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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沒有感同身受,只有冷暖自知

文 |渡一葦

原標題《不快樂的人們》

13年我的媽媽情緒上出了些問題,住進了精神病院。

她是一個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二十多歲上就背井離鄉從黑龍江來到山東,三十一歲喪夫,後來再婚的結果也不太好,嫁了個抽煙酗酒賭博打老婆的人渣。此後漫長的十多年裡什麼事情都只能自己扛著,憑一己之力供養兩個孩子的生活讀書,去跟試圖欺負自己是外地人的一切鄰居撕破臉打架,為了孩子上學跟親戚借錢,被自己親姐妹明朝暗諷地趕出門。當時這一切她都咬著牙堅持下來了,很多時候甚至樂觀到讓人覺得有些沒心沒肺。

然而當一切都似乎已經好起來的時候,她卻毫無預兆地崩潰了。先是說自己心慌,說渾身都疼,接著就絮絮叨叨自己曾經的不開心,翻來覆去講別人對自己有過的惡意,然後就嚎啕大哭起來,像個無助的孩子。

我們對這樣的媽媽感到不知所措,試圖用各種辦法來讓她好受點。帶她去檢查心臟,又給她買很多治療更年期的葯,甚至懇求她的朋友常常來陪伴她寬慰她。

阿姨們拉著我媽媽的手苦口婆心勸她,說老厲你為什麼不開心呢?你現在也有錢了,也有房子了,你倆孩子都馬上大學畢業了,你知道多少人羨慕你嗎?你得自己想開點,過去的事情就過去吧。我媽媽只是捂住臉拚命搖頭,壓抑的哭聲和眼淚一起從指縫裡滴下來。

大家慢慢地失去了耐心,搞不懂早就過去的陳年舊事就那麼值得天天回味嗎?至於哭成這樣嗎?後來再看見她哭就趕緊走開,權當沒看見。

當我們放棄努力的時候,我媽媽反倒開始向我們求助。她不分時間地給一切親人打電話,不管對方是在上班還是在跟朋友聚會,電話周圍的人都能清晰聽到她的嚎啕,然後還是翻來覆去地嘮叨自己多麼難受。

於是耐心徹底不復存在,大家都開始呵斥她:你一個五十歲的人了,能不能有點自控能力?讓你別想了別想了你非想!你知道你跟祥林嫂似的不?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媽媽淚眼撲朔地非要跟我一起睡。半夜我覺得不對,醒了,外面路燈昏暗地打進來,我媽就坐在我旁邊,痛苦地一直撕扯著自己頭髮,整個臉猙獰地扭曲在一起,她始終沒睡著。

天一亮我們倆就打車到了市精神病院,挂號,排隊,問幾個簡單的問題,醫生在病歷上寫下抑鬱症、焦慮症,辦理住院手續。

回家拿錢的路上我給我姐打電話, 她還有點憤怒,不滿地問我,咱媽就是心情不好,你怎麼能把她送到那種地方?

媽媽住院之後心情明顯好了很多,每天有護士一天三遍來關心,家人天天陪在身邊,她終於不再嚎哭了,睡眠也開始有了規律,甚至願意拉著我出去走走,或者主動找病友們扯閑篇,聽了很多發病的故事。

聊天最多的是跟我媽媽一個病房的老太太。老太太快六十了,個不高,外表就是典型的那種農村婦女。特別乾淨利落的一個人,每天早早起床收拾自己床鋪,一切東西都井井有條放在柜子里,而且淡定溫和,見人就笑笑,一點看不出來有病的樣子。只是在醫院那麼久,從來沒見過有人來探望她。

後來我媽媽跟我說,老太太光住院住了兩年了,這次是第二次來。老太太也是早年喪夫,有個兒子,已經二十七歲了,還沒有對象。據說這次複發的原因也是兒子。

說老太太那天早起正在那整理買的年貨,兒子突然怒氣沖沖走過來:這都快過年了,我連個對象都沒有!老太太聽了沒頭沒腦的這麼一句,愣了下,抬頭看著兒子。兒子接著說:本來就窮的要死!偏偏一個都死不了!這周圍誰不知道我娘是個瘋子,你讓我還怎麼找對象?看見你就煩!

老太太當時沒說話,低下頭繼續默默整理年貨,當晚就尋了短見,搶救好只能繼續住院。其實在家吃藥也行,老太太不肯回去。

隔壁病房是兩個姑娘,一個大姑娘和一個小姑娘。

大姑娘看起來也就二十齣頭,長得有古典美人的那種嫻靜。除了因為長久住院臉色有些蒼白憔悴外,五官都精緻極了,好看。

基本上每次看見她,都是跟在她媽媽身後,低著頭,一隻手拽著媽媽的衣角,很怕人的樣子。有時候喊她一聲,她渾身一震,微微抬起頭,看清是認識的人了,又把頭低下去,抿著嘴一笑,趕緊邁著小碎步推著她媽媽離開,可害羞了的樣子。據說住院也一年多了,從來沒開過口說話。

其實這姑娘已經三十歲了,發病那年二十八,有個談了九年的對象。小夥子為人如何不知道,她媽媽也從不跟病友們談起,只知道小夥子一直不肯求婚。等到姑娘爸媽叫來小夥子開始催,小夥子才說嫌姑娘家沒有權勢,不能給自己帶來什麼發展。

當時的情況想必很混亂,憤怒的姑娘父母講話開始不好聽,激得小夥子也口不擇言,他們都忘了一直在一邊低頭不說話的大姑娘。這件事之後兩個月,小夥子就跟另一個姑娘閃婚了,而可憐的大姑娘就送來了這裡,精神樓住了幾個月才轉到我們心理樓的。

另外一個小姑娘才十一歲,也是老病號了。小姑娘情況比較嚴重,總是一副無意識的樣子。家長給喂飯,到嘴邊了也知道張口,拉著她手往前邁步,知道抬腳走,其他的反映一概沒有,你打她面前走,眼珠子都不轉,倒更像自閉症。

聽說也是個很聰明的孩子,文靜好學,在班裡成績數得著。有天家長發現有點不對勁,孩子老是自己偷偷哭,問怎麼回事也不說。家長猜是在學校受了欺負,覺得小孩子之間鬧矛盾都正常,就沒管。

再接著就不說話了,回家就躲到自己房間,拒絕跟家長的一切交流,家長這個時候依舊沒覺得怎麼不好。直到有一天小姑娘早上沒起床,家長推門進去,已經是現在這個樣子了。

後來家長想起去學校問,同學對發生了什麼都避而不談,老師也一問三不知,只說可能同學之間鬧過矛盾。

反正從小姑娘主動跟外界切斷聯繫那天起,就再也沒有從自己世界裡出來過,住院也並沒有用,只不過是家長為了緩解自己的愧疚做的贖罪。

有次陪我媽去做腹部彩超,正趕上一個老太太在前面,拚死掙扎,嘴裡嗚哩哇啦喊著,就是不肯乖乖躺下。身邊圍了三個中年漢子,也不知道是兒子還是女婿,氣得嚇唬她:再不躺下,讓壞人來把你帶走!

我媽媽趕緊上去幫忙,一手握住老太太手,一手輕輕拍拍她背,跟她說不怕哈,讓醫生看一下就好了,不怕。老太太漸漸安靜下來。

其中一個漢子很是感激,主動跟我們談起來,說老太太八十三了,自己住,半夜三個青年撬窗戶跳進老太太屋要偷錢。老太太一輩子就剩下手裡三千塊錢了,偷摸掖枕頭底下,也給人翻出來了。老太太上去要拚命,讓一個青年一把從炕上搡到地下。錢拿也就拿了吧,缺德的青年居然走之前給老太太捆起來了,窗戶還不給關。等第二天鄰居發現的時候,老太太已經五花大綁躺在冰冷的地上十幾個小時了,連驚帶氣,受不住精神就崩潰了。

有時候待的實在無聊了,也拉著我媽媽到處逛逛,兩人偷偷潛入精神樓去探險。精神樓比心理樓冷清多了,我們一個一個樓層溜達過去,都很少能看到進出的家屬。最底下四層樓道口都鎖著鐵門,隔著鐵門可以看見裡面偶爾會走過一個神情冷漠的病人,穿著條紋病號服,目不斜視。再往上兩層,就是更為嚴實的大鐵皮門,看起來厚實沉重,拒人千里。

我們一路往回走,一路猜測裡面的人都會發生過什麼故事,給他們編造各種坎坷的八點檔身世。我媽媽後來說,其實,誰也沒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但是別人看起來的小事,有時候攤到個人頭上,就是過不去的坎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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