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章：今人舊詩賞析

在世界球迷「我為波狂」之際，朋友給我發來一首五言律詩。末聯「獨憐今夜月，不照漢家營」，以邊塞詩的意境，道出中國幾億球迷的心聲。真的是「不減唐人高處」。這篇膾炙人口之作，把我的思緒，從「世界盃」中俘虜過去，沉浸於傳統詩詞的美感之中。

「可能十萬光年外，有女曾吹月下簫」。茫茫宇宙，邊際何在？屈原發過《天問》，辛棄疾詠過「……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景東頭？」如今詩人以「光年」入詩，大膽假設，天文術語加形象思維，描就一幅美人月下吹簫圖。讀罷令人滿口余香。「天河難以窮頭尾，人壽何須計短長」？此乃另一詩人之作，也與宇宙有關，然別具哲理，與上詩各擅勝場。

「孤舟白雪常懷柳，匹馬藍關每憶韓」。此聯字字相對，渾然天成。略知柳宗元「孤舟釣雪」和韓愈「雪擁藍關」詩意者，無不嘆為觀止。

「羞經土谷祠前屋，徑上秋風秋雨樓」。土谷祠是魯迅筆下阿Q打工棲身之所，秋風秋雨樓是為紀念秋瑾所築之亭。詩人游紹興，留下如此詩句。30多年前我在《光明日報》讀後至今記憶猶新，其思想性和藝術感染力，可見一斑。

「收入猶堪奉老親，立錐有地未全貧」。人生一世，縱然有廣廈千間，也不過夜眠七尺。三餐溫飽，斗室容身，足矣！此詩恢諧有趣，韻味無窮。

「夢裡不知身是客，床前猶見月如霜」。——活用李後主、李白之句渾然自成妙對：蒼涼沉鬱，令人銘心刻骨；文詞雅麗，讀罷齒頰留香。

「三天醫院頻輸液，半月工資已泡湯」。「輸液」對「泡湯」，妙極！不過，這位詩人還算有幸，若在哈爾濱「天價醫院」，不知得要你幾年工資。

「正是卧薪嘗膽日，香車賽罷競時裝」。這是開放改革初期某市一詩人觀罷時裝、車賽之後「有感而作」。國家百廢待興，國民本應卧薪嘗膽，兜里剛有幾個錢，便奢華鋪張，難怪詩人慨嘆。

「風流早不歸才子，民主焉能仗女神」？拆開「風流才子」和「民主女神」組合成對，不但境界涵蓋古今中外，又是「詩無達怙」的典型：可以正解，也可以說它是調侃、反諷。套用一句文革用語：就看你站在什麼階級立場上了。

「婉訴相思簫尺八，直抒孤憤酒千觥」。此詩所詠詩人有「春雨樓頭尺八簫」和「國民孤憤英雄淚」諸句，經作者提煉，「婉訴」對「直抒」；「相思」對「孤憤」，精妙絕倫。讀者不妨猜猜，此聯所詠何人？如果猜不出，再看下一聯：芒鞋破砵誰人識？絕代才情革命僧。——諸位一目了然矣！

「無緣做得喬家婿，寄恨人生朝露中」。曹操名作「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此詩詠曹，略帶調侃。措詞幽默，令人解頤。

「世事敢言也敢怒，喉嚨能割不能封」！此詩寫張志新，字字千鈞，撼人心魄。

「補膜依然充聖女，閹春從此做詩人」。春：廣州話指睾丸。此詩寫另一類文人，此輩與林、張二烈女相比，判若雲泥。

「秦皇漢武有何哉！……權將功過七三開」；「不知豐澤園中樂，可比楊家嶺上多」？頭兩句是一首律詩中的首尾兩句，後兩句是另一首律詩末聯，兩詩同詠一位曾經在楊家嶺上「軍民團結扭秧歌」的偉人。「冢上已深三宿草，人間始重萬言書」；「人心自有豐碑在，勝似煌煌紀念堂」。這兩詩詠彭德懷。如此詩筆，知人善詠，無出其右！

另有人詠彭德懷曰：「敢疑誤國旗三面，拼訴憂民憤一腔」，也是字字千鈞，蒼涼激越之作。一個性情耿直、敢為人民鼓與呼的彭大將軍形象，呼之欲出。

「何如早向西天去，家破人亡兩不聞」。該詩題為「詠賈母」，賈老太太若能於榮寧兩府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際撒手西歸，將是備極哀榮。詩友《紅樓夢系列人物詠》凡數十首，我對此詩情有獨鍾，是因為推而廣之，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更重要人物，若能歸天及早，於人於己，都未嘗不是好事。

「移花接木多佳景，摸石過河盡險情」。字字工對，舉重若輕，這還只是字面功夫；其見於言外的不盡之意，更令人擊節。

「蛋在生前多白扯，肉於死後便紅燒」。此聯幾盡無情對，內容雖近扯淡，但也別具美感，並非全無意義。趙本山不也演過小品「扯蛋」么？

平生未有凌雲志，不與庸人做傭人！——我平生雖沒有什麼遠大抱負，但決不與這位庸人打工！讀罷這位工友的「辭職抒懷」，我佩服得五體投地：我們老闆，家大業大，雖然說話常有寒磣人之處，但「趙大爺說的會錯？他田就有五百畝啊！」（阿Q名言）我輩打工一族，居然敢說他是庸人！這位工友，平生並不做詩，如此驚人一鳴，使我平生三百詩，黯然失色，從此不敢做詩。

下面還有一位，更是哲人、性情中人：身寄浮萍終是客，天生傲骨不宜官。可惜方今世上，這種人不多也。

「健身才幾日，臨帖誤千行」，——一個興趣廣泛的退休幹部形象躍然紙上，呼之欲出。也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形象說法，詩意盎然，饒有趣味。

「諒因無顧慮。敢作不平鳴」。不平則鳴，話歲如此，但世間有多少不平事，你敢「鳴」嗎——或怕得罪同事，上司；或怕妻子責怪：就你多事！更怕有人「請喝茶」，「查水表」。因此，欲鳴還需「無顧慮」，此乃世事洞明的智者之言。

「但得人溫飽，何憂月缺圓」。古往今來，對月傷懷，在「月缺月圓」之間糾纏不休，吟詠不已的詩詞，我們實在是見得太多了。猛然讀到如此接地氣的詩句，誰能不眼前一亮？

「本無心外物，空拭鏡邊塵」。此流水對是熊盛元先生五律《遣懷》頷聯，神秀、慧能故事，人盡皆知，故此詩之妙，不難領略。

「杯窄少傾張恨水，菜鮮多賴柳屯田」。張恨水人稱「民國第一寫手」，平生著述達三千萬字。僅《啼笑因緣》就出過二十多版。每逢張恨水新書出版，魯迅都要買給母親看。陳寅恪雙目失明，因病住院時，曾請吳宓為他借張恨水的小說，再由家人讀給他聽（見《吳宓日記》）。幾乎可以說，當時凡有井水處，就有張恨水的小說。可惜解放後被劃歸「鴛鴦蝴蝶派」而打入冷宮。柳永於宋仁宗朝中進士後曾官至屯田員外郎，故人稱「柳屯田」。將此二人入聯相對，堪稱天作之合。恨水對屯田，是動賓片語相對，而且，「張恨」，還可作「抒發憤恨」解；「菜鮮」，也與「屯田」有關。中華文字的奇妙和作者的奇思妙想，在這聯詩中表現得淋漓盡致。

「無關痛癢詩慵寫，有礙身心酒不貪」。詩人極具家國情懷，此聯純屬正能量，堪稱徐特立贈青年學生「有關家國書常讀，無益身心事莫為」的形象思維版本。

「事處平心求善易，人逢順境悟非難」!至理名言，為詩也屬佳句，若為避免「味同嚼蠟」一味追求形象思維，有時倒恐倒失之膠柱鼓瑟。

「行路難堪扶綠影，念奴嬌慣解紅妝」。「行路難」是樂府舊題，因李白做過三首而廣為人知；「念奴嬌是常見詞牌」；又可另行斷句使「難堪」對「嬌慣」，接著「扶」對「解」；「綠影」對「紅妝」。而且詩味濃郁，極盡美感。讀罷令人滿口余香。

「律步丁年平仄路,夢殘子夜寄存身」。溫庭筠名詩《蘇武廟》頸聯：回日樓台非甲帳，去時冠劍是丁年。以天干「甲、乙」相對，常為人稱道。此聯以天干「丁」對地支「子」，下一字「年、夜」，又是計時單位相對，較之「甲帳」，更為工整，令人喝彩不已。

「僥倖事難天掉餅，平常心對海揚塵」；——心態淡定若此，世間誰人能及？

「庭猶寂寞空涵冷，月未朦朧枉寫真」；《菊花》詩寫到這種境界，非別具大才者，難以為之。

「侯門絕似函關險，世路更於蜀道難」。---能作此詩者，絕對是世事洞明，人情練達之輩。不過，筆者揣度：方今社會詩寫「侯門」，略嫌生澀，估計是作者為避敏感而將「官場」改用吧。

「滌塵真用冰川雪，耽酒不疑杯影弓」。能真用冰川雪水蕩滌清凈市井紅塵者，應是「肝膽皆冰雪」之輩，縱情豪飲，絕無杯弓蛇影之疑。此詩境界高標，令人仰止。但話說回來，江湖險惡，人心叵測，近年就有襟懷磊落之人，於飯局之中因口無遮攔而失足落水，諸君不可不慎，切切謹記。

戲中人有先知者，天下席無不散之。2017年11月7日，有人在詩中冒出這麼一聯。曾說三峽能抵禦百年一遇的洪水，後來變啦。此日此詩，百年一遇，既成事實，絕對不變。

「誰家城管拆民屋，何處實名賒菜刀」。哀民生之多艱，感世事之荒誕，此一聯道盡矣！

「十年夢覺回城日，慚愧此心煉不紅」。「廣闊天地練紅心」，是我們下鄉知青的豪言壯語。筆者七二年高中畢業後下鄉，一九七八年回城，只知感恩黨中央華主席。沒想到這位老知青，竟能在他的七律《回城偶書》末聯中幽它一默，說來還是「老三屆」知青高人多。

今人舊詩賞析（之二）陳章

1982年首屆全國優秀新詩（集）獎揭曉，艾青等6位老一輩詩人獲一等獎。有人作詩調侃曰： 小詩或可驕新手，大獎從來歸老頭。平心而論，當時詩壇，那6人得一等獎，名至實歸。不過當時舒婷、北島、江河、顧城、葉文福等青年詩人已聲名鵲起，竟無一人得大獎，有人要發點牢騷，十分正常；這聯詩也確實饒有趣味。 "半程問道哈耶克，一路存疑塔利班」。 「萬念已從無處有，百年正向死時生」。以上是網友「野叟」七律組詩「生日雜詠」中兩聯，生日，本屬「小我」之事，作者筆觸，已遠超個人達至「大我」，這種詩人多了，中國夢指日可圓。 網友「東閣茶」七律《無題》頸聯： 清夢屢沉誰有病？秦坑再陷我何辜。字字工對，「秦」與「清」是我國第一個和最後一個專制體制相對，尤可圈點。就意境而言，這十四字更蘊含的信息量更是無窮大。 細想諸侯寧有種，頗疑多難可興邦。 ——幾十年來，每有壞事，就有人說「多難興邦」，如今，看到四川陳仁德先生大膽質疑，不禁眼前一亮。 林昭被害40周年紀念日。廣東詩人陳少平悼曰：「全汝清操千載願，還他彈費五分錢」。上聯歌頌林昭聖潔之靈，下聯憤書「五分錢彈費」之事，對仗工雅，舉重若輕，「還他」兩字，境界全出。略知林昭事迹者，讀後能不血脈賁張？ 「一壺就口吞星月，萬卷隨心嚼漢唐」。此詩為熊東遨先生所作，字字千鈞，豪情萬丈；為詩至此等境界，須關西大漢，執銅琶鐵板，方能歌之。山東詩人蘇振武五律《呼倫貝爾放歌》末聯「青山宜作枕，容我醉時眠」，差可與之頡頏。 「塵吹趙璧歸時白，日照金甌缺處紅」。西諺云：失去的東西才是最寶貴的。筆者穿過三載囚衣，有大白話曰：東西失去方為貴，羨煞家中粗布衣。此詩作者姚平，用舊詩表達，妙不可言。無盡滄桑感，盡在一聯中。

「趙天生翼浮甌北，陸地游詩冠劍南」。此句也出自姚平手筆。 趙翼字甌北，是清乾隆年間進士，著名詩人、文史學家。著有《甌北詩話》共十二卷，是名詩「……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的作者。陸遊，因在蜀地劍閣南邊住過十年，故題其生平所作詩曰《劍南詩稿》。此聯嵌有「趙翼甌北」和「陸遊劍南」八字，且自然流暢，字字工對，詩意盎然，毫無斧鑿痕迹。

姚平網名「無以為名」，是上海70後律師，其格律詩調遣文字的功夫，已達百鍊鋼化繞指柔之境。如（《浣溪沙》七字位移格七闋選三）三聯：

天下可人惟剩某，世間尤物不如卿。

卿乃一生遺憾者，某非千古絕情人。

知己是卿寧可少，愛人如某不曾多。

卿卿我我，反覆吟唱，對仗工雅，詩味濃郁，令人擊節。

「忍看聖主防川力，每試英雄蹈海心」。此聯化用2典，一是「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二是周恩來詩句「難酬蹈海亦英雄」。一讀此聯我差點被它那強烈的文藝美感震撼出笑聲來，「聖主防川」與「英雄蹈海」，不僅字面相對，其意蘊更是針鋒對麥芒——從魯連蹈海不帝秦到陳天華蹈海不帝清，蹈海英雄都與「聖主」勢不兩立，而且你還「每試」！這一聯文字，靠計算機掃描的網警不會計較；出版社終審不會認為涉嫌什麼，就怕碰到半桶水的紅衛兵，深文周納，問你居心何在？你將無言以對，蹈進黃河也說不清。 其實，這不過是北京60後吳金水的普通抒情詩《乙未至日感事》： 天公貶我一何深，絕地衰時始降臨。身世難逃秦社稷，情懷偏向郢歌吟。 忍看聖主防川力，每試英雄蹈海心。十載芳菲成永憶，罡風早已剪東林。 網友曹謙詩曰：「無法從容端史記，有人顛倒寫春秋」。中國關於歷史的記載，越往上可信度越高，因古人有所敬畏，有底線。相比近人，不至於太離譜。但也只能是相對而言。如《史記》，較之宋元明清史，要可信得多，但也不能全信。詩人熊鑒就曾譏諷曰：劉邦本是劉家子，硬說他娘睡了龍。（史記卷八·高祖本紀。高祖，沛豐邑中陽里人，姓劉氏，字季。父曰太公，母曰劉媼。其先劉媼嘗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冥，太公往視，則見蛟龍於其上。已而有身，遂產高祖）不過。司馬遷也有他的主觀偏見、種種局限和無奈，身在大漢體制內啊！此聯之妙，在「史記」對「春秋」，而春秋語帶雙關至於「有人」是指誰人，只有作者自己知道。 網友杜不若七律《被逐》頸聯：「悲風路上嗟奔豕，落葉枝頭羨宿禽」。 寒風呼嘯，落葉紛飛，這時候樹上搖晃的鳥窩，本來就是人們同情的動物，此時反倒成為「被逐」者羨慕的對象，此悲何極，作者關心弱勢群體、悲天憫人的普世大愛，在聯中表現無遺。 湖南永州顏靜，有《空心村人物七律三首》，寫留守兒童：「食不充饑時畫餅，夜難御冷每傷風」；描阡陌獨婦：「揮鋤麗影風吹瘦，荷擔哀容夕照微」；狀空巢老人：「里短家長誰與話，賢孫孝子夢同求」。詩人銳眼獨到，詩藝高超，把留守空心村的三種人描摩得十分形象，且具有相當的普遍性，筆者讀罷，心有戚戚焉。 「峰甘冷落和雲隱，水愛清明抱月流。」唐羅隱有詩曰：山牽別恨和腸斷，水帶離聲入夢流。此聯句型與之相似，然別具意蘊，也屬大家手筆。

廣東青年詩人蘇俊有《鷓鴣天》曰： 浣盡燕支水不知，江湖渺渺剩相思。舞低煙月人千里，吹老春風笛一枝。 萍點點，柳依依，不堪君去我來時。哀鵑啼破三千境，杜牧揚州鬢已絲。 其中「舞低煙月人千里，吹老春風笛一枝」一聯，也與晏幾道《鷓鴣天》中的一聯「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句型相似，但晏詞所詠之意是極盡狂歡；後者是哀宛凄切，意境迥異。

「但求國富存公道，莫以人均計小康」。此詩出自甘肅於鍾珩《國慶節後別有所思漫賦》頷聯。熊鑒詩云：不敢與民同苦樂,莫追風雅作詩人。於鍾珩正是這種敢於與民同苦樂的詩人。在他筆下，像這種直抒胸臆，為弱勢群體鼓與呼的作品不少，另如下面一首《電視節目有感》：

滿目熒屏舞袖紅,美人笑靨漾春風。

可知邊鄙山深處,猶有農家四壁空。

2010年3月28日，山西省臨汾市鄉寧縣境內中煤集團「王家嶺礦難」，於鍾珩也有《庚寅清明》詩曰：

塞上高寒草未青，黯然心緒過清明。

春暉夢斷椿萱影，荊樹凋傷手足情。

扼腕難言塵海事，拯災厭聽頌歌聲。

愁懷遠系王家嶺，礦難頻仍舉世驚。

作者在清明之際，為剛剛發生的王家嶺礦難中逝去的礦工寄予無限同情，更憤慨那些「喪事當做好事辦」的肉食者，讀來令人悲憤不已。

「重燃蠟炬將灰焰，再吐春蠶未盡絲」這是一退休幹部抒懷之作；「老去不彈馮氏鋏，興來思著祖生鞭」。此聯出自熊東遨（《元韻奉酬萬遷老八十自律》之三）；兩聯意境如出一轍：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滿腔激情，躍然紙上。 一，「盤無兼味非關遠，詩不能工負此窮」。此乃一工人「自題小像」之作，（杜甫詩云：盤飧市遠無兼味，歐陽修曰：詩窮而後工），二，「夢似幾回花欲落，心如一片雪難郵」，這是黑龍江張智深和孔凡章組詩中一聯，三，詩人謝衛民有山水詩：「數葉舟將雲扯破，千山花被鳥啼開」。四，「根藏故土何曾斷，話是鄉音最耐聽」，此聯出自廣東蘇俊《遊子吟》。五，「枝幸得同花後果，根何能擇蕊前因」，此系魏新河《七律·無題》詩中頸聯。六，何永沂《秋日「卻道」》頷聯：腦曾經洗風波險，月未必明霜露寒。七，陳寅恪「辛卯七夕」頷聯：「已涼秋月簾深掩，難暖羅襟夢未成」。八，孟依依《次韻杜工部秋興八首有寄之寄人淡如菊》頸聯：「與客悲同共望月，緣誰情怯怕聽笳」？ 八，「嫌密樹難容雀擠，愛香花可與蜂商」,此聯作者姚平。 上述八聯，虛實相間，句式特殊，對仗難度較大，但詩人們對得十分輕鬆，讀者自可領略，什麼叫做大家手筆。 「說話多提三代表，搓麻還得四人幫」；「一帽遮顏容我過，三哥戴錶任他驕」。以上兩聯，使那兩首詩在詩壇廣為流傳。這裡，涉及一個思想解放問題。我們這個國度，因皇帝叫劉恆，月里姮娥必須改叫「嫦娥」；皇帝名玄燁，中藥玄參必須改叫「元參」,（敝縣陸豐有個有處旅遊名勝「玄武山」，也該成「元武山」，清朝倒台後才改回原名）小說《林海雪原》里，有個反面人物外號「一撮毛」，因「毛」字有所忌諱而需改為「野狼嚎」……「三個代表」這個嚴肅的政治名詞，能夠如此入詩，任其流傳，可以說是意識形態方面的某種進步。這種進步，還表現在幾年前的一場詩詞賽事——

太平粉飾櫛樓間，生死空中一線懸。

大筆也如龍鳳舞，問君能畫幾文錢。

此詩題為《刷牆工人》，作者朱憲華，70後山東詩人。 起句白描，「太平，粉飾」，頗具雜文味道。承句辛酸至極：不為窮困寧有此？轉句突如其來，極盡誇張；結句與轉句形成強烈對比，撼人心魄，令人深思。就這樣一首在帶著有色眼鏡者看來明顯不符主旋律的作品，能獲中華詩詞網、中國當代作家聯合會舉辦的第一屆「瑞知杯」詩詞大賽第一名。誰能不承認這種進步？

今人舊詩賞析（之三）

陳章

據2012年11月28日《湖北日報》報道，湖北省政府文史研究館館員，58歲的毛體書法家宋明政毛體手抄十八大報告， 廢寢忘食三天完成。共用去150張宣紙、1公斤墨汁，寫壞了7支毛筆。

新華網北京2017年11月8日電（李德欣　吉寧）毛體書法家周鵬飛日前在北京書寫十九大報告全文書法長卷。這幅作品長540米，寬35厘米，全文用毛體書法寫就，歷時6天。

有詩人對能寫「毛體」的書法家羨慕不已，早在十八大閉幕後，就作詩表達崇敬之情——

四天三夜不辭勞，氣似青虹銳似刀。

落墨松煙掀巨浪，逢時秀木樹高標。

今年我也心崇習，昔日恨無書法毛，

徒有忠誠與宣紙，惟能默默誦離騷。

誦離騷，表丹心，千百年來，代不乏人。遠的就不說啦。中共大才子鄧拓有詩云：

天涯何必訂同心,一卷離騷到處吟。

行看江南春草綠,莫愁空谷少知音。

郁達夫七律《離騷》寫得更絕

「……明朝趟赴江頭死，此意煩君告屈平！」

《離騷》，是屈原表現強烈愛國主義精神的浪漫主義經典作品。兩千多年來，它一直激勵著中華民族的愛國主義精神，「雖九死其猶未悔」！

如今社會多元，愛好書法的人，可以根據自己的愛好去寫各種書體，各種內容，愛好詩詞的人，也可以隨心所欲去書寫的自己喜歡的題材。再也沒人帶著「泛政治化」的有色眼鏡去深文周納。文革期間，有一期「人民日報」被檢舉第二版有張背槍的哨兵相片，對光細看，刺刀尖對著第一版的毛澤東相片，就這樣釀成一起現行反革命案件……。這讓年輕人聽來，是不可思議的。所以說這首七律可以流傳，也是社會進步的一種表現。

這種進步，還表現在筆者家鄉「烏坎事件」和北京青年楊佳上海襲警事件，都可以詩詞的方式，公開發表。2011年，筆者家鄉陸豐的烏坎河畔，發生群眾集體訴求事件得以和諧方式解決。河北詩人高昌作《聲聲慢·烏坎河的訴說》發表於2012年03期《中華詩詞》：

悠悠百轉，脈脈流深，當年汩汩凝碧。何故驚濤灝涌，浪飛潮立？濃雲漫天潑墨，更著那，雨狂風急。土欲擋，水思奔，此況怎生將息？

衷曲幽幽傾訴，寒驟至，雷電幾番相激。上善溫柔，卻又管弦難默。錚鏇放歌一路，導時疏，堵來偏溢。載則起，覆則毀，舟者謹識。

該詞用擬人手法，上闋描摹烏坎河一陣浪飛潮湧之後，以「土欲擋，水思奔，此況怎生將息？」點題；下闋寫治水宜疏不宜堵，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最後以「舟者謹識」作結，呼應標題「烏坎河的訴說」，十分精彩。

2008年7月1日，北京青年楊佳在滬襲警，死傷慘重。高昌百感填胸，作《海上悲瀾（四首）》，發表在2016年《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的《21世紀新銳吟家詩詞編年》：

一

驚聞海上起悲瀾，反側沉吟月正殘。

寫到蒼生長切切，欲尋真相卻難難。

青春不識刀鋒冷，方寸應傷斗柄寒。

噩夢撲人如有翼，風移清影入眸酸。

二

驚聞海上起悲瀾，小道人傳網互刊。

冷麵刀屠天有嘆，熱流血涌地無瞞。

一團火冒零星怒，三尺冰凝幾日寒？

苦喚春風誰覓處，羊腸世路恨難寬。

三

驚聞海上起悲瀾，論矩言繩左右難。

浩浩仇山情已斷，滔滔恨壑愛能攔。

愁眉深鎖葫蘆悶，苦酒空斟滋味酸。

一幕心傷傳世界，幾行濁淚漸流完。

四

驚聞海上起悲瀾，公僕人云不素餐。

鐵以蒼涼為此骨，火將溫暖入斯棺。

狂風帶恨沉如嘆，驟雨牽愁密似鼾。

黃浦涕流天際水，扶頭醒夢倚闌干。

四首均以「驚聞海上起悲瀾」為起句，一唱三嘆，哀婉凄切，字裡行間處處閃爍作者的民本情懷：

「寫到蒼生長切切，欲尋真相卻難難」。

「一團火冒零星怒，三尺冰凝幾日寒」？

「浩浩仇山情已斷，滔滔恨壑愛能攔」；

「鐵以蒼涼為此骨，火將溫暖入斯棺」，

每一首均有可道者。

其實，這一個案，與「雷洋事件」不同，本是完全可以避免。當時不過是租了一輛自行車，警察與你素昧平生，並不是蓄意找茬。你只要配合、說明一下，警察會跟你啰嗦太久幹什麼？悲劇原因出在楊佳長居天子腳下，懂點人權憲法，自恃問心無愧，如歌詞所唱：「我們走在大路上， 意氣風發鬥志昂揚」。估計會說些「理直氣壯」的話。而上海人，歷來就將上海以外的人通通叫做「鄉下人」， 「大上海」嗎！何況又是在編警察，能聽得下你這個鄉下人不馴服的話？於是雙方不好聽的話逐步升級。導致楊佳被帶回派出所……。終於釀成驚天大案。

"高僧建塔無回扣，不是官家豆腐渣。"——此詩寫的是歷時800年、至今「巍然屹立在世界東方」的杭州六和塔。作於朱鎔基總理在九江大堤大罵「豆腐渣工程」之時，無心插柳，旅遊妙詩成了反腐佳作。作者何永沂，另有一首剝賈島「尋隱者不遇」 詩也饒有趣味："門口問傳達，言官開會去，只在此樓中，酒熏不知處。"詩人對官場腐敗，公款吃喝，深惡痛絕，故詩以「怨」之，一澆塊壘。

有一段時間，「腦體倒掛」現象是知識分子時常感嘆的話題，詩人歐陽世昌也因此作過一首《醉太平》打油妙曲："漫道是知識無價寶，只累得兩鬢見霜毛。嘆人生怎走了這一遭？悔不去覓頂烏紗帽，攤頭擺賣風流報，街邊砌個餛飩灶，檐前捉把剃頭刀，強勝這學府堂堂窮訓導！"

一曲新詞，訴盡滿腹牢騷。

2003年非典期間，深圳鄧炳昌有《詠非典》詩曰：「……防災多罩口，幸亦斂官腔」；引得詩壇一片喝彩。可以想像，詩人平時聽多了大話，空話，套話，一直耿耿於懷，此刻正好借題發揮，一抒多年之憤。

「黃龍帳內聲疑斧，玄武門前弟殺兄」。北宋太祖死後傳位於弟弟趙光義，留下「斧聲燭影」千古之謎；有唐一代玄武門發生四次血腥政變，都是骨肉相殘，廣東詩人陳少平此聯詠史，也令人拍案叫絕。

玄武門如此險象環生，難怪網友有五律《滕王閣》云：

江樓人罷舞，錦袖酒留痕。

雁塔千山外，蘭宮幾夢魂。

傷心花不語，觸手玉微溫。

來日長安召，休行玄武門。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啊！

詩人曹謙也有《無題》詩曰：

誰念血濃兄弟恩，皇家多見殺豬盆。

太宗自影都疑鬼，從此不開玄武門。

——玄武門，簡直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鬼見愁！

啟功先生曾歷時十年參與校點廿五史，校畢後有《金縷曲》嘆曰：

古史從頭看。幾千年，興亡成敗，眼花繚亂。多少王侯多少賊，早已全部完蛋。盡成了、灰塵一片。大本糊塗流水帳，電子機、難得從頭算。竟自有，若干卷。

書中人物千千萬，細分來，壽終天命，少於一半。試問其餘哪裡去，脖子被人切斷。還使勁、齗齗爭辯。檐下飛蚊生自滅，不曾知、何故團團轉。誰參透，這公案。

如此詠史，詼諧有趣，別具一格；然字字千鈞，力透紙背。

「詩有別裁陳獨秀，曲無俗韻貝多芬」，該詩之妙，不僅於「陳獨秀」與「貝多芬」兩人名，幾近無情對。更有意義的是，它告訴讀者：「黨魁本色是詩人」。大家都知道陳獨秀是的中共創始人之一，學養深厚，人格清高。但知他舊詩寫得極好、蘇曼殊曾拜他學詩的，恐怕不多。著有舊體詩《胡馬集》的青年學者徐晉如，更認為陳獨秀的舊體詩寫得比聶紺弩還好。

如以下這首《夜雨狂歌答沈二》——

黑雲壓地地裂口，飛龍倒海勢蚴蟉。喝日退避雷師吼，兩腳踏破九州九。九州囂隘聚群醜，靈瑣高扃立玉狗。燭龍老死夜深黝，伯強拍手滿地走。竹斑未滅帝骨朽，來此浮山去已久。雪峰東奔朝岣嶁，江上狂夫碎白首。筆底寒潮撼星斗，感君意氣進君酒。滴血寫詩報良友，天雨金粟泣鬼母。黑風吹海絕地紐，羿與康回笑握手。

「沈二」，即沈尹默，詩人、書法家，為陳獨秀好友。該詩為押仄聲一韻到底的七古。台靜農晚年有回憶文章《酒旗風暖少年狂》，言「此詩作於1915年，以雷霆萬鈞之力反封建、反傳統，倡文學革命，實踐了"筆底寒潮撼星斗』」。徐晉如激賞此詩：「集長吉之奇瑰、太白之奔逸、淵明之沉著於一身，營造了令人震撼的藝術世界（徐晉如《陳獨秀：二十世紀舊瓶裝新酒的最高成就者》，【陳獨秀詩歌研究】，第155頁，國際炎黃文化出版社2005年10月版）

1928年考入北京大學文史研究所的王森然說陳獨秀「昔居杭州蕭寺間，能背誦杜詩全集，一字不遺，如此資質，無人可及；並稱他一生「詩作甚豐，詩學甚高」。（《近代名家評傳》初集，王森然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11月版）

陳獨秀存詩200多首，上世紀90年代曾結集出版。下面引他兩首七律。

寒夜醉成

孤桑好勇獨撐風，亂葉顛狂舞太空。

寒幸萬家蠶縮繭，暖偷一室雀趨叢。

縱橫談以忘形健，衰颯心因得句雄。

自得酒兵鏖百戰，醉鄉老子是元戎。

衰颯，意為：衰落蕭索

病中口占

日白雲黃欲暮天，更無多剩此殘年。

病如檐雪銷難盡，愁似池冰結愈堅。

蘄愛力窮翻入夢，煉詩心害猛通禪。

鄰家藏有中山釀，乞取深卮療不眠。

兩詩慷慨蒼涼，盡顯陳獨秀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的豪邁氣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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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章：今人舊詩賞析（之一）

陳章：今人舊詩賞析（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