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河映像二十年未來何去何從？獨家探訪三位靈魂人物
在香港觀塘區的一處老式工業大廈群里，有一幢不起眼的六層小樓，站在入口處，抬頭就會看見和底色區別不大的「milkyway building」幾個英文詞，只要是對港片有幾分熱愛的人，就會頓生敬意，因為這就是傳說中的銀河映像（Milkyway Image）。
抽根煙的工夫，來客就可以搭上一個八九十年代風格的舊電梯，上到六樓，進入左手邊的大門，便被這雅緻的室內陳設吸引，色系與電影膠片大相徑庭，竟有些婉約。從窗戶看出去，外面是一座外牆全是反光玻璃的新式大廈，你看不透它的內在，卻能清晰地看見自己所處的樓頂有人走動、凝思，在銀河粉絲的眼裡，那一定是某種謎樣的站位。
回過神來的時候，銀河映像製作總監朱淑儀出現在眼前，她留著短髮，似乎銀河映像作品裡每一個幹練又不失親切感的女性都有她的影子。接下來，她會挽著你，走過辦公室的每一處，告訴你從整個公司的構架到小橋流水的擺件，都是杜琪峰親手設置。最後，回到起點，你們一同凝視大堂最顯眼的二十周年紀念海報，上面是杜琪峰、游乃海和韋家輝的臉，而這三位靈魂人物，就是我們此次造訪的對象。
從左至右：杜琪峰、游乃海、韋家輝
採訪的前一晚，適逢銀河映像二十周年晚宴，來賓有合作無間的劉青雲、任達華、鄭秀文、楊千嬅，也有曾挽救銀河映像的向華強夫婦，支持鮮浪潮新導演計劃的製片人江志強。
在宴會上，掌門人杜琪峰感謝了很多人，並表示，銀河映像的老闆不再是他，而是海潤影視董事長劉燕銘。在當晚的另一張海報里，杜琪峰與韋家輝的臉各自朝向一邊，中間的游乃海注視著前方，杜琪峰這樣解釋海報的立意：「意思就是交棒給乃海之後，我們就不會理他，讓他自己去搞啦！」
游乃海是三人之中最後一位接受採訪的，也是首次對媒體談起接任的心情：「好難的，因為始終銀河映像是杜生、韋生建立的，究竟是follow他們，還是去破呢？到底怎麼去做，銀河映像應該怎樣發展，究竟這條路應該怎麼走呢？」
思考之中的游乃海有時會望向我們的身後，後來我們才知道，當時工作人員正往樓頂搬運露天燒烤的工具、食物和紅酒，動作之輕微，竟然可以不為我們所察覺。
顯然，這樣的一個創作兵團，不僅是靠著三大核心人物走到今天。游乃海說，上一個十年的慶祝性活動他已經不記得了，但他清楚地知道，銀河映像走到今天，人來人往，核心的團隊依然是當年的那些人。
與大公司周年慶花團錦簇不同，在大海報的對面，一個敬賀銀河映像二十周年的花籃有著一方獨立的空間，上前一看，落款是「邵方逸華」。邵方逸華是香港影視大亨邵逸夫的遺孀，目前是TVB（香港無線電視台）的董事經理。朱淑儀說，邵氏是銀河三大創始人的發圍之地，雙方一直保持著親切的互動。
20世紀70年代末，在無線電視培訓班校長劉方剛的建議下，TVB設立了菲林部，讓學員可以用膠片製作劇集。受此影響，許鞍華、徐克等一批導演成長起來，並於1979年獻出導演處女作，從此進入電影業，也掀起了香港電影新浪潮。1980年，杜琪峰也執導了首部長片《碧水寒山奪命金》，但自覺不滿意的他，逆潮流而動，回到了TVB繼續自我打磨。
韋家輝說，剛進入TVB的時候，他才十八歲，被人稱作「小寶」，再加上知名劇集的影響，就有了「韋小寶」的花名，說到這裡，韋家輝憨厚地笑了笑。
如果說韋家輝的入行是懵懵懂懂，那麼同是天才編劇，游乃海的入行就有些「命中注定」的因素了。讀中七時，游乃海對自己的未來很迷茫，「後來無意間看到關於一本書的介紹，是戴厚英的《人啊，人！》，當時就覺得這部小說要是被拍成電影一定很好看，接著我就想做電影編劇了。」
後來，游乃海就「鬼鬼祟祟、也不敢告訴爸媽」地，申請做了電視編劇。一年後，游乃海就認識了杜琪峰，並成為了這位電視編審的御用合作編劇，後來杜琪峰與韋家輝創立銀河映像，游乃海也加入其中。
「前十年，銀河映像處於創業期的時候，就是韋家輝作為創作方面的領袖，他的想法是整個銀河映像的方向是要原創，所以我們的劇本，都是原創。十年里，大部分電影都是在香港拍的，也是為香港觀眾去做電影。」杜琪峰總結道。
1998年，銀河映像開了兩年後，遇到了亞洲金融風暴，「沒有人要投資電影，我們也差不多要倒閉了這樣子。」杜琪峰迴憶道，「最慘的時候是沒有人給錢拍電影，我去台灣找邱復生，他給我250萬，說杜琪峰你回去拍，我就拿了這250萬拍了一部《槍火》。一個月，沒劇本，拍完了。」
《槍火》上映的那一年，杜琪峰和韋家輝與向華強的中國星合作，拍攝了諸如《嚦咕嚦咕新年財》、《瘦身男女》、《我左眼見到鬼》、《向左走向右走》、《鬼馬狂想曲》、《龍鳳斗》、《百年好合》等大量成功的商業片。據向太陳嵐回憶：「就算有才華，也會碰到逆境，杜琪峰也不例外，他拍完《審死官》之後就沉寂了幾年，因為拍了些想拍的，但卻不賣座，負債纍纍，但全部自己背著，不要合伙人承擔，以致那段日子很辛苦，直到向先生出手解決問題。」
這一時期的商業片，大多都是韋家輝拍的。「那時候香港是低潮期，不是那麼多人願意去投資電影，很多時候都是院線的朋友找向先生談，向先生也就把檔期接了過來，每次拿賀歲檔回來，離上畫只是很短的一段時間，杜生就會去敲演員檔期，比如『家輝你夠不夠膽接』，接了之後就是一兩個禮拜就開機，大概十幾二十天拍完。」韋家輝回憶道。
採訪當天，他剛從閉關狀態走出來，參加完晚宴，接受我們的採訪後，就要繼續去寫那個科幻電影的劇本了。這樣的創作空間，在時間緊張的從前是難以保障的，所以當其他人都說香港電影在走下坡路時，韋家輝反而是從特別實際的角度出發：「其實現在是香港電影生活得好的時候，工作機會、酬勞都比以前好得多。」
回望那個時期，韋家輝也承認，「拍賀歲片還是有一點被逼的，因為老闆接了檔期回來，幾年之後，杜生說夠了，我們不要再拍那麼多賀歲片，於是就開始多了一些風格化的作品。」
此後，杜韋二人合作推出了《大塊頭有大智慧》、《PTU》、《柔道龍虎榜》、《大事件》等經典影片，至今仍是銀河影迷乃至港片迷如數家珍的片目。
2005年，杜琪峰執導的《黑社會》入圍第58屆戛納電影節主競賽單元，成為銀河映像走進國際視野的第一步。杜琪峰說：「我跟韋家輝都是闖出來的，有些東西我們拍出來沒什麼感覺，但他們能分析你的電影。有些名詞，我們都是出去以後才明白的，原來我們的風格是黑暗的、犯罪的，是從underground里過渡的電影。」
也是從這一時期開始，銀河映像雙腳行路的策略初步形成。
2006年以後，銀河映像的《神探》、《復仇》、《文雀》等影片在國際影展上陸續亮相，但這些影片都未曾在內地公映，只存在在DVD光碟、網路資源之中。而當時的銀河映像已經成為香港電影的標誌性廠牌之一，不能僅立足於香港電影市場，進軍內地是不可逃避的趨勢。
杜琪峰坦承，銀河映像的後十年，主要受到電影審查制度的困擾，「就是我們做劇本的時候，要思考能不能通過，這是比較困擾的。」
2009年開始，韋家輝不再執導筒，專心做編劇，為杜琪峰寫劇本。對於這樣的分工，韋家輝說：「因為我們在銀河映像嘛，銀河映像拍戲做導演最厲害的就是杜生啦，所以我的創作在後面，前線的就是杜生。而且很多時候，創作未必只在拍攝那裡，在劇本上也可以把創作發揮得很好。」
這一時期，作為掌門人的杜琪峰陸續推出《單身男女》、《高海拔之戀2》、《奪命金》、《毒戰》、《盲探》、《華麗上班族》等影片，在內地探索出了一些審查的邊界，《毒戰》的過審令他自己都很意外。
對於審查制度，杜琪峰比較偏好自己摸索，很少去看風向。2015年，內地導演曹保平的《烈日灼心》的點映場外，出現了麥兆輝和庄文強的身影。今年香港電影節上，陳嘉上告訴香港同仁，通過《烈日灼心》，他感受到了內地審查制度的逐步開放，也看到了犯罪片的更大空間。
但杜琪峰卻說：「我十多年不看電影了，以前我什麼電影都看，這十年來真的很少，可能影展裡面當評審的時候看得最多，但排片密集，加上有時差，很多時候也是很累的。」
就在杜韋二人在北上前線的同時，新生代的培養也在悄然進行中。前不久，杜琪峰在接受我們的專訪時，透露了游乃海將成為銀河映像的新掌門人，這並不意外。但杜琪峰還說了，他希望鄭保瑞能夠與游乃海聯手，一個能拍，一個能寫，形成像他和韋家輝那樣的黃金組合。
從明面上看，鄭保瑞與銀河映像的關係遊離，2009年拍《意外》的時候，確實有杜琪峰徒弟之勢，但之後卻在內地拍了很多商業片，連韋家輝也用遲疑的口吻說：「鄭保瑞應該也算是杜生的徒弟吧。」不過，杜琪峰卻對徒弟有沒有銀河標籤不是特別在意：「所有的東西，所有人都可以自己選擇，我們公司沒能力去把你留下的。但是，你愛這個公司，你希望在這個公司工作，我們很開明的。」
對於師父的期望，游乃海心中有數：「雖然我們沒有正式地一起搞電影，但是大家合作了很多年，以前他是幫杜生做副導演，我是幫韋生做編劇，在現場是有很多溝通的，他在銀河映像拍的戲，我都會給他意見，那時候其實就是這樣運作了。」
相對於杜琪峰的大佬風範、韋家輝的怪才思維，游乃海的心思更加細膩。韋家輝說，很多電影他已經分不清楚哪個先拍了，但是游乃海卻瞭然於胸。
游乃海是天才型編劇，這毫無疑問。然而，在2007年推出導演處女作《跟蹤》後，儘管在獎項上收穫頗豐，游乃海卻沒有再執導筒，杜琪峰說，他覺得《跟蹤》很不成功，「他沒成熟，我以為他成熟了，罵了他不知道多少次。」
之後的一年裡，游乃海也嘗試著做一個自己的劇本，但「完全搞不定，都不知怎麼辦，杜生就說讓我先弄別的劇本，到了《盲探》之後，才重新弄這個劇本。」游乃海透露，目前這個劇本已經送審，是經略型的犯罪題材電影。這部影片將是游乃海成為杜琪峰接班人後的首部作品，也是他的第二部導演長片。
銀河映像將全面北上
杜琪峰選擇在這個時間點正式公布接班人，一是銀河映像迎來了二十歲生日，第二個原因也是看到了游乃海的成熟。
2013年開始，游乃海全權掌控《樹大招風》項目，為三個新人導演做監製，投入大量心血，影片入圍了2015年柏林影展，口碑相當不錯。前不久，《樹大招風》作為香港國際電影節開幕片亮相，大家都在分享幕後趣事，游乃海突然說：「我想感謝團隊，如果不是你們經常叫我出來吃飯，我可能就抑鬱而死了。」
徒弟的成長，杜琪峰都看在眼裡：「他做《樹大招風》的監製跟總編劇，讓我感覺，他能清楚一點了。」雖然吝惜讚美之詞，杜琪峰還是忍不住補充一句，「現在出來的評論還不錯，你一定要去看。」
接下來，銀河映像將會全面北上，除了老闆變成海潤影視董事長劉燕銘，基地也會搬到江蘇南京的小鎮之中。韋家輝說，觀眾都是年輕人，那麼電影幕後也要多點年輕人，有熱誠，有想法，技巧未必成熟，但「想法那些東西，不是我們這些老人家可以達到的」。杜琪峰則大手一揮：「留給年輕人做吧！」然後露出滿足的笑容。
二十歲，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我們也相信，未來將專心做導演的杜琪峰、潛心寫劇本的韋家輝也會有更多的高峰可攀。
獨家視頻↓
視頻/賀盼 文/魯雪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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