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和他的國(三)
當天晚上6點40分左右,莫言便接到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秘書長的電話,得知自己獲獎的消息。距離晚上對外宣布獲獎者的7點鐘還有20分鐘,這20分鐘是莫言既能享受喜悅,又能享受平靜生活的最後時間。20分鐘之後,不管他願不願意,他的人生已經被不可逆轉地改變。
他從中國作家中被選出來,站在了燈光耀眼處。他在記者招待會上說,中國有一批作家,都有資格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人們經常提到的用來與他比較的一位就是他在北師大讀作家碩士班時的同學余華。這個班上的同學還有劉震雲、遲子建、畢淑敏等。這是一個作家明星班。
童慶炳回憶:「1988年,我在北師大研究生院擔任副院長時,親自給教育部草擬了這樣一份報告,我認為中國應該發展新世紀的文學和青年作家。各個地方都有很多訓練班,都是沒學歷的,我要求辦一個有畢業證有學歷的、由北師大跟魯迅文學院合作的研究生班。」
這幾天,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張清華接到許多學生的祝賀簡訊和郵件,「祝賀我的預言實現了。」10年前,張清華就說,10年內,當代作家中,要麼莫言,要麼余華,將會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因為他們業已有大量作品翻譯成世界各種語言,並且產生了比較大的影響。他們倆人的作品最容易為西方讀者和知識界所接納。莫言的小說有著最為濃郁的東方文化、地域文化與民間文化的含量,有著最為奇特的想像力,符合『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這條規則。余華的小說則總是用了最簡練簡約和最精確乾淨的敘事,傳達了人類共同的主題——人性的黑暗與溫暖,他小說中的民族性幾乎被刪除乾淨了,但這也使其更具有人類性。一個是加法,一個是減法,殊途同歸。這是我看好他們的理由。」
作為作家碩士班的學生,莫言度過了80年代的最後一年和90年代的最初兩年。這是中國當代文學的一個分水嶺,作家的地位在此前後被分割成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1990年暑假,莫言陷入困惑。「腦子裡似乎什麼也沒有了,找不到文學的語言了。我想我真是完了,我的創作能力已經徹底沒有了。」這一年,最詭異的是,他用戲說的形式改編了《沙家浜》,寄給《花城》雜誌希望發表,結果被退稿。
第二年暑假,莫言去了一趟新加坡,碰到台灣作家張大春。張大春向他約稿,在台灣發表。在假期里寫了16個短篇之後,他感到開始恢復講故事的能力。
當莫言在1993年發表了他個人非常滿意的《酒國》之後,四周悄無聲息,人們幾乎把他遺忘了。那個時候,最被人關注的長篇小說是《廢都》和《平凡的世界》。
《酒國》里已經沒有「高密」這個辭彙。莫言構建的王國開始動搖。而對於整個社會來說,文學已經從殿堂里跌落,沒入民間。
荒誕的國
10月11日晚上9點,我在北京乘地鐵回家,車廂里,有人議論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幾位剛結束勞動的農民工上了車,身上沾有泥漬的衣服,靠在車廂壁上,默然看著窗外。
在北京,莫言也經常坐地鐵。在北大中文系教授陳曉明眼裡,莫言厚道善良,為人大氣,睿智、樸實而坦蕩。「我多次邀請他來北大演講和開會,有一次是他自己坐地鐵來的,那次地鐵罕見地出現問題,他跑得氣喘吁吁,生怕遲到了,會給會議添麻煩。」
1990年秋天的一個下午,莫言從北京一個地鐵口出來。「當我踏著台階一步步往上攀登時,猛然地一抬頭,我看到,在地鐵的出口那裡,坐著一個顯然是從農村來的婦女。她正在給她的孩子餵奶。是兩個孩子,不是一個孩子。她的枯瘦的臉被夕陽照耀著,好像一件古老的青銅器一樣閃閃發光。」莫言的眼淚一下流了出來。他站在台階上,久久地注視著那個女人和她的兩個孩子。
1994年,莫言的母親去世,他想寫一本書獻給她。當他不知從那兒動筆的時候,想起了在北京地鐵口看到的那個母親和她的兩個孩子。這部長篇小說就是《豐乳肥臀》。
一直以來,張清華都將《豐乳肥臀》在中國文壇上的地位放得很高。「它是關於20世紀中國歷史的一個總括性、總結性的書寫,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那就是書寫了『中國民間社會是如何在外部力量的侵蝕侵犯下一步步走向解體』的。」
在《豐乳肥臀》里,眾生平等,階級之間的界限不再明顯。小說里,無論是國民黨人還是共產黨人留下的孩子,小說的主人公上官魯氏都同樣珍視。現實中,那些思想偏左的老同志們因此感到不爽,憑著自己的關係,告了莫言的狀。
《豐乳肥臀》成為受批評的圖書,上面派來了工作組,對此事進行審查。莫言曾經回憶當時的情形:「他們讓我做檢查。起初我認為我沒有什麼好檢查的,但我如果拒不檢查,我的同事們就得熬著夜『幫助』我,幫助我『轉變思想』。我的這些同事,平時都是很好的朋友,他們根本就沒空看《豐乳肥臀》,但上邊要批評,他們也沒有辦法。其中還有一個即將生產的孕婦,我實在不忍心讓這位孕婦陪著我熬夜,我看到她在不停地打哈欠,我甚至聽到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在發牢騷,我就說:同志們,把你們幫我寫的檢查拿過來吧。我在那份給我羅列了許多罪狀的檢查上籤了一個名,然後就報到上級機關去了。」
不止於此,上級逼迫他給出版社寫信,將存書銷毀。《豐乳肥臀》的盜版因此風行,按莫言的說法,起碼有50萬本。在高密市,搭載我的一位計程車司機雖然沒看過莫言的書,卻賣過莫言的盜版書——就是這本《豐乳肥臀》。
莫言覺得自己該離開原來的環境了。1997年,他轉業去了《檢察日報》。
魔幻的國
10月14日,秋陽明晃晃的午後,在高密東北鄉孫家口村的大片胡蘿蔔地里,我聽到螞蚱扇動翅膀的聲音和秋蟲的鳴唱,想起《透明的紅蘿蔔》里,老鐵匠仰起臉,隨意地哼唱了一句說不出是什麼味道的戲文來:「戀著你刀馬嫻熟通曉詩書少年英武,跟著你闖蕩江湖風餐露宿吃盡了世上千般苦。」
田地邊上,秋水流淌,這是《紅高粱》里「我爺爺」狙擊敵人的地方。如今這裡有野菊花、蒲公英、玉米、白楊,就是沒有高粱。
一對夫妻在收割地里的大頭菜,這6畝半的大頭菜能給這個家庭帶來一萬塊的毛收入,大頭菜之前種的是土豆,土豆帶來的毛收入是兩萬塊,這3萬塊錢就是他們全年的所獲,去掉成本,一年的利潤是5000元。我問他倆:你們幸福嗎?丈夫說:挺好的。妻子說:夠用了。
「拍鞏俐騎著毛驢過橋的時候,我就在旁邊看著。」丈夫笑呵呵地說。他知道電影《紅高粱》得了金熊獎,但這幾天在地里忙著幹活,還不知道莫言已經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2012年10月11日,莫言在斯德哥爾摩領取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 (圖/AP_Matt Dunham)
建於清朝的石橋還在,日復一日的勞作在這裡從未停止。那些魔幻的現實呢?當我向夫妻倆告別的時候,那位妻子說她是越南人,老家在距離西貢80公里的村莊,1992年嫁到此地。她的身份讓這片土地顯露出了魔幻的一面。
回去的路上,攝影記者指著前方說:快看,快看。一條黃鼠狼跳躍著穿過公路。在中國的傳統故事裡,黃鼠狼是神怪的化身。車子繼續往前行駛,這回是我指著天空說:快看,快看。車窗左上方的天空竟然出現一朵七彩雲團。加西亞·馬爾克斯曾說,我寫的不是什麼魔幻,而是拉丁美洲的現實。莫言也說,「故鄉留給我的印象,是我小說的魂魄,故鄉的土地與河流、莊稼與樹木、飛禽與走獸、神話與傳說、妖魔與鬼怪、恩人與仇人,都是我小說的內容。」
只是半天的時間,當我們再次來到莫言舊居前,指示牌立了起來,行道旁新栽了綠色的灌木,紅色的燈籠掛上了樹梢,村口那座橋的欄杆也用白色和藍色的油漆粉刷一新。在中國各地,隨處可見中國特色的紅底白字的條幅。而此時,在山東高密東北鄉,在這個看上去平淡無奇的村莊,爬上紅色條幅的白字是:熱烈祝賀家鄉作家莫言榮獲諾貝爾文學獎。
沒有比這更具有魔幻色彩的事情了。
首發於《南方人物周刊》,原標題為《莫言的國》。網易「人間」已獲得作者授權題圖:REUTERS/Scanpix Swed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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