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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與保身:世間已無張子房

張良是偉大的革命先行者,很早時候,他就憑著個人激情,以暗殺的方式,開始了與舊體制的戰鬥。

時在秦始皇帝二十九年,嬴政東巡,至博浪沙中。張良與一江湖豪客組成二人狙擊小組,以大鐵椎砸向嬴政的坐車,因情報工作不足,「誤中副車」,嬴政幸得不死。

行動失敗,在意料之中。

因為嬴政大權獨攬,鞭笞天下,也就一向重視自己的安全,保密工作做到了極其嚴苛的程度。

他曾在咸陽周邊二百里之內,建宮殿二百七十座,復道甬道相連,隨機選擇其中一處棲宿,甚至夜間還會更換地方,近臣有敢泄露具體地點者,一律處死。

某日,他在山上望見丞相李斯出行時車馬甚多,微有不悅之色,過了幾天,又發現李斯自己主動降低了車馬的規格,就認定身邊有人向外界透露消息,於是便把當時在場的近臣全部殺死。

嬴政外出巡遊時,總是用數十輛外觀一模一樣的車子組成車隊,每日都隨機更換坐車,大約除了其絕對的心腹中車府令趙高,誰也無法確定他到底在哪一輛車上。

而趙高當然不可能同張良進行情報交易,所以張良的狙擊,不中副車,反而奇怪了。

這是一個極具政治象徵意義的事件,宣示了秦政的合法性危機。

這次暗殺也是張良一生的政治資本。

後來,革命了,人人皆以「倒秦」為標榜,組織里的老哥們便打趣張良,說想不到你這個運籌帷幄之中的軍師,當年竟是「張大鐵椎」,對此,張良總是微微一笑。

暗殺失敗後,張良被當局列為頭號通緝犯,便改名換姓,逃亡到下邳躲起來。

司馬遷說,他曾經以為張良這麼了不起的人物,一定該是「魁梧奇偉」的,等到看了宮廷收藏的留侯畫像,竟發現其「狀貌如婦人好女」,不禁大為意外。

想必當初秦朝有關部門也犯了類似的錯誤,所以才出現了這樣黑色幽默的一幕——頭號通緝犯張良,只需改個名字,便可以從容步游於城中,絲毫不擔心被朝廷方面人士認出,而且在下邳期間,居然還過起了任俠的日子,在黑道上又混出了名氣。

看來,極權政府控制社會的能力受制於當時的技術條件,在秦時,人們還是有所逃的。

張良在革命前的這段黑道生涯里,結識了一個重要人物——項伯。

當時,項伯殺了人,避刑逃匿,在張良這邊躲過一段時間,張良為他提供了食宿和保護。

張良本是韓國的貴族之後,而項伯也出自楚國的世家,二人頗為投契,就拜了把子,項伯年長,張良兄事之。

這本是一次江湖兒女的相逢,不料多年後,在鴻門宴上,已為劉邦高級幕僚的張良,利用項伯的私誼,忽忽悠悠,竟挽救了劉邦和革命。

張良和劉邦的關係非常耐人尋味。

當初,陳勝、吳廣揭竿而起時,張良也聚集起一百多個好事者,要去投奔代理楚王景駒,不料中途碰到劉邦的隊伍。

張良手底下只有百十人號人,劉邦手底下則有數千人,劉邦就笑著說,到哪兒不都是革命啊,趕緊入伙吧。當然啦,景駒是楚國的貴族,旗子好看些,我不過是沛縣的無賴,現在幹革命,無非是混口飯吃,你不會嫌棄吧?

張良自然懂得大魚吃小魚的道理,也不多話,「遂屬焉」。

劉邦就讓張良做了「廄將」,大約是管理戰馬的小軍官,革命的「弼馬溫」。

張良看著眼前這些老粗,心中哭笑不得。

但事情已然如此,張良也便說服自己,隨緣而轉,隱忍待時了。

他經常用自己掌握的兵法韜略遊說劉邦,而劉邦不管聽懂聽不懂,總是大度的說,好極了,就得這麼辦吶!

有時候,張良話剛開了個頭,還沒說幾句,劉邦就大度的揮揮手說,嗯,很好,我看這樣干就行!不用多說了!

因為劉邦本就不是一個會因為事情而煩惱的人,總是無可無不可,怎麼辦都行,所謂「意豁如也」。

張良就很激動,感到自己和別人講論兵法權謀時,別人都不明白,而同劉邦一講,劉邦立刻就能領會其中深意。

張良說,「沛公殆天授。」

太神奇了,他雖是無賴的出身,不讀書,好酒及色,但情商這麼高,對權謀的領悟力這麼強,真是天生的革命領袖啊!

於是,張良就斷了去投奔景駒的念頭,踏踏實實的跟著劉邦幹了。

劉邦率軍西擊秦時,欲強攻關隘。

張良就說,兵者,詭道也,能使陰謀,就別硬打啊。我聽說守關秦將是屠戶的兒子,這種出身,不比貴族重視名譽,是最容易用金錢收買的了,就派酈食其去好了,當然,我們也要在這裡虛張聲勢,讓秦將驚疑。

秦將果然見錢眼開,又疑忌劉邦軍力強大,當即表示要戰場起義,參加革命,同劉邦一起去打咸陽。

劉邦很高興,張良卻立刻說道,請注意,這只是一個腐敗的將領想參加革命,而秦軍紀律嚴格,下面的低階軍官和普通士兵未必跟從,我軍應趁敵軍主帥思想動搖之際,發動突然襲擊,可獲大勝。

劉邦意味深長的看了張良一眼,依計行事,果大破秦軍,遂至咸陽。

後來,劉邦私下裡問張良,你說「這種出身,不比貴族重視名譽」,到底幾個意思?我的隊伍里,可幾乎全都是「這種出身」的高級將領啊。

張良不願多事,只是說,革命的前途繫於領袖一身,而「沛公殆天授」啊,還有什麼可疑慮的呢?

言外之意是,怎麼對付這種人,你才是大師啊。

劉邦對張良的態度悄悄發生了變化。

對別人,他還是說罵就罵,想怎麼羞辱就怎麼羞辱,對張良,卻始終客客氣氣,保持著得體的禮貌,總是稱呼張良的字——「子房」,或者「先生」,遇到難題了,就誠懇的求教,「如之奈何?」

既克制了無賴習氣,卻又一點也不顯得做作。

劉邦難得的對貴族風度表達了敬意。

張良為劉邦準確分析了眾多革命者的個性,建議他策反黥布,統戰彭越,穩住韓信,而最終為劉邦擊敗楚軍者,正是這三人。

有一回,張良不在身邊,酈食其為劉邦出了一個主意,讓他學習周武王,行分封制,復立六國之後,一定會天下歸心,不戰而勝。

劉邦一時腦熱,想到自己竟可以混到和周武王並稱,喜不自勝,便說,好,我現在就為六國刻印,好讓先生帶著它們去做統戰。

酈食其尚未出發,張良回來了。

劉邦正在吃飯,遠遠的看到張良,就歡快的說,子房,快過來!酈食其給我出了個好主意,可以不戰而勝,讓我做周武王呢!

張良耐心聽劉邦解釋完畢,就說,這是什麼餿主意啊,革命完了,「陛下事去矣」。

劉邦大驚,忙問,子房,什麼意思?

張良曰,大道理的話,我就不說了,也不必用什麼歷史學、政治學的方法比較你和周武王究竟有多麼不同,我就談一點,也是我們之前無數次交談過的那個問題——當今,都是些什麼人在革命?他們為什麼要革命?作為領袖,怎樣才能駕馭住這些人,讓他們好好革命?

劉邦一怔,若有所思。

張良嘆口氣,痛心疾首的說,都是些好事者啊,老實人誰出來幹革命?他們都是些有野心的普通人,如果沒有這場革命,他們都將過著卑微而絕望的生活。

如今,他們離開故土,冒著風險,跟著你,四處攻城略地,無非就是想等革命成功了,領袖做皇帝,他們跟著做王侯將相啊。

現在,你卻要復立故六國宗室之後,作為庶民,他們還能有什麼盼頭呢?還不如各回故土,各依舊主,混個普通幹部得了,何必這麼辛苦的出來打仗玩命呢?

劉邦猛然醒悟,立刻扔了碗筷,把酈食其喊來,臭罵一頓,大喊,「豎儒!差點壞了你老子的大事!」

馬上把刻好的印璽銷毀。

革命成功後,組織上要封功臣,並確定新時期的權力格局。

劉邦就說,子房,你和他們不同,多餘的話我就不說了,齊國是個富庶的地方,你隨意挑塊地盤吧,三萬戶的侯爵!

張良心說,我當然和他們不同,我是見過世面的,我得保身啊,便道,臣還是當年那句話,沛公殆天授,而臣當年與陛下初次相見,是在留這個地方,這是上天要我留在陛下身邊啊,如果陛下執意要封臣,臣不敢當三萬戶,「臣願封留足矣」。

劉邦大悅。

遂為留侯。

在建國後的政治生活中,張良保持了驚人的低調,他多次對中央表示,自己身體多病,精力不濟,為了革命的利益,不便於承擔過多的工作任務。為了養病,他常常閉門不出。

在處置一些老戰友的問題上,張良保持了沉默,既不表示反對,也不表示擁護,也不再給劉邦出謀劃策,同時,他謝絕了一切拜訪,稱自己要專心修鍊氣功。

劉邦則難得的容忍了張良,默認了他這種免於表態的自由。

這大約是劉邦對貴族風度最後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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