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再復批判《三國演義》與《水滸傳》之原因
按:劉再復先生寫了一本《雙典批判》,是批判《三國演義》和《水滸傳》的。這本書出版後,並沒有引起很大反響。最近這本書的韓文版也出版了,韓國的《朝鮮日報》和《首爾日報》都作了報道。《朝鮮周刊》記者李東勛還採訪了劉再復先生。這裡轉載這次採訪稿(轉自「吳泓工作室」博客),其實也是《雙典批判》的主要觀點,供大家參考。《三國演義》和《水滸傳》在中國影響巨大,至今中學課程標準還把這兩部小說列為課外推薦書目。「雙典」為何長期受到廣大讀者歡迎?從整體價值而言,這兩部小說是否仍然值得肯定?我們應當怎樣看待古典小說中的時代局限和消極面?評價古代作品應當採取什麼標準?為什麼不能以簡單的道德評價取代歷史評價和文學評價?都需要認真研究。劉再復先生文章,起碼能引起我們的認真思索。
我為什麼不喜歡《三國演義》與《水滸傳》
——答韓國《朝鮮週刊》記者李東勛問
劉再復
(1)您對《三國演義》持批評的態度,請問那是出於什麼原因讓您有這樣的評價?
(2)您對《水滸傳》的批評又是出於什麼原因呢?
答:我對這兩部文學經典進行批評,有多種原因。這裡有自救的原因,也有「救孩子」的原因;有理念的原因,也有情感的原因。但最根本的原因是「愛」的情感原因。因為我愛自己的祖國,所以不願意看到這兩部作品繼續毒害中國的世道人心。一百年前,我國的偉大啟蒙家梁啟超先生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係》一文中就指出,中國群治腐敗之總根源,有一源便是來自小說。他說:「吾中國人江湖盜賊之思想,何自來乎?小說也;吾中國人妖巫狐鬼之思想,何自來乎?小說也。……小說之力直接間接以毒人如此其甚也。」(參見梁啟超《飲冰室文集》之三第十二頁至十五頁,台北新興書局,民國四十六年再版本)梁啟超所指的小說便是《三國演義》和《水滸傳》等,這些小說害人之深,「毒人」之甚,梁啟超是看到了,可惜一百年來的中國人仍然沒有看到,直到二十世紀下半葉乃至今天,中國人仍然不理會、不重視梁啟超的警告,仍然用電影、電視劇、連環畫等各種形式廣泛傳播「江湖盜賊思想」,廣大青少年仍然以《三國》、《水滸》中的英雄為榜樣。這兩部小說對中國世道人心的影響超過一千部、一萬部理論著作。它不僅影響中國人的「意識」層面,而且影響到「潛意識」層面,正在造成中華民族新的文化性格。現在中國到處都是三國中人和水滸中人。面對這種狀況,我不能不像梁啟超那樣,用最大的力度,再敲一次警鐘,再發一次大忠告。
中華民族的原形文化非常偉大,又非常單純。例如《山海經》中的女媧、精衛、夸父等都是不知計較、不知得失、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英雄,後來,中國文化不斷產生變形變質,變到明代所產生的《三國演義》,這部小說便成了中國的心機、心術、詭術、陰謀的大全。三國時代對立的各方,表面上是軍事力量的較量,實際上是偽裝術、欺騙術的較量,誰最會偽裝、最會欺騙,誰的成功率就最高。中國民間有一句警語:「少不看水滸,老不看三國」,因為愈是看《三國演義》,就愈長心機心術,心理就愈來愈變態,變到極端,人就變成「妖」,就不走正道而走歪門邪道。許多老人變得極圓滑、極世故,喪失所有的天真與誠實,完全不像人樣,就因為心裡充塞著《三國演義》的那一套生存密碼。
《水滸傳》對於青少年的危害更是無比巨大。《水滸傳》崇尚的是暴力,是殺戮,是造反。這部小說的主題是「造反有理」。我並不是說造反都沒理,如《西遊記》中的孫悟空,他造龍王和玉皇大帝的反還是有一定道理,特別是他在取經過程中造「妖魔鬼怪」的反更有道理。但孫悟空的造反有唐僧緊箍咒的制約,不濫殺無辜,有道德倫理規範。而《水滸傳》的「造反有理」則遵循這麼一個公式,即「凡是造反使用什麼手段都合理」。在「替天行道」旗號下,只要是「造反」,那麼,濫殺無辜、濫殺孩子、濫殺女子、吃人肉、剝人皮,一切均屬「天經地義」。為了逼朱同上山入伙,吳用就指使李逵把四歲的嬰兒(小衙內)砍成兩半,為了逼盧俊義上山,起義隊伍甚至進行「屠城」,這一切也天經地義。水滸英雄標榜「替天行道」的偉大革命目的,可是,天底下哪能用血腥的黑暗手段去達到光明偉大的目的?我在《雙典批判》中表明,我不相信使用卑鄙的手段可以抵達崇高的目的。我還表明:手段比目的更重要,手段高於目的,大於目的。甘地、托爾斯泰之所以強調「非暴力」手段,便是他們認識到手段最重要,只有文明的手段才能抵達文明的目的。我和李澤厚先生合著《告別革命》,所謂告別革命,也就是告別暴力手段。並不是告別人類的「自由」、「平等」、「社會公平」、「永久和平」等理想。
(3)您可以說說《三國演義》中哪個人物是您不欣賞的嗎?原因是什麼呢?
答:《三國演義》中的兩個主要人物,曹操與劉備,我都不喜歡。歷史上真實的曹操,我喜歡;但文學中(《三國演義》)的曹操我不喜歡。這個人物被《三國演義》的作者羅貫中寫成一個「黑心人物」,心太黑了。心太黑,便心狠手辣,極端自私,宣稱寧可我負天下人而不讓天下人負我。而高尚的心正的人,其做人的原則正好與此相反,如《紅樓夢》中的賈寶玉,他做人的原則是不計較天下人怎麼對待我,重要的是我怎樣對待天下人。他的姨娘(趙姨娘)老是要加害他,但他從不說趙姨娘一句壞話。賈寶玉對待父親、弟弟賈環也是這種寧讓他人負我,我不負他人的態度。曹操殺王垕、殺楊修、殺禰衡、殺呂伯奢一家,都是謀殺,既不講「情」,也不講「理」,只講「利益」。
我更不喜歡劉備。在《三國演義》中,他是最善於偽裝的人,在「煮酒論英雄」時,連曹操也被他騙了。如果曹操的權術屬於「法術」,劉備的權術則屬於「儒術」,表面上講「仁義」,實際上則不仁不義,他騙劉璋奪四川,說的是「兄弟之情」,做的則是謀取江山。文化大革命中的一些政治野心家、陰謀家崇奉三條「政治得勝密碼」:一是政治無誠實可言;二是結成死黨;三是抹黑對手。這三個詭術全來自劉備。虛偽,是腐蝕人性最可怕的毒藥。
(4)您可以再說一個《水滸傳》中您比較不喜歡哪一個人物么?理由又是什麼呢?
答:我最不喜歡李逵,因為他太嗜殺。這位「英雄」身上有兩個大特色:一是嗜殺;二是仇恨女性。魯迅先生早就批評他不分「青紅皂白,排頭砍去」。尤其讓我最不能忍受的是他以濫殺為樂,殺人時有一種「快感」,就像剁豬肉一樣,有剁人肉的快感。他在狄公庄抓到那一對戀愛中的青年男女後,就把他們抓來剁碎,在斧頭一上一下中得到最大的快樂。這是人類中的怪物,遠離人性的怪物。不幸的是,我的同胞至今還有許多人把他視為英雄。當李逵用大斧頭把小衙內這個四歲的嬰兒砍成兩半的時候,如果想到這嬰兒可能是自己的孩子,你能喜歡李逵嗎?但許多人想到,這是官員的兒子,是階級敵人的兒子,所以就歌頌李逵、崇拜李逵了。
(5)您知道韓國人甚至比中國人更喜歡《三國演義》這樣的故事嗎?您是怎麼看的呢?
答:我完全不知道韓國人如此喜歡《三國演義》,你的這一信息讓我感到驚訝。魯迅很早就說過,為什麼中國人喜歡《三國演義》和《水滸傳》,因為中國是一個三國氣與水滸氣很重的國家。也就是說,中國人喜歡《三國演義》、《水滸傳》,有其國民性的基礎。如果韓國人喜歡《三國演義》,那就是說,韓國也是「三國氣」很重的國家。所謂「三國氣」,是指「三國」似的「國民文化心理」。國民的潛意識裡對權術、心術、詭術失去警惕性和批判能力,對「偽裝」、「面具」這一套危害人性、腐蝕人性的壞東西失去反感和噁心感,就抵禦不了《三國演義》。如果韓國人能反省一下為什麼喜歡《三國演義》,那麼,這種「反省」,便是對天真天籟的召喚,便是「真誠」、「誠實」等優秀品格的重新覺醒。
(6)您在《紅樓夢》上的研究可謂是專家了,所以您的『紅學』派思想是您批評《三國》和《水滸》的原因么?
答:我的確非常喜愛《紅樓夢》,但即使沒有閱讀《紅樓夢》,我也會批評《三國演義》與《水滸傳》,因為從少年時代開始,我從內心深處就討厭權術、陰謀和「暴力」。我覺得《三國演義》與《水滸傳》是我靈魂感到恐懼的根源,一想到這兩部小說中的情節與人物,內心就顫抖。在文化大革命中,我天天聽到「造反有理」的呼喊,也天天看到「語言暴力」(大字報,大批判)和「暴力語言」(打人,踐踏人,武鬥),更是充滿批判《水滸傳》的激情與衝動。出國之後,我進入第二人生,在新的人生中我的心靈更是作「反向努力」,即不是走向功名、權力與財富,而是返回嬰兒狀態、赤子狀態,這種反向意識與《三國演義》的整體意識格格不入,我覺得,離《三國演義》愈遠,便愈是靠近單純的嬰兒狀態。老子所說的「復歸於朴」、「復歸於嬰兒」,對我來說,就是要朝著與「三國」的相反方向走。我甚至覺得,學校教育孩子該怎樣做人時(道德教育),應當告訴孩子們:千萬不可做曹操、劉備那一種「三國中人」。
我批評《三國演義》與《水滸傳》的起因不是《紅樓夢》,但我確實常常把《紅樓夢》作為鏡子、作為參照系來看《三國演義》與《水滸傳》。《紅樓夢》高舉的是心靈的火炬,其主人公賈寶玉具有一顆最純粹的赤子之心。整部《紅樓夢》是王陽明之後最偉大的「心學」,但它不是思辨性心學,而是意象性心學。賈寶玉的生命特點,是完全沒有「三國」中那種心術與心計,他很傻,完全不知道算計,不知道得失,不知道嫉妒與仇恨等。離賈寶玉愈近,就會離劉備、曹操等愈遠。我們的心靈方向,是朝著賈寶玉走,還是朝著劉備、曹操那裡走,是根本不同的選擇。
(7)韓國人不太喜歡《紅樓夢》您知道么?您認為主要原因是什麼呢?
答:我不知道韓國人不喜歡《紅樓夢》。這種「不喜歡」,讓我感到了可惜。不過,我不怪韓國人的不喜歡,因為要真正了解《紅樓夢》,真正理解《紅樓夢》所蘊含的偉大心靈並不容易。中國人在「以階級鬥爭為綱」的時代里也誤讀了《紅樓夢》,以為《紅樓夢》是階級鬥爭的反映,是反封建的教科書。有許多家長也不喜歡自己的兒女讀《紅樓夢》,他們誤以為《紅樓夢》是一部言情小說,甚至是一部「泛愛」小說,不知道《紅樓夢》是一部很了不起的心靈小說,布滿佛性、布滿同情心、布滿大慈悲精神的小說。其主人公賈寶玉不僅有人性而且還有佛性,他是一個準基督、准釋迦牟尼。在他心目中,不僅沒有敵人,甚至也沒有壞人。在人類文學史上,還找不到另一顆如此純粹、如此寬厚的心靈。所以我稱它有如創世紀第一個黎明誕生的眼睛,一點雜質都沒有。也許韓國的讀者還沒有讀出賈寶玉這顆「心」的真實內涵。
(8)您當初離開大陸是出於什麼原因呢?您想不想回國?
答:我當初離開大陸,表面上看是政治原因,即只有離開才有政治上的安全,畢竟我捲入了「六四」運動,支持了學生的民主要求。但深層的原因是我比別人更充分地意識到時間緊迫,當時我已四十八歲了,沒有太多可進行精神價值創造的時間了。我必須「自救」,必須藉此機會逃離政治,逃離社會的是非,逃離太熱鬧的生活。文學對於我,不僅是一種興趣,而且是一種信仰。我必須為信仰作出各種犧牲和各種努力,包括暫時離開我的祖國。所以我說我的逃亡不是政治逃亡,而是美學逃亡,是「存在論」意義上的逃亡。
我已在二〇〇八年第一次回到北京。去年我的母校廈門大學紀念建校九十周年時,我又應邀回去當了演講嘉賓,作了五場演講,之後又到成都、汕頭、泉州、上海等地作了十幾場演講。近幾年國內出版了我許多圖書(26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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