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妹妹一身的病——節選自《王蒙的紅樓夢》

我為妹妹一身的病2010-12-10 13:49:22來源: 湖南文藝出版社(本文節選自北國網·《王蒙的紅樓夢》一書)第八講我為妹妹一身的病回頭再說賈寶玉的處境,因為他是男的,和林黛玉完全不一樣。尤其是在那樣的富貴之家,男性都是花天酒地奢靡消費,在男女關係上完全是一種消費型惡搞型的蠢物。所以賈寶玉也一再表示,男子是一些濁物,是骯髒的東西,是蠢貨,他們根本不懂得憐香惜玉,他們根本不懂得女性的美、女性的聰明與可愛,他們只是將女性作為性消費的對象,他們非常卑鄙非常無恥。為什麼在《紅樓夢》諸人物中,作者動不動表現出一種重女輕男的傾向,多次公開贊女貶男?將之解釋為「反封建」似乎超前了些。世界上任何命題,只要有了正題就一定會有反題。就像電視中的大學生辯論會,你規定了正題是「旅遊有利於社會」,反題則必然是「旅遊有害於社會」,你規定了正題是「房價應該更多地管制」,反題必然就要是「房價應該更多地放開」。即使從單純的語言學、邏輯學角度,有這樣尊女貶男的論點都是必然的、不足為奇的。可惜的是,我國歷史上持這樣觀點的人還不夠多,觀點也沒有盡情發揮。至於賈寶玉,他的任性驕縱公子哥兒信口胡言的特點,也沖淡了「重女論」的嚴肅性。在中國清代,男人比女人在享樂上的禁忌更少,而讀過的《論語》《孟子》之類更多,他們作惡有餘、成事不足,教條有餘、實踐不足。在賈府,男人們除了腐爛腐爛再腐爛下去,你無法替他們設計出別的生活方式。而女人們至少還要管管家族事務,能夠培養出王熙鳳式的幹將來;不能去吃花酒嫖妓女或殺人越貨,沒準多寫出幾首詩來。賈寶玉本人也不見得就能完全免俗,從他和一些人的關係,從他見一個愛一個、跟這兒逗逗跟那兒逗逗、一會兒想見這個一會兒想親近那個,都看得出來。甚至於他對薛寶釵都有過純粹生理上的被吸引,看到薛寶釵的膀子好看,胡想了一番。但是很奇怪,賈寶玉對林黛玉沒有這種意思,因為他對林黛玉是整個靈魂的共鳴,是整個靈魂的激動。他對林黛玉充滿著敬意,充滿了憐愛。古代中國這個「憐」就是「愛」的意思,像元稹的詩「謝公最小偏憐女」。賈寶玉對林黛玉有敬有憐有愛有親情,有引為同道的心理。因為這兩個人都不在乎儒家修齊治平的那一套,都不是官迷,都崇尚自己的性情。所以賈寶玉對林黛玉是非常尊重的,面對林黛玉他完全抑制住自己那種純粹生理性肉體性的慾望。這很有意思:性是愛情的驅動器,愛又成就了對於性的調節與掌控功能。在現代社會,一個有文化有素質的人至少會懂得尊重對方,照顧對方的心理與情緒與身體狀態,而不是一味地只圖上床。二十世紀有部好萊塢影片《魂斷梅耶林》,香港曾名之為《新梅隆鎮》。寫一個歐洲的王子與一個出身普通的女子的愛情,二人後來雙雙殉情自殺。那個王子的特點也是被女性們團團圍住,他也是為尋開心隨便與眾宮女們睡,唯獨見到了情人他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而羞怯、緊張、尊敬,絕不敢輕舉妄動。那麼,林黛玉這種無望的愛最集中表現在《葬花吟》中,流露了太多的悲哀。「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遊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粘撲綉簾」,就是把她那種悲哀的心情、無望的心情表達到了最盡興的程度。但是,請注意,她不敢直接表達愛情的無望,她是從哲學上來表達人生的無望。愛情,她是不能說的,說了就顯得她不道德,說了就顯得她不規矩,說了就顯得她思想不好、作風不好,不是好孩子。因此,她只能從人生悲劇來說,就是青春是有限的,花開是有限的,「花無十日紅,人無百日好」,在詩里表達了這麼多的人生悲哀。世上有很多詩人寫這個主題。「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同樣是嘆息人生的短暫、光陰的無情,李白就寫得這樣淋漓盡致、奔涌浩蕩。「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到了李商隱這裡,嘆息變得體貼而又溫柔。「無事須尋歡,有生莫斷腸;遣懷書共酒,何問壽與殤」,這是我譯的波斯詩人莪默?迦謨的詩,他的律詩差不多都是寫生命苦短這個題材的。原文應該是:「空閑的時候要多讀些快樂的書,不要讓憂鬱的青草在心懷裡生長。痛飲一杯吧,再飲一杯,哪管死亡的陰影已經悄悄近傍。」而為《葬花吟》,賈寶玉又顯示出他確是林黛玉的知音。因為賈寶玉生活在那樣一個沒落的家庭里,他所感覺到的是無望。賈寶玉的無望,不僅僅是愛的無望,而且是人生的無望,是家族的無望,是整個天下的無望,是孔孟之道的無望。《葬花吟》單從詩學的角度看並不是最好的詩,因為它太單一、單薄,說了那麼多話還是原地踏步:人生太短促,紅顏太短促,青春太短促,美貌太短促,人生太孤單,紅顏太孤單,青春太孤單,美貌太孤單。世界上一切美麗的與珍貴的東西都是不久長的,都是飛速地毀滅著的。但這首詩又是非常容易被接受的,它符合黛玉的身份和性格,讓所有人聽了後看了後都嘆息—或是為詩嘆息,或是為人嘆息,或是既為詩也為人嘆息。《葬花吟》成為黛玉的符號,是黛玉的代表作。其他人物也都寫過好詩,但沒有此詩影響大。而且黛玉葬花的活動極像行為藝術,它的想像性、表演性超過了生活性與實在性,更不要說邏輯性與必要性。此前有黛玉不滿足於將落花掃入水流的說法,認為那樣的終結可能不夠清潔。黛玉一輩子強調一個「潔」字,此詩中有句雲「質本潔來還潔去」,而黛玉死時強調的仍然是「自己的身子是乾淨的」。她對「潔」的定義似與性潔癖有關,說她的身子沒有被哪個男人動過摸過看過,所以是潔的。這樣的心理暗示也很可怕,甚至應該說是變態。中國古代對於婦女的壓迫無所不用其極,其中尤其可怕的是這種思想觀念心理上的壓迫,最後變成了女性的自我壓迫。其實,落花流水是很好的歸宿,「花落水流紅」嘛,「流水落花春去也」嘛。與水一起會遭玷污,埋在土下難道就永保清潔了?土下有水,有昆蟲與鼠類動物的活動。黛玉葬花的活動微嫌過分。林黛玉還有別的詩也非常感動人,就是她在寶玉挨打、接到寶玉的那兩方舊手帕以後寫的:「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卻為誰?尺幅鮫鮹勞解贈,叫人焉得不傷悲!」愛情變成了最痛苦的事情。他們就是這樣定情的。把愛情搞得這樣艱難是不人道的,這樣的難解難分卻又憑空增加了愛情的美麗與動人,也許可以說是愛的偉大。寶玉在與黛玉的愛戀之中也吃夠了苦。最大的苦是不能說,不能溝通,只能裝貓貓,只能若無其事。你初試再試雲雨情,不管是與可卿也罷,與襲人也罷,你與秦鍾搞准同性戀(在鬧書房一節中,他與秦鐘的關係被別的孩子說得極不堪)也罷,那毫無關係,你想認真地愛林妹妹,那還了得!不但他的父母、祖母不允許,林黛玉本人也不能允許這樣的話。寶玉稍稍與林黛玉說話隨便一點,引用了《西廂記》中張生對紅娘的話說給紫鵑,有「同羅帳」「疊被鋪床」字樣,林黛玉就哭泣,說寶玉是學了村話(野話粗話髒話),看了混賬書就拿自己取笑,拿自己當爺解悶的。回過頭來說黛玉葬花,她的悲吟令寶玉聽了也大哭起來,然後黛玉見到是他,罵他是「狠心短命的」,也沒罵完,把口掩住,轉身就走。寶玉後來趕上去,說道:「你且站住。我知你不理我,我只說一句話,從今已後撂開手。」林黛玉回頭看見是寶玉, 待要不理他,聽他說只說一句話、從此撂開手,這話里有文章,少不得站住……寶玉在身後面嘆道:「既有今日,何必當初!」林黛玉聽了這話,由不得站住,回頭道:「當初怎麼樣?今日怎麼樣?」寶玉嘆道:「當初姑娘來了,那不是我陪著頑笑?憑我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我愛吃的,聽見姑娘也愛吃,連忙乾乾淨淨收著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飯,一床兒睡覺……我心裡想著:姊妹們從小兒長大,親也罷,熱也罷,和氣到了兒,才見得比人好。如今誰承望姑娘人大心大, 不把我放在眼睛裡……我又沒個親兄弟親姊妹—雖然有兩個,你難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誰知我是白操了這個心,弄的有冤無處訴!」說著,不覺滴下眼淚來。然後是,黛玉耳內聽了這話,眼內見了這形景,心內不覺灰了大半,也不覺滴下淚來,低頭不語。寶玉又說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便有一二分錯處,你倒是或教導我,戒我下次,或罵我幾句, 打我幾下, 我都不灰心。誰知你總不理我,叫我摸不著頭腦,少魂失魄,不知怎麼樣才好。就便死了,也是個屈死鬼,任憑高僧高道懺悔也不能超生,還得你申明了緣故,我才得托生呢!」愛情對於林黛玉是雷電,是災難,是埋在十八層地獄裡唯一的可望而不可即的霞光。愛情對於寶玉來說,則是病患,是憋悶,是丟了魂兒,是下流痴性。他上述的一段話,只談親情,迴避愛情,仍然是誠懇痛切、令人淚下。寫十二三歲的兩小無猜實有猜的愛情,古往今來並不多見。李白《長干行》寫得好:「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從女孩頭髮還沒怎麼修好、男孩還騎著竹馬玩耍寫起,到女孩十四歲嫁過去、十五歲懂了感情、十六歲分別與想念之情,寫得健康純真,雖有分離之苦,仍得相愛之樂。這也說明封建社會有相愛也有幸福,像《紅樓夢》這樣悲苦並非唯一模式。童年的、少年的、前期的、準備期的愛情,也是人生經驗之一種,寫好不易。此次黛玉葬花後寶玉的告白,可算作他親情自白的最高峰,也是對於單純親情的告別,從此進入了生死與共、苦樂同一的新的情感階段。當年蘇聯有個並不怎麼出名的作家,名叫弗拉易爾曼,寫過一本《早戀》,英語書名是「Early Love」,描寫一個男孩用剪紙剪出了他所愛的女孩「拉雅」的名字,貼到自己的胸腹上,再晒成了字樣。此外我幾乎不知道有太好的寫少年戀情的書,除了《紅樓夢》。此後不久,果然寶黛之情雷霆萬鈞,越來越鄭重沉重嚴重,變成了生活中不能承受之重,越來越像是拼了性命與命運與玉的符號的決一死戰,絕無彈性空間,絕無退路與靈活餘地了。寶玉本來就有性情太過、性靈太過、弗洛伊德太過、情商超標之痴疾的,此時更是如他自己所說,每日丟魂落魄起來。他的妹妹情結變成了死結死症,是拼了性命也解決不了的毒火毒焰。葬花後不久寶玉對「妹妹」明打明說,要黛玉「放心」,黛玉只能說自己不明白這放心的話,寶玉說:「好妹妹,你別哄我……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而黛玉聽了這話,如轟雷掣電,並認定寶玉的話是從肺腑中掏出來的。寶玉更是如瘋如魔如魘如夢,緊接著他拿送扇子的襲人當做黛玉,聲稱「好妹妹,我的這心事……大膽說出來,死也甘心」,又說是「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這裡,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捱著。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夢裡也忘不了你!」原來,賈寶玉的愛也苦到了這般田地!這也是苦戀啊!本來一切愛戀都有苦澀性,愛是一種付出一種獻身,愛又是一種期待一種想像。這樣,愛就是煎熬,愛是眾苦之源。佛家頭一個就是要破除愛戀。我們從中也就明白了寶玉的所謂軟弱性了。他敢於抨擊修齊治平之路,他敢於否定文死諫武死戰的共識,他敢於輕視封建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儘管他本人的思想武器相當薄弱。但是,他不敢替任何一個女孩說話,更不敢說自己愛上了「妹妹」,什麼意思呢?萬惡淫為首,他不敢承認自身與任何一個異性的感情上有牽連有「私情」有默契。百善孝為先,他在自己感情婚姻問題上不敢說一句與老太太、太太不一樣的話。他甚至不能承認他對任何一個女孩有同情心憐憫心打抱不平之心,如果他暴露了這方面的心思,只能坐實女孩的不赦之罪孽,一定是坐實了她們勾引他、不正經、狐狸精、妖精、下賤的罪名,客觀上等於他對女孩落井下石,作證對方有罪,將女孩置於萬劫不復之地。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些純真可愛美麗的女孩一個個遭到噩運被吞噬而一聲不吭,一個屁不放。這究竟是什麼病呢?這究竟是誰讓誰生病呢?花開一季,鳥鳴一時,人活那麼幾十年,誰能說對於生命對於人生就沒有一星半點的困惑與憂傷?幸好人分男女,獸有雌雄,萬物有陰陽,陰陽合而萬物生,一陰一陽之謂道。許多人把愛情看得很重,認為美好的愛情、異性的伴侶充實了生命的空虛感,戰勝了生命的脆弱感,溫暖了人生的冷寂感,告慰了人生的失落感,支撐了生命搖搖欲墜的大廈,喚醒著人最美最親最好的那一面。即使這一切追求如夢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電,總比無夢無幻無泡無影好些。但實現這些「如」談何容易,社會環境、人類文化、道德戒律、階級隔膜、家世距離、性別差異、生理限制、人性弱點(如喜新厭舊、自我中心、自私自利、見異思遷……)使愛情之夢往往難圓,愛情之思往往難於落實,愛情之美往往變成空想,而夫妻反目、相愛成仇、相互欺騙、互弄手段直到互下毒手,從謀害親夫到殺妻毀屍滅跡,各種醜惡犯罪黑暗太多太多了。一方面,愛情是文學上永恆的感人的最最美好的題材,而從這個最美好的題材當中卻引發出無數個悲苦、遺憾、凄慘、罪惡、骯髒的故事。愛情是人生的最大歡樂之一,甚至對於某些人就是最大歡樂、最大光明,愛情題材卻往往成為悲劇題材。其悲劇性概括起來,一是有情人難成眷屬,相愛的人不能結合,只能殉情,只能忍受,只能遺忘,只能自我麻醉或自我戕害;另一種是成了眷屬後卻發現二人並不相愛,或成了眷屬後二人漸漸不愛了,逐漸冷淡麻木了、反目成仇了,最美好的幻想最後帶來的是紛爭,是背叛,是欺騙,是相互紅了眼睛廝殺。有情人不成眷屬,情還有幾分浪漫與凄美,或十分浪漫與凄美,如羅密歐與朱麗葉,如安娜?卡列尼娜與渥倫斯基,如寶玉與黛玉、梁山伯與祝英台、陸遊與唐婉。後者是有結合而無愛情,它的現實主義性質令人冰冷,如《紅與黑》,如《漂亮朋友》,如《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如《秦香蓮》。當代作家池莉等則乾脆否認愛情的存在與現實性。還有一種,先是有情不能結合,後是結合了變得無情,這樣的事我也看得心冷齒冷。《紅樓夢》還算好的,它的有情人難成眷屬多是由於家世家族與封建制度的原因,在陣陣悲苦之中還有「意綿綿靜日玉生香」小兒女床上說笑的鏡頭,還有兩情相悅時的激昂告白,還有贈帕題詩之類會心契合之作,還有寶黛這樣刻骨銘心的深愛。我的話:被黛玉愛過一次,即使最後自己跳了井,而「妹妹」抹了脖子,這輩子總算沒有白活!還是我的話:被司棋愛過一次,即使你殉情一百次也不算有了足夠的報答。你曾經拼死拼活地愛過一次了,祝賀你,朋友,你活得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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