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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國往事第23期:志眉小記

家國往事第23期:志眉小記2015-07-02 天涯社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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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國往事第23期:志眉小記

撰文|楊澤琨

主播|安心

題記:這是我母親簡單平淡的大半生,時代的印記牢牢刻在她身上,貧苦孩提時的小幸福,羞澀青春里的傷痛,繁瑣生活中的無奈,經歷風雨後的坦然,雖然平凡卻讓我敬佩不已,由她回憶講訴,我粗略整理記錄,上下篇。上篇:母親篇1955年的春天,在毛主席「人多力量大」的口號下,我作為家裡的第五個孩子出生,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最大的姐姐那時已經14歲了,這在當時的農村是很常見的。大姐白天跟隨父親去田裡幹活,大哥二哥去學校念書,媽媽在家操持家務,照顧年幼的二姐和我。日子就這樣在那低矮的三間土坯房裡熱鬧地開始了。那時候每家都差不多,嗷嗷待哺的孩子眼巴巴等著父親回家,山芋、高粱、土豆總也填不飽孩子的胃,大人們餓著肚子還要到大隊幹活掙工分,所以大家都是乾瘦乾瘦的,我的父親從我記事起一直到他去世都是黝黑瘦高的樣子,卻也是他挑起了這個家的大梁。我作為家裡的老小,父母沒有空管我,哥哥姐姐很照顧我,雖然吃不飽,卻也在鄉間田野里淘氣過歡笑過,也有摔倒磕破皮的疼痛。記得那時我已經八歲了,哭鬧著要去學校念書,但家裡負擔不起更多小孩的學費,雖然當時的學費只有幾塊錢,父親坐在煤油燈旁抽著旱煙,沉默地看著我對著媽媽抹眼淚,媽媽也跟著掉淚不說話,那時的父母啊,早被生活吸幹了精力,哪裡會溫柔軟語去安慰孩子呢。最終我也只能看著大哥二哥二姐去上學,跟隨媽媽在屋前屋後種菜除草,每天悶悶不樂,媽媽看我總是提不起精神,時間久了也很不高興,教訓我說:一個丫頭念什麼書,你大姐不識一個字,不是也照樣結婚生子了嗎?父親晚上偷偷塞給我一個小瓷缸,裡面是只有過年才能吃到的白米粥,他摸摸我的頭,只是簡單說:吃吧,長高一點。那個盛滿了父親的無奈和疼愛的瓷缸就這樣深深印在了我心裡。

我13歲那年發生了好多事情,村子裡多了很多帶著紅袖章的人,大人們每個人胸前都別著一個毛主席徽章,聽二姐說學校里的那些老教師都不教書了,總是被批鬥,那時大哥正好高中畢業去了水利局裡上班,我二哥卻在一個午後莫名其妙暈倒了,到醫院檢查發現已經是白血病晚期。媽媽聽到這個消息一下子就白了大半頭髮,那個時候得了這種大病的村裡人都不會去治,因為沒有錢也治不好,只能回家倒數日子。在那間昏暗的西屋裡,二姐說她不要念書了,現在已經沒有人教書了,不如留著家裡照顧二哥和憔悴的媽媽,父親垮著肩膀,啪嗒著旱煙,看著床上只有20歲的二兒子老淚縱橫,沉重地點了點頭。我坐在二哥床邊抽泣著,二哥拉過我的手說:「小妹,不要哭了。你要多吃點飯,快點長大,長大後要孝順父母。」我點了點頭。1968年是不能挖社會主義牆角的,要是被抓到,那可是不得了的事。但是被生活逼迫的父親只想著在二兒子還在世的時候能夠吃點好的,就冒著風險自己曬鹽滷養野兔。資源匱乏的年代裡,平日善良的人也變得瘋狂起來,戴著紅袖章的人來到我們家裡,撕了曬鹽滷的紗布,扣了父親的公分,媽媽苦苦哀求他們,才留下那幾隻兔子,一部分煮了給二哥吃,一部分下了小兔子,於是我和二姐平日里就多了一件事情,去河邊地頭割野草喂兔子。第二年的春天,二哥去世了。第三年的春天,大哥結婚了。家裡就剩下父母二姐和我。我和二姐都是大姑娘了,白天跟著父親去大隊里掙工分,晚上要學習紅寶書,說起來我會的為數不多的字就是那個時候會的。1976年對於每個人來說都是不平凡的一年,偉人去世,唐山大地震,打倒四人幫,在田間幹活的我們,聽著廣播的播報,悲痛欲絕,也迷茫無措。這一年也是我最痛苦迷惘的一年,還好春天也很快來了。1976年春天,聽從父母的命令,我嫁給了一個同樣是貧農成分的男人趙平,他比我大三歲,離我家二十里路,和我姨母家在一個村上。在這之前我並不認識他,嫁過去後才知道他是個脾氣暴躁的人,在外面軟弱受氣,回家後就嫌棄我做飯不好吃,藉機打罵我,不准我回父母家,他媽媽看見也不吱聲。有一次我哭著跑到姨母家,姨母安慰我,女人都是要受點罪的,我陪你回去好好說說他。姨母陪我到家後,他更加暴躁,開始罵我沒用,結婚半年多還沒懷孕,生不了孩子,還有臉哭。說著就要拿碗砸我,姨母好不容易攔下來,他媽媽始終沉默著。後來我實在受不了了,央求著姨母去告訴我父母。

我父母和我大哥在一個冬天的早上趕到我這,媽媽一把摟過我哭了起來,父親和哥哥把趙平揍了一頓,在事情鬧大之前,什麼也沒有帶,就把我領回了家。臘月里在父親的陪伴下終於結束了那段不堪的婚姻。1977年的夏天,縣裡修建的運河進行到了我們村邊,勞力是縣裡各個鄉鎮里的,離家裡都很遠,所以村裡就會安排勞力住進村裡的人家,就這樣我認識了和我同齡的曾雨。那個時候我們家的兔子已經有幾十隻,我每天白天出門割草,晚上回來還要軋草剁碎胡蘿蔔,以便第二天喂兔子。曾雨晚上放了工回來,匆匆吃了飯就會幫我一起軋草,他不愛說話,我也比較沉悶,他就搶我手裡的活,一般到最後我就坐著一邊看著他揮汗如雨,他中等個子,濃眉大眼,長期的重體力勞動讓他修長的骨架上長了薄薄的肌肉,偶爾抬頭看我一眼,露出兩個大大的酒窩,我慌忙低下頭擺弄盆里軋好的草。我和他說了前一年的事情,他聽完後說:「你很好,是他不好,你也不要在意別人的話,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情。」我聽他這麼說,終於從心裡笑了出來。1978年我們村這一段的運河已經修完了,曾雨向我們提了親,父親問了他家裡的情況,他說:「我有四個弟弟,一個妹妹,二弟三弟都高中畢業,已經上工幹活了,四弟五弟和小妹在讀書。」父親說:「你家裡成分呢?」曾雨說:「是富農,但是現在四人幫已經打倒了,以後我們的孩子肯定能念書讀大學的。」父親轉頭問我:「你要想清楚了,他是家裡老大,擔子重,你不僅要顧好自己的小家,還要照顧公婆和他的弟弟妹妹。」「我想清楚了,我不怕吃苦的。」父親又對曾雨說:「我家志眉的事情,你和你家裡都說清楚了么?她嫁過去可不能被欺負了。」他說:「我只和我父母說了,他們說我喜歡的人肯定是品行好的人,沒有意見,也會為志眉保密,不會讓別人嚼舌根的。」父親抽著旱煙,點了點頭。就這樣,我騎著自行車往返於他家和我家,和他一起蓋好用於結婚的房子,1979年春天,他騎著自行車,帶著兩套新衣服,把我接到了新家,辦了結婚酒席,開始了全新的生活。正如父親所說,嫁到這個家,不僅僅是和曾雨生活,而是要和一個大家庭生活,長嫂如母是我婆婆教給我第一件事情。二弟曾勤23歲,三弟曾達20歲,都已經成人了,小妹曾畫17歲,四弟曾沐12歲,五弟曾禾只有9歲。平時他們上工上學基本上也沒什麼事情,星期天的時候,婆婆要我照看著四弟五弟,順便做飯給他們吃。他們也很黏我,小妹曾畫幫著一起照看,我問她,你們姊妹六個都念書,爸爸就兄弟一個怎麼忙得過來的啊?曾畫說:「爸爸小時候念私塾的,爺爺也是讀書人,所以規定家裡再窮,孩子也要念書,但是我家成分開始被定為地主,後來找人求情才改成富農,我們才有機會念書的。聽媽說家裡原先有些家產的,後來就沒有了。」我聽她說完,對那個清瘦沉默的公公多了幾分敬佩,對這個家也更加上心。1979年冬天我懷孕了,一大家人開心極了,婆婆說:「你好好養身子,曾勤結婚的房子也蓋好了,明年春天結婚讓兒媳婦來和你作伴,小畫你也多照顧你大嫂一些,曾沐曾禾你們不要纏著你們大嫂了知不知道?明年你們就要做叔叔了,哈哈。」 公公對我丈夫說:「曾雨啊,你去村裡XX家借十個雞蛋來,這倆天去集市上多買幾個雞崽,志眉要多補補。」曾雨晚上摟著我,笑著不說話,我問他這麼高興嗎?他摟得更緊一些。我說,過兩天你去我娘家告訴他們一下吧,也讓他們放心。他點了點頭。幾天後大哥和我媽帶著三隻兔子和兩隻雞過來看我,媽媽和婆婆聊天,都很高興,大哥那時已經當上了水利局的一個小領導,他問曾雨:「孩子要出生了,你現在還在大隊了上工,家裡的日子肯定不容易啊,你是高中畢業吧?」曾雨答是。大哥說:「現在我們局裡在海邊建了個新的揚水站,準備發展我們縣的鹽業,揚水站就是把海里的水抽到鹽田裡曬鹽,工作地點很偏,但是活不重,也有編製的,工資不算多但比你現在肯定好些,你以後還能捉些海味回來給家裡吃。你要是願意,我就給你報名,你自己要學著簡單的機械修理的,合格了才能錄用。」

雖然我很高興大哥能給曾雨這個機會,但是我剛剛懷孕,我還是不想他離開我去那麼遠的地方上班。婆婆看出我們的猶豫,說:「你大哥這安排是個好事啊,曾雨上班後,我們也會照看好你的,你不要擔心。」曾雨握著我的手說:「我捨不得你,但是家裡和孩子確實也需要我去上班,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學機械修理,認真上班,每個月放假都回來看你,讓家裡的日子慢慢好起來,家裡的事情就要麻煩你了。」他去學習了幾個月回來正好趕上孩子出生,取了名字曾光,希望他以後能為家裡增光,然後就去了海邊工作,一去就是二十多年。1980年二弟曾勤也結了婚,房子就在我家隔壁,弟妹周蘭玉性格開朗,和我相處融洽,他們結婚第二年秋天也生了個兒子曾小樓,婆媳之間,兄弟之間感情都不錯,曾雨每個月發了工資就趕回來,帶著許多海魚蝦貝,家裡的情況一天天地好起來。

1984年三弟曾達和周小平結婚了,她性格潑辣,愛爭強好勝,在她的要求下,我們一個大家庭終於正式分了家。這一年夏天還發生了件讓我一直自責的事。三伏天熱的人只想鑽進水肚子里,四弟曾沐帶著五弟曾禾去我家屋後的河裡游泳,曾禾不太會游,曾沐從我家翻出一隻熱水瓶膽,想讓他趴在上面學游泳不會沉下去,但是剛拿到河裡一小會,還沒遞到曾禾面前,就因為天氣太熱,熱水瓶膽爆炸了,碎片劃傷了曾沐的臉。我聽到曾禾大叫的聲音,慌忙跑到河裡拉起曾沐時都嚇傻了,從眼角到下巴有好多道口子,這是曾勤也跑過來,趕緊用自行車把曾沐送到醫院縫針,婆婆看到後就暈過去了。婆婆摸著曾禾的臉說,以後估計討不到老婆了,唉……我站在那裡哭,婆婆拉著我的手說:「志眉,不是你的錯,他都已經18歲了,是他自己沒注意,你不要難過了。」我說:「我不該讓他拿熱水瓶膽的,媽,四弟一定能討到媳婦的,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他的。」婆婆說:「真的不怪你,你哪能管他那麼多,你自己還有小家庭呢,別多想了,這也是他的命。」我看著面前的老人,心裡暗下決心,一定更加孝順她,好好照顧這個大家庭。1986年我和二弟媳周蘭玉偷偷去醫院把節育環拿了,都想再要個孩子,老人也說孩子不要多,但是還是兩個孩子的好,孩子有個伴,不孤單。那會可以說是頂風作案了,計劃生育辦的人經常在村裡轉悠,要是被抓到肯定會被強制引產,所以我和弟媳先後發現自己有身孕後擔驚受怕了好久,後來肚子大了就各自去了娘家,把孩子託付給婆婆,安心等孩子出世,在娘家的三個月,我也想好了以後會遇到困難,或許是因為無知所以無畏,靜靜等著即將到來的波瀾。1987年12月,我的女兒出生了。

下篇:女兒篇 我出生在一個寒冬的夜裡,我媽媽是這樣形容那個夜晚的:在我外婆家住到臨產,爸爸和奶奶去我外婆家把媽媽接回來,接回來沒兩天下午肚子開始陣痛,因為不符合計劃生育,醫院都不敢去,奶奶就做主說,曾雨你去請村頭的產婆,我們老一輩都是她接生的,肯定沒問題的,爸爸去請來產婆後,她說下午才痛,估計要明天一早了,你們先多準備些熱水和毛巾,明天一早我再來。說完就走了,我爸爸也只能在床邊安慰著媽媽,奶奶煮了雞蛋,泡了一大碗饊子,晚上十一點的時候,媽媽痛得不行,奶奶看了看,讓我爸爸再去請產婆,經過一番忙碌後,我終於哭著出世了,爸爸和奶奶把我洗乾淨用毯子包好,剛好十二點,我媽沒哭,我爸爸哭得淚流滿面。從此以後爸爸就多了個寶貝酒罈子。我的出生給家裡帶來的不僅是開心喜悅,還有很多苦難。 出生沒多久,計劃辦就找到我家,開始搬家裡稍微值錢的家當,吵著讓爸爸趕緊交罰款,要是不能一次性交2000塊,就每個月來我家搬東西,但是那時爸爸的工資也只有每月100塊,只能每次交一點,再伴隨著家裡的糧食被搬走,就這樣斷斷續續交了三年才辦理了戶口,這才算結束,那時可以說已經家徒四壁了。

1988年,我的姑姑曾畫在訂婚後沒多久因為心臟病發作去世了,去世得很突然,奶奶一下子就垮了,媽媽不僅要照顧襁褓里的我,還要安慰照看奶奶,爸爸因為超生的原因,被單位從班長降級到組長,工資也少了,每個月還要交罰款,二嬸周蘭玉在我出生三個多後也生了我堂妹曾夏,也要交罰款,家裡一下子陷入了困境,這時候我二叔曾勤決定去蘇州打工,希望能夠讓家裡的情況變得好些,一家人坐在一起商量起來,考慮到當時的情況,決定二叔二嬸帶著堂妹一起去蘇州,堂哥曾小樓留在家裡,和哥哥一起上學,媽媽照顧三個孩子的生活起居,爸爸接著去揚水站上班,爺爺奶奶在我媽媽忙時幫忙看著孩子。就這樣,媽媽扛起了重重的擔子。平日里,媽媽早起把飯做好,叫醒上小學的小哥倆起來吃飯,吃完飯他們去上學,媽媽背著我去田裡,或哄我睡著後,在屋前屋後忙著,不僅家裡的三個孩子,還有菜園子,幾隻小豬,十來只雞也要她每天照顧著。中午做好飯等著哥倆放學回家吃飯,午睡一會下午接著做上午做不完的事情。下午放學早的哥倆會去爺爺奶奶那裡寫作業,等著媽媽傍晚回家,奶奶心疼媽媽,經常叫我媽媽晚上不要做飯了,就在他們那一起吃飯,這也給媽媽減輕了些負擔。日子就這樣過了五年,媽媽卻像過了十年,還不到四十歲,腰已經被生活壓彎了些。90年代的農村還沒有機械,所有的農活都是靠體力,就算農忙時爸爸能夠請假回來做掉很多事情,媽媽還是整天有忙不完的事情,撒種,鋤草,插秧,施肥,收割,曬糧,堆草垛……就這樣媽媽漸漸黑了,矮了,瘦了……92年秋天,我虛歲6歲了,媽媽把我送到村裡的幼兒園,老師說這孩子實歲還沒到5歲,不能上學呢,還是明年再來吧。媽媽說,這孩子聽話的,在家裡我總是忙,顧不上她,就讓她跟著小朋友一起玩,明年不升一年級也行的。老師也理解,就這樣把我給收了,那時我是班裡最小的,個子也是最小的,所以總是有些害怕,不敢大聲唱歌,也不會跳舞,每天還會被大一些的男孩子嘲笑欺負,所以那時我的幼兒園過得並不開心。有一天我放學回家,悶悶不樂,疲憊的媽媽並沒有理我,只是照常燒了稀飯洗漱,晚上摟著我睡覺。半夜時媽媽叫我起夜,我並沒有像往常一樣聽話,故意不起來,就這樣迷迷糊糊又睡著了,後來下半夜的時候果然尿床了,媽媽也醒了,她把我拎起來,大聲訓斥我為什麼不聽話?我只是小聲哭著不說話,媽媽更生氣了,把我的秋褲扒下一半,使勁打了幾下屁股,然後一邊說著讓你不聽話,一邊把我抱起放在門外,然後把門栓起來。那時正是冬天,我穿著濕了一大半的秋褲,卡在膝蓋上,露著屁股在門外大聲地哭,哭得聲音都劈了,沒一會兒媽媽把門打開,抱起我和我一起哭,回到屋裡就把我濕掉的褲子脫掉,換了件乾淨的,塞到被窩裡,摟著我,不停撫摸我的背,說著對不起是媽媽不好,媽媽不該打你的,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乖啊……就這樣安慰著我,我也慢慢睡著了。我上大學後的一個寒假偶然聊起這個事情,媽媽很驚訝地說:「你長這麼大,就打過你這一次,而且都過去這麼多年,你還記得啊?哈哈,這是要記仇的么?」我也笑著打趣道:「我可記得很清楚呢,要記得一輩子呢。」媽媽笑著搖了搖頭。當然,我並不是要記仇的,我是因為記得媽媽溫暖的懷抱,長大後明白,那時媽媽一個人帶著三個孩子,承擔家裡的瑣事和重擔,給予我們的關愛里都充滿了她的孤單和心酸,那時不過是忽然遇到一個發泄口,所以才會流著淚打了我,疼的並不是我的屁股,而是她的心。在我二叔曾勤去蘇州幾年後,覺得那裡比家裡要好些,就讓結婚不久的四叔四嬸也到蘇州工作,兄弟倆家人在一起也有個照應。堂妹在我上二年級的時候,二嬸把她也送回了家裡,和我一起去上學,正好哥哥和堂哥都開始住宿念初中了,媽媽就這樣像當年照顧堂哥曾小樓那樣照顧堂妹曾夏,也讓我像我哥哥學習,凡事都與照顧比自己小的, 要讓著弟弟妹妹。堂妹曾夏特別喜歡我媽媽,她偷偷告訴我說,她媽媽脾氣比較壞,總會罵她,還是我媽媽溫柔。我聽了又驕傲又擔心,驕傲自己媽媽更好,擔心媽媽更愛堂妹。小小年紀的我,被媽媽教育道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不僅要幫著媽媽照顧堂妹,還要學著做家務。或許很難相信,但是我真的是四年級就會燒火做飯了,中午放學回家會先去草垛子那裡扯一些草到灶後,然後淘好米,站在小板凳上在鍋里放好米和水,按照媽媽教的方法開始燒火,天氣熱時,堂妹拿把扇子在旁邊幫我扇風,快要好的時候聽著鍋里的聲音,聽到清脆的噼噼啪啪聲就不用添草了。然後等著媽媽從田裡回來給我們燒菜。那時候我也只有九歲,現在看來似乎有些可憐,但是當時的日子真的已經是父母所能給我們最好的了。這一點我從未懷疑過。媽媽沒有念過書,所以在學習上也不能給我們什麼指導,但是媽媽很聰明,她說:你們姐妹倆要認真念書,你們的哥哥讀書都很好的,不信你問問你們老師,每年都得獎狀呢,可不要輸給他們了。我倆聽著不以為然,大部分時間也是邊學邊玩,我甚至從三年級開始就會幫曾夏寫一年級的作業,後來媽媽知道了,她並沒有教訓我們,而是問了原因,我說,妹妹她晚上困了不想寫,我就幫她寫了。媽媽很高興我會愛護妹妹,但是方式不對,她跟我們倆講了她從教堂里聽來的小故事,給我倆唱讚歌,講解讚歌的意思,告訴我們要善良,愛護親人,也要誠實,不能欺騙別人,更不能騙自己。她不會講普通話,所以唱出來的歌充滿了鄉音,我也問她,媽媽,你禱告時講的是我們家鄉的話,耶穌這個外國人能聽得懂么?

媽媽說,耶穌能聽得懂你的心,只要誠心誠意就好。我們當時並不明白信仰是怎麼回事,有一次我問爸爸說,我們上思想品德課,老師講這個世界是沒有鬼神耶穌的,媽媽去教堂趕禮拜,是不是迷信呀?爸爸笑著說,這是你媽媽信仰,你不用相信,但是你要尊重她的信仰呀。就這樣,我從父母身上學到了善良,誠實,尊重,還有愛。在我十歲那年的秋天,爸爸從海邊回來和媽媽一起忙著秋收,稻穀收割完還沒有晾曬,媽媽就病倒了,爸爸的假期也結束了必須要回去了。那一天是下雨天,早晨村裡的醫生來我家給媽媽吊了瓶鹽水,我站在房門外聽著媽媽小聲哭泣著,爸爸輕輕安慰她,媽媽說,我都生病起不來了,你還要急著走?你怎麼這麼狠心?爸爸嘆了口氣,看了看時間說,我再不回去,就要被扣工資了。我下個月一定早點回來啊。然後還是背起行囊離開了家。我怯生生地走進房裡,看著媽媽別過頭偷偷抹著淚,當時我覺得很傷心,又不會安慰她,只是靜靜趴在床頭看著她,媽媽過了好一會才摸了摸我的頭,勉強笑了笑。這件事給我的觸動很大,我到現在還記得當時的那份無助,家人會給你依靠,也會這樣讓你難過,能傷害你的人大多數都是你愛的人吧。但是生活不就是這樣嗎?十之八九的不如意,逃也逃不掉,就只能面對,面對了才能等到那十之一二的幸福。

2000年的夏天,我們縣出現有史以來最大的水災。對於我家來說更是一場災難。那時正好要開學,忽然接到學校電話,說洪水太大推遲開學了,我和妹妹一開始還很開心,但是那天上午時媽媽看到東廂房的牆已經滲水很厲害了,就讓我們把房裡的東西往西廂房裡移,還沒有移完,下午兩三點鐘東廂房就塌了。那響聲真是嚇壞了我們,那會四叔家剛蓋好了平房,他們一家都在蘇州,就把鑰匙交給我媽媽,我媽媽趕緊讓我們去四叔家,她打電話給爸爸,爸爸也因為大雨在海岸線上修大堤不能回來,媽媽咬著牙,趁雨小一些就把家裡的東西往四叔家搬,鄰居也過來幫忙,但是還是損失很大。田裡的水稻壞了很多,此前存在家裡的糧食也濕了,家裡一下子陷入了困境。晚上停電,我們三個人躺在一起,媽媽不時嘆氣,我忍不住問她接下來怎麼辦?媽媽說,幸好之前讓你哥提前去學校了,他學費好不容易湊夠了,我們家今年的糧上交(交公糧)不知道夠不夠交呢,田裡的稻子壞了很多。房子倒了,就要建房子了,我們家因為你哥念大學借了不少外債還沒還,這一下子更拿不出錢了。過兩天你也要開學了,學費加住宿費也要五六百塊,你爸他們工資也沒漲什麼,唉……我聽完很覺得心事重重,就大著膽子說,媽媽,要不我休學一年吧,反正我本來就比別人早上學,等我們家房子蓋好了我再接著念,正好那會我哥也實習了,就會好一些了。我媽媽說,不行,你必須要念書。快些睡吧,總有辦法的。十三四歲的年紀,什麼都做不了,我只能更懂事些,不給媽媽添麻煩。後來我媽媽帶著我學校報到,老師也了解具體情況,同意我晚幾個月交學費。那一年的公糧也減少了不少,縣裡來人到我們家裡看了看,並按規定撥了些安居款,雖然只有七八百塊,但是也是幫到了我們。家裡的幾個叔叔各自成家,孩子還小,家庭壓力不大,所以也紛紛解囊,幫助我家重蓋新房。事情就這樣在最絕望的時候被慢慢解決了,當中滿是汗水和淚水,也讓我看到濃濃的樸素親情。哥哥曾光大學最後一年開始實習時,就幫著家裡一起還之前欠的債,厚厚的賬本上寫了很多奇奇怪怪的符號,都是爸爸標的,以便媽媽能看得懂。但是那時候每年交完公糧後,除去日常開銷,家裡並沒什麼結餘,所以還債只能是爸爸微薄的工資和哥哥的工資,媽媽很是心疼哥哥,二十齣頭的小夥子,長了184cm的大個子,卻只有130多斤,哥哥實習工作也是個辛苦活,過年回來又黑又瘦,媽媽特地殺了兩隻雞,希望哥哥能長得胖些。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地過著,外債也漸漸還了大半。哥哥畢業後去了上海,工資大幅增長,外債基本還完的時候,哥哥心疼父母,他說爸爸現在年紀大了,在海邊的環境不好,讓他儘快辦理內部退休,回來也能照顧媽媽,爸爸媽媽都同意,就這樣哥哥成了家裡的頂樑柱。在我十七的時候,哥哥二十四歲的時候,媽媽終於能夠和爸爸一起生活了,現在回想起來,他們竟然異地婚姻了二十多年,媽媽告訴我,以後我結婚,夫妻一定要住一起,不要像他們這樣,太辛苦。我點點頭,但是媽媽又說,但是你爸爸是個好人,能和他結婚很高興。我也點點頭。四五十歲的父母住一起後,也會有爭執。一天傍晚,爸媽決定把養了近一年的豬賣掉一頭,大約有150斤重,爸爸拿了根繩子就要去捆,媽媽說,你拿的繩子在外面時間太長,肯定糗掉了(形容因為風吹日晒而變得脆了)不能用,還是再找一根繩吧。收豬的人也同意我媽的話,爸爸感覺似乎在外人面前被拂了面子,就說,肯定能行,就這根了。然後就把豬四隻腳捆牢,用一根木棍穿過繩子準備稱重,剛剛抬起來繩子就斷了,豬就這樣摔在地上打了個滾跑了,一群人跟在後面追,場面有些混亂,好不容易又重新捉住了,媽媽在旁邊笑彎了腰。好不容易把豬給賣了,媽媽還在那裡不時地笑,還故意去和爸爸講話,我就說的吧?還不聽人話,最後還不是要重找一根繩?哈哈……爸爸不答話,鐵青著臉吃了兩碗飯。2005年我上了大學,哥哥也結婚生子,爸媽開始做起了老漂族,跟著哥哥去上海,幫忙帶孩子,但是爸爸媽媽並不太願意,他們不喜歡大城市的水泥叢林,也和年輕人的觀念不一樣,所以過得並不開心,爸爸吵著回去,媽媽一個人更呆不下去也要回去,這樣一來一回,家庭矛盾不可避免。哥哥和嫂子也有矛盾,夾雜著公司的瑣事,在父母苦勸無果的情況下,終於他們還是走到了離婚這一步。那一年是2012年,他們合夥開的公司也結束了,7歲的小含由嫂子撫養,1歲的小恬由我哥撫養,每年支付小含撫養費,公司負債由哥哥償還。哥哥的事業跌進谷底,一時間頹廢不已,媽媽就把小恬接到老家,和我爸爸一起撫養,讓哥哥不要有負擔,專心事業,總會慢慢好起來的,他們在家也會好好種田,現在政策好,不用交公糧,每年還有補貼,又都是機械收割,一年也能結餘不少,所以不要太擔心。近六十的父母,像三十年前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起撫養著一個小孩。我回家看著媽媽頭上的白髮多了不少,不由得有些怨哥哥,媽媽卻對我說,哪有人一輩子都是一帆風順的?都是要經歷一些壞事,才能慢慢變好的,你哥哥現在也很辛苦,做父母的都是心疼孩子的,所以只要我們能幫到他就會儘力去幫,一家人就是這樣的啊。你也不要去說你哥哥,你就多關心關心他吧。我嗯了一聲。2013年5月,我結婚了,媽媽看上去又開心又難過,卻什麼也沒和說,忙著招呼來客,一直到我上婚車要離開家了,她忽然淚流滿面,使勁地揮手,爸爸站在旁邊也紅著眼,手裡抱著小恬。

我想起十四五歲時和媽媽一起去參加婚禮,媽媽回來對我說,看著別人的姑娘出嫁,我就想到總有一天你也要出嫁,就覺得特別難過,好不容易養大成人了,卻要嫁人了,做媽媽的怎麼捨得啊!我當時卻只是害羞地說,我才多大啊,還早呢。卻忘記去安慰媽媽了。現在終於到了這一天,我還是沒能好好安慰她,又讓她哭了。想到這裡,坐在車裡的我,終於忍不住抽泣起來,老公輕輕拍了拍我的手,安慰我以後會常回來看他們的。今年媽媽剛好六十歲,我在她生日那天,在外地給她打了電話,她很開心,說爸爸去買了很多菜,讓我們在外面也要注意安全,家裡一切都好,然後就掛了電話。五一回家的時候,我和老公買了蛋糕回去,看著堆滿玩具的沙發和一旁活潑可愛的小侄女,媽媽還是又黑又瘦,腰彎的厲害,大約只有150cm,體重才86斤,覺得生活還在壓著媽媽,讓她受苦了。

媽媽說,她年紀大了,現在沒以前那麼多耐心了,總會忍不住發脾氣,小恬也會被她教訓,我爸爸卻只知道慣著她,這樣怎麼教出孩子啊?我說,孩子還小呢,慢慢教就行了,再說爸爸不是也什麼都順著你的么?我也和她抱怨結婚後的瑣事,她卻反過來說,你要多體諒你公公婆婆,他們辛苦養大兒子不容易,你是小輩,多讓讓他們,孝順他們才是。我說,我也是你們辛苦養大的啊。媽媽笑了笑,你嫁人了,就和他們是一家人了,你把他們當作自己的父母,日子才會好過啊。我聽著她這些簡單的道理,竟說不出什麼反駁的話。歲月教會文盲媽媽許多,而我二十年從書本上學到的還差得很遠。媽媽才是我永遠的老師。謹以此文獻給親愛的媽媽,祝願她身體健康,安享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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