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大王 : 愛的修行——讀《愛的藝術》有感

今秋午後,我與大師弗洛姆相遇於《愛的藝術》,徜徉於他流暢而深刻的文字中,試圖尋找愛的答案。

前言中,作者開門見山地寫道:「這本書必定會使所有期望從中得到掌握愛的藝術秘訣的讀者大失所望。」他的寫作目的在於,把浸淫於「商業化占統治地位以及把物質成功看得高於一切的文化」中,習慣以物易物,甚至將愛情「遵循同控制商品和勞動力市場一樣的基本原則」待價而沽的人們喚醒,並向人們闡明了這樣一個道理:「如果不努力發展自己的全部人格並以此達到一種創造傾向性,那麼每種愛的試圖都會失敗;如果沒有愛他人的能力,如果不能真正謙恭地、勇敢地、真誠地和有紀律地愛他人,那麼人們在自己的愛情生活中也永遠得不到滿足。」

的確,這不是一本愛情指導手冊,而是一本值得反覆閱讀的心靈讀物。這本書對每個人愛情的良性發展,乃至對人格的健全都大有裨益。作者對人類生存的基本問題作出了創造性的回答。

在過往的教育中,似乎沒有人這樣語重心長、切中要害地和我們談過「愛」的話題。老師和家長對此的態度非常微妙,儘管他們頻繁地在國旗下、講台上以毋庸置疑、不失威嚴的口吻講愛祖國、愛人民、愛師長、愛同學,卻盡量避免向我們科學地回答生命的源和愛的奧義。而影視作品中,虛空的「大愛」主題和誇張的浪漫愛情已泛濫成災,成功地為我們編織了一個與現實世界懸殊甚大的夢境,以至於當信以為真的人錯把劇中情景套入現實時,往往只會遭到生活的當頭棒喝,徒增不幸之感。

閱讀《愛的藝術》的過程,也是一次聆聽愛的教義的過程,我受益頗豐。

開篇,作者問道:「愛是一門藝術嗎?」所謂「藝術」,即有理論有實踐,可以通過後天修習被掌握的一種技藝。這樣的發問,無疑是對我們慣有思維的挑戰,在我們的印象中,愛是本能,與生俱來。而愛情之所以成為古往今來的文人墨客爭先謳歌的對象,正因為它是如此珍貴稀有,我們中的大多數都認為「愛僅僅是一種偶然產生的令人心蕩神怡的感受,只有幸運兒才能『墮入』愛的情網。」我們在談自己的愛情的時候,總是略帶無奈,每一段失敗的感情或歸咎於對象的種種缺點,或歸咎於命運的殘酷月老的糊塗。而一段完美的愛情,則被歸因為「對的時間對的地點遇見對的人」。

上述對世人而言已根深蒂固、習以為常的看法,恰恰是作者全書旨在糾正的錯誤觀念。在他看來,人們之所以認定愛「一無可學」,原因有三:其一,「大多數人認為愛情首先是自己能否被人愛,而不是自己有沒有能力愛的問題。」其二,「人們認為愛的問題是一個對象問題,而不是能力問題。他們認為愛本身十分簡單,困難在於找到愛的對象或被愛的對象。」第三,「人們不了解『墮入情網』同『持久的愛』這兩者的區別。他在第一章的結尾強調:「愛情是一門藝術。人們要學會愛情,就像學其他藝術一樣的行動。」

於費洛蒙作用下的一見傾心,靠大腦分泌的「內啡肽」來保持激情的愛情,只是最初級的,出於生物本能的愛,縱然燦若煙花,也只會絢爛一時。如何才能超越本能,延長愛的保鮮期是值得我們思考的問題。弗洛姆在書中所提出的「愛是一門藝術」的創見,無疑是對這一問題的獨特而又深刻的解答。

作者隨後從愛情的理論、愛情及其在西方社會的衰亡與愛的實踐三方面入手,向讀者系統地介紹了愛情這門藝術並提供了掌握它的基本方法。其中有三個問題令我頗有感觸,這三個問題與作者所總結的人們認為愛情一無可學的三點原因一一對應。

第一個:關於愛的能力的問題。「愛的能力」這一概念的提出是對「大多數人認為愛情首先是自己能否被人愛,而不是自己有沒有能力愛的問題」的反思。作者不止一次地在書中提到:愛情並不是少數受到上帝垂青的「幸運兒」的遊戲,而是人類本質中最深切的要求,雖然這一要求在逐漸成熟的資本主義社會中被不斷壓抑,但這並不意味著人們不需要愛情,相反,人類在追逐愛情的道路上從未放棄希望,不幸的是,越來越多的人因身陷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的惡性循環而備感痛苦。「再也找不出一種行為或一項行動像愛情那樣以如此巨大的希望開始,又以如此高比例的失敗而告終。」,克服愛情的挫折,找到原因並孜孜不倦地探究愛情的意義成為走出困局的不二選擇。而在這個過程中,對自身愛的能力的了解和反省更是所有飲食男女的當務之急。

愛的能力包括三個方面:第一是「給」的能力。作者認為有創造力的人對「給」有完全不同的認識:「『給』是力量的最高表現,恰恰是通過『給』,我才能體驗我的力量,我的『富裕』,我的『活力』。體驗到生命力的升華使我充滿了歡樂。」「給」不是失去,而是一個人體現生命豐盈、得到精神滿足的過程。一個有能力「給」的人,才有可能有能力愛,因為愛一個人意味著「把他擁有的最寶貴的東西,他的生命的一部分給予別人。」

一個人有沒有能力把愛情「給」出去,取決於他性格的發展。取得這一能力的先決條件是「人要有一種主導地位的創造性傾向。」即一個人克服了他的依賴性、自戀性以及剝削別人的要求,找到對自己的人性力量的信賴以及達到目的勇氣,勇敢地表現自己生命中愛的部分,而不是被動地等待愛神賜福,專橫地要求他人付出,怯懦地進行自我保護。

第二是創造愛的能力。創造愛情的能力是指在提高自己生命感的同時,也能提升對方的生命感,使愛的兩端的人都因被喚醒的內心的生命力而感受到快樂。「如果你在愛別人,但卻沒有喚他人的愛,也就是你的愛作為一種愛情不能使對方產生愛情,如果作為一個正在愛的人你不能把自己變成一個被人愛的人,那麼你的愛情是軟弱無力的,是一種不幸。」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維繫愛情的能力。「愛一個人不僅是一種強烈的感情——而且也是一項決定,一種判斷,一個諾言。如果愛情僅僅是一種感情,那愛一輩子的諾言就沒有基礎。」兩個陌生的人如果僅僅被「突如其來的」的愛情吸引,拆除高牆融為一體後,雖諳熟對方,卻無法在心靈上彼此靠近,隨著彼此深入的了解,不斷發現對方的缺點,逐漸產生敵意、甚至開始互相惡意詆毀,目光中投向彼此的溫柔終於被生活中的種種摩擦消磨殆盡,「愛」也將隨之消亡,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失望,有的甚至走到了另一個極端——「恨」。這也是缺乏愛的能力的表現。

愛的能力並非與生俱來,每個人能力的高低取決於多種因素,其中父母愛的方式對一個人後天愛的能力有至關重要的影響。作者總結道:「母親的作用是給予孩子一種生活上的安全感,而父親的任務是指導孩子正視他將來會遇到的種種困難。」母親是「故鄉,是大地和海洋。」,而父親則代表著「思想的世界,人所創造的法律、秩序和紀律等事物的世界。」作者同時給出了幾個例子,表明父母之愛的失衡與畸形會導致子女愛的能力的缺失。

但這並不意味著,成年人無法通過後天的自我修正提升愛的能力。每一個渴望愛情的人都應全力以赴保持清醒的狀態和生命力的升華,「通過在生活的許多其他方面的創造性的和積極態度來獲得這種能力」。因為愛的能力的發展更大程度上「取決於我們本人成熟的程度,以及在我們同世界和同自己的關係中能不能發展一種創性的傾向。」

第二,關於愛的對象的問題。

人們通常認為「愛本身十分簡單,困難在於找到愛的對象或被愛的對象。」作者對此持有相反的觀點:「愛首先不是同某一個人的關係,而更多的是一種態度,性格上的傾向。」人們之所以總是遇不到「對的人」,是因為他們錯解愛情,以為只要找到命中注定的對象,愛情就會自然發生。事實上,愛情的產生並不寄託於某個「對的人」,而在於相愛的兩個人是否各自具有創造性的傾向,能否產生真正的緊密的聯繫。

作者同時指出這並不意味著不同形式的愛情在愛情的對象方面沒有差異。並通過分別介紹博愛、母愛、性愛、自愛和神愛來對此做出進一步解釋。博愛是對所有人的愛,是一切愛的基礎;母愛是出於「超越自我」的動機,母親對子女的忘我的無私的愛,是母親對需要幫助的孩子的不平等的愛;性愛既是愛中男女絕無僅有的聯繫又是一種意志的行為,是兩個人徹底合二為一,最專一的愛的形式,但同時也是最具迷惑性的愛;人們對「自愛」的偏見最深,作者認為自愛不是「瘟疫」(加爾文語),也不與「愛他人」矛盾,他引用哈克哈特的名言來闡明「自愛」的本意:「你若愛己,那就會愛所有人如愛己。」也就是說,愛自己是愛他人的基礎,只有自愛的人才會愛人;最後一種是神愛,作者認為人們在不同時期對神愛的理解是基於宗教發展的不同階段,但這種愛始終是父母的愛的演化。

在這一段敘述中,作者對自愛的洞見最為精闢。他首先闡明了自愛與愛他人絕非非此即彼的矛盾對立面,二者實屬同一,即愛自己和愛他人是「平行存在的」。隨後,他對利己和自愛的區別做出了澄清:「利己的人不是太愛自己,而是太不愛自己。」一個利己的人其實內心極度空虛,他通過這種爭取個人利益的方式來表現對自我的關心,並以此掩蓋自己缺乏愛的能力的事實。利己者沒有能力愛別人,更沒有能力愛自己,因為他們根本不懂什麼叫愛自己。最後,通過對自愛的反面「忘我」本質的挖掘——一種神經病的徵兆,作者為「自愛」成功正名。被人們視為美德的忘我,究其本質,其實是一個人壓抑人性中的自私性,只求為別人而活,以期獲得別人的讚美。一旦他們在忘我付出的過程中無法得到期待的讚賞,就會表現出對生活強烈的敵意,而這種敵意正源於被壓抑的自私性。

在這個商業化占統治地位的社會中,愛情也逐漸成為一場權衡對方及本人交換價值的商業行為,男人用權力和金錢包裝自己,女人則不斷通過提升自己的外在魅力來使自己增值,在愛情市場中,寂寞的男女尋覓著與自身價值相匹配的對象,以便各取所需地進行等量交換,但基於控制商品和勞動力市場原則的結合併沒有緩解人與人之間的孤獨感,只加深了彼此間的隔閡,並不能滿足各自對愛情最根本的需求。

愛情從來不是可以被所謂「對的」對象點擊運行的應用程序,更加不是一種互利互換的商業行為。它是一種積極的行動,一種靈魂的力量。唯有相愛的兩個人各自具有創造性的傾向,才能產生真正的緊密的聯繫。

第三,愛的實踐的問題。人們傾向的愛情是那種突如其來爆髮式的一見鍾情,並習慣將戀愛中的雙方如膠似漆難捨難分的狀態視為感情強烈的表現。作者對此無法認同,他認為這樣的愛情往往無法長久,「只證明了陷入瘋狂愛戀中的兩個人從前是如何的寂寞」。「持久的愛」有別於「墮入情網」,前者才是對人類生存問題的真正解答,作者在「愛的實踐」一章所講內容為人們找尋答案提供了方法。

但是,作者並無意傳授愛情的秘訣,他認為「愛情是一種個人的體驗,每個人只能通過自己並為自己得到這種體驗」。因此作者只為我們提供實踐的最初步驟。至於我們最終能否掌握愛的藝術,就要靠個人的領悟與摸索。

行使愛的藝術同學習其他藝術一樣需具備一些基本條件:紀律、集中、耐心及極大的興趣;另外還有一些必不可少的特殊條件:克服自戀、信仰與積極的行動。其中克服自戀是獲得愛的能力的最主要條件。

自戀傾向是人的一種態度,具有這種態度的人體驗到的現實只是內心活動,主要是他們自己的貪婪和恐懼,對他們而言,唯有對他們有利或者威脅他們的事物才有意義。自戀傾向的反義是客觀性,即對事物有開放性的態度,能實事求是地看待問題。只需對我們自身做觀察,便會對作者的洞見無限認同,現在民族與民族、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客觀性是例外,而不同程度的自戀是常規。」

作者說:「能否學會愛取決於人的自戀程度和能不斷培養自己的謙恭、客觀性和理智。」如果一個人不能客觀地觀察別人,不能理智地思考不能以開放包容的心態接納別人,不能時時處處地克服自己的自戀傾向,那麼他只會被永遠隔絕於「愛」的大門之外,與孤獨結伴終生。

在我十五六歲,尚對愛情懵懂之時,也像大多數姑娘一樣,膚淺地暗戀過幾個個高人帥的小夥子,卻時至今日都沒談過一場戀愛。我開始逐漸體會到遇見一個合適的人或者說真正愛上一個人是多麼的困難。當被問及至今未談戀愛的原因時,總以「沒感覺」作答,無意敷衍,這只是我內心最真實的感受。所謂「有感覺」大概是某個瞬間或某幾個瞬間那種內心澎湃的感受,或如深冬時節仰首看到夜空中那幾點繁星閃爍時內心平靜的美好,或如火星撞地球一般有震撼整個宇宙的能量。而這樣的「感覺」卻遲遲沒有發生,世俗如我,出於幼稚的幻想和對愛膚淺的認知,將愛情的發生歸結於命運與緣分。

《愛的藝術》讓我開始思考「沒感覺」背後的緣由。也許,正是因為我缺乏愛的能力,一直懼怕「給」別人自己的感情,且一直疏於自省。又錯以為愛情是人之本能,無關能力,只與對象有關。我一度深信: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深鎖著對另一個人滿滿的愛意,只待這個「對」的人在「對」的時間出現,解鎖心門,愛便會自然產生,從此結局圓滿。多麼膚淺。

《愛的藝術》讓我意識到,我一直都未克服自戀傾向,對身邊人的認識從未脫離自我價值觀非理性的投射,我所看到的並不是一個獨立的人,而是一個被我扭曲了的我觀念中的對象,所以他們統統是「不合適」的人,統統讓我「沒感覺」。

一段愛情的開始當然應該建立在強烈的感情之上,但不切實際的幻想和自身人格的缺陷可能會嚴重阻礙情感的萌芽與成長。就好比一片貧瘠的土地,即使播種了上好的種子,縱陽光充足、雨充沛也無法豐收碩果。

最後我想引用倉央嘉措的一首詩《如果愛是一場修行》作結尾,詩中所道的美好愛情值得我們為之終身修行。

如果愛是一場修行,我就是那個遁入空門的僧。

你的懷抱就是神秘安靜的廟宇

你的心跳就是我日夜詠誦的佛經

於是

每一顆文字都是你的眼睛

我每一聲念的都是你的名姓

於是 般若攤開 大大的世界 我吻著你的淚水輕輕

如果愛是一場修行

我就是那個苦海孤筏的僧

你的胸口就是日夜神往的彼岸

你的擁抱就是我蓮華永綻的一生

於是

每一顆水滴都是我的身影

這每一縷月光都是你的柔情

所以

諸法難解小小的情緣

我喊著你的名字輕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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