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 名作鑒賞
07-02
蘇軾(1037—1101),字子瞻,一字和仲,號東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屬四川)人。宋仁宗嘉二年(1057)進士,嘉六年(1061),應中制科入第三等,除授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判官。神宗熙寧初回朝,因接連上疏反對王安石變法無效,自請外任,先通判杭州,轉而知密州(今山東諸城縣)、徐州(今江蘇徐州市)、湖州(今浙江湖州市)。元豐二年(1079),御史李定、舒、何正臣等以作詩譏刺新法、訕謗朝廷的罪名彈劾蘇軾,蘇軾被捕下獄,史稱「烏台詩案」。出獄後,被謫降為黃州團練副使。哲宗即位,高太后臨朝,重用舊黨,蘇軾於元元年(1086)被召還朝,授以翰林學士、知制誥等職。因不滿司馬光全盤廢除新法,遭舊黨排擠,再次自請外任,自元四年(1089)起,以龍圖閣學士的身份,先後出知杭州、潁州(今安徽阜陽)、揚州、定州(今河北定縣)。高太后逝,哲宗當政,新黨得勢,蘇軾以「譏刺先朝」的罪名被貶至惠州、儋州。徽宗即位,奉召內遷,於次年(1101)卒於常州,謚文忠。 蘇軾是中國文學史上罕見的多面手天才,他在詩、詞、文里所表現出來的豪邁氣象、豐富的思想內容、超逸的藝術風格是歐陽修、梅堯臣倡導的詩文革新運動進一步發展的成果,表現了宋代文學的最高成就。 蘇文今存四千餘篇,體裁多樣,呈現出多姿多彩的藝術風貌,最突出的是具有孟子和戰國縱橫家的雄放馳騁的氣勢及莊子的豐富聯想和自然恣肆的行文風格。他在《自評文》中說:「吾文如萬斛泉涌,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可謂對其文頗為中肯的評價。南宋朗曄曾揀選蘇文四百餘篇,編成《經進東坡文集事略》,是今存最早的蘇文注本。蘇詞今存三百六十餘首,具有更大的藝術創造力,它突破了晚唐五代以來詞拘泥於男女戀情、離愁別緒的舊框框,以詩為詞,把舉凡詩所採用的題材都寫入詞中,極大地拓寬了詞的表現範圍,豐富了詞的意境,帶來了語言、音律的解放。此外,蘇軾還在婉約詞派之外,樹立了豪放風格,成為豪放詞派的開創者。蘇詞注本較重要的有近人朱村編年本《東坡樂府》以及龍榆生《東坡樂府箋》。 蘇詩今存二千七百餘首,內容廣博,各體均備,尤以七言為佳。蘇軾轉益多師,早年學習李白、杜甫、韓愈,晚年學陶淵明、柳宗元等等。他從前代詩人中汲取了豐富的藝術營養,在此基礎上,形成了自己富有創造性的、獨特的藝術風格。沈德潛《說詩語》卷下云:「蘇子瞻胸有洪爐,金、銀、鉛、錫,皆歸熔鑄。其筆之超曠,等於天馬脫羈,飛仙遊戲,窮極變幻,而適如意中所欲出。韓文公後,又開闢一境界也。」趙翼《甌北詩話》卷五云:「以文為詩,始自昌黎,至東坡亦大放厥詞,別開生面,成一代之大觀。今試平心讀之,大概才思橫溢,觸處生春,胸中書卷繁富,又足以供其左旋右抽,無不如志;其尤不可及者,天生健筆一枝,爽如哀梨,快如並剪,有必達之隱,無難顯之情。此所以繼李、杜後為一大家也。」此兩段話,大體能說明蘇詩的藝術特色。歷代蘇詩注本頗多,較為著名的有南宋王十朋的《集注分類東坡先生詩》,施元之、顧禧的《施顧注蘇詩》,清馮應榴的《蘇文忠公詩合注》,王文誥的《蘇文忠公詩注集成》。 和子由澠池懷舊[1]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2],壞壁無由見舊題[3]。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4]。 【注釋】 [1]澠池:今河南澠池縣西。 [2]老僧:澠池寺僧奉閑。新塔:僧人死後,人們把他遺體燒化,造個小塔藏其骨灰。 [3]壞壁:僧舍殘破的牆壁。舊題:以前題在壁上的詩。 [4]「往日」二句自注云:「往歲馬死於二陵,騎驢至澠池。」往歲:指嘉元年(1056)蘇軾兄弟在蘇洵帶領下第一次由蜀赴京。二陵:河南崤山。 【導讀】 嘉六年(1061)冬,蘇軾途經澠池出任鳳翔府簽判,得到蘇轍的寄詩——《懷澠池寄子瞻詩》,因而和韻。蘇轍詩開頭兩句云:「相攜話別鄭原上,共道長途怕雪泥。」所以此詩前四句便從「雪泥」出發,變實為虛,來探索人生之奧秘:鴻雁飛向無定,偶然踏在雪泥上的指爪痕迹容易消失,正如人生去處難定,陳跡容易泯滅。詩中獨到的新穎而警策的比喻,後來被人們概括為「雪泥鴻爪」的成語。詩的後半段滿懷感情地回憶往事,將死者形跡的消亡與生者蹤跡的消失相互對照,進一步印證和深化了「雪泥鴻爪」的人生哲見。全詩前後貫通,寓哲理於形象之中、於情韻之中,內涵豐富,耐人尋味。紀昀對此詩甚有好評:「前四句單行入律,唐人舊格,而意境恣逸,則東坡本色。渾灝不及崔司勛《黃鶴樓》詩,而撒手遊行之妙,則不減義山《杜司勛》一首。」(《紀昀評蘇文忠公詩集)卷三) 游金山寺[1] 我家江水初發源[2],宦遊直送江入海[3]。 聞道潮頭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 中泠南畔石盤陀[4],古來出沒隨濤波。 試登絕頂望鄉國,江南江北青山多。 羈愁畏晚尋歸楫,山僧若留看落日。 微風萬頃靴文細[5],斷霞半空魚尾赤[6]。 是時江月初生魄[7],二更月落天深黑。 江心似有炬火明,飛焰照山棲鳥驚。 悵然歸卧心莫識,非鬼非人竟何物[8]。 江山如此不歸山,江神見怪警我頑[9]。 我謝江神豈得已[10],有田不歸如江水[11]。 【注釋】 [1]金山寺:在今江蘇鎮江金山上。金山在宋時矗立於長江中,後與陸地相連。 [2]古時多以為長江源出岷山,岷山為蜀山,蘇軾為蜀人,故說。 [3]蘇軾當時赴杭州,杭州位於長江下游,近入海口。 [4]中泠:泉名,在金山西北。盤陀:形容石頭大而不平。 [5]靴文細:靴子細密的紋路,形容微風吹皺江水。 [6]斷霞:殘霞。魚尾赤:形容殘霞片片,呈現魚尾的赤紅色。 [7]魄:月缺時的有圓形輪廓而光線暗淡的部分。舊說每月初三後,此部分逐漸明亮,謂之成魄。詩人游金山寺在十一月初三日,故曰「初生魄」。 [8]自註:是夜所見如此。 [9]「江山」二句:江山如此美好,我卻仍不歸隱。黑夜江心所見,大概是江神顯靈來警醒我戀俗不歸的愚頑吧。 [10]謝:告訴。豈得已:不得已。 [11]「有田」句:我對著江水發誓:如果我置田後還不歸隱,一定如滔滔江水。古人常指水為誓,如東晉祖逖北伐,於中流擊楫自誓:「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復濟者,有如大江。」(《晉書·祖逖傳》) 【導讀】 熙寧四年(1071),詩人因與王安石政見不合,自請外任,十一月由汴京赴杭州通判任,途經鎮江,遊覽金山寺,拜訪寶覺、圓通二僧,夜宿於寺作此詩。這首詩寫登覽金山見江水而思故鄉,抒發了出仕與歸隱的矛盾心情。全詩以長江為貫串首尾的中軸,落筆即寫長江的發源和入海,接下來,無論寫金山的沙痕,還是寫中泠的大石,都意在托出長江的潮頭和波濤,直至指江水自誓,結束全詩,句句緊扣長江。 全詩一氣呵成,極盡縱橫馳騁之妙。開頭兩句起筆雄健,又與東坡生平相符,獨東坡能道此語。陳衍《宋詩精華錄》卷二云:「一起高屋建瓴,為蜀人獨足誇口處。」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一亦云:「起二句將萬里程、半生事一筆道盡。」皆中肯綮。「試登絕頂」二句縈環迂繞,連接首尾,為「篇中筋節」(趙克宜《角山樓蘇詩評註匯鈔》卷三)。「微風萬頃」四句,寫景氣勢開闊,色彩瑰麗,「靴文細」和「魚尾赤」的比喻新穎、形象、生動。然作者不是純寫景,而是因景生情,要歸結到「江山如此不歸山」的感慨。接下來的四句寫江心炬火似真似幻,非鬼非人,詩人則想落天外,假設為是江神對自己的警戒,歸結到「江神見怪警我頑」。最後四句承上兩層搭為一片作結,圓通巧妙。施補華《峴佣說詩》道:「收處『江山如此』四句兩轉,尤見跌宕。」《紀昀評蘇文忠公詩集》卷七云:「首尾謹嚴,筆筆矯健。節短而波瀾甚闊。」 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1] 其一 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 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 其二 放生魚鱉逐人來[2],無主荷花處處開。 水枕能令山俯仰[3],風船解與月徘徊[4]。 【注釋】 [1]望湖樓:五代時吳越王錢氏所建,又名看經樓、先德樓,在杭州西湖邊。 [2]放生魚鱉:宋真宗天禧四年(1020),太子太保判杭州王欽若曾奏請以西湖為放生池,禁捕魚類,為皇帝祈福。 [3]水枕:鋪在水面(船上)的枕席。 [4]風船:隨風飄蕩的船。解:懂得。 【導讀】 此題下有詩五首,皆為西湖的素描畫,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卷七贊曰:「隨手拈來,皆得西湖之神,可謂天才。」這裡選其第一、二首。 第一首描摹夏日西湖瞬息萬變的壯觀景象,極為生動逼真。全詩一句一個畫面,從動態中捕捉和表現景物的特點:首句寫烏雲翻滾,次句寫暴雨傾盆,第三句寫風作雨停,末句寫西湖水漲,湖天一色。《紀昀評蘇文忠公詩集》卷七極為稱讚,曰:「陰陽變化開闔於俄頃之間,氣雄語壯,人不能及也。」此外,「黑雲」與「白雨」相互映襯,使畫面色彩鮮明。「翻墨」與「跳珠」的比喻新穎而生動,繪色繪聲繪形,極為傳神。蘇軾直到元四年(1089)重遊杭州時,仍對「跳珠」一往情深,他說:「還來一醉西湖雨,不見跳珠十五年。」(《與莫同年雨中飲湖上》) 第二首描繪了西湖諸多風物:魚鱉、荷花、山、月等等,抒寫了泛舟湖上、適意自在的生活樂趣。詩人以閑適舒暢的心境觀照景物,景物因而著上人的主觀色彩,呈現出無拘無礙、生動活潑、親切可愛的狀態。 望海樓晚景[1] 其一 海上濤頭一線來,樓前指顧雪成堆[2]。 從今潮上君須上[3],更看銀山二十回。 【注釋】 [1]望海樓:在杭州鳳凰山上,一名望潮樓。 [2]指顧:指點顧盼之間,形容時間短暫,猶說須臾,一會兒。 [3]君須上:上,指上樓。 【導讀】 蘇軾《答范夢得書》:「某旬日來,被差本州監試,得閑二十餘日,在中和堂望海樓閑坐,漸覺快適,有詩數首寄去,以發一笑。」所指即這一組詩,此選第一首。此詩描繪錢塘潮的壯觀景象,氣勢逼人。「海上濤頭一線來,樓前指顧雪成堆」將海潮洶湧迅疾的狀態,描摹得十分生動逼真。以「雪」喻浪花,以「銀山」喻潮頭,使人想起作者《念奴嬌·赤壁懷古》中的「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幾句。 梵天寺見僧守詮小詩,清婉可愛,次韻[1] 但聞煙外鍾,不見煙中寺。 幽人行未歸,草露濕芒屨[2]。 惟應山頭月,夜夜照來去。 【注釋】 [1]梵天寺:在杭州鳳凰山,五代時吳越王錢氏所建。守詮:一作志詮、惠詮。 [2]芒屨:草鞋。 【導讀】 熙寧五年(1072)秋在杭州作。這種寫清景的閑適小詩,在內容上沒有大的價值,但卻能給人清幽高潔的美感。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一極為稱讚:「峭高潔,韋柳遺音。」守詮原詩為:「落日寒蟬鳴,獨歸林下寺。松扉竟未掩,片月隨行屨。時聞犬吠聲,更入青蘿去。」(見周紫芝《竹坡詩話》引)的確「清婉可愛」。 飲湖上初晴後雨 其二 水光瀲灧晴方好[1],山色空雨亦奇[2]。 欲把西湖比西子[3],淡妝濃抹總相宜。 【注釋】 [1]瀲灧:水滿而波動貌。 [2]空:迷茫。 [3]西子:春秋時代越國美女西施。 【導讀】 作者於熙寧六年(1073)作,原共兩首,此選第二首。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謂:「此是名篇,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此詩之妙在於對西湖美景給予了高度的藝術概括。前兩句概括了西湖於「晴」、「雨」時的不同之美。後兩句承上而發,把西湖的風光情致,比之為西施的風韻氣質,極其巧妙和恰當,千百年來被公認為所有詠唱西湖名作中給西湖所下的最恰當的評語。查慎行《初白庵詩評》卷中云:「多少西湖詩被二語掃盡,何處著一毫脂粉顏色!」陳衍《宋詩精華錄》卷二曰:「後二句遂成為西湖定評。」西湖因此等妙喻,亦被稱作西子湖。 蘇軾還反覆在其詩中使用這個比喻,如《次韻劉景文登介亭》「西湖真西子,煙樹點眉目」,《次韻答馬忠玉》「只有西湖似西子,故應宛轉為君容」等等。可見,蘇軾對這個創造性比喻還是頗為自得的。後人亦常在詩詞中引用和稱讚此喻,如劉過《沁園春?寄辛承旨,時承旨招,不赴》:「坡謂西湖,正如西子,濃抹淡妝臨鏡台。」又如武衍《正月二日泛舟湖上》:「除卻淡妝濃抹句,更將何語比西湖?」 新城道中[1] 其一 東風知我欲山行,吹斷檐間積雨聲。 嶺上晴雲披絮帽,樹頭初日掛銅鉦[2]。 野桃含笑竹籬短,溪柳自搖沙水清。 西崦人家應最樂[3],煮芹燒筍餉春耕。 【注釋】 [1]新城:唐宋時所置的新城在杭州之西南,是杭州的屬縣(今富陽縣新登鎮)。 [2]鉦:古敲擊樂器,形如鍾、鈴之類,以槌擊之而鳴。這裡用銅鉦喻日圓。 [3]西崦:猶如說西山。 【導讀】 原詩共兩首,這裡選第一首。熙寧六年(1073)春,蘇軾視察杭州屬縣,自富陽過此時作。蘇軾長期生活於江南,對江南農村的景色、生活體味甚深,因而在此他以寥寥數筆便勾勒出一幅情景交融,充滿生活氣息的江南農村圖畫。詩的前六句著意寫景,一草一木因染上詩人愉悅的心情,都變得善解人意、親切可愛:東風得知詩人要出行,趕忙吹散了綿綿春雨;野桃探出短籬對行人露出微笑;溪柳搖曳映在澄清的水面,更加嫵媚動人。末兩句寫餉耕時候,農家忙著做好飯菜送至田間,很富春耕生活氣息,同時也躍動著歡快的旋律和節奏。 唐道人言:天目山上俯視雷雨,每大雷電,但聞雲中如嬰兒聲,殊不聞雷震也[1] 已外浮名更外身[2],區區雷電若為神[3]? 山頭只作嬰兒看,無限人間失箸人[4]。 【注釋】 [1]唐道人:字子霞,嘗作《天目山真境錄》。 [2]外:置之度外。 [3]若為:如何,怎樣。 [4]失箸:典出《三國志·蜀志·先主傳》及註:劉備寄居曹操幕下,操看出其胸懷大志,便對備說:「今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劉備正在吃飯,聽後大吃一驚而將筷子掉落地上;這時恰好響起一聲響雷,劉備便假裝怕雷,把曹操窺破他內心的事掩飾過去。這裡借用「失箸」指害怕雷電的人。 【導讀】 高山聞雷,是常有之事,詩人借用這種具體的自然現象來論述人生,闡發哲理:雷霆之威正是人生憂患的象徵,它可以令人驚恐以至「失箸」,然而對於那些超然於浮名與自身生命之外的人來說,它只不過如嬰兒之啼哭,不足畏懼。詩人以此啟迪人們要以超然物外的態度藐視人生憂患,從而通向履險如夷的樂觀人生。詩歌藉助形象說理,更加耐人尋味,故趙翼謂此詩:「意含蓄不盡。」 有美堂暴雨[1] 遊人腳底一聲雷,滿座頑雲撥不開。 天外黑風吹海立[2],浙東飛雨過江來[3]。 十分瀲灧金樽凸[4],千杖敲鏗羯鼓催[5]。 喚起謫仙泉灑面[6],倒傾鮫室瀉瓊瑰[7]。 【注釋】 [1]有美堂:在杭州吳山最高處。嘉二年(1057)杭州太守梅摯所建。堂名因仁宗賜摯詩句「地有東吳美,東南第一州」而取。 [2]海立:語出杜甫《三大禮賦·朝獻太清宮》:「九天之雲下垂,四海之水皆立。」 [3]杭州在錢塘江西岸,每至颱風季節,常有狂風挾暴雨從東南吹向西北,故云。 [4]「十分」句寫雨勢浩大,江水高漲如金杯中斟滿酒幾欲溢出。 [5]「千杖」句寫雨聲急驟。《唐語林》卷五載,李龜年「善打羯鼓。明皇問:『卿打多少杖?』對曰:『臣打五千杖訖。』」奏一曲而打五千杖,可見鼓點節奏緊密,故這裡用來形容雨點繁密、雨聲急驟。敲鏗:啄木鳥啄木之聲,這裡指鼓聲。 [6]「喚起」句用《舊唐書·李白傳》事:「玄宗度曲,欲造樂府新詞,急召白,白已卧於酒肆矣。召入,以水灑面,即令秉筆,頃之成十餘章。」謫仙:指李白。賀知章曾稱李白:「此天上謫仙人也。」 [7]《述異記》:「南海之中有鮫人室,水居如魚,不廢機織。其眼能泣,則出珠。」此句即用其事。鮫室:鮫人居住的地方。瓊瑰:美玉。這裡用來比喻好詩句。 【導讀】 熙寧六年(1073)夏,蘇軾在吳山有美堂遇暴雨,作此詩。全詩八句,緊扣「暴雨」題目,縱橫渲染,展開奇思妙想,運用典故麗藻,極其雄奇詭譎。首聯起筆突兀不凡,用響雷、頑雲盡情渲染風雨欲來時的壯觀景象,給人以聽覺和視覺上的震撼。頷聯用詞奇崛,寫風用「黑」,寫海用「立」,風起雲湧、濁浪排空的情狀頓時如在目前,驚心動魄。「飛雨過江」則把暴雨越過江面,由遠而近,呼嘯而至的景象寫得真切生動。此聯涵千鈞筆力,真給人以「天風海雨逼人」的氣勢。方回盛讚道:「此聯壯哉!」(《瀛奎律髓匯評》卷十七)頸聯生動、形象的比喻,將這場暴雨的情態、聲勢刻畫殆盡,而且,它以人們日常生活中所熟悉的事物——金樽凸、羯鼓催作比,既使人感到新鮮親切,又使人對暴雨之「暴」感受更深。尾聯想落天外,以為這場暴雨是天意催詩,天帝要喚醒李白創作出瑰麗的詩篇,這是蘇軾豪情自負,暗寓此篇的創作,氣勢與前一貫。紀昀曾批評此詩「獷氣太重」(《紀評蘇文忠公詩集》卷十),孰不知這正是詩人善於「隨物賦形」的表現,倘若寫暴雨而筆端無「獷氣」,何以盡顯「暴」之勢? 和孔密州(選一)[1] 東欄梨花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 惆悵東欄一株雪[2],人生看得幾清明。 【注釋】 [1]孔密州:孔宗翰,字周翰,繼蘇軾之後的密州知州。 [2]一株雪:指梨花。 【導讀】 熙寧十年(1077)四月,蘇軾由密州知徐州,抵徐後作《和孔密州》絕句五首,此選第三首。詩的首句寫梨花、柳葉之色,以「淡白」與「深青」相映襯,色彩反差極大,醒人眼目。這種色彩搭配方法或許是東坡所愛,如他在《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中以「黑雲」與「白雨」相對,亦給人深刻印象。次句寫梨花盛開、柳絮飄飛之狀,呼應前句,組構成一幅明麗生動的圖畫。後兩句從杜牧《初冬夜飲》中的「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誰此憑欄會」化出,杜詩嘆的是物是人非,蘇詩嘆的是人生短暫,感慨更為深沉。洪邁《容齋隨筆》卷十五載:「(張文潛)好誦東坡《(東欄)梨花》絕句……每吟一過,必擊節賞嘆不能已,文潛蓋有省於此雲。」「有省於此」大概是指與蘇軾一樣有春光易逝、人生如寄的感慨。 百步洪[1] 其一 長洪斗落生跳波[2],輕舟南下如投梭, 水師絕叫鳧雁起[3],亂石一線爭磋磨。 有如兔走鷹隼落,駿馬下注千丈坡[4], 斷弦離柱箭脫手,飛電過隙珠翻荷。 四山眩轉風掠耳,但見流沫生千渦。 中得樂雖一快[5],何異水伯誇秋河[6]。 我生乘化日夜逝[7],坐覺一念逾新羅[8]。 紛紛爭奪醉夢裡,豈信荊棘埋銅駝[9]。 覺來俯仰失千劫[10],回視此水殊委蛇[11]。 君看岸邊蒼石上,古來篙眼如蜂窠。 但應此心無所住[12],造物雖駛如吾何! 回船上馬各歸去,多言師所呵[13]。 【注釋】 [1]百步洪:在今江蘇銅山,又稱徐州洪。泗水所經,長約百餘步,故名。 [2]斗落:即陡落。突然下落之意。 [3]水師:水手。絕叫:猛叫。 [4]注千丈坡:注坡,本宋人軍中用語,指軍士從斜坡上急馳而下。 [5]:同「險」。 [6]此句意謂自以為識見甚廣,實則孤陋寡聞。這裡是用《莊子·秋水篇》:「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渚涯之間,不辨牛馬。於是焉,河伯欣然自得,以天下之美盡在己。」 [7]乘化:順隨命運自然變化。語本陶淵明《歸去來兮辭》:「聊乘化以歸盡。」日夜逝:《論語·子罕》記載孔子在川上觀看流水,嘆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8]新羅:唐宋時的新羅,即今朝鮮的一部分。佛教典籍《景德傳燈錄》卷二十三載僧人說偈語,有「一念逾新羅」的比喻。這裡引用它,意謂一念之速,要比百步洪快得多。 [9]《晉書·索靖傳》:靖有先知遠量,知天下將亂,指洛陽宮門銅駝,嘆曰:「會見汝在荊棘中耳!」後來人們用「荊棘銅駝」來比喻世事變化極快。 [10]劫:佛家語,意為時日、歲月。 [11]殊:異,特別。委蛇:從容轉曲自得的樣子。 [12]住:佛家語,執著之意。 [13]:爭論不休,喧嘩、嗦。師:指參寥。 【導讀】 此詩作於元豐元年(1078)。詩前自序雲詩人因事未參與王定國游百步洪的風人雅事,後與參寥「放舟洪下,追懷曩游,已為陳跡,喟然而嘆,故作二詩。一以遺參寥,一以寄定國」。這裡選第一首,即送參寥者。 白居易《琵琶行》連用多種比喻形容琵琶的音響,使人讀後如親聆一支動人的樂曲。蘇軾不讓白居易專美於前,他在此詩中恣意馳騁,一氣噴出「兔走隼落」、「駿馬注坡」、「弦離箭脫」、「電過荷翻」等七種譬喻,描繪百步洪急速洶湧令人驚心駭目的水勢,氣勢磅礴,神采飛動,讀來亦使人如親眼目睹了百步洪水波沖瀉的壯觀景象。前人對此多加好評,如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二嘆道:「用譬喻為文,是軾所長。此篇摹寫急浪輕舟,奇勢迭出,筆力破餘地,亦真是險中得樂也。」趙翼《甌北詩話》卷五雲,「東坡大氣旋轉,雖不屑屑於句法字法中別求新奇,而筆力所到,自成創格」,且稱讚「有如兔走鷹隼落」以下四句,「形容水流迅急,連用七喻,實古所未有」。此詩是送給詩僧參寥的,故詩的後半首轉入佛理禪觀式的思辨,談及社會、人生的問題。《紀昀評蘇文忠公詩集》卷十七云:「詩須如此用意,方淡浮泛。」陳衍《宋詩精華錄》卷三云:「坡公喜以禪語入詩,數見無味。此詩就眼前『篙眼』指點出,真非鈍根人所及矣。」 月夜與客飲酒杏花下 杏花飛簾散余春,明月入戶尋幽人。 褰衣步月踏花影[1],炯如流水涵青[2]。 花間置酒清香發,爭挽長條落香雪。 山城酒薄不堪飲[3],勸君且吸杯中月。 洞簫聲斷月明中,惟憂月落酒杯空。 明朝卷地春風惡,但見綠葉棲殘紅。 【注釋】 [1]褰衣:撩起、提起長袍衣。 [2]炯:光明。 [3]山城:指徐州。酒薄:酒味不濃。 【導讀】 此詩為元豐二年(1079)在徐州作。《東坡志林》云:「仆在徐州,王子立、子敏皆館於官舍。蜀人張師厚來過,二王方年少,吹洞簫,飲酒杏花下。予作此詩。」這首詩寫得清幽超逸,頗有李白《月下獨酌》(花間一壺酒)之韻致。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二謂此詩:「清幽超遠,乃姜堯章所謂自然高妙者。」通觀全篇,有四個特點:一是一反蘇詩用事博的風格,全詩純系直寫,新穎別緻。王十朋《百家注分類東坡先生詩》卷十引趙次公語:「此篇不使事,古所未有,殆涪翁所謂不食煙火食人之語也。」二是全詩緊扣題目,不斷變換筆墨寫月、寫花、寫酒、寫人,既把四者糅為一體,又分散寫來,於圓密整合之中見錯落之致。三是寫景細緻入微,大有李白之風。尤其是「炯如流水涵青」一句,比喻生動貼切,意境極其空靈明凈。四是借景寓意、情景交融,於結尾處虛寫花之凋謝,寄託著詩人的惜春之情、身世之感和及時行樂之意。 予以事系御史台獄,獄吏稍見侵,自度不能堪,死獄中不得一別子由,故作二詩授獄卒梁成以遺子由(選一) 其一 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滿先嘗債[1],十口無歸更累人[2]。 是處青山可埋骨[3],他時夜雨獨傷神[4]。 與君世世為兄弟,又結來生未了因。 【注釋】 [1]百年未滿:時蘇軾四十四歲。 [2]蘇軾入獄,其家眷由蘇轍照料,負債甚多。 [3]是處:到處、處處。 [4]唐韋應物《示全真元常》詩云:「寧知風雪夜,復此對床眠?」蘇軾兄弟早年同讀此詩,「惻然感之,乃相約早退為閑居之樂」(見蘇轍《逍遙堂會宿》詩序)。 【導讀】 元豐二年(1079),御史李定、何正臣、舒等相率上章彈劾蘇軾,他們從蘇軾詩文中挑剔章句,指為譏謗朝廷、攻擊新法。七月二十八日蘇軾在湖州被捕入京,八月十八日入御史台獄,御史台一稱「烏台」,故此案稱為「烏台詩案」。當時蘇軾以為自己此番必死無疑,故在獄中寫了兩首絕命詩,這是其中第一首。此詩主要是懷念其弟子由的,寫得凄婉動人,然「是處青山可埋骨」一句又表現出蘇軾固有的曠達胸襟。此語後人常沿用,如元顧瑛《玉山逸稿》卷四《自贊》有:「儒衣僧帽道人鞋,到處青山骨可埋。」最後兩句寫詩人於無全生之望之時,仍戀戀於兄弟之情,且預結來生,極其痛切而深摯。洪亮吉《北江詩話》卷二評此二句曰:「讀之令人增友於之誼。」另一首主要是懷念妻兒,亦寫得哀婉凄惻。獄卒還將這兩首詩上呈朝廷,據說神宗讀後大為感動,這也是蘇軾得赦的一個重要原因。 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責授檢校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復用前韻 其一 百日歸期恰及春[1],余年樂事最關身。 出門便旋風吹面[2],走馬聯翩鵲人[3]。 卻對酒杯渾似夢[4],試拈詩筆已如神。 此災何必深追咎,竊祿從來豈有因[5]。 【注釋】 [1]百日:蘇軾於八月十八日入獄,十二月二十八日出獄,計一百三十天,此言「百日」,乃舉成數。 [2]便旋:迅捷、輕快之意。 [3]:眾口雜嗚。人:朝著人叫。 [4]渾:簡直。 [5]竊祿:竊據高位,無功食祿。做官的謙稱。 【導讀】 元豐二年(1079),蘇軾在「烏台詩案」結案後出獄時,用在獄中所作詩的原韻寫了兩首詩,這是其中第一首。此詩抒發了詩人出獄後的欣喜之情,亦暗寓著詩人對自己性格操守的堅持。三、四兩句狀眼前之景,抒胸中之情,生動再現了一個百餘日不見天日,不接觸自然界的風、雨、陽光的囚徒,僥倖得出獄門,看到一片爛漫春光時激動、喜悅的心情。五、六兩句更藝術地表現了恢復自由生活的詩人那種如夢如幻、如煙如雲的超現實感、恍惚感。詩人以詩得罪入獄,此番在各方營救下出獄即雲「詩筆如神」,可見詩人精神之放曠、性格之倔強。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三云:「詩獄甫解,又矜詩筆如神,殆是豪氣未盡除。」第二首中的「塞上縱歸他日馬,城東不鬥少年雞」二句,用《淮南子·人間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及《東城老父傳》少年賈昌鬥雞得寵的典故,表明自己的人生態度:雖福禍未知,然必堅持自己的性格操守,不做阿世媚俗之徒。亦是蘇軾「豪氣未盡除」之語。 陳季常所蓄朱陳村嫁娶圖[1] 其二 我是朱陳舊使君[2],勸農曾入杏花村[3]。 而今風物那堪畫,縣吏催錢夜射門[4]。 【注釋】 [1]陳季常:名,號方山子,蜀眉州人。鳳翔知府陳希亮之子,蘇軾任鳳翔簽書判官時就與他交遊,後隱居於岐亭(今湖北麻城)。朱陳村:蘇軾自註:「朱陳村在徐州蕭縣。」 [2]舊使君:蘇軾於熙寧十年(1077)至元豐二年(1079)任徐州太守,漢時稱太守為使君,後世沿用其稱。 [3]勸農:古時州縣長官下鄉視察農事,稱為勸農。杏花村:《名勝志》謂:「杏花村,與朱陳村相連。」 [4]催錢:催繳租稅。 【導讀】 元豐三年(1080)正月,蘇軾自京城赴黃州,途經岐亭時,應陳季常之請為其所收藏的一幅古畫《朱陳村嫁娶圖》題詠。原詩二首,此選第二首。作者在詩中並未描繪嫁娶圖上的實景,而是因畫興感,把畫與現實聯繫起來,借題發揮,反映當時的社會現實。正因「烏台詩案」而被謫黃州的蘇軾,詩筆的鋒芒未減,敢於諷諫時弊,可見詩人的憂國憂民之心,並不因貶謫流放而消衰,亦可見詩人性格之倔強和頑強。 初到黃州 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 長江繞郭知魚美[1],好竹連山覺筍香。 逐客不妨員外置[2],詩人例作水曹郎[3]。 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4]。 【注釋】 [1]長江繞郭:黃州在長江北岸,三面環水,故曰。 [2]逐客:作者自謂。員外:官制定額以外的官員。此時作者被謫降為檢校水部員外郎。 [3]水曹郎:指隸屬於水部的郎官。梁時何遜、唐時張籍、宋時孟賓於都做過水部郎官,皆以詩知名。故說「例作」。 [4]壓酒囊:作者自註:「檢校官例折支,多得退酒囊。」折支,用實物來抵官俸。HT〗 【導讀】 蘇軾被謫為檢校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於元豐三年(1084)二月到職,作此詩。這首詩語言平實清淺,卻深刻揭示出蘇軾初到黃州時複雜矛盾的心情。首聯「自笑」中蘊涵詩人無限的辛酸與難言之隱。「為口忙」表面是說自己為口腹而奔忙,弦外之音則是指自己因吟詩作文而得禍,實與「平生文字為吾累」同義。「荒唐」二字看似輕鬆,實是詩人無奈道出。頷聯飛馳想像,詩人看到清波、翠竹迅速聯想到魚美、筍香,把視覺形象立即轉化為味覺嗅覺形象,表現出詩人對未來生活的憧憬,緊扣「初到」題意,亦表露了詩人善於自得其樂、隨緣自適的人生態度。頸聯是詩人處於逆境時的自我安慰、自我解脫,又不無牢騷之意。「不妨」、「例作」在牢騷中兼帶曠達、詼諧。尾聯流露出不能有所作為的痛苦之意,同時也寄託著詩人希望有補於世的願望,將詩人的複雜心情作了進一步的表示。 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1] 幽人無事不出門,偶逐東風轉良夜[2]。 參差玉宇飛木末,繚繞香煙來月下。 江雲有態清自媚,竹露無聲浩如瀉。 已驚弱柳萬絲垂,尚有殘梅一枝亞[3]。 清詩獨吟還自和,白酒已盡誰能借。 不惜青春忽忽過,但恐歡意年年謝。 自知醉耳愛松風[4],會揀霜林結茅舍。 浮浮大甑長炊玉[5],溜溜小槽如壓蔗[6]。 飲中真味老更濃,醉里狂言醒可怕。 閉門謝客對妻子,倒冠落佩從嘲罵。 【注釋】 [1]定惠院:在黃州城東南,蘇軾到黃州後初居於此。 [2]良夜:深夜。 [3]亞:通「壓」,低垂。 [4]松風:《南史·陶弘景傳》:「特愛松風,庭院皆植松,每聞其響,欣然為樂。」 [5]浮浮:《詩經·大雅·生民》:「蒸之浮浮。」毛傳曰:「浮浮,氣也。」甑:古代炊具。玉:精米如玉。 [6]溜溜小槽:光滑傾斜的釀酒的器具。 【導讀】 此詩寫詩人謫居黃州久不出門,偶然於月夜出遊,見周圍清靜幽美之景,感慨良多,嘆年歲之飛逝,嗟歡意之漸衰,髮結廬退隱之思,亦表露詩人遭受詩案打擊後,心驚膽戰的情態。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三云:「清游勝賞,一往作氣,澄鮮之語。忽念及歡意日謝,又說到醉里狂言可怕,謫居中情緒若揭。」「江雲有態清自媚」以下四句摹景極其簡練、清雅,王文誥贊道:「此不食煙火人語。」(《蘇海識余》卷一)且景中有情,情景相生,一「驚」字寫出詩人久不出門以及客居生活之寥落。 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 江城地瘴蕃草木[1],只有名花苦幽獨; 嫣然一笑竹籬間,桃李漫山總粗俗。 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2]。 自然富貴出天姿,不待金盤薦華屋[3]。 朱唇得酒暈生臉,翠袖卷紗紅映肉; 林深霧暗曉光遲,日暖風輕春睡足[4]。 雨中有淚亦凄愴,月下無人更清淑。 先生食飽無一事[5],散步逍遙自捫腹, 不問人家與僧舍,拄杖敲門看修竹。 忽逢絕艷照衰朽[6],嘆息無言揩病目。 陋邦何處得此花,無乃好事移西蜀[7]? 寸根千里不易致,銜子飛來定鴻鵠。 天涯流落俱可念[8],為飲一樽歌此曲。 明朝酒醒還獨來,雪落紛紛那忍觸! 【注釋】 [1]地瘴:地勢低濕,多瘴氣。蕃:(草木)茂盛。 [2]杜甫《佳人》:「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這裡作者把花擬人化。 [3]薦:進獻。 [4]《明皇雜錄》:「上登沉香亭,召妃子。時卯酒未醒,侍從扶掖而至。上乃笑曰:『豈是妃子醉耶?海棠春睡未足耳。』」此是以花比人,而蘇軾在詩中是以人比花。 [5]先生:作者自謂。 [6]絕艷:指海棠。衰朽:自指。 [7]西蜀海棠最盛,蜀產香海棠最為名貴,故蜀有「香海棠國」之稱。 [8]俱:指上文的「絕艷」與「衰朽」,即海棠和作者自己。 【導讀】 《東坡志林》載:「黃州定惠院東小山上有海棠一株,特繁茂,每歲開時,必為置酒。」此詩是蘇軾於元豐三年(1080)初訪此株海棠時所作。全詩調動多種藝術手法來詠物言情。開頭八句以花寫人,用傳統的意象方式來象徵詩人自我:那「幽獨」的海棠花,正是貶謫黃州、孤高傲世、特立危行的詩人的寫照。接下來六句以人喻花,用擬人化手法細摹海棠枝葉之鮮艷以及它在天曉、日暖、雨中、月下的各種情態,賦予海棠人的意態、習性和情趣感思,寫盡海棠之美,可謂詠海棠之絕唱。「先生食飽無一事」以下波瀾又起,詩人借花寓感,從海棠流落異邦、與雜花野草為伍的境況聯想到自己貶謫流放、貧病衰朽的運命,不由發出同是天涯淪落者的感慨。整首詩時而以花喻人,時而以人喻花,時而人花同體,起伏跌宕,極富情致。《紀昀評蘇文忠公詩集》卷二十謂此詩:「純以海棠自喻,風姿高秀,興象深微。後半尤煙波跌宕。此種真非東坡不能,東坡非一時性到亦不能。」胡應麟《詩藪》外編卷五云:「《定惠海棠》等篇,往往俊逸豪麗,自是宋歌行第一首。」 正月二十日與潘、郭二生出郊尋春,忽記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詩,乃和前韻[1] 東風未肯入東門,走馬還尋去歲村。 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 江城白酒三杯釅[2],野老蒼顏一笑溫。 已約年年為此會,故人不用賦招魂[3]。 【注釋】 [1]潘、郭:指蘇軾在黃州新交的朋友潘大臨(一說潘丙,潘大臨之叔)和郭遘。女王城:《東坡志林》卷四《黃州隋永安郡》條:「今黃州都(東)十五里許有永安城,而俗謂之女王城。」一說是「楚王城」的訛稱。前韻:指元豐四年所作《正月二十日往岐亭,郡人潘、古、郭三人送余於女王城東禪莊院》一詩。 [2]釅:酒味濃厚。 [3]招魂:《楚辭》有《招魂》篇,為宋玉哀憐屈原被放逐而作。此句意謂朋友不必可憐他而設法調他入京。 【導讀】 此詩作於元豐五年(1082)正月二十日。在前後幾年的這個日子裡,蘇軾都作詩以寄感慨:元豐三年,詩人在貶赴黃州途中,至麻城五關作了《梅花》七絕二首;元豐四年作了《正月二十日往岐亭,郡人潘、古、郭三人送余於女王城東禪莊院》七律一首;元豐六年作的《六年正月二十日復出東門仍用前韻》七律一首,即步此詩之韻而作。 這首七律以游春之樂、酒濃情厚、良朋野老排解了「烏台詩案」的打擊之痛以及貶謫生活之困苦,頗有樂於此間的意味。「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是有名的比喻,意謂人如候鳥,感信而動,重來踏春;而人事得失卻如春夢一般,了無痕迹。它表露了詩人的高曠情懷:既然一切往事、一切留戀和煩惱都歸於虛無,那就不必眷戀、悲哀,且放寬胸懷,隨緣自適。也是因此情懷之高曠,更見詩人人生感慨之深切。 紅梅三首(選一) 其一 怕愁貪睡獨開遲,自恐冰容不入時[1]。 故作小紅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 寒心未肯隨春態,酒暈無端上玉肌[2]。 詩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綠葉與青枝[3]。 【注釋】 [1]入時:與時俗相合。 [2]酒暈:酒後的紅暈。玉肌:猶如說玉容。 [3]「詩老」二句作者自註:「石曼卿《紅梅》詩云:『認桃無綠葉,辨杏有青枝。』」詩老:指石曼卿。格:風格。更:豈能。 【導讀】 蘇軾常常喜歡詠花自況,尤其喜愛詠高潔、幽獨之梅花,現存的詠梅之作有三四十首。《紅梅》詩作於元豐五年(1082),原共三首,此選第一首。此詩細緻描摹了紅梅的風姿——小紅桃杏色、酒暈上玉肌;更寫出了紅梅的品格——從表(冰容)至里(寒心)都是冰清玉潔,不迎合時俗。紅梅這種傲霜而開,不與百花爭妍的特性,自然引起了「一肚皮不合時宜」的詩人情感上的共鳴,因此,詩人在這首詩中,情與物化,既是詠「梅格」,又是為自己不願隨波逐流、堅持高風亮節的「人格」寫照。三、四兩句將紅梅艷如桃杏之色與孤瘦遒勁之態相映襯,形象鮮明,被認為是詠紅梅的絕唱,也成為後世許多畫家畫紅梅的構思之源。蘇軾對此詩頗為自得,曾把它稍作改動,譜入《定風波》的詞調中。《紀昀評蘇文忠公詩集》卷一評此詩曰:「細意鉤剔,卻不入纖巧。中有寄託,不同刻畫形似故也。」 琴詩 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 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於君指上聽? 【導讀】 《紀昀評蘇文忠公詩集》卷二十一云:「此隨手寫四句,本不是詩,搜輯者強收入集。千古詩集有此體否?」此詩突破了唐詩依靠景物形象以抒情言志的創作窠臼,全無意象,純以奇趣哲理取勝,這為過去所未見,故千古詩集未有此體。然這實在是首好詩。作者以才情驅遣筆墨,通過淺顯而富有意趣的詩句告訴我們一個道理:美妙琴聲的出現,有待於客觀的物(琴)與主觀的人(彈琴者)巧妙結合,彈琴如是,其他事情亦如此。 南堂[1] 其五 掃地焚香閉閣眠,簟紋如水帳如煙[2]。 客來夢覺知何處?掛起西窗浪接天。 【注釋】 [1]南堂:位於黃州,南臨皋亭,俯臨長江(蘇軾有另一南堂在惠州)。 [2]此句謂竹席的紋理光滑如水,紗帳輕薄如煙。簟:供坐卧用的竹席。 【導讀】 前兩句寫焚香晝寢,意境飄逸沖淡,後兩句寫客來夢醒,不知身在何方,故捲起西邊的窗帘往外望以確認自己的位置,於是浪天相接的景象奔來眼底,意境自然巧妙地轉入雄奇飛騰。紀昀云:「此首興象自然。」(《紀昀評蘇文忠公詩集》卷二十二) 東坡[1] 雨洗東坡月色清,市人行盡野人行[2]。 莫嫌犖确坡頭路[3],自愛鏗然曳杖聲。 【注釋】 [1]東坡:《東坡八首》序:「余至黃州二年,日以困匱。故人馬正卿哀余乏食,為余郡中請故營地數十畝,使得躬耕其中。」因其地在黃州東門外,而作者所仰慕的白居易在忠州曾有《東坡種花》、《步上東坡》詩,故將此地取名為東坡,並以「東坡」作為自己的別號。 [2]野人:居住山野之人,作者自謂。 [3]犖确:大而多的山石。 【導讀】 這首七絕是元豐六年(1083),蘇軾貶居黃州因「困匱」、「乏食」躬耕於東坡時所作。此詩主要寫雨後散步東坡的平凡事件,而托意深遠,耐人尋味。首句以讚美之情描繪了東坡月下清景,次句則是對自己特立危行處境的概括,末二句用「犖确坡頭路」象徵人生旅途的坎坷,又用「莫嫌」、「自愛」二詞表露自己以險為樂、視險為夷的人生態度。本詩篇幅短小而極富情韻,意味雋永,故紀昀贊其「風致不凡」(《紀昀評蘇文忠公詩集》卷二十二)。 同一時期,作者有《定風波》一詞寫在風雨中的神態:「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精神上與此詩有相通之處,可比較而讀。 海棠 東風裊裊泛崇光[1],香霧空月轉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2]。 【注釋】 [1]裊裊:形容微風轉拂。一作「渺渺」。崇光:增長著的春光。 [2]紅妝:指海棠花。 【導讀】 此詩作於元豐七年(1084),所詠之海棠應是前面提到的黃州「定惠院之東」的海棠。末二句想像奇特,以人擬花,使海棠具有了人的行為、習性:喜著紅妝、夜深渴睡。這既是藝術的誇張,又是詩人深情的傾注。「恐」的心理活動以及持燭照花的行動,無不體現了詩人的愛花惜春之情。同時,詩人在此也隱寓著自己寂寞凄清的心境。情寓景中,水乳交融,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 題西林壁[1]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2]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3]。 【注釋】 [1]西林:寺名,在江西廬山,建於晉代,宋時改名為乾明寺。 [2]「遠近」句:一作「遠近看山各不同」。 [3]只緣:只因為。 【導讀】 元豐七年(1084)蘇軾由黃州移汝州,路出九江,初游廬山,作此詩題於西林寺壁間。趙翼云:「廬山名作如林,若再實作,斷難出色。坡公想落天外,巧於以偏師取勝。」這首詩突破了山水詩寫景抒情的傳統範式,另闢蹊徑,把寫景與言理巧妙結合起來,即景寄意、因物寓理,極富理趣。詩的前兩句以極其概括的筆觸描繪了廬山的總體外觀,廬山的雄奇多變如在讀者眼前。在此基礎上,後兩句從認識廬山真面目這一角度闡發了一種人生哲理:身在其中,往往不能避免認識的片面性和主觀隨意性,而不能認識事物全貌;出乎其外,才能做到大局在握,以客觀的態度去認識事物,從而真正認清事物的本來面目,即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道理淺顯而具有普遍意義。陳衍《宋詩精華錄》卷二說:「此詩有新思想,似未經人道過。」 次荊公韻[1] 其三 騎驢渺渺入荒陂[2],想見先生未病時。 勸我試求三畝宅[3],從公已覺十年遲[4]。 【注釋】 [1]荊公:即荊國公,王安石的封號。 [2]渺渺:遠遠地。 [3]王安石約蘇軾在金陵買田居住,結鄰終老。 [4]王安石第二次罷相是在熙寧九年(1076),到此時已過了整整八年,這裡說「十年」是舉其成數。 【導讀】 元豐七年(1084),蘇軾由黃州移汝州,七八月間過金陵,與王安石會晤,詩即當時步王安石《薔薇四首》韻而作,原共四首,此選第三首。 這首詩是蘇、王二人相交甚厚的一個明證。蘇、王二人政見雖不同,然而對彼此的人品和才學卻互相欣賞。據蔡《西清詩話》載,王安石於此次與蘇軾流連燕語後,感嘆道:「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仰慕之情溢於言表。而蘇軾在此詩中亦表達了對王安石的欽崇之情,大有相從恨晚之意。 此外,這首詩亦揭示了蘇軾當時的心境。其時,蘇、王二人,一個被貶,一個罷相,具體情況雖有不同,然遭排斥打擊的處境卻頗為相似,蘇軾也和王安石一樣深切體會到官場的複雜、險惡,心境比較孤清蕭瑟。因此,蘇軾非常羨慕王安石能及時抽身引退,過上「騎驢游肆山水間」的閑適生活,並在詩中表示了要追隨王安石買田歸隱的意願。 惠崇春江晚景[1] 其一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 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2]。 【注釋】 [1]惠崇:見王安石詩《純甫出僧惠崇畫要予作詩》注。 [2]春江水發,河豚例向上游,漁人謂之「搶上水」。 【導讀】 這是元豐八年(1085)蘇軾為惠崇所繪的鴨戲圖而作的題畫詩。題畫詩要作得好,既要入乎畫內,又要出乎畫外。詩人在這首小詩中不僅再現了畫面所描繪的早春風光,而且憑著敏銳的藝術感受力和生活經驗,對畫面作了補充和發揮。「鴨知水暖」這種訴之於感覺和想像的事物,畫面是難以傳達的,詩人卻通過設身處地的體會,在詩中表達出來。畫面雖未描寫河豚的動向,但詩人卻從蔞蒿叢生、蘆葦吐芽推測而知「河豚欲上」。詩人的藝術聯想拓寬了繪畫所表現的視覺之外的天地,使詩情、畫意完美地結合起來,故紀昀說:「此是名篇,興象實為深妙!」(《紀昀評蘇文忠公詩集》卷二十六) 書李世南所畫秋景[1] 其一 野水參差落漲痕,疏林欹側出霜根[2]。 扁舟一棹歸何處?家在江南黃葉村。 【注釋】 [1]李世南:字唐臣,長於山水畫,與蘇軾同時人。 [2]欹側:歪斜側倒。欹:通「」。 【導讀】 此詩於元二年(1087)在京師作。原詩三首,今存二首,現選其第一首。詩題已表明所詠之對象是秋景畫,故詩從畫著筆,於開頭兩句便把畫面的主要構圖和意境形象描述出來,使讀者如親睹這幅滲透著濃濃秋意的山林風景畫。更令人嘆賞的是此詩並不停留於畫面,而是有所補充和發揮,使這幅山林秋景圖有著更深更廣的含意與境界。詩人從畫面里的野水中有隻小船,船上有個人處恣發想像,於三、四句中虛設了個「黃葉村」,將畫境推向無限深遠,賦予畫幅以悠然無盡的情味。 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1] 其一 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2]。 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 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3]。 邊鸞雀寫生[4],趙昌花傳神[5]。 何如此兩幅,疏淡含精勻! 誰言一點紅[6],解寄無邊春[7]? 【注釋】 [1]鄢陵:今河南鄢陵西北。王主簿:鄧椿《畫繼》卷四云:「鄢陵王主簿,未審其名,長於花鳥。」折枝:花卉畫的表現形式之一,畫花卉不畫全株,只畫連枝折下來的部分,故名。 [2]見:見識。鄰:接近。 [3]天工:合乎自然的技巧。 [4]邊鸞:中唐花鳥畫家。 [5]趙昌:宋代花鳥畫家。 [6]誰言:料不到。 [7]解寄:會寄託著。 【導讀】 這是蘇軾用詩歌形式評論文藝作品的名篇。蘇軾既是詩人,又是畫家,有很高的藝術修養和鑒賞力,故他在此詩提出的詩畫創作理論也頗有見地。其中關於「形似」的見解頗受後人注目。他認為文藝創作不應停止在形似,而應有更高的追求——神似。這種看法是從中國文藝創作重寫意的傳統發展而來的。王若虛《滹南詩話》卷二:「夫所貴於畫者,為其似耳。畫而不似,則如勿畫。命題而賦詩,不必此詩,果為何語?然則坡之論非歟?曰:論妙於形似之外,而非遺其形似;不窘於題,而要不失其題,如是而已耳。」此是對蘇軾「形似」見解的準確理解。同時,這首詩又是蘇軾「以議論為詩」的代表作,他以駕空議論起筆,層層推進,最後歸結到論王主簿畫,幾乎全篇用議論,然議論有的放矢、中肯獨到,且適當引入疏淡精勻、寄託著無邊春色的畫面,使人讀來頗覺有韻味。原詩二首,選其第一首。 書王定國所藏煙江疊嶂圖[1] 江上愁心千疊山[2],浮空積翠如雲煙, 山耶雲耶遠莫知,煙空雲散山依然。 但見兩崖蒼蒼暗絕谷,中有百道飛來泉。 縈林絡石隱復見,下赴谷口為奔川。 川平山開林麓斷,小橋野店依山前, 行人稍度喬木外,漁舟一葉江吞天。 使君何從得此本?點綴毫末分清妍。不知人間何處有此境?徑欲往買二頃田[3]。 君不見武昌樊口幽絕處[4],東坡先生留五年[5]。 春風搖江天漠漠,暮雲卷雨山娟娟, 丹楓翻鴉伴水宿,長松落雪驚醉眠[6]。 桃花流水在人世,武陵豈必皆神仙[7]? 江山清空我塵土,雖有去路尋無緣[8]。 還君此畫三嘆息,山中故人應有招我歸來篇[9]。 【注釋】 [1]題下蘇軾自註:「王晉卿畫。」王詵,字晉卿,太原人,英宗女蜀國公主之夫。宋代著名畫家,工金碧山水,師法唐代大師李成,亦善淡墨平遠小景,蘇軾曾稱他得「破墨三昧」。王定國:名鞏,莘縣人,工詩,曾從蘇軾學文案。 [2]江上愁心:唐張說有《江上愁心賦》,這裡借用這個名。 [3]二頃田:寄歸隱之意。語本《史記·蘇秦列傳》:「且使我有洛陽負郭田二頃,吾豈能佩六國相印乎?」 [4]樊口:在今湖北鄂城西北。 [5]五年:蘇軾於元豐三年(1080)二月到黃州,七年四月改遷汝州,說五年,是舉其成數。 [6]「春風」四句:分寫黃州春、夏、秋、冬的景色。伴水宿:指人,不指鴉。 [7]「桃花」二句:用陶潛《桃花源記》武陵漁人發現桃花源的故事。 [8]「江山」二句:用《桃花源記》中說的太守派人隨漁人前往,「遂迷不復得路」之意。[9]「還君」二句:為擬設之詞,作者意在歸隱。山中故人:並無實指。歸來篇:《楚辭·招隱士》:「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久留。」陶淵明亦有《歸去來兮辭》。 【導讀】 此詩是元三年(1088)蘇軾在京師任翰林學士時所作。這是一首題畫詩,它從畫面入筆,從遠景寫到近景;接著,詩人發揮聯想,從畫中景色寫到現實景物——黃州四時之景;最後,詩人從眼中畫面、意中景象引出歸隱山林的志趣。全詩虛實交錯、情景交融、舒捲自如。 此詩章法結構謹嚴巧妙,歷來為人所稱道。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卷三十說:「《孟子》長篇多兩扇法……如此詩即用兩扇法。」然後,他引了「江上愁心千疊山」以下十二句云:「以上自首句憑空突起,至此為一扇,道圖中之景也。」又引「雖有去路尋無緣」說:「自『使君』句起至此為一扇,道觀圖之人也。後謹以二句作結,『還君此畫三嘆息』,此句結圖中之景,『山中故人應有招我歸來篇』,此句結觀圖之人。」分析甚為精闢。 贈劉景文[1] 荷盡已無擎雨蓋[2],菊殘猶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須記:正是橙黃橘綠時。 【注釋】 [1]劉景文:劉季孫,字景文,開封祥符人。時任兩浙兵馬都監駐杭州。 [2]擎雨蓋:指荷葉。 【導讀】 此詩是蘇軾於元五年(1090)初冬在杭州所作。這是一首描寫初冬自然景物並稱頌、勖勉友人的即景抒情名作。作者突破傳統,把在一些「傷春悲秋」文人筆下最為蕭條冷落的初冬景物寫得生意盎然:雖然夏荷已敗,秋菊已謝,然而仍有殘菊的枝幹傲霜挺立,風姿遒勁;更有黃橙綠橘,斑斕動人。 前人曾將本詩與韓愈《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全詩為:「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相提並論,認為:「二詩意思頗同而詞殊,皆曲盡其妙。」(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十)兩者的構思與描寫手法的確相似,藝術功力亦相當,然而論及意境,蘇詩當稍勝一籌。韓詩儘管風神綽約,卻只是單純地寫景,而蘇詩則是情景交融,不著痕迹地將對劉氏的稱頌之情、勖勉之意貫注於對初冬景物的描寫之中,意味深長。故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五云:「淺語遙情。」 慈湖夾阻風[1] 其五 卧看落月橫千丈,起喚清風得半帆。 且並水鄉欹側過[2],人間何處不岩[3]。 【注釋】 [1]慈湖夾:地名,在安徽當塗縣。阻風:船為風所阻。 [2]並:傍,沿著。欹:通「」。 [3]岩:形容山石險峻不平,這裡指道路崎嶇險峻。 【導讀】 紹聖元年(1094),蘇軾被貶英州(今廣東英德縣)南行至當塗時作此詩。「人間何處不岩」既是對此次旅程道路崎嶇險峻的紀實,也是詩人在人生道路上屢遭貶謫、歷盡人生憂患的感觸,體現了詩人視險為夷,困而彌堅的曠達精神。它啟迪人們在人生征程中,不要設想會一帆風順,要時刻準備著以樂觀無畏的態度去迎接挫折和磨難的考驗。全詩寓情理於形象之中,使人讀來不覺枯燥。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五云:「荒灣旅泊,卻寫得即事可喜。讀此數詩,足以豁塵襟而通靜照矣。」此題之下有詩五首,這裡選其第五首。 南康望湖亭[1] 八月渡長湖[2],蕭條萬象疏。 秋風片帆急,暮靄一山孤。 許國心猶在,康時術已虛[3]。 岷峨家萬里,投老得歸無[4]? 【注釋】 [1]南康:今江西星子縣。 [2]長湖:一作重湖,即鄱陽湖。 [3]康時:即匡時,因避宋太祖趙匡胤諱改。 [4]投老:到老。 【導讀】 此詩是蘇軾於紹聖元年(1094)貶官嶺南,途經南康登望湖亭望鄱陽湖時所作。前四句寫景,而景中寓情,蕭條孤清的秋景正是詩人凄涼心境的反映。後四句詩人在一片秋色中抒發感慨,救國無術,歸家無路,沉痛凄愴。 章質夫送酒六壺,書至而酒不達,戲作小詩問之[1] 白衣送酒舞淵明[2],急掃風軒洗破觥。 豈意青州六從事[3],化為烏有一先生[4]。 空煩左手持新蟹[5],漫繞東籬嗅落英[6]。 南海使君今北海[7],定分百春耕[8]。 【注釋】 [1]章質夫:章,字質夫,浦城人。時任廣州知州。 [2]「白衣」句用事。據晉檀道鸞《續晉陽秋》載,九月九日陶淵明無酒可飲,百無聊賴坐於宅邊菊叢旁,忽見白衣人遠遠走來,原來是王弘送酒來了,陶淵明立即開懷暢飲,酒醉而歸。 [3]「豈意」句用事。據《世說新語·術解》載,桓公有主薄善品酒,故凡有酒,必讓其先嘗。遇好酒,主簿則稱其為「青州從事」;遇劣酒,則稱其為「平原督郵」。蓋因青州有齊郡,平原有鬲縣,主簿以諧音方法說明到臍(齊)為好酒,到膈(鬲)為劣酒。 [4]烏有:司馬相如《子虛賦》虛擬的人物,後成為不存在的人、物的代稱。 [5]《世說新語·任誕》:「畢茂世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 [6]漫繞東籬:陶淵明《飲酒二十首》其五有云:「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嗅落英:《離騷》:「夕秋菊之落英。」 [7]南海使君:指章質夫。北海:指孔融,曾為北海相。《後漢書·孔融傳》:「賓客日盈其門。常嘆曰:『坐上客恆滿,尊中酒不空,吾無憂矣。』」這裡是說章質夫如孔融之好客。 [8]:古時盛酒的器具。 【導讀】 東坡善謔,當其興之所至,真是無事不能謔!送酒而未得,本是遺憾之事,東坡卻以幽默詼諧之筆調侃戲謔,使之轉化為人生一樂事,而詩人聞酒將至歡欣雀躍、手舞足蹈,久候不得悵然若失、百無聊賴的風趣形象亦因此畢肖於紙上。方回云:「『青州』、『烏有』一聯,既切題。『左手』、『東籬』一聯,下『空煩』、『漫繞』四字,見得酒不至也。善戲如此。」(《瀛奎律髓匯評》卷十九) 此詩是東坡以才學驅遣筆端的一篇佳作,全詩的諧趣效果與使事用典密切相關。正因為典故含意豐富,人們讀來一解其深味,皆會會心一笑。頷聯尤見功力,用典臻於化境,不啻鬼斧神工,諧趣效果奇佳。趙翼《甌北詩話》卷五雲,「詩人遇成語佳對,必不肯放過。坡公尤妙於剪裁,雖工巧而不落仟佻,由其才分之大也」,並舉此聯為例。又說:「此等詩雖非坡公著意之作,然自然淡泊,觸手生春,亦見其學之富而筆之靈也。」 食荔枝 其二 羅浮山下四時春[1],盧橘楊梅次第新[2]。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注釋】 [1]羅浮山:在廣東東江北岸,惠州西北。 [2]盧橘:橘的一種,因其色黑,故名(盧:黑色)。但在東坡詩中指枇杷。《冷齋夜話》卷一載:「東坡詩:『客來茶罷無所有,盧橘楊梅尚帶酸。』張嘉甫曰:『盧橘何種果類?』答曰:『枇杷是也。』」 【導讀】 紹聖三年(1096)作於惠州,此題下有兩首,這裡選第二首。嶺南兩廣一帶在宋時為蠻荒之地,罪臣多被流放至此。遷客逐臣到這裡,往往頗多哀怨嗟嘆之辭,而東坡則不然,他在這首七絕中表現出他素有的樂觀曠達、隨遇而安的精神風貌,同時還表達了他對嶺南風物的熱愛之情。 縱筆 白頭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 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 【導讀】 這首詩是紹聖四年(1097)蘇軾在惠州所作。蘇軾善於隨遇而安、隨緣自適,雖被貶至蠻荒之地、貧病交加,卻仍能自得其樂,保持自己精神上的愉悅。此詩便很好地體現了蘇軾這種曠達樂觀的人生態度。據說,這首詩傳至京城,被當權宰相章看到,大為不快,道:「蘇子瞻尚爾快活!」遂將蘇軾貶逐到更為荒遠的儋州。(見《艇齋詩話》、《輿地廣記》)《紀昀評蘇文忠公詩集》卷四十云:「此詩無所譏諷,竟亦賈禍。蓋失意之人作曠達語,正是極牢騷耳。」 吾謫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聞在藤也。旦夕當追及,作此詩示之 九疑聯綿屬衡湘[1],蒼梧獨在天一方[2]。 孤城吹角煙樹里,落月未落江蒼茫。 幽人拊枕坐嘆息[3],我行忽至舜所藏[4]。 江邊父老能說子,「白須紅頰如君長」[5]。 莫嫌瓊雷隔雲海,聖恩尚許遙相望。 平生學道真實意[6],豈與窮達俱存亡。 天其以我為箕子[7],要使此意留要荒[8]。 他年誰與輿地誌,海南萬里真吾鄉。 【注釋】 [1]九疑:九疑山,又名蒼梧山。綿亘在湖南南部、廣西北部一帶。 [2]蒼梧:今廣西梧州。 [3]幽人:作者自謂。 [4]舜所藏:《史記·五帝本紀》載,舜「南巡守,崩於蒼梧之野,葬於江南九疑」。藏:葬的諱稱。 [5]長:指身高。 [6]學道:指所做學問,所持節概。真實意:佛教用語,指離迷情,絕虛妄。 [7]箕子:殷商貴族。商亡後,周武王封其於朝鮮。這裡作者取其僻居邊遠自比。 [8]要荒:要服、荒服。古代京畿以外的領土,從近至遠分為甸服、侯服、綏服、要服、荒服。所以要荒是指邊遠僻陋之地。 【導讀】 紹聖四年(1097),蘇軾被貶為瓊州別駕,昌化軍安置;蘇轍也自筠州貶為化州別駕,雷州安置。蘇軾行至梧州聞說蘇轍已到藤州(今廣西藤縣),立刻追趕。詩即作於當時。此詩詩筆清健,飽蘸感情,前八句寫「至梧乃聞其(子由)尚在藤」,後八句既是對子由的安慰,又抒發了自己看似曠達實則沉重的感情。汪師韓評此詩說:「水天景色,離合情懷,一種纏綿悱惻之情,極排解乃極沉痛。」(《蘇詩選評箋釋》卷六) 被酒獨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覺四黎之舍[1] 其一 半醒半醉問諸黎[2],竹刺藤梢步步迷。 但尋牛矢覓歸路[3],家在牛欄西復西。 【注釋】 [1]被酒:帶醉。 [2]諸黎:即指黎子云等「四黎」。問:訪問。 [3]牛矢:牛糞。 【導讀】 此題之下有詩三首,作於元符二年(1099),這裡選第一首。這是一首記事詩,記敘了醉態可掬的詩人拜訪友人後尋路回家之事。一方面反映了詩人與儋州百姓相處無間,另一方面則展現了儋州農村的風光:竹刺、藤梢、牛矢、牛欄等等。周紫芝《竹坡詩話》卷三援引東坡的話說:「街談巷議皆可入詩,但要人熔化耳。」此詩最大的特點就是將人們認為最粗俗的東西「牛矢」取作詩材,融入詩中,突破了傳統的雅俗之見,以俗為雅,更見一種自然淳樸的野趣。前人對此頗有爭論,紀昀認為:「『牛矢』字俚甚。」(紀昀評蘇文忠公詩集》卷四十二)王文誥則在《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卷四十二中說:「此儋州記事詩之絕佳者,要知公當此時,必無『令嚴鐘鼓三更月』之句也。」又說紀昀不取此詩是「囿於偏見,不能自廣耳」。王說極是。詩歌中並無絕對的俗和雅,從現實生活出發,用飽蘸感情的筆觸去描寫常見的事物,亦能化俗為雅,寫出好詩。 縱筆 其一 寂寂東坡一病翁,白須蕭散滿霜風。 小兒誤喜朱顏在[1],一笑那知是酒紅。 【注釋】 [1]小兒:指蘇軾的第三子蘇過,是他跟隨蘇軾到嶺南的。 【導讀】 此題下有詩三首,選第一首,作於元符二年(1099)。其時,謫居儋州的蘇軾年已過六十,貧病交加,與親人故友久不相聞,心中不免有寂寞蕭瑟之感,故曰「寂寂東坡一病翁」。然而,詩人精神仍不倒:「白須」一句用的是在惠州寫的《縱筆》中「白頭蕭散滿霜風」這一成句。前面提到,詩人曾因惠州《縱筆》一詩而得罪當權者,此時再用其成句,可見詩人性格之倔強、精神之無畏。三、四兩句化用白居易詩句「醉貌如霜葉,雖紅不是春」,而有奪胎換骨之妙。《紀昀評蘇文忠公詩集》卷四十二云:「『小兒』二句,嘆老意,語妙天下。」這兩句以幽默、樂觀的態度來對待本會引起傷感的現象——衰老,筆法曲折,先寫旁人的肯定,再寫自己的否定,妙趣橫生,從而表現了詩人開闊的胸襟和曠達的精神。 汲江煎茶 活水還須活火烹[1],自臨釣石取深清。 大瓢貯月歸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 雪乳已翻煎處腳[2],松風忽作瀉時聲。 枯腸未易禁三碗[3],坐聽荒城長短更[4]。 【注釋】 [1]活水:剛從江中取回的水。活火:旺火。趙《因話錄》卷二引李約語:「茶須緩火炙,活火煎。」作者《試院煎茶》「貴從活火發新泉」,即此句意。 [2]雪乳:茶細白,水煎時所呈色象。腳:茶腳。 [3]唐盧仝《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 [4]荒城:指今海南省儋州。長短更:打更敲梆次數有多有少,多者為長,少者為短。HT〗 【導讀】 此詩於元符三年(1100)在儋州作。這首詩的特點是詩人拓寬了審美視野,把汲水、煎茶、飲茶等日常生活瑣事寫得詩意盎然、情趣風生。三、四兩句對偶工整且想像奇特:大瓢將清波舀入瓮中,似乎把投影在清波上的明月也貯入瓮中;小杓將江水注入瓶中,好像把大江的一條支流分入瓶中。奇趣橫生,是詩人凝神觀照、物我兩忘的神來之筆。五、六兩句是倒語,為詩家妙法,與杜甫《秋興八首》(其八)中的「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句法相似,可解作:「煎處已翻雪乳腳,瀉時忽作松風聲。」楊萬里《誠齋詩話》贊此詩:「一篇之中句句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六則把《試院煎茶》與此詩推為「古近體絕唱」。 澄邁驛通潮閣[1] 其二 餘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陽招我魂[2]。 杳杳天低鶻沒處,青山一髮是中原。 【注釋】 [1]澄邁:在海南島北部。驛:古代出差或寄遞公文的人中途休息處。通潮閣:又名通明閣,在澄邁縣西。 [2]《楚辭·招魂》:「帝告巫陽曰:『有人在下,我欲輔之。魂魄離散,汝筮予之。』」巫陽於是「乃下招曰:『魂兮歸來!』」這裡以天帝喻朝廷,以招魂喻召還。 【導讀】 徽宗即位(1100),蘇軾獲赦內遷,自海南儋州徙居廉州(今廣西合浦)。途經澄邁時,他登上通潮閣翹首北望,心神飛越,因而作詩,原詩兩首,此選第二首。詩的前兩句寫意外獲命歸還的欣喜。後兩句是全詩的精神所在,意謂:在那高飛的鶻鳥逐漸消失的天際,在那連綿的青山猶如一絲纖發的地方,就是我熱望的中原。極狀渺遠之景,抒寫詩人殷切思歸卻愁路遠的心情。「青山一髮」比喻新穎,造語奇崛,筆力雄放,將壯觀之景運轉於股掌之間,顯示出蘇詩特有的恢宏氣勢。此語為後來許多詩人套用,如南宋姚鏞《題衡岳》有「北望中原青一發」,林景熙《題陸放翁詩卷後》有「吳山一發暮雲孤」,元虞集《題畫》有「青山一髮是江南」等等。紀昀對此詩後兩句甚為激賞,稱其為「神來之句」(《紀昀評蘇文忠公詩集》卷四十三)。施補華《峴佣說詩》亦贊道:「氣韻兩到,語帶沉雄,不可及也。」 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參橫斗轉欲三更[1],苦雨終風也解晴[2]。 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3]。 空餘魯叟乘桴意[4],粗識軒轅奏樂聲[5]。 九死南荒吾不恨[6],茲游奇絕冠平生[7]。 【注釋】 [1]參、斗:參星、斗星,都是二十八星宿之一。橫、轉:星座的位置移動。 [2]苦雨:久雨。終風:暴風。 [3]「雲散」二句:用《世說·言語》事:「司馬太傅齋中夜坐,於時天月明凈,都無纖翳,太傅嘆以為佳。謝景重在坐,答曰:『意謂乃不如微雲點綴。』太傅因戲謝曰:『卿居心不凈,乃復強欲滓穢太清邪!』」 [4]語出《論語·公冶長》:「子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魯叟:指孔子。桴:木筏。 [5]《莊子·天運篇》:「帝張咸池之樂於洞庭之野。」軒轅:黃帝。 [6]「九死」句用屈原《離騷》「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之意。 [7]冠平生:平生第一。 【導讀】 這首詩是元符三年(1100)蘇軾北歸夜渡瓊州海峽時所作。詩的前四句真切描繪了渡海夜景:參橫斗轉、風住雨停、雲散月明、海天澄清。然而,正如紀昀所說,「前半純是比體,如此措辭,自無痕迹」(《瀛奎律髓匯評》卷四十三引)。詩人在這裡並不是單純地描寫景物,而是「指物譬喻」,有所寄託。詩中的景物不僅僅是渡海時的具體環境,而且是時局的象徵:「滓穢太清」的章之流被黜,朝廷恢復清明,襟懷澄澈的詩人終於洗脫垢辱。借景寓意,意與景融,「自無痕迹」。末二句的豪壯宣言,擲地有聲,表達了詩人對南荒的熱愛和讚美,更是充分體現了詩人堅持操守的信念和豪邁曠達的襟懷。賀裳《載酒園詩話》云:「坡詩吾第一服其氣概。後至垂老投荒,夜渡瘴海,猶云:『空餘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如此胸襟,真天人也。」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六評此詩曰:「高闊空明,非實身有仙骨,莫能有隻字。」 此詩是蘇軾「以才學為詩」的一篇代表作,全詩用典密集,卻又貼切得當,提高了語言表現力,豐富了詩歌的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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