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五人墓
07-03
蘇州山塘街,一路看過來,沒什麼稀奇。有些看起來古老的建築,成色很新,一看就是仿古的,到山塘街遊玩,探尋歷史的人很多。他們或許真的看到明清建築,可是,斑駁的牆面,傾斜的屋面,除了歷史滄桑,還能告訴我們什麼?即使撿到一塊唐磚宋瓦,又有什麼值得驚喜的?歷史的長河裡,一個民族的價值觀如果與時俱進,才值得歡呼和自豪。我坐著朋友的電瓶車,在石頭鋪成的路面上顛簸,就為了尋找在靠近虎丘的偏僻角落裡的五人墓。可以說,五人墓是蘇州歷史文化的骨骼,沒有了五人墓,所謂的蘇州文化就是軟綿綿的棉花糖。前些天,北京的張輝到蘇州,我陪他祭拜過五人墓,在這裡曾經遇到過蘇州畫家謝文明先生,如今他在否?山塘街775號,門上匾額叫義風亭,名字很有梁山氣,其實,這裡埋葬的不是江湖好漢,而是明朝末年的六個英雄。五人墓碑記,高中課本里有的,大家還記得嗎?五人墓就在這裡,為五人墓守靈的葛成,死後也葬在了這裡。五人墓,實則,六人墓也。天啟六年,魏忠賢派緹騎到蘇州逮捕東林黨人、前吏部員外郎周順昌。周順昌居官清正,受到市民擁戴,蘇州城鄉幾萬人自發聚集。市民顏佩韋,楊念如、沈揚、馬傑、周文元等五人帶頭為周順昌喊冤,從早上到下午一直跪著不肯起來。無論何時,跪著懇求畜生開恩,最後總是失望。閹黨自以為隻手遮天,怎麼會屈從蘇州市民的懇求?士兵們大打出手,想驅散民眾,將周順昌解押回京。蘇州市民曾經在葛成領導下,進行過波瀾壯闊的的抗稅鬥爭,如今,怎麼會臨陣逃脫?他們跨越欄杆,直前奮擊。兩個士兵當場斃命,其餘的負傷鼠竄,巡撫毛一鷺依靠蘇州知府寇慎等的保護,才倉皇逃生。事後,蘇州府出動軍隊保護中央來的東廠侍衛,並連夜將周順昌解走。毛一鷺咽不下心頭之氣,上告朝廷,說蘇州民反,這與現在的一些官員很相像。明明是自己倒行逆施,引發民怨,卻胡說民怨是要顛覆國家政權。眼看朝廷要調兵遣將進行鎮壓,老百姓人人自危,顏佩韋等五人為保護當地群眾,挺身而出,自系入獄。臨刑時大義凜然,英勇就義。當地人士感五人之義,將他們合葬於虎丘之側,題稱「五人之墓」。復社領導成員張溥為作「五人墓碑記」。葛成當年領導抗稅鬥爭,也是慷慨赴死,坐牢十三年,在蘇州享有崇高威信,被尊稱為葛將軍,可以說是五人的心靈導師。這次,他也沒有缺席,參加和支持了抗暴鬥爭,在五個義人犧牲後,為他們守靈。葛成墓前有一個石碑,上寫有吳葛賢之墓。石碑有破裂縫補痕迹。同行者李先生仔細察看,猜測是文革中遭受破壞。墓碑署名文震孟,此人大概是蘇州某文士。李先生說,估計是文徵明的後代。晚上,我回到家上網,發現文震孟確實是文徵明的曾孫,晚明狀元,也是一個義人。文震孟四十六歲才考中進士,狀元,一飛衝天,賞識錄取他的宦官,是魏忠賢的親信,給他送帖子,他不但不感恩,以弟子的名義發帖,反而將宦官的帖子原物奉還,他做了大官,乃至皇帝的老師,對魏忠賢集團進行了鍥而不捨的鬥爭,被廷杖,被解職,被回鄉,無怨無悔。他的幻海沉浮,就是與閹黨以及餘孽鬥爭的歷史,他用行動告訴世人:我愛吾師,更愛真理。他也參與了五個義人發起的鬥爭,五人墓雖小,意涵卻十分豐富,義風亭恰如其分。不過,文震孟等人的所謂真理,就是愛朝廷,愛皇帝,在今天,應該是過時了,可是,我總覺得他們心中的朝廷,皇帝帶有理想主義色彩,他們是用君子的要求來對待皇帝,不否定民權,甚至有時候,就站在民眾一邊。忠言逆耳,一般結局都不好,畢竟,魏徵那樣幸運,遇到唐太宗的幾率有多少呢?可是,他們為了自己的理想,不怕犧牲,還是要值得肯定的。十元錢,一杯茶,熱水瓶放腳下,隨意續水。天不悶熱,還有些微風。在五人墓旁邊,我們邊喝茶邊談話。中午,喊了外賣,一人一碗蓋澆飯。遊人很少,也沒有人打擾。這裡不是留園,也不是拙政園,虎丘,政府允許存在並默許紀念,就不容易了,怎麼會向外推薦呢?在這個與明末相似的時代,越來越多的人,心中有五人墓的精神,雖然,他們猶如珍珠,分散在全國各地,可是,總有一天,會有一根精神的項鏈把他們串聯起來。李先生說,五人墓主人身上體現了士的精神。在古代,知識分子為了仗義執言,可以不顧身家性命。比如有的朝廷大臣,面對荒誕無恥的皇帝,敢於進諫,滿門抄斬也不惜。他們就是希望名垂青史,讓後人知道他們沒有同流合污。有的人真的到了很迂的地步,過猶不及當然不好,現在呢?有幾個做了大官的知識分子肯為民爭權利,不惜得罪高層?是呀,翻開這些大官的履歷,都是研究生畢業,博士也是大把的抓,他們眼中何時有民眾,有信仰?他們為了升官發財,在傷害民眾的路上越走越遠,當今世界,士的精神,已經十分稀缺。孔慶東,司馬南,吳法天,這些赤裸裸的專制的鼓吹者固然不足道,那些鼓吹冰棍理論,為既得利益者謀取龐大國有資產提供理論的張維迎,茅於軾,那些鼓吹中國貧富分化還不嚴重的經濟學家,那些面對俄國炮擊中國漁船不發一言,指責中國漁船破壞中俄友誼的專家,那些聲稱中日海戰,中國人不怕死的軍事理論家,他們哪一個的身上有士的精神?可是,我相信,無論世道如何,總有一些人會秉持心中正氣,否則,社會只會更黑暗。我進來的時候,詢問謝文明先生,門衛打電話告訴了謝先生。謝先生正在石路辦事,特地趕回來。他是一個特別的畫家,堅持認為畫家一定要有思想,還要有技能。只有技能,沒有思想,只能算畫匠。他的字畫不圖圈內叫好,完全出於本心,圈內人卻不敢小視,賣的還不錯。他這樣有思想的烏鴉,家裡還有一個手工藝作坊,作品全部被蘇州一家公司包銷。生活無憂的他,對中國的未來有自己的看法。在他眼中,一人快樂不是快樂。躲進小樓成一統,他不願意。前幾年,蘇州金閶區虎丘農民遭遇強制拆遷,補償少的可憐,農民叫天天不應。謝先生住在附近,知道內情,也很同情這些農民。雖然他不是拆遷當事人,卻勇敢的站出來帶領民眾表達訴求。他們曾經到金閶區人民政府附近有序散步。一些農民的軟弱性,容易受欺騙,無原則的後退,也曾經讓他處於被動,可是,他一直堅持著,從2007年到現在,五年了,鬥爭終於取得了一定勝利。虎丘地區拆遷老年農民現在每個月有五百六十元的老保,裡面凝聚著謝先生的心血和汗水呀。我曾經問謝先生,介意我寫你的名字嗎?他希望我不要寫。他做好事不是為了留名,我理解,可是,如果我不記載,也許這樣的人就湮滅在歷史長河裡。英雄就在芸芸眾生中。現在他這樣的人太少了,我希望更多的藝術家,知識分子勇敢的走出來,為民爭利。在蘇州五人墓,遇到謝先生這樣的人,我感覺到了歷史的傳承,恍如回到明朝末年,民國初年。看著葛成被修補的墓碑,李先生講了他和哥哥取名字的故事。六十年代末,他哥哥出生。爺爺給他哥哥取名李望生。工作組知道了,把他爺爺喊過去一頓訓斥。你們家是地主,難道希望重新復辟?他爺爺沒轍了,回來想了好多名字,都不被批准。有一天晚上,他奶奶就帶著怨言說:娃的名字,取什麼也不好,乾脆,就取李地主。隔牆有耳,第二天,他奶奶就被叫過去接受教育。他爺爺突然靈機一動,乾脆給孫子取名李華強,中華人民共和國強大,永葆萬年。這個名字好不好?工作組一看,笑著誇獎,這才是有覺悟。李先生的名字跟著哥哥取:李華勇,為了中華人民共和國不怕苦不怕累,勇敢前進,當然一次性通過。距離五人墓主人捨身取義已經四百年,文革結束也快四十年,如今的中國,還在專制的腳下呻吟。我想到一個詞:慶父不死,魯難未已。李先生大學畢業後,沒有回山西老家,來到了蘇州。他喜歡蘇州,覺得蘇州人溫和,老百姓比較講理,官員總體上也不囂張。無獨有偶,我前幾天遇到四川宜賓筠連黑老大郝洪的親屬,他也對蘇州讚不絕口。李先生說,蘇州為什麼引得更多的外來者樂不思蜀?表面上的原因是經濟發達,民眾不排外。說到底,這裡的公權力機關和老百姓互相之間都有一個底線。我承認底線的重要,無論做人做事,沒有底線確實不好,可是,底線在哪裡呢?他說底線看不清,說不明,簡而言之就是不要過分。歷史上的蘇州,無論是葛成領導的抗稅鬥爭,還是五人領導的康保鬥爭,矛頭都是針對直接作惡者,有秩序,有聲威,嚴禁對普通民眾打砸搶,狠狠打擊了蘇州為官者的囂張氣焰,在中國鬥爭史上留下了重彩濃墨的一筆,蘇州官員,口耳相傳,即使這六十年來,雖有囂張官員,相對全國,還算少數。無論是虎丘強拆,還是滸關征地,老百姓忍無可忍,總是能勇敢的站出來。所以,蘇州,總是比其他地方多一份溫暖,多一份自由。在蘇州生活久了,人就變的溫和,正氣,即使自己積習難改,子女也會改變。謝先生的父親來自紹興,在蘇州參加了共產黨,改變了自己的命運,1949年後,在蘇州是一個有權勢的人物,他一生聽黨的話,跟著黨走,他的子女在蘇州出生,長大思想卻與父親南轅北轍。謝先生曾經做過機關的小幹部,為了追求自由的生活,辭去工作,如今閑雲野鶴,蘇州這樣的自由工作者,有能力有自由,應該不少。蘇州人林昭追求民主自由,最後被槍殺,被稱為自由女神,如今,她被安葬在蘇州靈岩山上。每年四月二十九日,來林昭墓地祭拜者絡繹不絕,他們可知道,蘇州出林昭,一點也不偶然。在蘇州人柔弱的身體里,剛強的心靈一直不肯屈服。從文震孟,周順昌,葛成,到五個義人到林昭,謝文明先生,是一個長長的線條,理想化的忠君愛國已經演變成自由民主,蘇州人又一次站在了中國時代的前列。蘇州有一句旅遊口號是不到虎丘等於沒來蘇州,我想更正一下,不到蘇州五人墓,蘇州等於白來。如果你到蘇州來,我不要你到我的顧志堅茶莊買茶葉,我真誠希望你到五人墓去看一看,蘇州五人墓和蘇州林昭墓地,兩個墓地,一種傳承,傳遞蘇州人對真理的不懈追求,是蘇州的骨骼。回望歷史,我有感動,也有遺憾。寫作五人墓碑記的張溥一心想改變國家面貌,在無望的情況下,把希望寄托在以毒攻毒,力舉溫體仁的政敵周延儒復出。他以為抓住周延儒生活作風不好的證據就可以讓他正本清源,他用君子之心對待歹毒之人,最後被中毒死亡,年僅四十歲。張溥之死,結束了晚明眾多文人救國的白日夢,也是一場時代的悲劇。歷史再次走到一個十字關頭,溫體仁和周延儒,我們該支持誰?我覺得選邊站沒意義,誰在自由民主的路上劈荊斬刺,我們就支持誰,否則,我們逃脫不了張溥被利用的悲劇。文震孟鬥不過閹黨,不惜辭官歸鄉,辭去高官是個很難的事情,可是,如果心中有理想,做起來就不難。如果現在有哪個內閣首輔,肯如此為自由民主請願,顧志堅一定不吝讚美。如果他們只是高喊自由民主的口號,利用民眾的熱情,打擊對手,在黨爭中得利,我只有一個字: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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