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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天壽作品鑒識

潘天壽作品鑒識(一)(山水)

作者:唐健鈞

潘天壽(1897—1971年),1897年3月14日生於浙江寧海縣北郊冠庄村。原名天授,字大頤,號阿壽。作品中常署懶道人、頤者、心阿蘭若住持壽者、雷婆頭峰壽者等。

冠庄村依山傍水,田地肥沃,是江南富饒之地,潘家是一個殷實之農戶。父親是村裡的秀才,擔任過鄉長,能寫一手漂亮的字,母亦是鄰村舉人周熊飛的長女,天資聰敏,頗有家教,擅長剪紙圖案。阿壽從小耳濡目染,七歲時入私塾,在潘天道的引導下,學習《三字經》、《百家姓》、《千家詩》、《唐詩》等,每天都要臨寫毛筆字,不許畫畫消遣。進入了寧海縣城學校後,才購得《芥子園畫譜》、《瘞鶴銘》、《玄秘塔》,學習興趣更大,進步更快。在晚年的自述中說:「我從十四歲起就下決心要做一個中國畫家。」

1915年夏,被浙江第一師範錄取,五年的師範教育對潘天壽的成長至關重要,校長經亨頤給他的指導和鼓勵,使他在篆刻、碑帖中更加專註,研讀吸收,打下了很好的書法基礎。從師範畢業後回寧海任教,後又去孝豐任教。兩年後來到上海,想進上海美專進修藝術。的確,他進了美專,不是學生,而是老師,美專聘他為國畫教授,任教中國畫技法和中國繪畫史,從此正式踏上了教學和研究的道路。是年,由朋友引薦,拜謁了大師吳昌碩。昌碩對這位年輕的同鄉非常器重。在藝事交往中,發現天壽才氣之高,出筆之奇,篆刻、詩詞超群,作七古長詩以勉勵。還為其作一對聯稱「天驚地怪見落筆,巷語街談總入詩」。在交往中,潘天壽受吳昌碩畫風的影響,他已認識到並非好事,力求擺脫,經過與古人對話,完全超脫了吳氏畫風。吳氏不久對弟子說:「阿壽的畫有自家面目,這就好。」「阿壽學我最像,跳開去又離我最遠,大器也。」

潘天壽在上海美專與諸聞韻共同開辦了全國第一個中國畫系,開始撰寫《中國繪畫史》,用了三年時間,1926年正式出版,作為藝術教育的教科書。與友人創辦上海新華藝術專科學校,出任藝術教育系主任。同時還兼任杭州國立藝專、上海美專教授。1932年與諸聞韻、吳茀之、張振鐸、張書旂等組織國畫研究會——白社,主張以揚州畫派的革新精神從事國畫創作。1937年前的日子,在平靜的教學、研究、遊歷中渡過。抗戰爆發後隨國立藝專從湖南到昆明,再到四川經歷人生磨難。1944年在教育部的再次敦促授命下,接受了國立藝專校長之職,謝海燕、吳茀之二老友輔佐。他以身作則,開課任教,自編教材。學校內也不是安靜場所,校內政治鬥爭也越演越烈,學生中分成兩派。潘天壽本不擅行政,對於處理複雜的政治關係,更是摸不著頭腦,一直苦撐了三年。他自覺力不從心,堅決請辭。1947年才如其所願。

1949年,新中國成立,社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潘先生欲跟上時代,但覺得力不從心。時代要求畫人物,人物最能體現「為工農兵服務」的文藝方針。所以常要隨學校師生下鄉寫生,表現時代風貌,才有「六十六,學大木」的感慨。1953年出席中國文藝工作者第二次代表大會。1957年任中央美院華東分院副院長。1958年被選為第一屆全國人大代表,榮獲蘇聯藝術科學研究院名譽院士稱號。1959年,華東分院改名為浙江美術學院,潘天壽出任院長,第二年又被選為中國美術家協會副主席,浙江省美協主席。

從1956年黨中央提出「藝術上百花齊放,學術上百家爭鳴」的方針和「古為今用,洋為中用,推陳出新」的指導思想,潘天壽在山水畫創作方面,結合時代需要創作了大批優秀作品,如《鐵石帆運圖》、《百花齊放》、《露氣圖》、《雨後千山鐵鑄成》、《小篷船圖》、《小龍湫下一角》、《小龍湫一截圖》等,1962年在北京新落成的中國美術館展出,產生很大轟動。潘天壽被譽為「畫壇師首,花苑班頭」,畫名風蜚全國。

1963年以中國書法代表團副團長的身份,訪問日本,經過考察交流,建議抓緊籌辦書法篆刻專業。在他的倡導下,中國第一個書法篆刻專業成立了。在「文革」前的幾年教學中,創作、出遊,都是生命中較輝煌的時光。「文革」開始被誣為「反動學術權威」,遭受迫害,到1971年9月5日,不幸逝世。他與這個時代一樣是「悲哀」的犧牲品。他的最後一首詩:「莫嫌籠縶窄,心如天地寬,是非在羅織,自古有沉冤。」1977年,中共浙江省委為他平反昭雪,並在杭州、北京等地先後舉辦了規模盛大的「潘天壽書畫展」,給予了歷史的肯定。

要鑒定某一家的作品,首先應對該作者的藝術語言一定要爛熟於胸,對其藝術發展的脈絡有一個清晰輪廓,因為仿冒者並非仿他幾件作品或者一段時間的作品,有的仿者專作較為生僻的作品,讓你很難找到證據,從而在模稜兩可中得到利益。

幾年來出現不少潘天壽仿品。以花卉、禿鷹為多。要判斷準確,一定要把握住他創作發展軌跡。就目前看市場仿品只仿他40歲以後的作品,40歲以前的潘天壽還沒有太多人關心他的作品。因為這個時期還沒有形成他獨特的繪畫語言,還在積極的探索階段。自從1923年到上海後,拜藹吳昌碩,吳氏對他有很大的影響,我們從現存的作品《秋華濕露圖》、《參禪老衲圖》、《緋袍圖》等來看,不論其構圖、用筆,還有書法題款都是缶翁老的標準來要求。雖然不是吳氏翻版,但也極像。他通過編撰《中國繪畫史》,以史為鏡,迅速提高他全面藝術素養的同時,選擇了學習石濤、八大、石谿等,對傳統繪畫的筆墨、構圖進行了深入的研究。逐漸地拉開了與吳昌碩的距離。昌碩見其新作特別高興,說:「阿壽學我最像,跳開去離我最遠,大器也。」這是潘天壽第一次飛躍,從思想上奠定了審美創作原則:「師其心不師其跡」。

1928年蔡元培在杭州創建國立藝專,聘請潘天壽為教授。蔡元培的辦學倡導沿襲了北京大學的辦學思想,「學術自由,兼容並包」。各種創作群體,各種學術思潮都可以自由組合。這正合潘天壽的思想,此時他也正處在一邊要捨棄海派吳昌碩的風格,另外還沒有尋找到一條自己創作的道路,正是探索階段,於是與諸聞韻、吳茀之、張振鐸、張書旂等志同道合者組織國畫研究會——「白社」,主張以揚州畫派的革新精神從重振國畫創作。他們不分彼此,互相建議批評,處長補短,形成了較好的學習氛圍,白社舉辦過五次展覽,出過兩本畫冊。在第一期《白社畫集》刊登了潘天壽的《窮海禿鷹》。兩隻大禿鷲為畫的主體,像這類形象,自古不入畫,潘先生選擇此題材,顯然是表現他的審美追求和思想傾向。正如在題跋中言:「秋風寒,秋水白,秋意冷冷落殘石,窮海禿鷹頭赫,倦眼蒼茫舒健翮,何故不作圖南策,但聽潮聲朝與夕,遼天飛雨點青滴。」那種霸悍、兇猛、粗獷,讓人一看就有些膽寒,這就是「強其骨」的開始。還有作於1931年的《石壁飛瀑》,奇險的構圖,蒼松與瀑布直下,淋漓盡致,造險極強,開始了個性表現。《青綠山水》和《甬江口炮台》的山石布局和用筆,簡潔勾勒,少量皴擦,企圖擺脫繁複,探索自己的筆墨語言與構圖形式。1937年,即他40歲以前是其探索期,其中書法亦如此,從二爨過渡到魏碑、行草,正在尋找一種與畫面契合的用筆和形式。這一時期很少見有隸書題款。

抗戰爆發,戰亂的輾轉、學校的遷移、人心的浮動,他已無心作畫,寫詩反而進入高潮。正如我國唐代的邊塞詩或戰亂詩都是膾炙人口的好詩,詩境深沉雄渾。潘天壽身處戰時,念其民族災難,盼望抗戰勝利,有感而發,常為「凌雲健筆意縱橫」,信手拈來,皆成文章,「時艱有憶田橫士,詩絕彌懷敕勒歌,為訪幽燕屠狗輩,夜深風雪渡黃河。」當時黃河以北地區為日寇所佔據,希望勇士渡河救國。抗戰時期他情感的激越,高昂的愛國精神,留下了不少詩篇。完成了《治印叢談》。藝術家是否成就名家,最後靠的是文化內涵,天資和修養。潘天壽通過八年離亂的經歷和各種文辭的修養,已達到了很高的水平,從畫外已促使繪畫風格的形成,這是厚積薄發的必然規律。

潘天壽畫風形成,首先在審美追求上,明確提出「強其骨」,既有內在的精神層面,民族要振奮圖強,發奮向上,抵辱外族入侵,作品要有奮發向上的精神實質;又要有形式的,從造型、用筆、著色、構圖等諸方面上表現。其次,在構圖上以勾線為主矩形石塊,常為作品主體,不加皴擦,用淡赭石溥色,圓渾的苔點協調,方峻奇險盡在其中,後被譽為「潘公石」。如作於1944年的《松下觀瀑圖》,1945年的《淺降山水》都有是典型的構圖方式。再次用筆蒼辣,以側鋒為主,凝重中見力度,墨色沉雄而略有變化,色彩準確古調。

書法與畫形成相應的風格,以漢魏書風為主調,廣取明後期的黃道周、倪元璐、張瑞圖之長,用狼毫側鋒,結體隨字形大小或方或扁,體勢多變。隸書方整有度,筆見筋骨少見肉,行書氣勢貫通、跌宕有致、天真爛漫,有「整整復斜斜,好如風際鴉」之意境。

1949年,新中國成立後,進入了新的時期,文藝為工家兵服務,受大環境的影響,潘先生畫過人物,還是沒有放棄山水。1956年,中央的「雙百方針」,解開了他的愁雲,把1955年到雁盪上寫生整理一遍,嘗試山水畫和花鳥畫相結合,創作出了近景山水雜以山花野卉,被美術界公認為的新畫法。具有代表性的《靈岩澗一角》、《梅雨初睛》。其山水畫又找到了新的語言表達,這是厚積薄發的體現。從「雙百」方針始到「文革」前這是潘天壽藝術全盛時期,很多大作、名作皆出於此一時期。他注重意境、氣韻、格調。作品給人氣勢宏大之感,振奮精神。

如《小龍湫一角》,雖寫一角,有窺斑見豹之感。他常常作指畫,用指代筆,指有時會出現意外效果,他對指筆的關係理解:「余作毛筆畫外間作指畫,何哉?為求指筆間運用技法之不同,筆情指趣之相異,至為印證耳。運筆,常也;運指,變也。常中求變以悟常,變中求常以悟變。」他的指畫充分證明了這一點,如《松石梅竹》,《無限風光》等作品,生拙簡古,如刻如鑄。曾有詩自喻:「老夫指力能扛鼎,不遣毛龍張一軍」。美術界公認為「其佩開其端,天壽登高峰」。他的學識、修養、氣度為一般畫家所不能企及的,符合藝術發展規律。

潘天壽的作品作偽與其他大名家相比稍微少一些。原因是作偽的難度大,潘天壽創作作品的數量不多,大多都為研究類,以公家庋藏為多,應求類作品較少,流落在市場上作品不多。物以稀為貴,近年來一些不法分子想方設法從部分出版物中放大臨摹進行作偽。如《山水》(圖1)68×68厘米,這件作品脫胎於潘先生作於1963年的《小龍湫一角》(圖2)107.5×107.8厘米,此作是潘先生山水畫與花鳥結合的典型作品。

圖1 仿品《山水》68×68厘米

圖2 潘天壽《小龍湫一角》107.5×107.8厘米 作於1963年

吳冠中曾對此作的構圖進行過精闢的賞析,此作「三大塊鎮壓住了整個畫面,把握了飽滿的量感美,這三大塊之間又相滲透著多變的小塊和野草雜花,山石間各種複雜的點線組織誠是迷人,但作者的匠心主要還在這三塊基石的安置之間。」「充分發揮了方形畫幅的飽滿和緊湊。圖中團塊大都似方非方,基本屬方。」「黑白對照固強烈,但這不是藝術效果的全部。畫面層層包圍,步步緊逼的結構之嚴,線組織之纏綿之美,更是我國現代繪畫中的絕唱。」的確,他的畫與吳先生的賞析共通,彷彿吳先生是個高級藝術「導遊」。我們把真偽品放在一起,不難發現它們的差別:

第一,色調的對比協調上,仿中輕浮不穩重。

第二,用墨不沉雄,顯飄。

第三,線條生硬呆板,沒有潘天壽「生拙」之勁。

第四,很多細微部位過粗,不會「小心收拾」。

如果沒有見到真品,的確不易判斷。注意落款書法的差距,是重要的一環。

有仿冒者常用「該作者繪了幾幅一樣的作品,這是其中的一幅」來哄騙購買者。我們知道作者要畫同類的一幅畫他必有一定的修改,可能作者對局部不滿意,才一而再、再而三的繪製同一個內容,如潘先生繪《江洲夜泊圖》(圖3)171.5×120厘米[1953年],《江洲夜泊圖》(圖4)108.7×164.5厘米[1954年],一個內容,幾年畫了幾幅,在構圖上反覆研究,一次比一次講究。創作者沒有以複製自己作品為榮的。

圖3 潘天壽 《江洲夜泊圖》 171.5×120厘米 作於1953年

圖4 潘天壽 《江洲夜泊圖》 108.7×164.5厘米 作於1954年

這裡又有一幅按原作縮小的《雨後千山鐵鑄成》(圖5)66×34厘米。原作創作於1961年《雨後千山鐵鑄成》(圖6)89.5×45.6厘米。原作看到雨霽後蒼翠蔥鬱的植被,層層深入,表現出了青山欲滴,滿山濕轆,雖焦墨厚重,如刻如鑄,但層次還是分明。潘天壽在焦墨中加點花青,黑墨中透出濃淡花青,正表現出植物的蒼綠。潘天壽在用墨、用色上與他人不同就在於:「畫由彩色而成,須注意色不礙墨,墨不礙色。更須注意色不礙色,斯得矣。」「淡色惟求清逸,重彩惟求古厚。知此,即得用色之極境。」經過多年的總結,既能在黑塊的山嶺上表現密茂的植物,又能表現雨後山巒的沉雄。這與他的留白很有關係,白的是雨後的雲煙,似中國的長龍,正昂首向前。仿品密處獃滯,疏處散漫。在白雲煙霞的處理上,過多用了淺赭石,致使山不青,而混沌。為了迷惑觀眾,仿者把紙作舊。其實對岸江邊的沙灘線條太弱,一眼看去就有問題。潘天壽一直堅持寫山水、寫畫、非畫畫,故而對用筆特別講究,表現出來的線條,有生拙的力度。

圖5 仿品 《雨後千山鐵鑄成》 66×34厘米

圖6 潘天壽《雨後千山鐵鑄成》 89.5×45.6厘米 作於1961年

為了獲利,作偽者常把一些風格迥異的作品,安到某一名家頭上,並且通過第二位名家前來「作證」,此類作品屢見不鮮。《虛亭聽泉》(圖7)86×30厘米,題款為「虛亭聽泉,辛已夏日,阿壽指畫。漢珍先生正,賓虹叟題」。

圖7 偽品 《虛亭聽泉》 86×30厘米

我們從畫面分析,此路風格是海派吳昌碩一路,潘天壽在1930年前是從吳氏學習過的,當時有吳氏遺韻。1930年以後與此類風格越來越遠。此作年款「辛已」,為1941年。30年代他就不作此類圓形線條的披麻皴。況且此畫的線條是毛筆所繪,並非手指痕迹。就算黃賓虹為阿壽代勞題款,黃賓虹78歲時的書法風格並非如此。通過以上分析,此作純屬擬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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