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中國化」系列之四十 | 佛教中國化的啟示
河南洛陽白馬寺,創建於東漢,是佛教傳入中國後興建的第一座寺院,素有中國佛教「祖庭」和「釋源」之稱。
佛教是已經被中國化的宗教文化,這似乎是一個公認的事情。但是,這裡面有一個問題,什麼是中國化?佛教怎麼中國化了?為什麼說佛教是一個非常成功的中國化經驗?
過去, 佛教學界討論這個問題,常常會說,佛教中國化,是被儒化或者被道化。我認為這個說法並不是很確切。佛教傳入中國以後,確實跟儒、道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交涉,中間衝突的東西很多,衝突的時間也很長。但是,裡面也有很多共同的東西,所以說佛教跟中國本土的文化,特別是與儒家文化、道家文化有很多內在性的相同,這是佛教傳入中國之後適應中國本土文化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前提。
但是, 絕不是說佛教中國化以後,就跟儒道完全一樣。所以,「化」的問題,我覺得一定要注意。儒釋道之間,「你影響我,我影響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是沒問題的。但是,它同時又是「你是你,我是我,儒還是儒,道還是道,佛還是佛」。這是中國文化非常重要的特點——中國文化從來就是包容、多元、相互尊重的,到現在為止也還是如此。只要不破壞本土文化,不改變本土文化,不與本土文化、政治發生衝突,那麼在中國文化當中就是可以包容、可以生存的。至於那些不同的東西,也可以相互尊重、相互保留。所以,「化」並不是徹底地「化」掉,而是適應一個環境,不與本土的文化、政治發生衝突,那麼,不管是保留理論特色還是實踐特色,都是允許的。
佛教傳入中國,不管是理論還是實踐,都曾經和中國文化發生了衝突。首先,在實踐上,佛教要出家,這跟中國文化,特別是儒家文化,絕對不同。儒家文化強調「父母在,不遠遊」,出家是不孝父母。佛教傳入時,這就是一個非常現實的衝突。經過相當長的時間,中國人才理解佛教出家的含義,特別是東晉慧遠說,佛教出家是為了實現更大的孝和忠,是為了救世濟民,中國人才開始慢慢地接受。
在理論上,佛教也有很多與中國文化衝突的地方,它是在印度文化中成長起來的,常常把一個人看作一個個體生命,也落腳在個體生命,這和中國文化把生命看作一個「連續性的群體生命」的生命觀完全不同,所以爭論也很多。在這方面,佛教為了適應中國文化,做了一個自我調整,我稱之為「自我適應」。佛教把佛經里關於孝順父母的內容都大量發揚,最典型的就是目連救母的故事,這後來成為中國民間故事,形成了非常重要的節日,這是在相當長的過程中形成的。
從理論上來說,更大的衝突是佛教的緣起理論和中國以道家為主的自然觀、自然論的衝突。佛教的緣起理論強調因果之間的必然聯繫,而中國道家的自然觀則強調因果之間的偶然關係。從范縝的《神滅論》中可以看得很清楚,他認為因果之間沒有必然聯繫。這個問題一直到唐代才得以解決。比如唐代神會語錄里,有人問:道家講自然,佛家講因緣,兩者之間為什麼有衝突?神會要調和這個問題,認為只講因緣,不講自然,這是「愚聖」;只講自然,不講因緣,這是「愚道」。他把兩者統一起來。這個理論的統一非常有意義,把哲學的大問題——必然與偶然——統一起來,一切必然都是通過偶然呈現的,而一切的偶然後面都可以尋求它的必然。這把中國道家自然論與佛教緣起論結合得很好,解決了哲學上的一個極大的問題。因此,不一定要彼此否定,而是要把它結合得更好,這才是「化」。
佛教本土化的過程中,呈現出了文化交流的兩個根本規律:一個是外來文化的自適性,一個是本土文化的包容性。如果不能把這兩者處理好,沒有包容,外來宗教再本土化也不行,即使本土化,也會保留很多習俗中的問題,而理論上的問題更難完全改變。因此,一定要尊重不同文化、不同宗教的習俗以及其最根本的理論。必須要包容,只要不在政治上、不在整個文化上對立,就可以存在、包容,佛教為我們提供了這樣一個很好的先例。佛教中國化的歷程告訴我們,中國化的過程是相當複雜而且反反覆復的,需要的時間也很長。就拿佛經翻譯來說:最初是「格義」,牽強附會;然後是「得意」,把內在含義翻譯出來;再後來又要「求實」,要把原文原原本本翻譯出來。三者都有好處,同時也各有缺失。所以,很多東西在實踐中都是逐步完善起來的。中國的儒釋道不分上下地融合在一起,是在五代、宋以後,而在此之前都是分離的。儘管彼此吸取,但各自特色也非常明顯。佛教到了生活中間,才真正落實。講到佛教中國史的時候,常常會講,宋以後佛教衰落了。其實,佛教的很多精神、思想是完成融入到日常生活中去了,這怎麼是衰落呢?恰恰說明它更加提升了。
另外,宗教不僅要找到和本土文化的適應點,而且還要加以發展。我們常常講,中國佛教的特質在於禪,禪宗確實是中國佛教發展過程中的一個創新,因為禪宗在印度佛教里不是這樣的形態,也不是這樣的意義。釋迦牟尼創立印度佛教的時候,強調的是自覺——智慧的覺悟。可是到了大乘佛教時,逐步出現了一種「救世主」的理念,拜佛、求佛、求菩薩。而到了中國禪宗,把成佛、成菩薩化為每個人自己的問題、內在的問題。悟了就是佛,迷了就是眾生。所以,禪宗強調的是學佛、做佛、學菩薩、做菩薩,這和中國文化完全一致,而且又回到了釋迦牟尼創立佛教的根本宗旨上去了:淡化祈求於外力的拯救,強調內心的自覺。
所以,本土化是一個相當長久、相當複雜的過程,對本土化需要耐心,也需要包容。要鼓勵不同文化、不同宗教在中國文化環境下創新、發展,使之超越地區性文化背景下的各種局限。要適應中國文化傳統,一定要有創新、發展,不能夠回歸到原來。我認為,現在宗教上有一個大問題,就是不斷地對它進行還原。我曾經說,現在研究中國佛教最大的障礙就是「印度化」,研究中國佛教一定要「去印度化」,這樣才能夠真正讓宗教和本土文化融為一體,同時又保持自己的特色。
其實,中國的文化環境是最好的。不同宗教像兄弟一樣親密地在一起,沒有衝突。這就是中國文化,一種能夠構建宗教和諧、和睦相處的文化。
作者為北京大學哲學系宗教學系教授
本文刊《中國宗教》2016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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