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是否應該不惜一切代價完成母職?

【按】日前,北醫三院一場由產婦猝死引起的醫療糾紛被廣泛報道,在對醫患關係的討論背後,更多人看到了這一事件的另一個面向:死者楊女士甘冒奇險的決定,是出於家庭壓力,還是出自自願?是否女性只有養育了孩子,才能獲得真正豐富的生命意義,才能成為一個完整的女人?這一「母性神話」是如何被塑造出來的?海男、池莉和畢淑敏等女性作家是如何將母職自然化和神聖化,將之作為判定女性價值的最終標尺的?

近日,一起重大醫療事故被媒體廣泛報道,引起了社會的關注和討論:一位「高齡」 、「高知」 、「高風險」的「三高」孕婦、中科院理化所的楊女士在北京大學第三醫院婦產科猝死。

北醫三院官方微博於16日發布信息稱:「患者楊女士34歲,妊娠26+周(自然受孕),高血壓合併子癇前期,2015年12月28日收入院。既往高血壓病史十餘年,膽囊結石等。住院後行系列檢查和專家會診,經治療病情相對平穩。今年1月11日,楊某出現胸痛繼而突發呼吸心跳驟停,經多科室聯合搶救無效死亡。 初步判斷猝死原因為主動脈夾層破裂。」並稱死者家屬因為情緒激動,和院方發生了爭執和衝突。

在醫患關係日益緊張的今天,這樣的惡性事件自然引發了種種熱議,尤其「高知」 、「高齡產婦」 都是吸引眼球的敏感詞。不少網友評論都指出楊女士在有高血壓病史十餘年的情況下,冒著生命危險懷孕生產,實在是太過輕率,令人猜想到婆家對傳宗接代的期待給她造成的巨大壓力。也有評論稱也許楊女士只是特別想要一個孩子,用來化解上一次在北醫三院失去早產兒的悲痛。

既然這起醫療事故還在持續調查中,許多具體細節我們不得而知,因此不能輕易下個非此即彼的結論。然而,此次事件的發生,不論楊女士作出甘冒奇險的決定,是由於家庭壓力還是出自自願,這裡面所反映出來的當前社會文化中對於孩子的渴求,女性不惜一切代價(包括生命),完成母職,生育下一代的做法都可歸結為一種「母性神話」,也即女性的最終生存目的是成為理想化的母親,只有養育了孩子她才能有真正豐富的生命意義,否則無論怎麼成功幸福,她都不是一個完整的女人,無法實現終極的自我價值。

這一「母性神話」在當代社會的形成主要由兩種話語力量塑造:一是八十年代以來的本質化女性主義;二是主流媒體、文化產品對消費者的潛移默化,在此由於篇幅限制,我主要以九十年代以來的女性私人化寫作為例。

八十年代以來,我們常可聽到中國社會「陰盛陽衰」的驚呼。不少男性知識分子認為中國婦女被解放過頭了,「文革」中的「鐵姑娘」更是「女性雄化」,陰陽顛倒的典型病例,完全失去了女人味兒,需要進行重新性別化。

更為弔詭的是,不少女性知識分子和作家也都對此種話語推波助瀾,大力支持。她們認為雖然毛時代的婦女解放運動通過動員婦女參加社會勞動,提高了女性地位,但男女平等並不是男女同等,否則便會造成女性去性別化、去身體化的問題。

為了糾正這一傾向,八十年代以來的中國女性主義理論刻意保持了與左派社會主義理論保持了距離,少談勞動分工問題和結構性的不平等,而向自由派女性主義和本質化女性主義靠攏。前者強調資本主義體系內的個人價值和自我實現;後者強調在兩性的生理差異上生髮出來的女性特質。中國女性研究的奠基人李小江的早期著作《性溝》、《女人:一個悠遠美麗的傳說》、《夏娃的探索》等都或多或少的有這方面的傾向,頌揚女性所特有的「天生」的感性、直覺、美感、愛心、和萬古長青的大自然一樣充滿古老神秘的氣息,從而將女性塑造為生命之源的「地母」形象,隔絕在歷史之外,成為理性、邏輯、權力、科學、政治等所謂男性專屬領域的「她者」。

這一理論流派認為決定女性本質的最大性別差異就在於生育功能,因此,母性常常成為女性的代名詞,成為本質女性主義的重要旗幟之一,尤其在女性私人化寫作盛行的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得到了文學的浪漫化與推廣普及。

被稱為「中國最有爭議的女性主義作家」海男1998年出版了《生命聖經——一個母親在懷孕十個月中的絮語》,以抒情散文的形式記錄一位待產母親的每一天的變化,日常生活的點滴瑣碎化成關於孕期身體的「柔軟的、幸福的奧秘」,賦予女性生育經驗以無窮的美感和詩意,歌頌永恆不變的母體。

而另一位女作家池莉同年發表的《小姐,你早》則更富有傳奇色彩。這部中篇小說講述了三個離婚女人的故事,她們因為丈夫的出軌和背叛,而憤然走出婚姻,結成了一個女性共同體。這部小說被不少評論家認為是女性意識覺醒之作。

然而,有趣的是,文中主人公戚潤物最初的形象是一個毛時代的「鐵姑娘」,一心工作、不擅家務。戚在新時代里不斷接受讓她眼界大開的性別教育,開始關注和裝扮自己的身體,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而她的啟蒙歷程中決定性的最後一課是母性教育,超越了不同年齡、不同階層、不同教育背景,三個女人共同的生育經驗被形容為超越一切語言和文化的身體密碼,成為把這個烏托邦式的離婚女性共同體緊密聯結在一起的感情紐帶。

而另一位同樣暢銷的女作家畢淑敏的短篇小說《生生不已》則幾乎是此次北醫三院醫療事故的文學化翻版。故事講述了一位中年女工喬先竹在上小學的孩子因病去世後,決定取出已在體內銹死的節育環,再生一個孩子。在作出決定的頭天晚上,「火光映著女人的臉,像刷了一層金漆。女人就顯得神聖。」 雖然,大夫考慮到她的年齡和身體狀況,勸她放棄,她依然忍受了一切痛苦和磨難,選擇再次生產。描寫喬先竹的孕期狀況時,作家直接稱她為女人,似乎將這位中年女工作為了一切女人的勞模代表:

「大病初癒,或者說根本就沒有愈,馬上就進入製造生命的過程。她像一棵虯蚺的老樹,還要掙扎著結果,就需竭盡全力。

孩子長腦子了。她知道。因為她覺得自己的腦袋變成了一個空椰子殼,漿水都流到孩子那邊去了。

孩子開始長記性了。因為她的心什麼也記不住,好像一塊寫滿了字的青石板,連個簡單的直道也畫不進去了。

她的牙像被陳醋腌過。上下牙對撞的時候,就像兩塊酥皮餅磕碰,有渣子落下來。女人非常高興,雖然從此她只能吃極軟的東西。她的孩子開始長牙了。她知道牙並不是生了以後才長出來的,而是媽媽送給孩子的禮物。

女人覺得自己像一座老房子。骨頭鬆了,頭髮一縷縷脫落,背也駝了,眼睛也花了,指甲凹陷得像湯匙,手腳一陣陣地抽筋……她就非常高興——這是一個多麼健壯的孩子啊!她覺得自己的身體也很懂事,知道把最好的養料毫不遲疑地供應給孩子。要是她感覺不到自身的虛弱,她就傷心了。那說明她的餘力還沒有貢獻出來。

她的身體徹底背叛了她,她的血管和胃都只為那個發育中的孩子服務。她快活地想:「這個孩子才這麼小,就這麼有本事,將來一定能做大事。」

與海男詩意化浪漫化的待產母親日記不同,這一段對於女性孕期生理狀況的幾近慘烈的描寫,幾乎就是一個嬰兒徹底吞噬女性主體的恐怖故事,隱喻著富於自我犧牲精神的女性楷模願意為了生育而付出一切代價的母性神話。

因此,本質化女性主義其實是一種內在化的女性主義:強調女性的本質定義向內尋找。這個「內」既是家庭內部空間,也是女性身體內部生殖器官,更是一整套將生育勞動表達為優美崇高的內在情感的文化修辭。

小說最後,女工因為難產而死,但是,她被描寫為莊嚴而神聖的地母,因為她犧牲了自己,從而實現了人類生生不已的理想:「在呼嘯的風雨中,在輝煌的血光中,那個小小的嬰兒——一個強健完美的男孩,肆無忌憚地哭叫著,呼喚著一個新的黎明。」

中國社會進入「後婦女解放」時代以後,這一類文學以及影視作品不勝枚舉,將母職自然化、神聖化,作為判定女性價值的最終標尺,並被種種男權話語挪用,比如新儒家代表人物蔣慶就將戀愛婚姻與生兒育女視為女性「自然屬性」,「是衡量中國女性生命意義的最基本的價值依託,因而是中國女性成就感與歸屬感的根本所在」。

同樣,最近計劃生育政策調整後,生育任務重新成為女性職責的重中之重。《大國空巢》一書作者易富賢在全國各地巡迴演講,鼓吹傳統父系家長制和傳統性別分工,批評中國女性社會勞動參與率過高(暗示她們搶走了男性的就業機會),公然宣傳充滿男權色彩的反計生觀點,如「就像母性是女人的本能一樣,偏愛男孩是男人的原始本能,男孩是男人的人口』產權』的標誌」,「女人專一其實是明確了男人對孩子的"產權』」等等。

這一母性神話的不斷發展壯大更是與新時期的家庭結構變化息息相關。改革開放以來,伴隨著私有化、城市化和市場化的進程,經濟高速發展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社會流動性。中產階級的興起,也意味著家庭空間的私有化、階級化、情感化:通過購買商品化的私密空間,實現一個完美幸福家庭生活的夢想。而改革開放後國家試圖通過降低生育率,提高人口素質,實現現代化的生育政策調整更是為家庭在孩子身上寄予厚望,加大情感和經濟的投資提供了一個意識形態的驅動力。

同時,隨著公共福利的不斷削減、傳統大家庭和社區的消失,養育下一代子女也成為了核心家庭的私人職責。具體到家庭內部性別分工,如果沒有老人的幫助,照顧家庭、養兒育女的職責往往由女性一力承擔,也即家庭空間和生育勞動的性別化。

正因為和其他工業化國家一樣,中國社會經濟和家庭結構的轉變召喚著對兩性關係的重新定義,我們才看到,八十年代以來,主流話語和西方里根、撒切爾執政後的保守思潮接軌,把「過度解放」的中國女性的重新性別化(或曰「母性化」)作為當務之急。

同時,在文化層面,大眾文化和主流媒體將家庭空間與女性母職緊密地捆綁在一起,並加以自然化和情感化的過程,不僅起到了潛移默化、規訓女性自我想像的作用,並且為九十年代以來經濟轉型期大量女工下崗(美其名曰「讓女人們回家」)提供了最佳借口。

這一主流文化傳播進一步強化了兩性分工模式,將可取得報酬的職場勞動定義為男性的、陽剛的、在物質生產領域不顧一切積極進取的,而無償的家庭內部家務和生育勞動則為母性的、陰柔的、情感的、甘願為下一代作出無私犧牲的。

回到篇首所提到的關於「三高」孕婦是否自願生產的問題,在此情況下,如果我們不對主流性別觀念加以深入分析,討論女性甘冒生命風險選擇生育是否出於自主意願就沒有太大的意義,因為我們以為自己所擁有的個人意志和選擇自由其實是已經被意識形態規範化了的意志和自由。

(2016-01-23 來源:破土網-新京報書評周刊 作者:肖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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