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蘭克福學派 文化工業和藝術救贖
來自專欄玖爺的哲學筆記
如果馬克思主義一定要理解為政治經濟學的話,那麼真正的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也必須被理解為一種政治經濟學的文學理論。對於西方馬克思主義的開創者來說——也就是盧卡奇、柯爾施和葛蘭西——他們所做的工作只是一個準備性的工作,確定文化現象相對於其他社會活動的獨立性,但是即使就唯一關注文藝的盧卡奇而言,他也沒能真正用馬克思主義來分析闡釋文藝現象,而是沉溺於一般文藝理論的那種抽象功能論的陳詞濫調。
把文藝現象徹底政治經濟化無疑是馬克思主義文論最重要的工作,而這一工作將會由法蘭克福學派正式開啟,最終完成於阿爾都塞和布爾迪厄。
這樣,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的歷史就被分成了四個部分:①盧卡奇、柯爾施、葛蘭西的準備階段,②法蘭克福學派的文化工業,③阿爾都塞和布爾迪厄的成熟階段,④英美馬克思主義和後馬克思主義。整體的關注點呈現為從經濟向政治的自然轉變。
(這三段我很滿意,回頭整理的時候要作為整個章節的導言。不過這種意義上的馬克思主義就從資本主義批判的學說變成了資本主義描述的學說,革命性就沒了……)
|政治經濟學文藝理論的準備
作為一種政治經濟學,馬克思主義的擁躉總是在承認經濟決定政治的同時,用政治的視角來看經濟。這種思路其實就是黑格爾法哲學的思路,從市民社會的上升到同業公會,再上升到民族國家。不過馬克思更加直觀地把社會用階級這一政治概念的形式表達出來,以此來讓他理論中經濟和政治的部分更加緊密地相互解釋(事實上,是用政治來理解經濟),這樣就不需要像黑格爾一樣在兩者之間尋找一個既承擔經濟組織功能,又承擔政治組織功能的中介,也即同業公會。
對於文藝現象來說,馬克思主義的傳統呈現出一種無能為力,因為它不知道怎麼定位這種現象。把文化意識形態從經濟-政治的社會圖景中拿出來的理論構想只是一個幻覺,當文化被理解為意識形態的時候,它就已經被政治化了。然而政治經濟學還有另一個維度,那就是經濟的維度。一旦我們暫時懸置文藝的審美特性,而把審美形式弱化為使用價值的時候,文藝作品的交換價值就凸顯了出來,文藝活動也就可以被理解為一種經濟現象,其生產制度也可以被研究。
這就是另一種切入政治經濟學文學理論的路徑,那就是從經濟開始理解文藝(也就是,文藝活動首先被理解為一種經濟現象,而非意識形態研究那種政治視角),從最基本的生產交換開始,一步步過渡到政治——這時黑格爾主義的政治經濟學就悄然復活了。我們看到「文化工業」理論,基本沿著這種思路對新興的通俗文藝進行批判,將其理解為一種普遍的經濟現象(市民社會),構成了一個具有一定體系的具有獨立性的社會結構(同業公會),而這個體系是承擔政治功能的(國家被替換為馬克思主義式的資產階級統治)。
然而,作為一種長久的偏見傳統,藝術品被認為是無涉經濟價值的,因此要求文藝批評者懸置審美是一件很難的事情,或者說,一件帶有褻瀆意味的事情。法蘭克福學派的成員們立足於闡釋歷史稍微悠久一些的所謂「高雅藝術」,這種事情是做不來的,需要有人加以鋪墊——所以,藝術有必要去「去神聖化」,這就是本雅明所做的事情。
本雅明從20世紀30年代開始就嘗試使用馬克思主義的語言來研究文學問題,有《作為生產者的作者》,雖然只是在用「生產資料」等概念硬套文藝現象,但已經確立了這條前途無限的研究道路。等到《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這本書出版,本雅明的藝術生產理論已經基本成熟了。在這本著作中,本雅明面對新興的大眾文藝,以藝術品的流通技術為引子,切入對整個產業機制的分析,最後上升到其文藝理論意義和政治意義上。
首先是「複製技術」,本雅明以攝影為例,這個新興的藝術門類立足於批量複製的「生產方式」,相片作品呈現出只要底片不變就能無限複製的特徵,而傳統的繪畫作品則是無法複製的,成品具有唯一性。這種唯一性就是「靈韻」,本雅明認為,在傳統的文藝活動中,藝術品具有唯一性本真性等特點,最終使得文藝作品變成了崇拜物。
其次是「藝術革命」,在過去,藝術作品是崇拜物,其接受是宗教性的,欣賞方法和闡釋權力由一小撮專家所壟斷,而廣大人民群眾無法參與到藝術活動中,造成了藝術活動被統治階級所壟斷。而複製技術徹底改變了作品的性質,打破了作品上那種神秘地「靈韻」,使得作品能夠被廣大人民所欣賞。人民群眾可以積極主動地參與到藝術活動中,自由闡釋藝術作品,而且以娛樂消遣的追求和嚴肅認真的分析態度並不矛盾,事實上,本雅明認為比如在電影消費活動中,這兩者是並存的。
最後是意義,本雅明認為,複製技術的大量應用不僅帶來藝術生產力的進步,更帶來了文藝活動上的徹底改變。文藝從以前那種神秘的宗教的,變成了民主的大眾的,站在後者的立場上,本雅明認為後者體現了一種解放式的潛力,象徵著自由和自主意識。
本雅明的立場在新興的大眾藝術這一邊,態度是極為積極的。但是他沒有看到隨著大眾藝術的發展,商業制度的普遍建立和作品質量的泥沙俱下引發了普遍的不滿——這是因為他沒有活到那個時候,於二戰中受法西斯迫害而死。假如他活到戰後,我相信他的理論還會在和阿多諾等人的理論在爭論中得到完善,實在是太可惜了。
另外,文學生產理論還有另外一條受到符號學語言學影響的死路——主要是我個人沒讀明白過這套東西……什麼意義生產,符號之類的,倒是能大概明白它們在講啥,但是,就覺得沒有必要嘛,本來挺簡單一個事,硬生生被搞得那麼複雜……
|文化工業理論
法蘭克福學派的文化工業理論不管是在立場上,還是在具體側重點上,都和本雅明是完全對立的。
就像其他許多文藝理論那樣,本雅明也看到了現代雅俗藝術的分立並加以描述,他站在了新興的通俗的這一方,然後富有一定同情心地批判高雅藝術這一方。他的態度整體上是積極樂觀的,雅俗的對立也是比較溫和的。但是戰後的法蘭克福學派就不是這樣了,作為資本主義普遍悲觀的一個癥候,阿多諾、霍克海默、馬爾庫塞等人態度上是極端悲觀的,對於雅俗對立的看法也是極為激進的。他們站在高雅一邊,在兩者之間構造了一道絕對的裂隙,把通俗藝術妖魔化,把高雅藝術宗教化,以此來抒發他們資本主義批判的政治觀點。
儘管如此,就像馬克思的資本主義批判反而揭示了整個資本主義社會的運行模式一樣,法蘭克福的資本主義批判則揭示了文藝活動的運行機制,從而真正用政治經濟的視角來研究文藝。本雅明的研究只限於再生產領域,他所說的生產技術其實是流通技術(生產出來的產品經過複製分發進入流通領域),而法蘭克福學派則更進一步,深入到了生產本身,揭示了文藝生產的技術性本質,從而揭示了文藝活動的經濟性。
不管他們是怎麼蔑視這一現象的,他們的理論是從作品的商品化這一現象開始的。通俗作品的審美價值可以忽略不計(唔,這種態度正好完成了對藝術品使用價值的懸置,可以說是歪打正著了),突出的是其交換價值,也就是商業價值。交換價值已經成了文藝活動所圍繞的核心,文藝活動的創作和欣賞變成了生產、流通和消費(雖然這兩者現實上是合一的)。作品變為滿足市場需要的產品,作者的創作變為賺錢的手段,人們對藝術的欣賞演變為外在於藝術的交換和消費,這一切都喪失了審美的維度。
然後是生產領域的商業化,通俗藝術的作品被認為是千篇一律缺乏變化的,其具有兩個特點:同質化,和可預見性。誠實地說,這種論斷確實非常符合現實。模式化的作品反映的是生產的標準化技術化,以及集約生產的體系化,這一切都是服從於追求最大利潤的整體商業體系的。消費領域的商業化也是同理,整個的商業體制對單獨的消費者形成了控制,使得消費者對文藝作品的欣賞和接受也變得模式化了,這裡,美變成了娛樂消遣,成了一種體系對消費者的誘惑和欺騙。
不過對於消費領域的解析在文化工業的理論里還承擔著政治意義的表達,就像文化工業對個體消費者做的那樣,整個社會也利用文化工業對個人進行控制。在這種視角下,消費者的模式化欣賞被解讀為意識形態的「操縱功能」,控制性的意識形態結構通過模式化的生產灌輸進接受者的心中,而消費者的對審美愉悅的追求則被解釋為意識形態的「欺騙功能」,文化工業承諾的快樂只是個幻象,目的是用虛假的快樂和廉價的娛樂誘騙他們接受。
最終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對個體完成了操控,首先是個體作為主體的自由意志被剝奪了,內在的自由、獨立的判斷力和可能的想像力都喪失了,成為「單向度的人」,從而無意識地接受被文化工業塑造出的虛假現實,沉浸入集體的白日夢中,完全看不到資本主義的剝削現實。這都體現了文化工業承擔的社會功能,也就是,維護資本主義的社會現狀,工人的文化娛樂生活也被資本主義侵蝕了,從而更深地淪為機械生產的工具,這樣自然就消弭了革命意識誕生的可能性。
|藝術天國的拯救
影響力不大的兩種陳詞濫調吧,沒說出啥新東西,我是覺得沒啥意義去講。不過既然作為原理論關注的重點,還是要說一下。
馬克思主義本身就有拯救論的傳統,共產主義人間天國嘛,所以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有這種傾向也是正常。在本雅明那裡,這種傾向還不是很明顯,他批判高雅藝術的不接地氣,但是懷念靈韻,他支持通俗文藝的民主意義,但是厭惡爛俗,總的來說還是個溫和的自由派。到了法蘭克福學派那裡,依然是追求藝術的自由,但是由於對立的極端化,拯救論的思想就尤為突出了。
面對文化工業,法蘭克福學派的思想家有兩種拯救論,一種是訴諸極端先鋒式的現代藝術,另一種則是訴諸極端群氓式的邊緣文化,共同點是砸爛一切現存秩序的破壞性。比如阿多諾和霍克海默都對現代藝術的故意唱反調讚賞有加(那個時代對創新性的蜜汁堅持),認為只要堅持反藝術,就能抵制群氓文化的收編,對無調性音樂和現代主義小說的支持都是立足於這種批判功能來說的。而馬爾庫塞則更傾向於相信從社會的邊緣,文化的邊緣冒出來一種真正本真的,游牧式的,完全脫離體系影響的文化,而這種邊緣人邊緣文化能夠提供拯救。
總的來說,在這個問題上這些思想家表現出一種賭氣式的幼稚,我只能說我信仰值不夠體會不到,反而覺得他們批判的東西更加富有吸引力……熟悉我的人知道,我對集體創作、分工、職業化等等概念有一種蜜汁熱愛,不過去除這些個人偏好,我還是要客觀地說一句:個體的自由只是消極的自由,真正的自由應當是在集體中才能現實地實現的(或許我確實是一個黑格爾主義者)。
政治上激進的個體自由主義傷害了法蘭克福學派在文藝理論上的表達,而這個缺陷將被結構主義的馬克思主義所填補——所以,下一篇是阿爾都塞。
附錄:無調性音樂我還是挺喜歡的,貓和老鼠裡面就不少這種音樂(馬小褂介紹過),不過這種辯護方式可能會被阿多諾認為是一種褻瀆——高雅藝術被商業化的收編,就像他舉的那個例子一樣,貝多芬被用在麵包店廣告里……不過,我還要一邊聽詼諧曲一邊看鬼畜呢,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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