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昱:曹魏儲嗣之爭中被忽略的關鍵人物
賴正直 時拾史事
程昱,字仲德,兗州東郡東阿人,曹操的重要謀士,與荀彧、郭嘉等謀士不同,程昱不但能夠建言獻計、出謀劃策,而且文武兼資,常常親自帶兵上陣。在歸順曹操之前,程昱就曾組織鄉人抵抗黃巾軍,表現出卓越的組織指揮才能。歸曹操後,程昱先後任壽張令、東平相,遷許後在獻帝朝廷任尚書,又以東中郎將兼領濟陰太守、都督兗州,都是獨當一面、鎮撫一方的角色。
官渡之戰
官渡之戰前後,程昱先後遷振威將軍、奮武將軍,所擔任的皆為武職。尤其是官渡之戰期間,程昱在甄城組織了一支聽命於自己的數千人的部隊,參與征討袁譚、袁尚,程昱也因此被封為安國亭侯。曹操平定西涼之後,北方局勢大體穩定,程昱此時也已經六十多歲,遂決定知足而退,並將自己的嫡系部隊交出,閉門隱居。
程昱是較早歸順曹操的重要部屬,與曹操私交甚篤。程昱有兩件事足以讓曹操終生感激:一是在曹操攻打陶謙時被呂布偷襲,兗州郡縣幾乎全部淪陷,而程昱和荀彧一起設計保全了甄城、東阿、范縣三個城池,為曹操留下最後的根據地,作為日後反擊的資本。事後曹操握著程昱的手說:「微子之力,吾無所歸矣。」
曹操一生講了無數假話,但這句話我相信是發自內心的大實話;二是曹操與呂布在濮陽大戰,戰事膠著,又碰上蝗災,曹操的軍隊缺乏糧草,瀕臨崩潰,曹操甚至考慮去投奔袁紹,程昱為曹操分析形勢和利弊,終於讓曹操堅定了革命到底的信念。這事曹操到晚年還惦記著,他用手拍著程昱的背說:「兗州之敗,不用君言,吾何以至此?」多麼真摯的同志加兄弟般的階級感情啊!
程昱年輕時常夢見自己登上泰山,兩手捧日,這是大概是輔佐明主、位登將相的預兆,程昱把這個夢告訴了當時的好友荀彧。多年之後,程昱設計保全三城有功,荀彧把程昱的夢告訴了曹操,曹操十分感慨地對程昱說:「卿終當為吾腹心。」
程昱本名程立,曹操因其捧日之夢,為之改名「昱」。「程昱捧日」成為了君臣之間賜姓改名、相互信賴的象徵,在後世傳為美談。
例如《全唐文》卷六百九十七載李德裕《授回鶻內宰相愛耶勿歸義軍副使兼賜姓名制》云:「魏親程昱,用疇捧日之心」,卷八百五十八載楊凝式《大唐故天下兵馬都元帥尚父吳越國王謚武肅神道碑銘並序》云:「偕程昱之捧日,兼以梯航」。用的都是程昱的典故。
二、程昱為何被免官
程昱與曹操的關係那麼鐵,後來又隱居在家,本應是享盡榮華、安度晚年才對。可是就在曹操建立魏國,大行封賞,文武將吏開始享受政治利潤的時候,程昱卻「出事」了。
《三國志·程昱傳》載:「魏國既建,為衛尉,與中尉邢貞爭威儀,免。」
所謂「爭威儀」,大概也就是攀比排場,或爭執於排名、座次之類的東西。查《三國會要》,中尉又稱執金吾,與九卿同屬第三品,但不在九卿之列,按理說排名應在衛尉等九卿之後。可能是某次開會,工作人員把中尉邢貞的座位安排在衛尉程昱之前,程昱一看,火了,當場大罵起來,破壞了會場的和諧友好氣氛,大概那是一次比較重要的會議,程昱的鬧騰影響很不好,因此受到了撤職處分。《三國志·程昱傳》說程昱「性剛戾,與人多迕」,是個性情怪僻、脾氣暴躁的人,講話做事不給對方留面子,經常得罪人,所以發生這種事情完全是可能的。但是,禮儀的事情,說大也大,說小也小,連仁義道德都不放在眼裡的曹操怎麼會為了這種面子上的事把幾十年的老朋友趕回家呢?
再看看與程昱爭威儀的邢貞,查史無傳,大概也沒有什麼很大的本事,唯一值得一提的是他曾奉曹丕命出使東吳,封孫權為吳王。但邢貞顯然搞不清楚當時的形勢,他來到東吳,孫權親自出城迎接,這是很大的面子了,而他竟以上國大使自居,看到孫權後,連車也不下,結果被張昭連羞辱帶威脅地臭罵了一頓,才狼狽下車。就是這樣一個昏聵狂妄、不識大體的邢貞,居然有這麼大的能量,能把程昱都扳倒?且不說程昱與曹操的多年患難之交,單論在曹操進爵為魏公時,程昱以「奮武將軍安國亭侯」的身份參與勸進,就是一件大功,而當時邢貞還不知道在哪旮旯混呢。
看來,「爭威儀」事件只是一根導火線,曹操應該還有其他的考慮。
三、儲嗣之爭中的程昱
按照《三國志·武帝紀》注引《魏書》的說法,曹操的魏王國在建安二十二年才初置衛尉。程昱任衛尉又被免職,自當在此後不久。建安二十二年的時候,最困擾曹操的事情是什麼?
對了,是繼承人問題。
建安十六年,曹丕出任東漢朝廷要職五官中郎將。很多人認為這是曹操確立曹丕為繼承人的標誌性事件。據《太平御覽》載,曹操曾發布過一道《立太子令》,令文今已不全,《太平御覽》僅載有部分,云:「告子文:汝等悉為侯,而子桓獨不封,而為五官中郎將,此是太子可知矣。」但此令的內容何其重要,而《三國志》及《資治通鑒》均不載,唯獨《太平御覽》收其佚文,出處十分可疑,另外,此令似是專門發給曹彰的,與主題也不符。
以吾觀之,在建安十六年曹丕為五官中郎將時,曹操的意向還是沒有確定的。曹丕任朝廷要職,固然是開府置吏,延攬人材,一時「天下向慕,賓客如雲」。但曹植的侯府也不冷清。曹操還親自點名任命曹植的家吏,例如,曹操聲稱:「侯家吏,宜淵深法度如邢顒輩」,把號稱「北土之彥」的邢顒放到了曹植麾下。邯鄲淳是當時的大文學家,曹丕和曹植都想召邯鄲淳為屬吏,但曹操親自出面,指派邯鄲淳去曹植那裡。就連善於觀顏察色的「佞幸」孔桂,也看到了曹操「久不立太子,而有意於臨菑侯」,從而與曹植接近。
顯然,曹操有意在二子之間搞一些平衡,讓他們互相競爭。競爭的結果,曹丕略佔上風。但真正讓曹操下定決心的,應該是「司馬門事件」。在曹操選儲未定的關鍵時期,曹植「乘車行馳道中,開司馬門出」,曹操大怒,把負責守門的公車令處死,而曹植也失去了曹操的寵愛。據《水經注》載,司馬門是漢魏時期洛陽城的南門,門外就是馳道,即皇帝專用的御街。曹植開司馬門,駕車上御街,無異於以天子自居,是在行使皇帝的特權。以周文王自居的曹操,當然不會允許「周武王」這樣瞎搞。也許是曹植這小子不知從哪裡聽到父王準備立自己為太子的消息,就得意忘形起來,想要提前透支一點權力,但曹操很生氣,後果很嚴重。曹操終於決定立曹丕為太子。
這樣看來,曹丕之立,帶有很大的偶然性,誰能保證曹操不會在氣消之後又重新懷念起文采斐然的曹植來呢?這並非不可能。在司馬門事件的兩年之後,關羽出兵北上,于禁七軍盡沒,曹仁被圍,曹操一度打算任命曹植為南中郎將、行征虜將軍,率軍救襄陽。這一去就相當於把曹仁、徐晃兩名大將置於曹植麾下,那可是不得了的事情。但曹丕使出手段,設計把曹植灌醉,終於使曹操再度失望。
然而,事情還沒有結束。最讓人感到蹊蹺的是,曹操在臨終之前並不急著給太子交代遺言,卻派人去召曹彰。而曹彰正是曹植的堅定支持者,他在來到洛陽後明確對曹植說:「先王召我者,欲立汝也。」這樣說並不是沒有道理,不能排除曹操確有重立曹植的想法。
曹丕與曹植的鬥爭,直到曹丕即位才徹底結束。在這場鬥爭中,曹操手下的文武將官們各有其選擇。而程昱顯然是曹丕的支持者。
在曹操西征馬超的時候,曹丕留守許昌,程昱參謀軍事,期間發生了河間田銀、蘇伯之亂,將軍賈信在圍剿時,有千人請降。此前曹軍一直執行一條法律規則:「圍而後降者不赦」(這一規則在《三國志》中多次提到,曹操也很重視,于禁因為堅決貫徹這一做法,殺掉昌豨,得到了曹操的稱讚),不少人主張堅決執行這項法律,將降者予以誅殺,但程昱力排眾議,勸曹丕不殺,他分析了當時的形勢,認為這項法律已不能適應新的社會情況,應該先請示曹操,由曹操來決定是否適用該規則(這一爭議涉及法律解釋方法論中的目的解釋問題,程昱充分地運用了一千多年後才在西方出現的目的解釋方法來解釋法律規則,並採用了「請示」這種穩妥的解決方法,實在是值得稱道)。後來,曹操果然決定赦免,使曹丕得以避免「專擅刑殺」的罪名。這一事件透露出,程昱是曹丕的忠實支持者,而且曹丕也對程昱言聽計從。
還有一個令人細思極恐的疑點:公車令是衛尉的屬官。也就是說,在「司馬門事件」中被處死的那個公車令,正是衛尉程昱的直接下屬!在所謂的「司馬門事件」的黑暗疑雲之中,隱隱出現了程昱的謎之微笑。這是不是曹丕與程昱聯手策劃的一個局?雖然細節難以考證,但足以令懸疑推理小說愛好者腦洞大開。
然!而!~曹操對手下部屬插手儲嗣之爭是極為反感的。早在平定河北之初,曹操就頒布了《整齊風俗令》,禁止「阿黨比周」,更何況是涉及敏感的繼承人問題的阿黨。所以,吳質去曹丕府上議事,都要偷偷進入。凡是公開表態支持某人的,不論是支持曹丕還是支持曹植,都為曹操所不容。崔琰在大庭廣眾之下公開主張立曹丕,楊修指點曹植被發現,最後均以「交構」之罪賜死。
程昱在儲嗣之爭中對曹丕的幫助究竟有多大?由於史料闕如,無法詳知。但從曹丕即位後對程昱的態度來看,曹丕對程昱是十分感激的,程昱所起的作用肯定不會太小。所以,程昱被曹操免職的真正原因應是與崔琰、楊修一樣的「交構」之罪,所謂「爭威儀」,不過是曹操慣用的借題發揮罷了。與崔、楊二人被處死相比,程昱只是免職,已是很大的面子了。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曹操的晚年其實是很失意的。漢中、荊州、壽春方面的軍事形勢都不利於曹操;親近漢朝的士族屢興叛亂,尤其是曾經在曹操手下任主簿的耿紀和正任丞相司直的韋晃也參與了叛亂,給曹操造成的精神打擊是難以估量的;荀彧之死、于禁之降,大概也讓曹操深感「世上沒有永遠的朋友」。而性情暴躁怪僻的程昱,得罪的人越來越多,《三國志·程昱傳》載 「人有告昱謀反,太祖賜待益厚」,看來程昱的仇家確實不少,雖然曹操「賜待益厚」,但荀彧、耿紀、韋晃殷鑒不遠,以曹操之多疑,不可能不有所猜忌,再加上程昱對立儲問題的插手、邢貞的小報告,終於激怒了一肚子鬱悶無處宣洩的曹操……
四、遲來的榮耀
歷史證明程昱在戰略選擇方面總是有著高超的先見之明:他早年不選擇劉岱,而選擇曹操,終得施展才幹;晚年不選擇曹植,而選擇曹丕,終得善終;他還善於替別人作出戰略選擇,如勸劉岱不要聯合公孫瓚,而要聯合袁紹;勸曹操自立,而不要屈居袁紹之下。《三國志》稱讚:「程昱有謀,能斷大事。」誠非虛言。
在曹丕即位後,程昱「復為衛尉」,並進爵鄉侯,增邑三百戶,連舊封共八百戶。曹丕還打算進一步任命程昱為三公,但很遺憾,一代智者最終未能等到榮耀的頂峰。程昱平靜地死去了。
程昱死後得到了「肅侯」的謚號(按照《尚書·逸周書·謚法解》:「執心決斷曰肅」,對於「有謀、能斷大事」的程昱來說,這個評價可謂十分準確),並被追贈「車騎將軍」的官職。車騎將軍是位比三公的高級將軍稱號,也算是終於在死後進入了三公之列。
魏明帝曹叡青龍元年五月,程昱和夏侯惇、曹仁一起配祀於太祖廟,而張遼、徐晃、夏侯淵、曹洪等直到齊王曹芳正始四年七月才得配祀,荀攸則於正始五年十一月才得配祀。曾被認為與曹操關係最為密切的荀彧,因為從未在「魏」這個政權建制中擔任職務(荀彧所任的官職都是「漢」的職務),始終未能配祀。程昱死後超越了他生前的大多數同事,在曹魏的太廟中成為曹操手下排名第三(僅次於夏侯惇、曹仁)的重量級人物,這大概是他生前所始料未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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