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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雪集點評》序言之二

《鴻雪集點評》序言之二金銳

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玄之又玄,眾妙之門」是《道德經》中的一句,大抵興味之妙處,是不可言說的。於道如此,於文亦如此。

所言之「妙」,是我翻開《鴻雪集點評》的第一感受。《鴻雪集點評》的兩位作者是曹雲霖先生與賈雪梅女士,其中,對聯為賈雪梅女士所創作,從她歷年的作品中精選出了400餘副,曹雲霖先生逐一點評。書成之日,兩位請我作序,這是應該推又推不得之事。說應該推,是因為我無德無才,更無資格作序——曹先生是聯壇耆宿,博學廣識,賈雪梅的聯語溫婉動人,在聯壇也久享盛名;而說推不得,是因為我與曹、賈二位相交甚久,也相交甚深,二位不以我鄙陋,折節下請,我豈有一推再推之理?

於是便有了翻讀之後「妙」的感覺,以至再讀三讀,而不忍釋卷了。溫醇雅暢的聯語搭配清俊雋永的點評,是這本書最大的特點,我固然不敢作序,便簡單寫一寫自己的「讀後感」吧——在我看來,這實在是一本「妙」書,之所以用「妙」,就是因為其中不可言說的興味。

賈雪梅的聯語有女性特有的溫婉、細膩,但很少有綺靡之句,而是沖和內斂、厚積薄發。當代的對聯創作,標新立異者多,文字淺薄者多,而師法古人又能自出機杼者頗為難得。這裡的「難得」,一方面緣於許多人積累不厚,想學古人而無從下手;另一方面則是師古不易速成,若火候不到,不是「泥古不化」便是「氣味不正」。賈雪梅偏偏選擇了一條最不易見成效的創作路徑,而在這條路徑上,她的才情、學養也慢慢展現出來。

芥子園閑情寄數畝園中,聊安排碧沼幽花,笑稱泉石經綸手;浮生只一場戲耳,願裝演美人名士,同看金陵煙雨天。

芥子園是李漁故居,作者便從李漁之「閑情」二字落筆,由情及人再及景,上聯結尾的「泉石經綸」幾字,既說李漁胸中丘壑,又寫芥子園的布置安排,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下聯由「浮生若戲」引出,讓聯意更加深入也更加開闊,收句則並不說破,只是帶著讀者回到主題,煙雨茫茫,情思不匱。全聯在節奏的舒與緩、情感的疾與徐之間,自由騰挪,毫不費力,這也是賈雪梅聯語的最大特色。

財神廟神明惟安乎心,使貧而有所望、富而有所畏;菩薩但盡其職,受往者一擊鼓、來者一炷香。

賈雪梅聯語往往取法清人,這副聯卻不是她的常見風格,在用字、用意等方面,頗有民國人的風格。兩個起句乾脆利索,直奔主題。上聯收句能指向人心——財神非關乎名利之事,而是讓貧者得望、富者生畏,當頭棒喝、醍醐灌頂;下聯收句則輕快瀟洒,擾攘紅塵,不過一擊鼓、一炷香而已,飄然來去,不滯於物。全聯虛字的運用、對仗的技巧也非常值得稱讚。

不避險難,不求聞達,豈非妙人?文溫辭麗,意深境遠,豈非妙聯?

賈雪梅佳作甚多,但書中有曹先生評點的珠玉在前,我便沒必要多作冗言,下面還想再說一些關於評點的淺薄之見——在我看來,評點尤其更要重一個「妙」字。

曾有人說,一副作品是由作者與讀者共同完成的。作者有想要表達的,讀者有能夠理解的,當這種表達與理解交融在一起,就形成了共鳴。有時,讀者因其自身原因,對作品的感慨超越了作者;亦或者,讀者在理解上旁逸斜出,又能言之成趣。這些都是共鳴的力量,讓作品在作者的創作以外,有了更多的附加價值。當然,這種理解不應是過分解讀、牽強附會。

廣義的讀者,是應該包括評者的。評者往往比一般的讀者更細緻、更深入,因此,由評者與作者共同完成的作品,自然也更精彩一些。評論包括哪些?從內容出發,不外有客觀與主觀兩種。客觀而言,分析技法、意境、語言風格、創作背景;主觀而言,站在讀者的角度,試圖融入作者的語言環境,在此基礎上闡發自己的觀點與意見。客觀的評論更「學術」一些,而對於讀者而言,恐怕主觀的評論更加有趣。這便譬如看一美女,若評論身高、體重、相貌、衣飾,大抵「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凌波微步,羅襪生塵」也便罷了,但若一定像外科醫生一般,肢解開來,研究有幾條血管、幾塊肌肉、幾根骨頭,相互之間又如何作用,豈非唐突佳人、大煞風景?這遠不如就美女頭上斜簪的一朵花說起,甚至說些她的風流韻事,乃至牽連自身,講些羅曼蒂克的愛情史有趣。

中國古代的詩文評論大多是主觀的,往往字數不多,從一點深入進去,言及其他、左右逢源。即使宏論巨著也少有板起臉來說話的,像《文心雕龍》《二十四詩品》《滄浪詩話》等,都可佔得一個「妙」字。這種妙味,一方面在內容上,另一方面在語言上,因此,評論本身已經可以成為一種極高妙的藝術了。我頗喜傳統的詩話形式,以至於有時詩本身並不細看,卻把詩後面的匯評看得津津有味。遺憾的是,建國以來,這種有藝術氣質的評論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各種「鑒賞」。並非說鑒賞不好或不需要,但紅燒肉吃多了也需烤串脆骨來調劑一番,況且許多紅燒肉的味道的確並不好。

詩餘而及詞,再餘三余而至對聯,可佔一「妙」字的評論便更少了。《楹聯叢話》皇皇巨著,但梁章鉅取法太正,少有的幾句評論也如蜻蜓點水一般,不疼不癢;《對聯話》倒是充滿「邪氣」,但也畢竟是以搜集資料為主,吳恭亨又頗喜夾帶私貨。因此,當翻開這本《鴻雪集點評》時,我一下見到了久久尋找的那種會心一笑的感覺——在古人中見得不少,在今人中見得不多;在詩話、詞話中見得不少,在聯話中極少見到。

我始終認為,只有一流的作者才能寫出一流的評論。眼界、見識、學養諸般且不說,單只文字一條,若沒有晶瑩剔透、妙趣橫生的文字,評論的效果也差了很多。

曹雲霖先生的對聯風格以清淡、自然見長。我曾蒙先生贈送聯集《晚覺齋聯稿》,捧之而讀,獲益匪淺。比如,先生題雁盪山羅漢寺聯:「羅漢為名山勝景而來,化成頑石,不歸南海; 樵夫乃路轉峰迴相遇,殆是奇緣,如到西天。」奇思妙筆,既有文人雅趣,又有禪宗機鋒。又如題拳石畫台一聯:「此石如拳不大,堪作畫台,問松雪老人,來結閑緣可否;其梅隨地而清,莫非詩卷,攬煙霞勝景,試登絕頂何如?」行文緩緩而來,不駢不散,如拉家常一般,讓人留戀不已,尤其上聯「問松雪老人」一句,亦實亦虛,最是可愛。

當年與《晚覺齋聯稿》一同收到的,是曹先生的另一本著作《樂清聯語點評》。當時我與曹先生並不相識,但一翻開書便被其中的精妙點評所吸引——這正是那種雋永而有興味的感覺。文字之妙,在於解與不解之間,在於破與不破之間,在於盡與不盡之間。

《鴻雪集點評》中的評論也是如此,試舉兩例——

評《三蘇祠》(沿曲徑迴廊迤邐而行,想他父子弟兄,曾伴此奇崛石山,清幽竹木;與武鄉昭烈迢遙相望,看我峨峰岷水,合當祀宗臣氣節,名士文章)云:「入手擒題,『曲徑迴廊』,境界即出。隨之借眼前景色生髮,『奇崛石山,淸幽竹木』,寄情於寫實之中,大有餘味可尋。下聯全從祠外著墨,武鄉、峨峰、岷水,盡收筆下,而仍有祠在……」寥寥數語,將作者布局、脈絡、用筆說得清清楚楚,行文則如文士吟遊山水,隨手指點,皆有寄託。

評《元好問鹿泉新居》(獲鹿卜新居,佔得嫵媚溪山,興來看花、憂來把酒;壯心空北闕,但藉婆娑詞筆,晴可修史、雨可歌詩)云:「就全聯而論,用『婆娑詞筆』抒寫『嫵媚溪山』,如二八少女,自然嫵媚。與前聯對照,看似心平氣和,韻致絶高,卻有滿腹牢騷隱見於紙上。『壯心空北闕』,奈何!奈何!」此評並未面面俱到,而是在上聯中但拈出「嫵媚」二字,是謂識得聯眼;而於下聯不多闡述,只「奈何,奈何」之嘆,便知評者之心也。

更有一般妙處,從文字風格與心性修養來看,曹雲霖先生與賈雪梅女士也頗為相近——兩人都是淡雅溫醇的聯風,為人則不爭名利,淡泊豁達。於是,一寫一評之間,妙趣相契、知音互賞,實在是難得的風雅之事。

妙聯、妙評、妙人、妙事,眾妙畢備,豈不妙哉?乙未荷月後學金銳於燕京不敢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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