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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刊 | 卜鍵:模稜首 ——由嘉慶帝申斥劉墉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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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員「模稜」者,歷久彌新。

1796年,嘉慶皇帝顒琰有過一次選擇性發飆,對象是大家熟悉的劉羅鍋——當時的吏部尚書劉墉。少皇帝指斥其辦事「模稜」。這與大眾心中斗過和珅、戲過乾隆的清官形象可實在有點偏差。

至於劉墉是如何由不模稜到模稜,由模稜手到模稜首的,恐怕和父子兩位皇帝也脫不了關係。

模稜首

由嘉慶帝申斥劉墉說起

文 | 卜鍵

(《讀書》2016年12期新刊)

嘉慶元年十月初六,是顒琰登基後的第一個萬壽節。次日午後,剛滿三十六歲的嘉慶帝顒琰發布諭旨,一改通常的謙慎溫煦,矛頭直指吏部尚書劉墉。旨意峻厲,切責劉墉「以模稜之詞塞責,不勝綸扉」。劉墉在史上享有清譽,他調侃戲弄權臣和珅的軼事亦傳播甚廣,竟被皇帝如此責斥,其間有冤枉乎?

清仁宗嘉慶皇帝朝服像(資料圖)

模稜,又作摸稜、模稜、模稜兩可、模稜兩端,做人圓滑,遇事不置可否之謂也。尚未在先秦經典中檢索到該詞,當是隨著官場運作的繁複細密、居官智慧的日增月長,始應需而生。模稜,之意明顯背離儒家倡導的擔當精神,《明史·余珊傳》曰:「堅白異同,模稜兩可,是蓋大奸似忠,大詐似信。」但在中國官場,模稜卻長期為官員所信奉,歷朝歷代屢禁不止。

一、選擇性發飆

事情起因於當日的召見。

清代任命官員,知府以上者一般要由皇帝親自召見。新選浙江處州知府戴世儀,不知是緊張還是心虛,表現得手足無措,應對皇上垂詢,更是驢唇不對馬嘴。其時仍是太上皇帝弘曆主政,但典儀祭祀、御門聽政、中下級官員的任免等項已交給顒琰(時稱「嗣皇帝」或「子皇帝」)。召見引見官員乃常朝之大項,經過十個月的歷練,顒琰閱人甚多,已練就一雙銳眼。在皇上跟前適度緊張,本不是什麼大事,有時還顯得忠厚老實,可這位戴兄在緊張中透著庸劣。再看其履歷單,系捐納出身,更讓子皇帝心中厭嫌,認為不可擔當一府之職責。戴世儀下去後,顒琰詢問吏部尚書劉墉印象如何,劉墉答以「尚可」。子皇帝通常以謙謹寬緩示人,連老師朱珪進京受阻都忍了下來,這次聽後卻勃然而怒,實錄里留下這樣一段諭旨:

大學士缺出,久逾匝月。現在各尚書內,若以資格而論,則劉墉、紀昀、彭元瑞三人俱較董誥為深。但劉墉向來不肯實心任事,即如本日召見新選知府戴世儀,人甚庸劣,斷難勝方面之任,朕詢之劉墉,對以「尚可」。是劉墉平日於銓政用人諸事全未留心,率以模稜之詞塞責,不勝綸扉,即此可見。彭元瑞不自檢束,屢次獲愆,紀昀讀書多而不明理,不過尋常供職,俱不勝大學士之任。董誥在軍機處行走有年,供職懋勤殿,亦屬勤勉,著加恩補授大學士。至王傑因患腿疾,久未入直,現在軍機處漢大臣止有董誥一人,著左都御史沈初在軍機處學習行走。朕於用人行政悉秉大公,考績程材,無不權衡至當。劉墉、紀昀、彭元瑞皆當捫心內省,益加愧勵!(《清仁宗實錄》卷一〇,嘉慶元年十月己卯)

這番話信息量極大,涉及官員層級亦高:由一個從四品知府的選任,引出內閣大學士的補選;由對劉墉的不滿,牽連到當朝好幾位大臣;再由內閣補選擴展到軍機處的人事變更,擴展到對另一位大學士兼軍機大臣王傑的安排。太上皇在禪讓前明確說過「大事還是我辦」,這樣的頂級人事調整當然是大事,不屬於子皇帝決斷的範圍。

劉墉畫像(資料圖)

筆者兩年前閱讀及此,頗覺不太像顒琰的口氣,也不太符合子皇帝的作風。再看《清史稿校注·董誥傳》所記「高宗謂劉墉、紀昀、彭元瑞三人皆資深,墉遇事模稜,元瑞以不檢獲愆,昀讀書多而不明理」,倒也有幾分信真。今人著作如《清史編年》等,皆將這些話列為上皇所說。可此處評說朝中大員,明確說出於諭旨,而非太上皇的敕旨;錄入《清仁宗實錄》和《嘉慶帝起居注》,而非《清高宗實錄》和《乾隆帝起居注》。若指為上皇所說,也難以解釋得通。

依照禪讓前關於最高權力的運行原則,召見中層官員,應由子皇帝承擔。《嘉慶帝起居注》收錄有當日諭旨,記敘略詳:

初七日己卯,內閣奉諭旨:本日召見新選處州知府戴世儀,本出捐納,人甚庸劣,應對全不明晰,豈可勝方面之任?戴世儀著留部在員外上學習行走,以資造就(若好著該部奏請外用)。所有浙江處州府知府員缺,著王績著補授。

此為稿本,括弧內文字為御筆所加,復行抹去,亦留下皇帝閱批時的思緒之痕。榮晉新職,赴京接受皇上召見,是一種榮耀、一個機遇,也會是一道致命關卡。如這位戴世儀,先是拿錢買官,再一步步巴結到這一層,白花花銀子不知送出多少,眼見到手的一個肥肥的知府,說沒就沒了。顒琰還算寬厚,心知人家的官是用銀子買的,另給了一個員外郎的差事。若換了乃父乃祖,沒準還要嚴旨追查,訊問抄家,搞得戴兄雞飛蛋打。

接下來的另外一道諭旨,才說到劉墉等三人,指斥劉墉一向不能實心任事,並以召見戴世儀為例:

即如本日召見新選知府戴世儀,人甚庸劣,斷難勝方面之任,朕詢之劉墉,對以也(尚)可。是劉墉平日於銓政用人諸事全未留心,率以模稜之詞塞責,不勝綸扉,即此可見。彭元瑞不自檢束,屢次獲愆,紀昀讀書多而不明理,不過尋常供職(人所不數上列者,尚覺不及劉墉),俱不勝大學士之任。……朕於用人行政悉秉大公,考績程材,無不權衡至當。劉墉、紀昀、彭元瑞皆當捫心內省,益加愧勵(莫謂朕不知人也)!

以上兩處引文皆見稿本,括弧內為御筆改動文字,應當屬實,出於子皇帝之口應無可懷疑。問題在於,這是顒琰的真實想法嗎?

後來的史料證明,這只是子皇帝的一次選擇性發飆。

二、蘇模稜

遇事模稜的滑頭官員,歷史上豈可枚數,唯唐朝的宰相蘇味道最稱擅名,得號「蘇模稜」,載入史冊。《舊唐書》卷九四載:「味道善敷奏,多識台閣故事,然而前後居相位數載,竟不能有所發明,但脂韋其間苟度取容而已。嘗謂人曰:『處事不欲決斷明白,若有錯誤,必貽咎譴,但摸稜持兩端可矣。』時人由是號為『蘇摸稜』。」

蘇味道畫像(來源:澎湃歷史)

前人著史,用筆煞是傳神,簡簡數語,勾畫出一個圓熟大吏形象。脂韋,本作如脂如韋,語出《楚辭·卜居》「寧廉潔正直以自清乎?將突梯滑稽如脂如韋以絜楹乎」,比喻阿諛或圓滑。廁身初唐文章四友之列的蘇味道,一代才子,弱冠舉進士,以一手漂亮文章洊升高位,也栽過幾個不大不小的跟頭,此一番為政妙語,應屬數十年混官場的心得。味道被稱為宰相,緣此被嘲戲為「模稜首」,即模稜官員的總舵把子也。實際上,那時所謂「居相位」,原也有種種差別。首相是相位,輔相也稱相位,同列輔相的分量輕重又大不同。蘇味道主要仕宦於武則天時代,年號變幻,台閣名稱紛更,相權不穩且分散,「同鳳閣鸞台平章事」云云,離決策核心遠著呢。

當日武則天時代大興告訐之風,來俊臣等酷吏當紅,皇家枝葉尚且多被剪剔,狄仁傑尚且不得已誣服,宰相、大將軍也逃不脫殺頭命運,血雨腥風,官員終朝惴惴,蘇模稜正是這種時代背景的產物。他的那段名言應是很私密的,或對子女,或對好友,卻被公之於眾,大險!所幸蘇味道與則天大帝的面首走得較近,話語中找不出叛逆詛咒的意味,以故保位無恙。曾有人為老蘇辯解,如明顧大韶《秉燭齋隨筆》:「世傳蘇味道模稜之說,蓋古人處衰世,是非從違不敢太分明,所以避謗遠害耳......」解釋為謹慎遠禍,自也不無道理。

可話又說回來,與蘇味道同時在朝的魏元忠、婁師德、狄仁傑等,仍是持正直諫,身處危境而不改。比較之下,便見出品格德行的差異。「觀其章疏之能,非無奧贍;驗以弼諧之道,罔有貞純。……摸稜之病,尤足可譏。」處於政治壓力之下的含混模稜,反映的仍是節操和忠貞的缺失,可以理解,難以原諒。

「模稜」一詞涵蓋甚寬,雖賢達明練、奮發勇為之士,亦不免受譏。如明中期兵部尚書劉大夏,「弘治三君子」之一,公忠體國,一代名臣,因極諫裁抑監軍宦官,深為爾輩嫉恨,正德初竟以七旬高齡被流放煙瘴之地。劉統勛對之仍多批評,《評鑒闡要》卷十一:

劉大夏不肯進揭帖,且言用人行政與大臣面議,而行久之天下自治。帝因袖金以賜,屬勿廷謝。

弘治帝將劉大夏視為「特達之知」,悉心採納,並囑其有事可進呈揭帖(頗類後來雍正朝的密折)。而劉大夏建議皇上與大臣面議國事,堂堂正正,故弘治帝深以為然,袖金與之。此事通常被作為一段君臣佳話,該書卻大加指責:「孝宗之於劉大夏傾心倚任,延納方殷,正宜剴切敷陳,以副咨訪;即令具揭帖以進,如果灼見事要,有益國家,又何嫌之可避?」說理也很透徹。統勛認為劉大夏迴避現實弊政,推脫應盡之責,轉而去說一些無謂的漂亮話,「復以天下自治為言,尤為模稜無實」。細味劉大夏之言,還真的有些迴避矛盾和含糊其辭,統勛雖求之過苛,但也是一語中的。

劉統勛為乾隆中期的內閣大學士,「罷而復入」,「決疑定計」,弘曆「許為有古大臣之風」。他辦事結實,作風明快,厭惡含混模稜,怎知卒後二十餘年,被皇上責以模稜的,正是他的長子劉墉。

三、盛世的眾官相

乾隆帝登基之初,降詔求言,左都御史孫嘉淦上《三習一弊疏》,先盛讚新帝「仁孝誠敬,明恕精一」,接下來對君臣關係,以及帝王的積漸成習、由明入蔽,做了極為深透的論述。所言「三習」,皆從皇帝的耳目所見、內心感受談起,節錄如下:

耳與譽化,匪譽則逆,故始而匡拂者拒,繼而木訥者厭,久而頌揚之不工者亦絀矣。是謂耳習於所聞,則喜諛而惡直。

目與媚化,匪媚則觸,故始而倨野者斥,繼而嚴憚者疏,久而便辟之不巧者亦忤矣。是謂目習於所見,則喜柔而惡剛。

意之所欲,信以為不逾;令之所發,概期於必行矣。是謂心習於所是,則喜從而惡違。

注意,這裡所說不是昏君暴君,而是明君令主。在一片頌揚敬畏中,皇帝由英明聰察、愛惜人才,到喜歡阿諛柔順,厭惡剛直與違拗,皆於耳濡目染間漸漸生成,鮮有例外。嘉淦說「三習既成,乃生一弊」,此一弊,即用才而不用德,喜小人而厭君子。

孫嘉淦

德與才,向來是選拔官員的標準;進君子而退小人,亦為多數主政者的意願。為何常會出現小人橫滋的局面?嘉淦認為在於用才不用德:

德者君子之所獨,纔則小人與君子共之,而且勝焉。語言奏對,君子訥而小人佞諛,則與耳習投矣。奔走周旋,君子拙而小人便辟,則與目習投矣。即保事考勞,君子孤行其意,而恥於言功,小人巧於迎合,而工於顯勤,則與心習又投矣。小人挾其所長以善投,人君溺於所習而不覺,審聽之而其言入耳,諦觀之而其貌悅目,歷試之而其才稱乎心也。於是乎小人不約而自合,君子不逐而自離……

這是一道名疏,青年皇帝弘曆當時傾心接納,後來的幾朝皇帝也曾奉之為座右銘,至於真正產生了多大作用,則難以檢驗。中年之後,乾隆帝已是「三習」俱全,其快速提拔和倚重和珅,更是「一弊」的顯證。他多次在朝堂誇讚和珅之才,也為「用才不用德」做了註腳。

《御筆平定台灣二十功臣像贊》中的和珅像

文中的君子、小人之辨,追求極致,不免有些絕對化。弘曆暮年的內閣和軍機處,和珅誠一機巧小人,其他如阿桂、嵇璜、王傑、董誥等都堪稱正人君子。從數量上仍是眾正盈朝,小人進用,而君子未退,上皇對阿桂等人的信重也未有大的改變。仕宦之途的每一個層級,都意味著嚴酷淘汰。能成為樞閣重臣,阿桂諸人自有過人之才具,有守有為,能寫能講,皆非木訥笨拙之輩。閱讀史料,可知和珅在很長時間內備受冷落,處處受制,過得並不舒服。

君子、小人之分,邊界常也不是那麼清晰。皇權之下,所有的臣子都是奴才,卑躬屈膝所必然也。晚年的弘曆,自矜為十全老人,的確是「出一言而盈廷稱聖,發一令而四海謳歌」。明知已然盛世不在,秕政叢雜,頌聖的人群中,不光有和珅之流,阿桂、王傑等始終在前列。

這就是劉墉受責的大背景,就是弘曆禪讓時期的眾官相。不管是內閣還是軍機處,都在看上皇臉色行事;不管是將軍督撫、翰林科道,都深忌違拗之言。滿朝望去,說話辦事模稜的,自然不止一個劉墉;且模稜也能傳遞出不太贊同之意,似比應聲附和略勝一籌。

四、劉墉的入閣

責斥劉墉模稜的關鍵,在於內閣大學士的補選。非補選,便不會逐個議及幾位大臣;亦可知被依次點名批評的劉墉、紀昀、彭元瑞,都在上皇考慮斟量之列。

這是弘曆禪讓後的一件痛事,一件難事。該年五月,他的第一愛將福康安卒於苗疆軍中,年僅四十二歲;一個半月後的六月下旬,備受信重的老臣孫士毅卒於四川軍中。兩人皆以內閣大學士兼任總督,接連故去,令太上皇帝極為震悼。內閣連出兩缺,將身邊大臣扒拉來扒拉去,也覺難有合適人選。顒琰諭旨中說到三人的各自缺陷,應也不無依據,又有一些過分:劉墉經歷宦途沉浮,清操挺然,遇事有些滑頭,也是格於時勢,一生大節無虧;紀昀和彭元瑞都是文學巨匠,才華過人,做事也嚴謹認真。所有這些品題評價,必出自上皇之口。三人都是弘曆多年選用和器重的人才,紀、彭以文筆才思深得眷注,其性格和為人做事方面的缺陷,也難逃聖主法眼。在議論閣僚人選時,靜聽父皇縱論朝中精英,顒琰自是頻頻點頭,謹記在心。此時見劉墉的確是模稜推搪,不覺怒從心頭起,一通訓斥便爾湧出,由劉而紀而彭,雖以自己的話語道出,大體仍是父皇的原版。實錄將二事捏合為一,起居注則甚明了,這是兩道諭旨,第一道將處州知府改換他人,第二道才是內閣的補選。當日顒琰與父皇同在圓明園,頒發諭旨前必先得到俞允,是為禪讓時期的一項政治規矩。

上皇對劉墉三人的看法,背後隱約可見和珅的影子,幾句評語也有點兒和珅特色。內閣和軍機處雖然以阿桂為首,和珅則是雙料老二:次輔與次樞。阿桂老矣,兩耳重聽,時常不能到值,主事者實際為和珅。在朝中布局是上皇的事,子皇帝一切遵奉,和珅卻總是想方設法夾帶點私貨。福康安和孫士毅與他走得較近,尤其是孫,關係更不一般,已授文淵閣大學士兼禮部尚書,奉命入閣辦事,因苗變暫留四川,未想到染病而逝。劉、紀、彭三人習性風格不同,卻都不買和珅的賬,加上還有一個公開與之叫板的王傑,所以不能不予以阻擊,又不便表現得太明顯。在上皇(也包括皇上)那裡傳遞些閑話,上點兒眼藥,和珅最是擅長,效果絕佳。

《御筆平定台灣二十功臣像贊》中的王傑像

同日發出的另一份諭旨,即關乎王傑的使用。「直道一身立廊廟」的王傑律己極嚴,無可指責之處,但年過七十,「自六月內染患腿疾,即賜醫予假,令其加意調攝,乃至今將及四月,步履尚艱,驟難望其平復」(《嘉慶帝起居注》)。王傑奏請解去軍機大臣等職,諭旨予以照準,將其在軍機處、南書房及管理禮部事務的職務一併解除。

「治亂之機,千古一轍。」這個事件很有點代表性,深與「三習一弊」契合。太上皇帝以睿智英察自視,大權獨攬,卻已患上嚴重的和珅依賴症,「審聽之而其言入耳,諦觀之而其顏悅目,歷試之而其才稱乎心」;和珅「巧於迎合而工於顯勤」,深諳高層運作之道,處心積慮地打擊異己,安插親信。雖有一個已正大位的嘉慶帝,則仍屬於「學習行走」,每日聽上皇訓政,亦步亦趨,在觀點、語言和行動上保持高度一致,對和珅也是處處推崇謙讓,溫煦親切。

子皇帝的位置,決定了顒琰沉穩持重的風格。這次直斥朝中大員,既是為召見現場情形所激發,又是深思熟慮後的精準表述,也包含著很深的機心。至高無上的皇帝本不需要有什麼機心,喜怒皆可形於色,但子皇帝不同,不管上皇在不在跟前都不行。嘉慶帝的惱怒看似偶然,看似緣事所激,實則是一種選擇性發飆,借發怒發飆以做政治表態,貫徹父皇有關人事安排的最高指示。上皇決定入閣的為戶部尚書董誥,久為文學侍從,充任軍機大臣已十七年,清正淵雅,雖亦為和珅不喜,卻也不便再加阻撓。

朝廷的人事運作歷來是微妙的。嘉慶帝對劉墉的指斥,本是父皇評價的翻版,可一經言出,上皇翻覺不算什麼大事。模稜,也可以解釋為缺少野心、不爭權奪利。模稜兩可的態度,常雖會激怒帝王,卻並非最不能容忍的罪過。以乾隆皇帝為例,對劉墉的模稜圓滑知之已久,斥責應有多次,但均很快原諒,念及其種種優長,仍是一路帶病提拔。至於和珅,由此察知新帝對劉墉的厭棄,警覺之心大為減弱,無意多加阻擊;且劉墉如果入閣,吏部尚書的位子必須讓出,於管理吏部的和珅也有許多便利。

嘉慶二年二月,董誥丁母憂回鄉,內閣中再次空出位置。上皇決定補選劉墉為大學士,子皇帝即發布諭旨:

大學士缺出已屆匝月,現在各尚書內劉墉資格較深,著補授大學士。但伊向來不肯實心任事,行走頗懶,茲以無人,擢升此任。朕既加恩,務當知過,倍加感激,勿自滿足,勉除積習,以副恩眷。(《嘉慶道光兩朝上諭檔》二,嘉慶二年三月二十三日)

補選內閣大員的諭旨,照例要誇獎幾句,似這樣嚴加指責、列出一大堆不是者,應屬甚少。行走頗懶,指的是劉墉作為上書房總師傅,經常不到場履職,被處罰後也無大的改變。整出這麼多缺點,仍能升任閣老,一則上皇念乃父劉統勛之品性勞績,二則對劉墉見其廉正大節,三則朝中沒有看到更合適之人。值得注意的是,劉墉並未進入軍機處,也未宣布其管理哪個部,倒是他的吏部尚書一職,立馬就有人接替了。

諭旨中雖已厲責,官場上無處不在的「模稜」,豈能一朝消除。作為從政技巧的模稜,早已跨越君子、小人之界,與「智慧」「練達」攜手登場,呈現出巨大潛能和實惠。和珅此人,囂張貪縱有餘,而心機不深,全不知子皇帝對劉墉實是深有好感。升至相位的劉墉,似乎未改模稜作風,備位伴食,對朝綱吏治皆未見有何建言,奉欽差到地方也是含糊無為。然嘉慶帝親政後,劉墉即一反常態:皇上擬將和珅凌遲處死,劉墉是諫阻者之一。其行為可解釋為以德報怨,說到底還是為了皇帝的名聲。這是劉墉的一次清晰表態,也是對嘉慶帝忠誠的體現。再後來劉墉做了內閣首輔,很快認清顒琰剛愎拒諫的本性,重又撿起模稜的法寶。先前的「模稜手」,也就成為真正的「模稜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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