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中「色藝雙全」的潘金蓮-- 「才藝」之美
七、色藝雙全的潘金蓮潘金蓮色藝雙全,媚態可掬,兩者互為因果。西門慶妻妾成群,其間藝術全才唯有潘金蓮(孟玉樓僅善彈月琴,總共沒露兩手)。在那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時代,潘金蓮偏偏多才多藝。用王婆的話說,是「好個精細的娘子,百伶百俐,又不枉了做得一手好針線。諸子百家、雙陸象棋、拆牌道字皆通,一筆好字。」(第三回)到第八十回應伯爵也充當了一次「媒婆」的角色,想把潘金蓮介紹給西門慶的下任張二官,全面誇耀了一番潘金蓮才藝之後說:「你如今有了這般勢耀,不得此女貌,同享榮華,枉自有許多富貴。」將潘金蓮的風流才藝視為榮華富貴者「有福的匹配」。兩相呼應,雖可見王婆與應伯爵之小人勢利,但潘金蓮的確是既知曲又能彈得一手好琵琶。孟玉樓說潘金蓮「平昔曉的曲子里滋味」。吳月娘也誇「他什麼曲兒不知道:但題起頭兒,就知尾兒。像我每叫唱老婆和小優兒來,只曉的唱出來就罷了。偏他又說那一段兒唱的不是了,那一句兒唱的差了,又那一節兒稍了。」楊姑娘更驚訝:「我的姐姐,原來這等聰明!」(第七十三回)好在西門慶也有副懂音樂的耳朵,堪稱潘金蓮的「曲里知音」。儘管他們也曾為曲兒爭執過,但西門慶與潘金蓮幽會之初,就有潘金蓮之彈唱助興,更使這對惺男惺女格外亢奮。《金瓶梅》第六回寫道:西門慶與婦人重斟美酒,交杯疊股而飲。西門慶飲酒中間,看見婦人壁上掛著一面琵琶,便道:「久聞你善彈,今日好歹彈個曲兒我下酒。」婦人笑道:「奴自幼粗學一兩句,不十分好。你卻休要恥笑。」
西門慶一面取下琵琶來,摟婦人在懷,看他放在膝兒上,輕舒玉箏,款弄冰弦,慢慢彈著,低聲唱著:冠兒不帶懶梳妝,髻挽青絲雲鬢光,金釵斜插在烏雲上。喚梅香,開籠箱,穿一套素縞衣裳,打扮的是西施模樣。出繡房,梅香,你與我捲起簾兒,燒一炷兒夜香。西門慶聽了,歡喜的沒入腳處,一手摟過婦人粉頸來,就親了個嘴,稱誇道:「誰知姐姐有這段兒聰明,就是小人在勾欄,三街兩巷相交唱的,也沒你這手好彈唱!」試想,西門慶妻妾中舍潘金蓮誰有這等情趣?勾欄小姐雖善彈唱,但那是在賣唱,那功利性往往沖淡了娛樂性,那裡或明或暗的討價還價往往讓那輕歌曼舞變得索然無味,遠遠比不上潘金蓮借曲抒情,率真自然。潘金蓮不僅擅女紅,而且能即興賦詩,明心見性。為給西門慶賀三十大壽,潘金蓮特地做了「一雙玄色段子鞋;一雙挑線香草邊闌松竹梅花歲寒三友、醬色段子護膝;一條紗綠潞水光絹里兒、紫線帶兒、裡面裝著排草玫瑰兜肚;一根並頭蓮瓣簪兒。簪兒上著五言四句詩一首,云:奴有並頭蓮,贈與君關髻。凡事同頭上,切勿輕相棄。西門慶一見,滿心歡喜,把婦人一手摟過,親了個嘴,說道:"怎知你有如此聰慧!』」(第八回)西門慶妻妾中善女紅的當不乏其人,而既善女紅,又善詩賦,將兩者天才地交融在一起的,唯有潘金蓮。難怪她別具風情。
正因為潘金蓮有此才藝,所以她多次以曲明志,或以曲代簡、以曲代言,表現了她獨特的性格與獨特的媚態。當初她被張大戶白白嫁給「三分似人,七分似鬼」的武大郎時,深感命運「好苦也」。常於無人處唱個《山坡羊》抒發滿心的鬱悶。潘金蓮與武大郎,堪稱美與丑的兩個極端。站在男性立場上看,女性本當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買金偏撞不著賣金的本不足奇。潘金蓮偏站女性立場上看,抱怨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自比真金、鸞鳳、靈芝,羊脂玉體,而將那武大視為糞土與烏鴉,面對著這錯配姻緣到底意難平!於是無人處以歌代哭。潘金蓮與西門慶幽會未久,西門慶又「另續上個心甜的姊妹了」,將潘金蓮撇在一旁不聞不問,致使潘金蓮以曲代言,向西門慶貼身小廝玳安訴苦,又以曲代簡,寫了一首《寄生草》托玳安帶給西門慶。
送走了玳安,潘金蓮「每日長等短等,如石沉大海」,「捱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等得杳無音信。不覺銀牙暗咬,星眼流波」,夜深了,「睡不著,短嘆長吁」,於是獨自彈著琵琶,唱起了《綿搭絮》共有四首:1、當初奴愛你風流,共你剪髮燃香,雨態雲蹤兩意投。背親夫,和你情偷。怕甚麼旁人講論,覆水難收!你若負了奴真情,正是緣木求魚空守。2、誰想你另有裙釵,氣的奴似醉如痴,斜傍定幃屏故意兒猜。不明白,怎生丟開?傳書寄柬,你又不來。你若負了奴的恩情,人不為仇天降災。3、奴家又不曾愛你錢財,只愛你可意的冤家,知重知輕性兒乖。奴本是朵好花兒,園內初開,蝴蝶飡破,再也不來。我和你那樣的恩情,前世里前緣今世里該。4、心中猶豫轉成憂,常言婦女心痴,惟有情人意不周。是我迎頭,和你把情偷。鮮花付與,怎肯干休?你如今另有知心,海神廟裡和你把狀投!(第八回)
潘金蓮這麼忘情地彈著,唱著,「一夜翻來覆去,不曾睡著」。在這裡,金蓮彈唱的是一組情愛的樂章,其間有熱戀的回憶,失戀的苦痛,以及對負心男兒的委婉譴責與深切期待。此時此刻的潘金蓮與那待月西廂下的鶯鶯一樣楚楚動人。「如果我們只看這一段描寫,則潘金蓮宛然是古典詩詞中描畫的佳人」。到第九回「西門慶偷娶潘金蓮」,她終於成了西門府上的「五娘」——西門慶第五房的妾。她的痴情並沒換來西門慶的「專寵」,西門慶一而再、再而三地移情別戀,讓潘金蓮也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借曲解愁。先有《落梅風》代簡寄滯留在麗春院中的西門慶。如果說,潘金蓮第八回的詩簡還贏得過西門慶的造訪與偷娶;那麼,此次詩簡寄出後潘金蓮獲得的則是難堪的污辱。待「六娘」李瓶兒入門,並為西門慶喜添貴子,西門慶到潘金蓮這邊來的日漸稀少,這對以情愛(或情慾)為生命的潘金蓮來說,構成了極大的威脅與痛苦。
除了種種爭寵的掙扎,更有第三十八回所寫潘金蓮雪夜弄琵琶,傾訴心曲。這段描寫真可謂是聲色俱麗的錦繡文章:潘金蓮見西門慶許多時不進她房裡來,每日翡翠衾寒,芙蓉帳冷。那一日把角門兒開著,在房內銀燈高點,靠著幃屏,彈弄琵琶,等到二三更,便叫龐春梅瞧數次,不見動靜。正是:銀箏夜久殷勤弄,寂寞空房不忍彈。取過琵琶,橫在膝上,低低彈了個《二犯江兒水》,以遣其悶。在床上和衣兒又睡不著,不免「悶把幃屏來靠,和衣強睡倒」。猛聽得房檐上鐵馬兒一片聲響,認為西門慶來了,敲得門環兒響,連忙派龐春梅去瞧。龐春梅回道:「娘錯了,是外邊風起落雪了。」婦人於是彈唱道:聽風聲嘹亮,雪灑窗寮,任冰花片片飄。一會兒燈昏香盡,心裡欲待去剔續,見西門慶不來,又有點懶得動彈了。唱道:懶把寶燈挑,慵將香篆燒。(只是捱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捱過今宵,怕到明朝。細尋思,這煩惱何日是了?(暗想負心賊當初說的話兒,心中由不得我傷情兒。)想起來,今夜裡心兒內焦,誤了我青春年少。(誰想你弄的我三不歸,四捕兒,著他)你撇的人,有上稍來沒下稍。約一更時分,西門慶從夏提刑家吃了酒回來,直往李瓶兒房來。
這裡兩人吃酒,潘金蓮在那邊屋裡冷清清,獨自一個兒坐在床上,懷抱著琵琶,桌上燈昏燭暗。想要睡了,又恐怕西門慶一時來;不睡,又是困盹,又是寒冷。不免摘去冠兒,亂挽烏雲,把帳兒放下半邊來,擁衾而坐。又唱道:懊恨薄情輕棄,離愁閑自惱。又喚龐春梅過來,「你去外邊再瞧瞧,你爹來了沒有,快來回我話。」那春梅走去,好久回來,說道:「娘還稀罕爹沒來哩,爹回家不耐煩了,正在六娘屋裡吃酒的!」這婦人不聽罷了,聽了如同心上戳了幾把刀子一般,罵了幾句負心賊,不由得撲簌簌眼中流下淚來。一直把那琵琶兒放得高高的,口中又唱道:論殺人好恕,情理難饒,負心的天鑒表!(好教我提起來,又是那疼他,又是那恨他。)心癢痛難搔,愁懷悶自焦。(叫了聲賊狠心的冤家,我比她何如?鹽也是這般鹽,醋也是這般醋。磚兒能厚?瓦兒能薄?你一旦棄舊憐新。)讓了甜桃,去尋酸棗。(不合今日教你哄了。)奴將你這定盤星兒錯認了。(合)想起來,心兒里焦,誤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稍來沒下稍。為人莫作婦人身,百般苦樂由他人。痴心老婆負心漢,悔莫當初錯認真。
常記得當初相聚,痴心兒望到老。(誰想今日他把心變了,把奴來一旦輕拋不理,正如那日。)被雲遮楚岫,水淹藍橋,打拆開鸞鳳交。(到如今當面對語,心隔千山,隔著一堵牆,咫尺不得相見。)心遠路非遙,(意散了,如鹽落水,如水落沙相似了。)情疏魚雁杳。(空教我有情難控訴。)地厚天高,(空教我無夢到陽台。)夢斷魂勞。俏冤家這其間心變了!(合)想起來,心兒里焦,誤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稍來無下稍。西門慶正在房中和李瓶兒吃酒,忽聽見這邊房裡彈的琵琶之聲,便問是誰彈琵琶。迎春答道:「是五娘在那邊彈琵琶響。」李瓶兒道:「原來你五娘還沒睡哩。綉春,你快去請你五娘來吃酒。你說,俺娘請哩。」……綉春請不來。西門慶拉著李瓶兒進入她房中,只見婦人坐在帳上,琵琶放在旁邊。西門慶道:「怪小淫婦兒,怎麼兩三回請著你不去?」潘金蓮坐在床上,紋絲兒不動,把臉兒沉著。恁憑西門慶百般調笑,李瓶兒多方解圍,潘金蓮訴說了一番心頭苦悶,言之不盡,還是以歌代哭。她長嘆一聲:「我的苦惱誰人知道,眼淚打肚裡流罷了。」說著,順著香腮拋下珠淚來,然後又唱起來:悶悶無聊,攘攘勞勞。淚珠兒到今滴盡了。(合)想起來,心裡亂焦,誤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來,有上稍來無下稍。
詞話本里,潘金蓮彈弄琵琶所唱的曲子比繡像本為長,也更為深情。因而這段引文取的是詞話本,這也是擇其善而從之也。這一節對潘金蓮的心曲與才藝都作了最充分的展示。她起於急切、心焦,進而隨著時空與客觀情景的變化,相繼或同時出現煩惱、傷感、怨恨、不服氣、自責、迷惘、絕望、對抗等。這種心路歷程又是通過她共唱四首小令強烈地展現出來。她對負心的男人真是百感交集:有疼(仍愛著西門慶),有恨(恨西門慶負心),有怨(怨西門慶棄舊憐新),有不服氣(自比李瓶兒不差),有自責(自責自己太痴心),有悔(悔莫當初錯認真),有懷戀(「常記得當初相聚,痴心兒望到老」),有迷惘(「你撇的人,有上稍來無下稍」)。中國古典說部中的韻文,尤其是作者代書中人物所擬的詩詞曲賦,多與人物性格相遊離,以至讀者煩其割斷了故事流程而棄之不讀,一些懂得讀者心理學的書商就在出版時大加刪削,讓那些以此炫耀才學的作者空忙一場。但也有一二例外,能將之與人物性格融為一體,成為人物形象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其最佳者自然要推《紅樓夢》,其次則當為《金瓶梅》。而《金瓶梅》中又似唯有潘金蓮的彈唱臻此藝境。李漁在《閑情偶寄》中說:「使姬妾滿堂,皆是蠢然一物,我欲言而彼默,我思靜而彼喧,所答非所問,所應非所求,是何異於入狐狸之穴,舍宣淫而外,一無事事者乎?故習技之道,不可不與修容、治服並講也。技藝以翰墨為上,絲竹次之,歌舞又次之,女工則其分內事,不必道也」;「婦人讀書習字,無論學成之後受益無窮。即其初學之時,先有裨於觀者:只須案攤書本,手捏柔毫,坐於綠窗翠箔之下,便是一幅畫圖。班姬續史之容,謝庭詠雪之態,不過如是,何必睹其題詠,較其工拙,而後有閨秀同房之樂哉?」在李漁看來,才女的價值不在其才藝,而在因才藝而平添的媚態。
試想《金瓶梅》中無潘金蓮彈唱這些情趣盎然的篇章,它該要遜色多少。誠如田曉菲所云:《金瓶梅》的好處在於賦予抒情的詩詞曲以敘事的語境,把詩詞曲中短暫的瞬間鑲嵌在一個流動的上下文里,這些詩詞曲或者協助書中的人物抒發情感,或者與書中的情事形成富有反諷的對照,或者埋伏下預言和暗示。總的說來,這些詩詞曲因為與一個或幾個具體的、活生生的人物結合在一起而顯得格外生動活潑。尤其是詞曲,就好像如今的流行歌曲一樣,都只歌詠具有普遍性的、類型化的情感和事件(比如相思,比如愛而不得的悲哀),缺乏個性,缺乏面目,這也是文體加給它的限制,因為倘不如此,就不能贏得廣大的唱者與聽者了。但是小說的好處在於為之添加一個敘事的框架,就好像文言的才子佳人小說尤其喜歡讓才子佳人賦詩相贈一樣,讀者便會覺得這些詩詞曲分外親切。另外,可以想像當時的讀者在這部小說里看到這些曲子,都是他們平時極為熟悉的「流行歌曲」,卻又被鑲嵌在書中具體的情境里,那種感覺,是我們這些幾百年後的人所難體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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