想這樣一個場景:我把你介紹給一位華盛頓的朋友,他在西弗吉尼亞州有一座供周末度假的別墅。而這位朋友會向你談起他在華盛頓高級住宅區的鄰居,以及他對這位鄰居是多麼不屑。

大多數美國人都很了解這種精英心態和優越感,他們當然不高興。美國的所謂「平等」其實已經名存實亡了。

在富裕階層從主流人群抽離出來的同時,一個新的貧困群體也在白人工薪階層內部形成,這個群體對形成利於特朗普主義得勢的環境起到了關鍵作用。

自建國開始,工作和婚姻在美國文化中就處於核心地位,直到1960年代,白人工薪階層還這樣認為。幾乎所有的成年男性都有工作或在努力找工作,而且大多數人都有配偶。

但這個世界變化很快。對於三、四十歲的白人男性來說(這個年紀正是他們養家糊口的主要時期),有工作人口的比例已經從1968年的96%降到2015年的79%。同期,這些男性有配偶的比例從86%降到了52%。

這些變化讓人瞠目,但這些現象在全美國都是現實存在的。如今在一個普通白人社區,五個處於壯年的男性裡面就有一個已經放棄了找工作(觀察者網註:失業統計僅涉及找工作未果的人,故這類人不計入失業率),他們靠女朋友、兄弟姊妹或父母的接濟勉強度日,還有的人靠黑市交易、犯罪等謀生。這些人有近半數都是單身,造成大量社會問題。

在上述的社區,有半數的兒童由單身女性撫養,在他們成長的過程中缺少父愛,對於男孩子,這尤其不利。在小城市和大城市的郊區,毒品問題也越來越嚴重。

想一想這種變化對工薪家庭的影響是多麼大,包括那些帶著舊觀念生活的人。他們會發現雖然自己努力工作養家,但周圍社區的環境已經變了,鄰居不再友善,甚至可能很危險。

美國社會階層結構的重大變化還有另一個方面:不再篤信自由、個人主義等傳統意識形態,而這兩項正是美國傳統價值觀的重要核心。這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公民權力運動和女權主義運動的發展,兩者起初都是遵從美國核心價值的,希望美國在黑人和女性問題上做得更好。

但這兩個運動的成功卻很快導致與美國傳統價值觀相悖的政策出台。反歧視行動要求人應該與組織受到相同對待。收入平等壓過了司法平等。著眼於組織的政策越來越多。

在1980年代初,民主黨的精英還曾非常積極地擁抱一種與自由主義和個人主義相反的意識形態。這鞏固了民主黨在少數族裔、單身女性以及低收入女性中長期以來的優勢,但是這也使民主黨疏遠了另一個關鍵的支持力量:白人工薪階層。

工薪階層的白人男性是所謂「里根民主黨人」在1980年代初期的典型形象,這些人被認為是特朗普的核心支持者。但是,這個群體的苦衷經常被誤解了。一些人認為他們不理性地反對與自己不屬同一陣營的人,這種看法是一種誤解。特朗普主義中當然有種族主義和排外思潮的內容,這在我撰寫關於特朗普的文章時,早就在推特和臉書上發現了。

但是作為一種現象級的思潮,特朗普主義的核心在於整個美國工人階級有足夠的理由對統治階級表達自己的憤怒。回顧過去半個世紀美國的經濟增長,工人階級幾乎沒有得到什麼回報。經濟學家能發出警告,能對文字進行修飾,但核心要點是簡單明了的:在收入分配的盤子里,排在後一半家庭的實際收入從1960年代末就從未增加。

在同樣半個世紀的時間內,美國公司將數百萬個製造業工作崗位轉移到國外,而這些大多是收入豐厚的男性工薪階層崗位。無論1968年還是2015年,70%的製造業崗位都是在男性手中。

在同樣半個世紀的時間內,聯邦政府允許數千萬合法和非法的移民從事工薪階層工作。除農業以外,此類工作大多分布在建築業和需要技能的行業。這些工作也大多數由男性來從事:1968年男性比例是77%,2015年則是84%。

經濟學家仍然在為此類事件對美國就業市場的凈影響展開辯論。但是如果一個小城裡的大公司關閉了工廠,將工作崗位都轉移到中國,當建築承包商僱傭了工資更低的非法移民,人們的憤怒和沮喪怎能保持理性呢?

除此以外,白人工薪階層還被精英們看不起,他們在自己的社區里努力做一個好父親、好丈夫,卻得不到認可,甚至這樣的社區也變得支離破碎了。最後我必須指出,他們幾十年來一直支持的共和黨連一件實事都沒為他們做,他們如此憤怒,不是再正常不過了嗎?

這裡談的是解決具體問題,因此不必上綱上線與保守主義扯上關係。他們希望眼前這個無動於衷的政府能對他們的利益訴求有所回應,最好是全面的回應。如果伯尼·桑德斯對移民問題更上心一點,那麼他的其餘主張就與特朗普主義而非保守主義更為相近了。

作為一個政治領域的問題,伯尼·桑德斯在自由主義和個人主義方面與傳統美國價值觀意見相左並不是什麼大問題。而特朗普以及千千萬萬工薪階層的百姓也是如此,他們早已經與美國的傳統價值分道揚鑣。

誰還會毫無保留地繼續擁抱美國的傳統價值呢?應該是大部分中產階級和上流社會的那些人(尤其是自己開小公司的老闆們),還有在大公司、金融行業就職的人員,當然還有共和黨的高層人士。這些人對平等、自由和個人主義這些美國核心價值是非常堅定的信仰者和支持者。

咱們不要忘了溫和的民主黨人,他們是「羅斯福新政」精神遺產的繼承者。他們堅定擁護社會民主主義,他們堅定擁護言論自由、個體道德責任以及托克維爾所提到的平等主義,但是他們對將美國人視為團體成員的政策也很不滿。此類人雖然大多數不會公開表態,但他們的數量仍然不少。

但是這些人只代表美國社會的一部分,美國175年來的國家統一併非是因為存在一個全國性共識。隨著對美國傳統價值的認同逐漸弱化,這一趨勢在日常生活層面也有所體現。我們自我標榜的自由在幾乎我們想做的每一件事上都受到了限制,個人通常在集體權利面前被無視,而且我們還新增加了一個傲慢的上流階層。無論在實際操作層面還是在意識形態層面,美國的傳統價值都在崩潰。

我們還沒有完全失去國家認同,美國人民在世界眼中仍然具有清晰鮮明的國民特徵。如果你考察歷史,沒有一個國家能像美國這樣,把不同種族的人們整合到一個國家裡,體現統一的國民特性。在可預見的未來,我們仍將是特徵鮮明的美國人。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對特朗普主義的追捧卻最終導致對威脅美國自我認同的移民的排斥。

但是我本人遇到的移民,無論種族,都具備典型早期美國人的特徵:敬業、樂觀、目標遠大,這使保持美利堅民族特質顯得不再是個需要擔心的問題:美國性將成為不朽!

即使這些特質深植於美國傳統價值之中,但是如果對此價值的信仰僅限於部分美國人,我們還是會很快變成另一個國家——一個強大、富裕、仍然名為「美利堅合眾國」的國家。但是我們將不再擁有賦予我們在人類歷史上獨特性的那種基礎性的價值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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