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開教授再談毛澤東《矛盾論》存在借鑒嫌疑

核心提示:《矛盾論》是不是有抄襲之嫌,是我1971年的經歷中的一個念頭:偉大的領袖的「頂峰性」著作原來也有抄襲?!它徹底打破了我對神的崇拜。這個問題已有明證。梁中義著有《珍貴的哲學文獻》,認為楊秀峰在1935年刊印的《社會科學方法論》中有關「矛盾」問題的論述,「幾乎包括了現行哲學教科書中有關對立統一規律的全部內容,同兩年後毛澤東所寫的《矛盾論》也是相吻合的。」梁先生說「相吻合」三個字很文雅,很含蓄,請讀者自己品味!(編者按:梁中義,北京師範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馬列所所長,原國家考研政治命題組負責人。)

本文摘自《學習博覽》2012年05期,作者:鄭士波,原題為:走出「王權主義」的陰霾——訪南開大學劉澤華教授

劉澤華,著名歷史學家。1935年生於石家莊,南開大學歷史系教授,曾任歷史系主任、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主任、歷史學院學術委員會主任、校務委員會與學術委員會委員等。長期致力於中國古代政治思想史、政治史、知識分子史、歷史認識論等方面的研究,取得了一系列有影響的成果,形成了自己的學術個性,在學界或有「劉澤華學派」之稱。著作有《先秦政治思想史》、《中國傳統政治思想反思》、《中國的王權主義》、《洗耳齋文稿》、《士人與社會》(先秦卷)等。

他自稱自己沒有學歷,沒上過高中,大學只讀了一年,歷史的誤會提前抽調當了助教,後來又破格提升為副教授,晉陞為教授、博士生導師。他稱自己是在「誤人子弟」。

面對貧乏時代的成長傳奇,他說,自己一直是個農民,是個笨人。在外人眼裡,他真是個「堂吉訶德」式的人物。他在思想的荒原上寂寞耕耘,堅持獨立思考,堅持懷疑身邊的一切思想和事物,勇於向權威和世俗的定見發出一次次挑戰,不畏打壓,不畏上黑名單,始終秉持一顆學術良心。

在那個非常時期,他寧願丟掉「烏紗帽」,也不願對處於困境中的學生「落井下石」。他對南開大學的領導說:「只要我在,休想處理我的學生。」他一定要保護學生,寧肯自己遭受「開水燙」!他請人寫了一個條幅掛在家中:「死豬不怕開水燙」。他屬豬。他的學生說,那幅字帶給他們的震撼,至今仍在心中留下波瀾。

以前,他的書房名「再思齋」,六十五歲喬遷新居,改名曰「洗耳齋」。有人問他「洗耳齋」的真實含義,他笑而不答,據說既有洗耳恭聽之意,又自勵在學術上要藐視「權力話語」。

現在,年逾古稀的他需要助聽器才能與人正常交談,有位朋友開玩笑道:這下好,書房盡可改名為「充耳不聞齋」。他說,充耳不聞是無奈,心不可不問天下事。他一生都在追求通古今之變,時時不忘的是關切現實。無論是對國學的質疑,還是對《矛盾論》的懷疑,都是力圖在這個瞬息萬變的時代里發出清越的聲音。

在鄭天挺誕辰一百一十周年的紀念會上,他笑談,自己已經「老糊塗了」,卻放言「『剝削』問題與歷史的再認識」,引起出席者的熱議。

儘管他的諸多觀點遭到某些同行和國學家們的批判,可是有人深信,他的筆耕與反思,他對權力的剖析、對聖人的警惕,在信仰缺失的當今,依然關乎國家和民族的命運。

他叫劉澤華,幾經浮沉,如今他的「王權支配社會」的思想體系聲望日隆,已成為觀察中國歷史不可或缺的理論維度。他夢想中國未來可以建立起一套完備的權力制衡制度,既對普通大眾起作用,也能防止偉人天才的過度膨脹。這是他批判王權的最終目的,也是他作為學者需要去捍衛的神聖凈土。

帶著使命感做研究

學習博覽:您當初為什麼要選擇研究中國政治思想史?

劉澤華:主要有兩個方面的原因。一方面,研究歷史離不開政治,政治又離不開政治思想。這麼簡單的道理卻長期被我們忽略。從學科來講,從1952年院系調整之後,就沒有政治思想史了,它被邊緣化了。我認為研究歷史,如果不講政治思想,就失去了靈魂。另一方面,「文革」中泛起的封建主義對我刺激很大,促使我思考,以「文革」時期為代表,表現出來的現代專制主義的原型是什麼。這種現代的專制主義和古代的封建主義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要深入剖析現代專制主義原型的使命感,使我必須要下大力氣來研究政治思想史。

學習博覽: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產生這些想法的?

劉澤華:確切地說,從1968年就開始了,後來「林彪事件」等一系列事件讓我更加清楚。我對「文革」的看法,對「文革」的基本判斷,當時也不可能說出來,只能寫在日記裡面,遺憾的是這個日記不可能全發表出來。我後來研究政治思想,實際是要表達一種對現實的關切和憂慮。

對權力制衡,走出王權主義

學習博覽:您是怎麼發現中國傳統政治文化的核心是王權主義的,能闡述一下嗎?

劉澤華:研究中國政治思想史,會得出一個基本的結論:它最核心是為君主服務。除了極少數人主張「無君論」以外,都不約而同地主張各式各樣的君主制度。君主制度本質是人治,歸根結底都會走向專制。比如說儒法道墨,他們都在呼喚理想的君主,對君主制寄予很多的理想。寄予的理想越多,給予的王權就越多。希望王權拯救人類,必須賦予它權力,賦予它各種資源,甚至把天下都賦予它,然後靠它去拯救世界。它到底能不能救這個世界,是另外的問題。

中國從有文字記載以來,就是君主制,從開始就走上了王權專制的道路。先秦只能叫「王」,從秦始皇開始才叫「皇」。我提出「王權主義」包含了後面的皇權,反之則不然。由「王」到「皇」有一個轉換的過程。周雖然實行分封制,好像是分權,但是周天子和各諸侯還是專制體制,只是範圍大小、區域有所不同而已。所以我用「王權主義」來概括整個中國歷史的特徵。

學習博覽:有一種觀點說明朝有幾位皇帝被內閣架空,有很多不自由的地方,會不會影響到您對王權主義的判斷呢?

劉澤華:這不是制度的問題,是皇帝個人能力和興趣上的問題。崇禎都到明朝末年了,在他當權的十幾年中,可以換掉50個宰相,這反映什麼問題?一個末代的帝王,竟可以時間不長就換一個首輔,權力又是從何而來?嘉靖為「大禮儀」之爭,打死了那麼多人,最後還是皇帝勝利了。

當然,歷史上也不乏大臣、太監專權,太后、皇后專政,他們不過是扮演了皇帝的角色。這只是王權的另一種轉化形式,它的本質還是「王權主義」。北京大學祝總斌教授研究丞相制度得出一個結論:丞相、宰相就是皇帝的大管家。田餘慶先生寫《東晉門閥政治》,表面是司馬和王氏共天下,實際上最終還歸結於皇權、王權。

學習博覽:您是在哪一年形成「王權主義」這套理論的?

劉澤華:應該是在1979到1982年這幾年基本形成的。我當時有幾篇文章,比如最早的一篇《清官問題評議》。1978年、1979年,當時要求清官出來,平反冤假錯案。我認為「清官」觀念不是好東西,本質還是人治。這篇文章竟然在《紅旗》上發表了。當時還講納諫、進諫,有人認為是民主,我認為它只是專制主義的一種補充形式。進諫和納諫,講的是兼聽而獨斷,允許人進諫,但決斷歸當政者,這怎麼能算民主呢?

1982年,我寫了《戰國諸子百家爭鳴》,認為先秦諸子爭鳴不是在「爭」什麼樣的體制,而是爭哪一種君主專制。它的歸宿點在君主專制。像孟子說的要「定於一」,最後歸結於要有一個聖君。秦始皇完成了「大一統」,他是先秦的政治文化和政治觀念的必然產物。秦始皇是一個「雜家」,他吸收了儒、法、道、墨等許多家,不能簡單地說是法家,我認為更多的是儒家,至少是儒法混合的。其實,儒家一直沒有離開政治舞台,即使在先秦法家最盛行的時候,一些諸侯打著「王道」的旗號,實行的也是儒家之道。韓非說得很清楚,六國為什麼滅亡?因為六國尚仁義,就是崇信儒家。這個觀點從考古發掘里也可以找到實證。漢初也是崇尚儒家的。第一個祭孔的是我們的老祖宗劉邦,他需要儒家的這一套禮儀來維護統治。

學習博覽:中國怎麼才能走出王權主義?

劉澤華:王權主義很簡單,就是獨裁。要走出王權主義,必須要解決權力制衡的問題。讓外科醫生給自己做手術大概也不那麼容易,但還是應該逐步推出不同層次的制衡機制,不要讓權力過分膨脹。頂尖的大格局不變,也可以有分級,實行權力制衡的空間。譬如不要採取簡單的歸口政治,不要搞一把手說了算,人民代表大會切實行使否決權,總書記上任要競選,權利結構不要搞統一的,如公檢法不要統一在一個口,官員財產申報制度透明化,媒體監督真正放寬等等。還是有很多可以運作的空間的。

另一方面,要讓社會成長起來,成為獨立的一種力量,實現博弈,逐漸培育出公民社會。社會如果不發展,想有制衡力量也很難。政府不能包辦一切,想包辦社會就會出來黑社會。其實,美國的社會問題也很多,但是那個社會在多年的磨合中有一個博弈。比如工會要求增加工資,可以罷工、上街遊行,這都是自由的。我在美國經常會看到一個人在拿著標語抗議,他就用這種一個人的抗議方式表達自己的想法。社會總是要發展的,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只有社會發展起來,我們才能夠實現對權力的制衡,才能夠走出王權主義。

強調實證,甘做「文抄卒」

學習博覽:南開大學歷史系的泰斗鄭天挺先生說,沒有兩萬張卡片的積累,不能寫書。這句話成了您青年時代的座右銘。據說您存的卡片有四、五萬之多,是這樣的嗎?

劉澤華:鄭先生的話,強調資料對歷史研究的重要性。沒有足夠的資料,研究從何談起?我屬於平庸之才,腦子也不好,所以我就拚命抄。別人可以稱「文抄公」,我就叫「文抄卒」吧。

我受南開大學影響最大的就是強調實證,有幾分材料說幾分話。南開大學的傳統是形而下的東西比較多,形而上的東西比較少。我力爭從形而下向形而上發展。儘管我講了一些形而上的東西,但我歡迎在形而下領域對我進行批評。希望批的人用材料來推翻我。到現在為止,我認為還沒有人從材料上把我推翻。

學習博覽:1961年,您在南開大學開講中國古代史的時候,您的同年級同學還在隔壁聽課,當時是什麼情況?

劉澤華:當時我的老師王玉哲先生突然生病了,主管教學的魏宏運先生通知我,讓我接替王先生講課。魏先生用人比較大膽,我自己也是不知深淺,竟然敢於冒險。後來,我講課還可以,也沒砸鍋。如果當時砸了鍋,恐怕一輩子都翻不過身來。

要說我這個人,助教的資格肯定是不夠的。我沒有學歷,沒上過高中,大學只上了一年。為什麼選我當助教呢?我也說不清楚。大概是我在南開小報寫點小文章,還有就是認真學了點理論。大一的時候,有個全系的大辯論,很多人說學歷史沒有用,我出來發言,侃侃而論歷史學的重要,給人留下了一點印象。我的一位老師,50年之後還記得那次發言。到了1960年,抽調出來的人都重新回去再學習,唯獨留下我一個。退休以後,我才問當時有決定權的魏宏運先生:為什麼單單留下我?他的回答很簡單:我留下你,沒留錯。他也沒多解釋。

到了1978年,我又破格提升副教授,如果當時古代史的四大教授有一個出來反對,我也過不去。這可能與我寫過不少文字有關係,也與我「文革」中沒有整過人沒害過人有關係,總之很順利通過了。

打破禁區,開設「文革」史與人權史

學習博覽:上世紀八十年代,您在擔任南開歷史系主任期間,做了幾件今天看起來仍然頗為大膽的事情,譬如開設「文革」史課程等,使南開成為全國首開「文革」史的高校,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有沒有感受到壓力?

劉澤華:「文革」史是中國歷史的一個濃縮,它包含的東西太多了,有烏托邦、有大專制、有大破壞、有各種極端的方式。如果不研究「文革」的歷史,中國歷史也不用講了。不講「文革」史,我認為是最大的缺陷。既然對「文革」已有結論,為什麼不能講?作為系主任,我如果這點權力都沒有,這個主任我寧可不當。於是,我就請左志遠教授講「文革」史。全校學生都來選,上課的人非常多,很受歡迎。實際上,當時上面的干涉也沒有多少。中國知識分子總喜歡自己嚇唬自己,老怕犯錯誤,自我禁錮,這是很要命的。如果你不敢大膽去做一些應該做的事情,又怎麼能進步呢?後來,「文革」史課停了,我問那個新授課者,為什麼不講了?他說沒飯吃,因為寫出來的文章沒法發表。前幾年,我對歷史系的領導說,為了一碗飯就生生地把這一段歷史的課程給取消了,你們心安嗎?我說我給你們找一個副教授,他願意講「文革」史,也不要職稱,什麼也不要。我這一將軍,課又開了。現在聽說北大等高校都開了這門課。

學習博覽:當時您還開了一門人權史課程,這門課也是相當敏感啊,為什麼要開這門課呢?

劉澤華:1986年,美國一位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來中國訪問,希望能講人權問題,從社科院到各個大學,總共有十六個學術單位,統統拒絕講人權。他非常疑惑,怎麼中國就不讓講人權呢?一個偶然的機遇訪問我,我說,馬克思就講過人權,怎麼在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的國家就不能講人權?可以講,我主持,一切由我負責。他從生存權、政治權和現代環境權三個方面講,很受歡迎。此後,我就請陸鏡生教授開設人權史,也是全國第一家吧!

1989年5月份,在華沙召開世界性的人權討論會,那個學者是會議的參與者,在中國只邀請我一個人去參加。我說我不會英文,無法參加。他說,你可以帶一位翻譯,由會議負責。為什麼請你一個,因為我在中國跑了十六個單位,沒有人敢讓我講人權,你竟然敢讓我講人權。後來還是因某些因素,沒能參加。沒想到90年代,我們也開始講人權了。我在南開大學歷史系開創了幾個第一,開「文革」史課是全國第一,講人權史也是全國第一。

學習博覽:您做這些事情,難道不怕丟官嗎?

劉澤華:我不為做官,最多就不幹了。這個系主任是大家民主選舉出來的,不對上頭負責。不管對校長還是其他人,我都用道理來處理問題,而不是訴諸權力。第一任結束,第二任又選的時候,我當時想推行教授治校制度,系主任應由教授決定。組織部把所有的教授叫到徵求意見,當時28位教授有27位支持我。

我還提出政治課改革,想大大壓縮政治課的時間,為提高和培養公民意識,提出開一門公民文化課。校長說,這個絕對不行,我們不都是公民嗎?我說,校長,你我都不夠公民資格。公民發展有一個歷史過程,公民文化有一套東西,要將臣民觀念轉變到公民觀念。我認為自己是個臣民,一天到晚要高呼萬歲。我想成為一個公民。

學習博覽:您覺得一個合格的公民應該具備哪些條件呢?

劉澤華:不說別的,就說憲法規定的那些公民權利和義務,你能做到嗎?很多權利都沒有爭取,還談什麼做公民呢?當然,公民總得有一個發展過程。中國很早就把公民觀念移過來了,但是還沒有生根,需要加速培育和實踐,讓它長成參天大樹。

保護學生,死豬不怕開水燙

學習博覽:聽說校長曾要取消一名學生研究生資格,您給頂了回去,有這回事嗎?

劉澤華:當時有一個學生考上研究生,學校進行考察,有個特殊機關上了一份材料,說這個學生「生活作風有問題」,不能培養。校長就批字取消他的研究生資格,要我執行。我說,處理學生沒有經過系裡相關負責人的審閱,違反程序。作為系主任,我得對學生的前途負責。再說這個材料沒有可信性,又違反程序,校長批了字,我也不執行。

校長給我打電話說,老劉啊,這個事就執行吧。我擔任校長的時間也不長,你要是給駁回了,我以後說話還有權威嗎?我說校長,您的權威可不能建立在違反程序的基礎上,也不能建立在沒有材料的基礎上。您要行使這種權威,對您來講不是有益的,而是有害的。對不起,我不能執行。這樣把他頂回去了,那個學生也上研究生了,畢業之後發展得很好。

學習博覽:在愛護學生上,鄭天挺先生當年面對國民黨特務,每次都挺身而出,保護自己的學生。有人覺得你們在這點上很像。

劉澤華:鄭先生的做法,我都知道,也很欽佩。作為教師,總要給學生一個比較大的寬度,讓他們充分自由發展,對他們當然是以愛護為主。只要他們不出大格,就不要輕易使用行政手段。我被撤職以前,對學校領導說:「只要我在位,休想處理我一個學生。」學生們不就是上街遊行嘛,有什麼不正常的?

學習博覽:您是怎麼帶學生的?

劉澤華:我主張放羊式的教育,大體有個方向,任其自由發展。我和學生的關係就是平等的關係,到了研究生、博士生階段,我強調獨立思考,要有自己的見解。我對他們說,不要跟著我走,跟著我走沒有出息,我希望你們批駁我。有幾個學生來讀我的博士的時候,之前受新儒家的影響很重,觀念和我不一樣。我對他們說,你們可以沿著原來的路子走,但我也希望你們讀讀我的文字,畢竟跟著我學,要知道我的學術觀點。沒想到後來他們都轉向了,放棄了新儒家那一套。我問他們為什麼放棄,他們說材料在那擺著呢。我對學生的要求是言必有據,用材料說話,獨立思想,自由發展。

本秉公心,無意惹爭議

學習博覽:2009年,您在《新華文摘》上刊發文章《關於倡導國學幾個問題的質疑》,引起了廣泛的爭論,是什麼激發了您要寫這篇文章呢?

劉澤華:當時天津市要成立國學研究會,要請我做名譽會長,因為我的老師王玉哲先生生前說過搞國學必須要找劉澤華。在成立大會上,我做了一個發言,這篇文章就是發言的記錄稿。沒想到竟被《新華文摘》轉載了,更沒想到被教育部長看到了。當時人民大學要把國學申請成一級學科,眼看就要成功了。據說教育部長一看這篇文章有相當道理,就給擱淺了。其實,我是人民大學國學院的聘請專家,真沒想去砸人家飯碗。

這件事情卷進來非常偶然。我不贊成把國學提得那麼高。當時把國學說得神乎其神,我認為不合適。國學範圍那麼大,五十六個民族,古今之學,三教九流,怎麼能建立一級學科呢?

學習博覽:那該怎麼對待國學呢?

劉澤華:國學是一種文化資源,像礦產一樣要經過再加工,開發才有意義。把國學拿來作為現實的糾偏補弊,我認為是一廂情願。中國現在如果真有什麼偏、什麼弊,不是國學或者說中國傳統的文化能夠解決的,需要我們現代人想新的辦法來解決,需要進行創新。

譬如現在道德缺失,把孔子搬來就能解決嗎?孔子都不能解決孔子時代的道德問題,又怎麼能夠解決現代的道德問題呢?時代變化了,以前的道德是以尊卑有序為框架的一個道德體系,和封建社會相適應。現代的道德,是在公民社會的框架里,講主體平等的自主性問題。而且,現在出現的很多問題,光靠道德說教是解決不了的。其實,道德更為重要的是自律,用來約束自己,而不是一味要求別人。現在大講學雷鋒,把雷鋒塑造成為道德的聖人,我經歷了全部的宣傳史,雷鋒成了「四面佛」,很滑稽,也莫名其妙。

在很長時期我們把集體主義和個人主義都極端化了,片面性很大,現在需要重新釐定集體主義和個人主義。個人主義是一個很嚴肅的命題,但長時間被醜化了。我們也過分宣揚恩賜的觀念,既然是恩賜,反過來就可以剝奪。現在的道德不是建立在恩賜基礎上,而是建立在廣泛的契約關係上,要有自主性,首先是公民。要逐步提高公民性的道德,擯棄臣民性的道德。

學習博覽:如果傳統文化作為一種資源,已經無法解決我們現在的問題,那麼西方的普世價值是否對我們現在有用呢?

劉澤華:我不太贊成完全東方、西方的這種分法,也不贊成普世價值只是西方的。第一,普世的東西是人類共同的財產,是人類積累的精華,不分東西;第二,普世和社會發展程度有關係,社會越發展,普世的東西越多,社會不發展,普世的東西相對少一些;第三,普世的東西是博弈出來的,不是恩賜的;第四,普世在中國有一個歷史條件的限制,中國是一個發展中國家,相對發達國家肯定會有所欠缺,我們不能超越歷史條件,真正要看西方的歷史,一百年前和我們現在也是一樣。社會主義從哪來的?不也是從西方傳來的嘛。普世的東西,不要分東西,要分好和更好。

儘管我們受到歷史條件的限制,還是可以有所作為。譬如貪污腐敗避免不了,但是監督腐敗還是可以做到的。大吃大喝一年吃掉多少個希望小學、多少個三峽工程?能把嘴、屁股和下邊管住,把節省下來的錢作專項資金投入教育和扶貧,就能起很大作用,就是一大創造!

學習博覽:2011年,您在《炎黃春秋》上發表《我在「文革」中的思想歷程》,說《矛盾論》有抄襲之嫌,又一次引發廣泛的爭議,您的初衷是什麼?

劉澤華:我的初衷不是為了寫這個問題。我本來寫了一個「文革」當中的回憶錄,給一個朋友看,他就把幾個鏡頭湊在一起,發給《炎黃春秋》,沒想到《炎黃春秋》就刊用了,非常偶然。

《矛盾論》是不是有抄襲之嫌,是我1971年的經歷中的一個念頭:偉大的領袖的「頂峰性」著作原來也有抄襲?!它徹底打破了我對神的崇拜。這個問題已有明證。梁中義著有《珍貴的哲學文獻》,認為楊秀峰在1935年刊印的《社會科學方法論》中有關「矛盾」問題的論述,「幾乎包括了現行哲學教科書中有關對立統一規律的全部內容,同兩年後毛澤東所寫的《矛盾論》也是相吻合的。」梁先生說「相吻合」三個字很文雅,很含蓄,請讀者自己品味!

貫通古今,提供認識參數

學習博覽:您是做歷史研究的,又關切當下社會,是如何自由地行走在這兩極的?

劉澤華:歷史學家恰恰應該是有貫通性的,沒有貫通性對歷史學家是一種缺陷。研究歷史的時候,要有現代的關照,這樣的知識才更鮮活,更具有生命力。做大學問的人都是貫通古今的,因為所有的知識在最高層次上都具有貫通性。我是做思想史研究的,思想史的通性比其他任何一個領域都更直接,它要求貫通過去和現在,在思想史的研究中沒有貫通性是不可想像的。

學習博覽:您做學術研究,追求一種什麼樣的學問之道呢?

劉澤華:我自己有時候也很糊塗,我倒沒有什麼特別明確的追求。如果非要有一個追求的話,那就是:言之有據,力求貫通古今,但願能給人們提供一個認識的參數。我的看法不一定正確,給人提供一個批判的參數,也算沒有白做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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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澤華:對「《矛盾論》有抄襲之嫌」一文的一點補正

我在《炎黃春秋》今年(2011年)第9期《我在「文革」中的思想歷程》中,講了一次經歷,說《矛盾論》有抄襲之嫌。有些讀者提出質疑和指斥褻瀆神明。我眼下無條件全面清理這樁「學案」,僅就我原文提到的與楊秀峰文的關係問題請朋友查證了一下,把來信摘編如下,作為我的一點補正。

一、楊秀峰的著作是《社會科學方法論》,不是「社會學大綱」,四十年了,記憶有誤。僅向讀者致歉。

楊秀峰的著作由麻星甫主編,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97年出版了。下引楊秀峰的文的頁數,均見此書。《社會科學方法論》是楊秀峰在天津河北法商學院的授課提綱,1935年刊印。

二、梁中義先生著有《珍貴的哲學文獻》一文,有一段學術史的評論,認為楊秀峰有關「矛盾」問題的論述,「幾乎包括了現行哲學教科書中有關對立同一規律的全部內容,同兩年後毛澤東所寫的《矛盾論》也是相吻合的。」(見楊秀峰《社會科學方法論》第118頁)。梁先生說「相吻合」三個字很文雅,很含蓄,請讀者品味!

三、下邊是楊秀峰著作中有關矛盾問題的論述要點,共七點:

1、「事物流動發展的原因--內在的矛盾對立」。「在人類思想的歷史上,有關於發展的兩種根本的見解。依照第一種見解,所謂發展,是存在物之單純的增減。……第二種見解,以為一切事物都由於對立的鬥爭,由於統一物的分裂而發展。」(第52頁)

「事物的內在矛盾」,「一切事物都包含著種種的矛盾部分,由內的矛盾促進事物的發展。」(第53頁)

2、「要認識事物內在的根本矛盾」。「在事物的種種對立的構成分子當中,要認出主要矛盾,或名之為根本矛盾。」(第54頁)

3、「各種矛盾對立的相互滲透性及同一性」。「對立的一方面以他方面為前提」、「對立之一方向他方轉變」。(第56頁)

4、「要找出根本矛盾中之主導的方面」。(第57頁)

「什麼是根本矛盾中之主導的方面?」(第57頁)

「一切統一物所內含的主要矛盾之對立的兩方面,總是有一方面比其他一方面站在主導的地位。譬如炸彈,彈藥站在主導的方面,而彈殼站在非主導的一方面。譬如資本主義社會內部,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的對立,無產階級是站在主導的方面;因為無產階級所代表的生產力是發展的,而資產階級所代表的生產關係是向下的,束縛生產力發展的……」(第57頁)(按:楊秀峰註明這段引用陳豹隱的《社會科學研究方法論》、北平:好望書店,1932年版、第116頁文。)

「為什麼要找出根本矛盾的主導方面來呢?」

「因為內部根本矛盾的鬥爭,是一切統一物自己運動的源泉:而根本矛盾中之主導的一方面,決定運動或發展的方向。我們要預見事象發展的方向,所以除認出主要矛盾之外,還要找出主要矛盾之主導的一方面……」。(第57-58頁)(按:楊秀峰註明這段引用陳豹隱的《社會科學研究方法論》、北平:好望書店,1932年版、第116-117頁文。)

5、「要把握全發展過程中自始至終的全體矛盾運動」。「事象內部矛盾的發展,是有階段的,除主要的矛盾外,在各階段上還可發生新的矛盾。我們應該注意全發展過程中全體矛盾的運動」。(第58頁)

6、「矛盾鬥爭的絕對性與矛盾同一的相對性。」「一切事相內部的矛盾鬥爭是長期的、永久的、絕對的。而矛盾的同一是短期的、有條件的、相對的。」(第60頁)

7、「要找出外因及外因與內因的相互關係」。「事象與事象間的關聯和矛盾,也可以影響事象內部矛盾鬥爭之發展。例如中國問題固然被決定於中國內部各種矛盾條件之發展,但是中國問題又是世界問題的一部分……所以我們研究問題,於探討了事象本身的矛盾及發展後,還要找出事象發展的外因,及外因與內因的相互關係。」(第61-62頁)

把上述引文與《矛盾論》對照一下,是否與楊秀峰文「相吻合」?我40年前有「抄襲之嫌」的感覺是否是空穴來風?

四、朋友來信評論:「他(按,指毛澤東)寫的可能是科普性質的讀物,引用了一些當時左翼思想界的公共知識。¨¨首先是您們那代人曾經將他當成神,才會被那樣的發現震驚了。」這一評論切中肯綮。我在文中也說過,衝擊了我對「頂峰論」的崇拜。所以給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五、說到「左翼思想界的公共知識」,網上有陳定學先生的「《矛盾論》是毛澤東的原創嗎?」一文,把問題說的比較清楚,值得一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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