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非1948--大歷史與曼德拉(1&2)
種族歧視的垮台:從南非到美國
---- 以大歷史的角度看曼德拉
- 1. 南非是大英帝國的怪胎
讀歷史人物,通常可以有兩個角度:英雄造時勢,或是時勢造英雄。曼德拉逝世之後的這些天,媒體鋪天蓋地講的都是他的偉大:如何衝破種族隔離,如何以愛來化解仇恨,改變南非,改變歷史。他的葬禮,竟然可以將美國總統與古巴總統帶到同一個場合,這本身就足以說明他的不凡。他的生平事迹,早已寫成劇本,據說在好萊塢準備開拍的電影就有三部。這些,都應該算是英雄造時勢。至於說時勢造英雄,那還得拉長鏡頭,把曼德拉放在一段曲折的歷史之中。
1948年,南非正式實行種族隔離政策,這可以說是大英帝國留下的一具政治怪胎。與登陸美國麻省的早期白人移民一樣,最早的南非白人也是屬於加爾文教派的新教徒(又稱清教徒),但是他們不是來自英國,而是來自荷蘭。說起近代西方的航海與探險,荷蘭要早於英國,南非的白人定居點最早是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商船在好望角設立的補給處,性質上有點像澳門。其後,又陸陸續續遷來更多的荷蘭移民,以及來自法國、德國等地的新教徒,在周邊開荒種地。當時的海上航行,是冒險家與海盜的樂園。大英皇家海軍的開初,就是以搶劫來往於歐陸與美洲之間的西班牙商船起家。海上貿易不只是商船的競爭,更是海軍的競爭。在這些競爭之中,地域局限在萊茵河入海口的荷蘭漸漸衰落,南非的殖民地落入英國人手中。(荷蘭在北美也有一塊殖民地,也是落入英國人手中,原本的地名「新阿姆斯特丹」被英國人改成「新約克」,在中文之中翻譯成「紐約」。)
南非的荷裔白人,卻不願意接受英國人的統治。開初在好望角的定居點被英國人搶走之後,他們開始向周邊擴張,去搶佔非洲土族的土地。只是他們前腳走,後腳又被英國人追上。特別是在十九世紀下半葉,荷裔白人所開發的地盤上先後發現大量的鑽石、黃金礦藏,英國人豈能讓他們獨享。由此引發的正式戰爭就有兩場,史稱第一次與第二次布爾戰爭,多半是務農的荷裔白人反抗大英帝國(布爾是荷蘭語中「農民」的意思)。白人殖民者,反對歐洲宗主國霸權的例子以前也有過,最著名的當然是美國的獨立。荷裔白人也以此為榜樣,自稱為「Afrikaner」,中文譯作「南非白人」,單詞的形式卻是沿自「非洲」(Africa),與「American」有幾分神似。可是,南非的地域只有美國一個州的大小,以大英帝國的武力,還是足以對付。幾經反抗,流血流淚,南非終究無法像美國那樣贏得獨立,留下的只是荷裔白人心中的憤憤不平。
在這些衝突過程中,還有一個第三方,南非黑人。他們才是那塊土地真正的主人,也曾多次分別與大英帝國、荷裔白人發生血腥衝突。只是以他們部落式的政治組織,原始的武器,自然無法抵擋白人的侵蝕。但是在人數來說,他們卻是多數。白人在總人口之中的比重,最多的時候也不過就是五分之一左右。礦山、工廠、農場都需要大量黑人來當苦工。大英帝國還從印度引入勞工,在二十世紀初也曾在廣東引入華工去南非做辛苦危險的礦井開採。
於是南非社會,有一個複雜的形態,多重社會矛盾。單從種族上來說,白人在總體上是少數,內部卻進一步分化成英裔與荷裔白人。礦藏與經濟命脈,控制在英國資本手中,英裔白人的地位也相應高一些。荷裔白人則多半是農場主,或是普通中產,產業工人。他們的經濟地位低一些,但是至少還有投票權。黑人占人口的多數,分屬不同的部落,相互之間也有敵意,而黑人之外還有來自各地的有色人。屬於社會底層的他們,擔當著苦力的角色,在政治與經濟上遭受各種歧視。荷裔白人因此處在夾心的位置,對英國的不滿,卻只能在對黑人的歧視之中找到補償。他們同時也擔心廉價的黑人勞工會搶走他們的工作與飯碗。兩次世界大戰期間,英國人倒是可以在這些矛盾的操縱之中,找到平衡。每次選舉,都能產生一個親英國的政府,在戰爭中給予英國極大的支持。一戰期間,大英帝國三分之二的黃金來自南非,讓英國得以從中立國家購買糧食與彈藥。二戰期間,南非更是貢獻三十萬軍力,為英國出生入死,內中也有不少黑人士兵。
但是到1948年,南非戰後第一次大選的時候,許多白人都因為戰爭期間要為英國節衣縮食而心存不滿。代表荷裔白人的南非國民黨,巧妙利用白人選民的這些不滿情緒,第一次贏得微弱的執政多數。他們所最為擔心的卻是大戰期間,為贏得全民的支持,黑人的社會與經濟地位有所改善,從而直接威脅到荷裔白人的生計。上台之後,他們制定一系列種族隔離法規,不但完全剝奪黑人的投票權,也不準黑人擁有土地,甚至都不允許黑人在城裡過夜。
2. 白種人曾經很優越
南非國民黨在1948年實行種族隔離,在他們自己看來並不是一個很大的變化。對黑人的政治與經濟歧視,由來已久。而且南非也並不獨特,類似的歧視在美國南方也有。歐洲人在實現工業化之後,突飛猛進,在技術水平,經濟產出,組織動員能力,兵器裝備,武裝力量上,都要比別人領先一大截。以此為基礎,歐洲人稱霸全球,四處建立殖民地,租界。這在他人看來,是掠奪,侵略。但是在他們看來,卻是傳播文明,傳播福音。按照英國詩人吉卜林所說,是挑起「白種人的重任」(The White Man』s Burden)。以白種人的優越統治世界,是天經地義的事。
到二次大戰之後,白人的種族優越已經被打上一個很大的問號。在西方內部,種族主義帶來的不再是優越感,而是罪惡感。歐洲的人口雖然基本上都是白人,但是種族主義者在那裡也有他們歧視的對象:在他們的眼中,猶太人要低人一等。從中世紀中期以來,不相信耶穌的猶太人在歐洲一直都是另類,被排擠在貧民窟之中,遭受各種政治與經濟上的歧視。二戰之前,反猶曾經流行於西方各國,雖說一般國家都沒有納粹德國那麼極端。但是令人難以想像的是,納粹竟然用工業化的手段,將三百萬手無寸鐵的猶太平民,不分男女老少趕進毒氣室。種族的優越感與工業技術的結合,產生的是駭人聽聞,前所未有的野蠻。三百萬生靈,終於讓歐洲良心發現。二戰結束之後,至少在知書達禮的人之中,白人種族優越的理論已經從理所當然變成偏激愚昧,甚至是危險的邪惡。
二戰所引起的另一個變化,是白人主導世界所依賴的絕對軍事優勢已經流失。大戰期間,交戰各方在世界各地扶持自己的勢力,投入武器裝備,進行軍事訓練。到戰爭結束後,各地都形成一批熟練操縱機槍大炮的本土武裝,不但經過戰火的考驗,還學會了現代的政治組織與動員方式。這其中的對比,不需要到遠處去找,單從我們長江上發生過的兩件事,就可以看明白。
1926年,英國洋行在四川萬縣與當地人發生商業糾紛,最後的解決方式竟是停泊在長江上的英艦艦長下令直接開炮轟擊萬縣縣城,打死居民六百人。萬縣的中國守軍,雖然也用炮火還擊,但是英艦上只死了三名軍官,四名水手。英國可以玩炮艦外交,理直氣壯地將別國的內河當作大英帝國海軍自由航行的通道,正是基於這種壓倒性的優勢。但是到1948年,在楊子江口游弋的英國軍艦紫英石號再一次與中國軍隊發生炮戰的時候(準備渡江的解放軍),雙方的傷亡卻變成252(中方)對139(英方)。英方雖然還佔著便宜,但是以這樣的比數,一個幾千萬人口的英國再也不可能到世界各地去玩炮艦外交,無法再以武力去強壓別人。
1948年的南非,卻在大英帝國形將垮台之時,實行更為嚴酷的種族歧視。這在南非白人之中,倒是有足夠的支持。其後四十多年,南非國民黨贏得每一次只許白人投票的選舉,維持種族隔離。但是南非黑人,也不再只能默默接受白人的欺壓。二者之間的較量之中,曼德拉的確是一位核心人物。但是較量的結果,卻是與二戰之後的國際大形勢,密切相關。
(下篇預告:美國才是種族歧視的大本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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