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不允許日語玷污中文|大象公會

一百多年前,面對「主義」「社會」「經濟」等日本詞的入侵,中國人民發出了最後一次徒勞的吶喊。

文|韓索虜

在中國互聯網盛行的種種抵制外國活動中,歷來聲勢最為浩大的抵制日貨,一直也是最長盛不衰的主題。

不過近年以來,反對者也日漸增多,他們甚至準備了一個「日貨」名單,問那些「愛國者」是否打算一併抵制:

科學、幹部、指導、社會、主義、市場、背景、化石、環境、藝術、醫學、交流、否定、肯定、假設、反對、高潮、解放、供給、說明、方法、共同、階級、公開、希望、活動、命令、失蹤、投資、抗議、化妝品、銀行、空間、警察、經驗、經濟、恐慌、現實、元素、建築、雜誌、國際、時間、市長、失戀、宗教、集團、新聞、記者、接吻、蛋白質、抽象、通貨膨脹、電子、電報、電話、傳染病……

上述詞語,都是從日語輸入現代漢語的辭彙,悉數抵制的唯一後果是讓中國人民基本喪失交流能力。

不過,這未免低估了中國人民自古以來的愛國熱情。事實上,還真有不少中國人努力抵制過「日本詞」。

無孔不入的日本詞

「抵制日本詞」運動發生在清朝末年,其中一些代表人物,今天都很熟悉,比如「清流派」代表、朝廷重臣張之洞。

據說,張之洞的一個學生在赴日出差前向他辭行,稱辦完出國手續就立即起程。不料,「手續」二字由於是日本辭彙,引起了張之洞的不滿。他嚴厲訓斥說:「以後不要用這類新名詞。」

聽到老師的訓斥,這位學生不但沒有退縮,反倒滿面笑容地回答張之洞說:「『新名詞』三個字也是『新名詞』」。

▍張之洞(1837-1909)

這個故事未必屬實,但張之洞在「抵制日本詞」的同時誤說源自日本的「名詞」倒確有其事。

光緒末年,擔任體仁閣大學士兼管學部的他,看到某位幕僚在一個新式學校的辦學大綱中使用「健康」一詞時,就憤而批註道:「『健康』乃日本名詞,用之殊覺可恨」。

張之洞自己後來也意識到了其中矛盾,遂自創術語「日本土話」,用於批註下屬呈上來的公文里的日本詞語。

在清末語境里,「日本名詞」更常見的稱謂叫「新名詞」,對應的是當時中文裡沒有的西方概念。因為日本大規模西化在先,他們在翻譯那些概念時用的又是漢字,於是被圖方便的中國人直接襲用。

▍清末日本藥品「清快丸」在中國的廣告,上有諸如「衛生」等「日本名詞」

但張之洞抵制日本詞,並不光是出於對帝國主義文化滲透的擔心。

當時,熱衷使用日本詞的中國人,大多在政治立場上與張對立,被他視為「邪僻之士」,絕不可放任其敗壞大清朝的「文風」和「士風」。

何況,許多日本新名詞的引進與康有為、梁啟超等維新派也脫不了干係,梁啟超更是引介各種新詞的主力。維新派既是「亂臣賊子」,他們極力宣揚的新名詞也必然不是什麼好東西。

當時,傳統派並不只靠批評來阻止「新名詞」的傳播,一有機會,他們就會在國家政策里加入排斥「日本詞」的內容。

如 1903 年由張之洞等人主導的《奏定學堂章程·學務綱要》中,明確規定各級學堂都禁止使用「與中國文字不宜」的「外國無謂名詞」。

▍《奏定學堂章程》

最諷刺的是,在選派赴日本進修的「速成政法官」時,浙江一位平日喜歡閱讀西學書籍、素養頗高的知縣,也因為在選拔考試的文章中「用新名詞過多」,而被排除在赴日名額之外。

但在那個西方科技、學術大規模傳入的時代,連張之洞也不得不提出「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如果拒絕日本詞,又該用什麼詞好呢?

大清有嚴復

這個問題,傳統派倒是不必擔憂,他們有一套既「雅訓」,又與日本無關的新詞系統,而創造這套辭彙的,就是著名翻譯家嚴復。

作為翻譯家的嚴復,一直以來就對梁啟超等人在譯介外國書籍文章時直接使用日式名詞頗為不滿。曾在英國學習過數年海軍、通曉英語的嚴復,更是不屑於從日本人那裡倒賣「二手貨」。

▍嚴復(1854-1921)畫像

嚴復認為,日本學術和名詞都「未得西學之精髓」,大多在「可解不可解」之間。而日式譯語又喜歡用重複的意思,看起來還不雅觀。

有鑒於此,嚴復主張拋開日本這個「中介」,直接把英文辭彙翻譯成典雅的文言漢語。

比如英文 unit,日本譯作「單位」,而嚴復譯作「么匿」(「么」與「幺」字相通,讀作 yāo,用來模擬英文 unit 的發音);

英文 aggregate,日本譯作「整體」,嚴復覺得它音節較多,翻譯不便,於是找來與 aggregate 含義相近且音節簡單的 total,譯作了「拓都」。

為配合這兩個音譯詞,嚴復又分別將 unit 和 aggregate/ total 意譯成了「己」與「群」,並引司馬遷的話證明用「小己」來表示「個體」的用法是古已有之的成例。

除了「么匿」和「拓都」,嚴復還將 nerve(今譯「神經」)音譯為「涅伏」,將 nebulas(今譯「星雲」)譯成「涅菩剌斯」,將 bill(「期票」)翻作「毗勒」等。諸如「涅」「菩」「毗」「勒」等字,是古代音譯佛經梵語時的常用字,使用這些字,可以進一步達到「古雅」的效果。

▍嚴復將Evolution and Ethics譯為《天演論》

嚴復對「古雅」的追求並不限於音譯,在意譯外來辭彙時,他也熱衷運用古詞。

他尤其喜歡使用單音節詞,將日式名詞中譯作「生物學」「經濟學」「社會學」「天文學」的「複合音節+學」格式的詞,一律譯成諸如「生學」「計學」「群學」「天學」等。

儘管在今天看來,嚴復的翻譯晦澀難用、不知所云,但在清末,哪怕是進步主義青年也不敢懷疑其高雅調性。

嚴復至少取得過短時期的成功,不但反對日式新名詞的傳統派歡迎嚴式名詞,連被嚴復批判為愛用日式詞的梁啟超都在文章中多次使用。

傳播上的慘敗

然而,嚴式名詞始終是傳播乏力,從未達到過抵制日本詞的既定目標。

它最大的劣勢,就是出現太晚了。

在清末特別是甲午戰爭以後,日本成為了清朝學習的樣板。日本在向西方學習的過程中翻譯的西方科技書籍,由於文字上的相通性,被大量引入中國,書里的日式新名詞也逐漸被人們熟知並廣泛應用。

等一些中國人意識到要抵制它們時,日本辭彙已經在人們心目中建立起先入為主的印象。

▍日本幕末至明治時代早期著名啟蒙思想家與教育家西周,率先將 philosophy 翻譯為「哲學」,並創造了如「科學」「技術」「藝術」「理性」等新詞,用以翻譯西方概念

當時,抵制日本詞卻誤用日本詞的傳統派絕不止張之洞一人,傳統派「舊黨」在攻擊「新黨」的文章中使用的諸如「保存國粹」「妨礙治安」等詞語,其實都是從日語來的新名詞。

而作為後來者的嚴式名詞,還毫無追求傳播力的自覺。

嚴復刻意追求的「古雅」,與清末大眾用語習慣背道而馳,讀來佶屈聱牙。他對單音節詞和音譯詞的熱愛,也增加了一般人的理解難度。

相比之下,日本名詞反倒用字簡單,中國人也一看就懂。

▍日本大正時代遞信省的廣告——類似「儲蓄」這樣的詞在進入中國後都被逐漸接受

另一方面,嚴式名詞與日本名詞的傳播媒介也不可同日而語。嚴式名詞首先出現在嚴復翻譯的西方著作中,之後也主要在專業書籍里使用,它的影響範圍始終走不出少部分知識分子。

反觀嚴復的「對手」梁啟超等人,不但熱衷於引介充斥著日式新名詞的東西洋書籍,更熱衷辦報,在報紙上大肆使用日本名詞。

這使得所有識字的人,都有機會大量接觸日本名詞,並養成固定的使用習慣。

因此,縱使清朝在 1909 年於學部之下設立了「編訂名詞館」並聘任嚴復為總纂,「古雅」的嚴式名詞也無法戰勝從日本傳入的新名詞。

1911 年底,出版於上海的《普通百科新大辭典》刊載了大量日本新名詞,如「神經」「星雲」「單位」「權利」「社會學」「進化論」「有機體」等。

該書一萬多個詞條中,僅有四個詞條使用了嚴復翻譯的辭彙。在某些詞條下面,這部大辭典甚至注出了當時早已不用的早期傳教士版本的翻譯,反而不註明嚴復版本的譯名。

如在「神經」下,這本書就附註了早期譯名「腦氣筋」,而嚴復翻譯的「涅伏」卻並沒有注出。

民國以後,日式新名詞逐漸被社會接受,變成了現代漢語的一部分。

上海商務印書館在 20 世紀 30 年代出版的嚴復譯西方名著的附錄中,曾收錄了 482 個嚴複式西方名詞。據學者統計,這其中只有不到 12% 的名詞留存到了 20 世紀末。

除了「烏托邦」「適者生存」等少數辭彙,一心捍衛漢語尊嚴的嚴復翻譯出的諸如「么匿」「拓都」「涅伏」等詞語,最終被人們徹底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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