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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人者說(作者:聶與)

  聶與,原名聶芳,女,1975年出生。在司法部門工作。遼寧省作家協會第九屆簽約作家。在《鐘山》《上海文學》《山花》等刊物發表小說八十多萬字,獲鴨綠江小說獎,小說《雨衣》入選《2008中國短篇小說經典》年度選本。出席第七屆全國青創會,魯迅文學院青年作家班第22期學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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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人知道平羽現在坐在電腦前玩著遊戲,心裡想著什麼。所有人看到的不外乎是無聊和消極。但其實呢,他的手在動著,卻把身邊兩個女人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就像一個小丑演員,所有人一看到那身行頭,想的就是無厘頭刻意討好的搞笑,但其實小丑想帶給大家的不是笑,而是他有多麼的忘我。雖然平羽知道,身邊這兩個女人向他發出的是輕視或者還有厭惡,但他回應給她們的依然是灼熱和傷感。  但她們不知道。  她們忍受不了一個大男人,買不起房子車子倒也罷了,卻要靠打遊戲消磨光陰。遊戲讓兩個女人感覺,就像看著一頭吭哧癟肚的牛,跟動車比是自討苦吃,但牛還要時不時地光天化日之下從身體里明目張胆地掉下來一坨東西強暴空氣,就讓人沒法待見了。  但她們不知道,牛其實也想成為飛機。  平羽特別想挽起袖子洗衣做飯擦地板,但不知為什麼,他的手腳像被什麼捆綁住了似的。只有坐在電腦前玩著積分的遊戲才能在那種特定的所向無敵中鬆懈開來。  小來補課去了。汪靜一個人在廚房裡擦灰掃塵,平羽覺得自己簡直有點不是人了。上個月汪靜才做了小產手術,現在就讓人家摸上爬下的。雖然他從來沒有要求汪靜把家收拾得多麼乾淨,但汪靜有一種天然的自律精神,跟灰塵和零亂叫勁,非要弄個你死我活,然後讓整個屋子的蒼蠅都站著打滑,恨恨不平地奔走相告。本來平羽想對汪靜為這個家的顧全大局犧牲小我的精神給予高度讚揚,甚至歡呼叫好,但他覺得那無異於是對汪靜的摧殘和犯罪。汪靜現在已經到了讓他和小來站在門外脫掉外衣的程度了,而且還要接受汪靜拿著軟毛掃帚從頭到腳的洗禮。  一開始平羽和小來是抗爭的,就像在自己的私人領地上插了一面可以隨意進入的條幅。小來的反應比平羽更加強烈,感覺自己被嚴重侵犯了,汪靜也覺得自己的決策有點欠周全,畢竟還是未成年少女,動作有點大。但汪靜沒有收手的意思,她就像一個無往不勝的戰士,原地都意味著失敗,更何況後退。她一個人去傢具市場買來門式屏風和坐墩,立在門口呈包圍之勢,這樣,在門口脫外套就不會覺得難堪了。多虧是電梯樓,大家平時不怎麼在門口相見,除了對門那戶人家會有逼仄神秘之感,其他人領略不到。平羽和小來互相對視憐惜著,像兩個深受其害卻無處伸冤的人,彼此看著對方的傷口,只能用自己的傷口輕輕地覆蓋上去,多少能厚實些扛點風寒。  再看汪靜對他們脫下來的衣褲進行必須達到透亮目標的咬牙切齒,平羽突然有了一種說不出來的驚悚感,好像自己身上也有污點,不知什麼時候汪靜會歇斯底里地沖將上來一頓猛擦。  小來嘟著嘴穿著毛褲走進屋子,滿身的不自在和被傷害,好像自己被當眾扒了一層皮,露出了裡面鮮紅的肉,卻無法喊疼。  那天平羽從電腦前站起來,走進廚房看到汪靜正站在凳子上擦玻璃,他走過去倚著門框問,我能幹點什麼。  汪靜從上面往下看他,一副不爭氣的無話可說的表情。意思就是,有什麼好問的,家裡那麼多活,抓起來就干唄,明顯不誠心。其實平羽是不敢幹。幹什麼怎麼干,汪靜最後都能找出漏洞和瑕疵進行一番情真意切的演示和總結。平羽承認汪靜說得都有道理,但道理的後面是他越來越小,直至無。  有一次,平羽在明確了汪靜的指示精神和領導意圖之後,全力以赴地進行了為期三個小時的鏖戰,對地腳線進行徹底清理。用什麼牌子的洗滌劑,哪個顏色的抹布,從前往後從裡到外順勢擦,不能傷漆,不能把水滴到地板上。等到汪靜檢查的時候,平羽站在她的身後,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沒想到得到的卻是人仰馬翻,抱頭鼠竄。理由是平羽只顧了下面沒有顧到上面,把牆壁刮的大白弄髒了兩塊。平羽說,那你在交代任務的時候也沒說注意牆壁的事啊。汪靜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一臉無辜的平羽。  現在平羽自覺吃了閉門羹臉上無光,又回到屋子裡打遊戲。好像在這個家裡,除了打遊戲平羽找不到一個落腳的地方,哪怕這個地方只能讓平羽腳尖點地狼狽晃悠,幾欲跌倒但畢竟可以立足。但汪靜這邊卻起了波瀾。人就是這樣。如果你不理她,她會在既定的狀態下習以為常,忍辱負重也好,憤憤不平也罷,當然也許終有一天會爆發,爆發的結果也令人堪憂。可是如果你挑起了她的積怨,就會沉渣泛起。現在汪靜開始默默地流眼淚,塗抹著自己的命苦。從小到大,一樁樁一件件,自己那麼要強要臉要到骨髓里,可是面對一個成天以打遊戲為樂的男人簡直就像面對著一個凸起的墳包,悲從中來。  但想著想著,又有一些流動的閃亮的東西讓她不可迴避。比如,平羽不吃喝嫖賭,工資雖然不多但全都交家,關鍵是有一個健碩的身體,雖然他的體格對她來說有些猛烈了。但有一次她看到一本婦科雜誌上寫,有將近百分之四十的女人一生都沒有真正體會過滿足,讓她外在的弱微之下有了一點暗自的精神竊喜,像一簇隱秘的火苗,不需要誰看見卻可以自以為是地嘚瑟一下。綜合一下,總的來說,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吧。最後汪靜在這個結論里從凳子上下來。臉龐因為剛剛的淚水有些不自然地緊繃,去衛生間洗了一把臉。平羽從身後給她遞過來一條毛巾,她想說,你什麼時候進來的,話到嘴邊又懶得說了。  這種死氣沉沉的暗傷越積越深,像一個靜靜等待腐爛的果子。只有到了晚上,試探地伸向對方,一拍即合地默契,才感覺到些許生動。可惜夜色掩蓋了說話的慾望,因為看不到對方的眼神,也因為貪婪透支了所有的體力,迫切地想要進入夢鄉。明天一早還要給小來做飯呢。時間長了,汪靜發現,她和平羽的夜間活動,有著跟白天不一樣的不可捉摸的狡黠氣息。  

  平羽發現自己玩遊戲上癮的時候會不想上班,想一直打下去,得到越來越多的兵器,噼里啪啦地懸在腰間,感受那種無往不勝。工作的懈怠其實是心慌的,但總會被另一種更強烈的邪惡的快感強行掩蓋。但還好,也不是什麼技術工種,沒有質量問題和生命危險,就是出來進去的總頂著一雙熊貓眼,像抽大麻了似的,離了歪斜。  汪靜試圖把他從那種虛幻中解救出來,但她發現,自己的力量很小,除了上班,買菜做飯看孩子收拾家務,她的時間和精力被擠得幾乎沒什麼油水了。再聽同事鄰里同學東家長西家短地說男人的好與不好,汪靜的心也找到了自己的平衡點。平羽雖然沒什麼大的能耐,但還是可以過下去的。就像摸了一手不好不壞的牌,沒有沾沾自喜充滿必勝的信心,但也不至於散落一地立馬認輸。就試著放鬆然後平淡地打下去,想想別的女人手裡的牌也好不到哪兒去,在心裡上就自個逃生出去。這種自我安慰就像一塊盾牌,總是在軟弱的時候拿出來,抵禦外強的侵擾。但在她的心裡,看平羽早就像看一個殘疾兒童,首先自己要學會一門只有他懂得的語言或者適用於他的某種流派,才能進入他的世界。  但身未動,心已經死了。  晚上科里聚會。往常她都是推掉的,但現在她不知為什麼突然想要迎上去。那個家讓她感覺到窒息。她為什麼不能出去放鬆或者說尋歡作樂一下呢,她為什麼總要壓抑著自己做給誰看呢。小來可以去姥姥或奶奶家,至於他的晚飯,有手有腳的,不自力更生也不能怪別人不賢妻良母。  那天汪靜是狠狠打扮了一番的,好像是對以往錯過的補償,更像是對平羽的示威和報復。她把自己的衣櫃掏個溜空,左一件右一件地試穿。小來說,媽,你要幹嘛,不就是一個科里的聚會嗎,又不是相親。汪靜說,相親才要穿隨意一點,因為要看對方的眼光是不是能體察出神韻。而這,就是拼扎眼,乍一看去,驚艷,奪目,效果達到了。這是速成,知道嗎?沒什麼意義。就是打發時間而已。想到這,汪靜感到像堵塞已久的管子,瞬間有了流暢通順的縫隙。  汪靜很快發現,她為此付出了慘重代價。首先小來扔了不管,心裡隱隱自責,然後是喝了滿肚子的酒,說了不知深淺的話,最關鍵的是在飯後去唱歌的途中,大家三五成群打計程車的路上,被人揩了油,有意無意地撫摸了她一下大腿,這讓她瞬間胃裡翻江倒海。以至於在後面的節目中,她一直在眩暈中無比地警惕著。本來是醉了的楊柳,卻要裝成嚴陣以待的兵馬俑。  回到家,小來已經睡下了。屋子裡一片漆黑,平羽佝僂著身子在電腦的微光中,影子打在牆上,頭髮支棱八翹,如海盜的石膏像,滄桑而黏滯。  汪靜沒有脫鞋就跑進衛生間狂吐不止,平羽像看著一個自殘者的傾情演出,一言不發。汪靜坐在馬桶上開始流淚,發現她找不到一個讓自己舒服或者說適合自己的出口。從家到外面,再從外面回到家,哪一個面目都那麼可憎,又都模糊不清。她站在花灑下洗澡,她要把一個晚上的二手煙,酒精味,濁流和記憶統統沖刷掉。  平羽走進來,把她攬在懷裡,輕輕地吻她。汪靜一點點從平羽的懷裡滑落,掉到地磚上,抱著頭,喃喃地說,救救我。  平羽退出去,坐在廳里黑暗中的沙發上,他從沒有那麼強烈地想要抽煙。他穿上外衣走出去,可是到了樓下的超市又不想抽了,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要買什麼牌子的香煙。他一個人沿著江邊往深處里走,在那種靜謐的安詳中,他感覺到一種被撫慰的療傷。這時,沒有人再關注他是做什麼的,有多大的房子多好的車,他好像恢復到了嬰兒狀態,沒有了任何身份,感覺是那麼的放鬆,他的心情一下子莫名其妙地好起來,竟然忘記了來此地是因為如困獸一樣的逃避。他站在江邊,看著整個江面像一個巨大的乾癟的口袋,松著口,敞在那裡,讓人想像白天都會進去些什麼。  平羽早就聽說這條江有著說不出的詭異。從什麼時候開始大家私底下叫它「死亡之橋」,每年有各地的人專門來這裡自殺。奇怪的是,大家並沒有因為它的不吉利而稍有猶疑,依然會趨之若鶩地湧上來,散步或談情。好像能親眼目睹一樁有蓄謀的死亡會了卻一件一直以來內心的某種隱秘或者快感。他從大橋上往江邊的深處走去,不知道自己想走到多遠,他就是想走。那天晚上,平羽回到家,汪靜還沒有睡,睜著眼睛看天花板。平羽脫掉衣服躺到她的身邊。她沒有看他,只是靜靜地說,我們離婚吧。  平羽說,明天我想去江邊晨跑。  我們離婚吧。汪靜再一次表達自己的意願,其實是矯情。她也沒有聽平羽在說什麼。  平羽把汪靜摟在懷裡,撫摸著她潮濕的長髮,終於說,對不起。然後用整個身體徹底貼了上去。他感受到汪靜肌膚的冰涼,他想他在江邊的時候,她一個人可能一直蹲在地上,久久的悲涼和無助,然後做出了這個賭氣的說辭,其實她要的是,愛我吧。  汪靜側過臉看他。平羽臉上的淚痕在窗外夜色的映襯下,如兩道被畫筆拖出的悠遠的水晶尾巴,清晰而乾澀。  

  看到汪靜在衛生間里狂吐不止,平羽的腦中浮現出單位同事聚會時,男男女女在酒精作用下的血肉模糊。那些習以為常的葷笑話黃段子,彷彿粗糧飯莊里突然上來的西式牛排,生猛而挑逗。在男人們肆意妄為的說笑間,女人們也發出與之相和的面紅耳赤和會心不已。  平羽知道,汪靜不屬於那個世界。她有自我的小意識和小設置。她那麼喜好乾凈,玩著自我的風花雪月,在那種粗暴的毫無節制的調笑間,會讓她感覺到彷彿被剝了個精光的意淫而無所安身。最關鍵的是他們並不覺得自己是一種確確實實的侵犯,這就更加讓她感覺自己的被輕視和被損害。  所以她回來會狂吐不止。而作為她的丈夫看著她,能說什麼呢。是他把她逼出去的。他除了親吻她滿是酒氣的嘴唇,以緩解她因厭惡自己而生出的悲劇情緒,別無他法。但當汪靜從他的懷抱里滑下地面,蹲在地上捧著頭,說救救我,他知道,她其實是想與當晚的某一個男人在一起的,這是他深切感覺到的。她說救救我,是向自己內心的天使發出的呼喚,那個天使因為躲藏了太久太深而終於被逼得探出了頭。  他走向了江邊,他在汪靜滑下地面說救救我的時候走出了家門。突然感覺到一種迎面逼來的恐懼,感覺汪靜就要從一個狹小的殼子里爬出去,走向一個巨大的廣場。而他,除了看著她走遠,沒有力量攔著擋著拖著拽著,都不能。他是被那種恐懼感推出了家門,走向了江邊的深處。聽到江水嘩嘩的聲音,彷彿是汪靜一遍又一遍地對他說救救我。  平羽想自己要怎麼辦。在那個政府機關四十多歲的男人堆里,往科室左右一掃,科長都比他小兩個月,等他退休到地方是自取其辱。其他科室又都不適合自己,因為自己的特長就是公文寫作,平時看點小情小調的報紙雜誌,過於感性化了。其他地方,龍爭虎鬥的,屬實沒長那個腦子也不屑於應付,就像面對著百萬富翁總是會感覺到一種迎面逼來的銅臭味,及至人家衣著用品談吐的品質被自己屏蔽成一種俗氣和做作。但他也有讓他們羨慕的地方。他有一副健碩的身材,像標誌性建築,勻稱、平衡而有力。但一個男人如果長得太藝術了,如果沒有時下流行的硬體做背景,這個藝術就有些自娛自樂。就像手裡握著一個空水杯,還要時不時地做出端起、仰脖、咽下、品出滋味的樣子。如冬天裡單薄的外套,總有寒涼之感。當大家都在大興土木置地購車的時候,平羽的家依然波瀾不興地像是沒有看到這一舉世矚目的盛況一樣,過著平淡而乏味的一成不變的生活。  但還好,汪靜並不戳破。她除了把家反覆而深入地潔凈沒有推出更驚世駭俗的舉措。好像一下子變成了瞎聾啞,即使外面已經全民運動了,她自巋然不動。她這個樣子,讓平羽更加心痛。哪怕她在飯桌上,有意無意提一句半句的,說誰誰誰要往城邊搬了,因為那邊的房子既大又便宜,就是孩子上學不方便,但可以辛苦一點嘛,三年五年一挺就過去了。或者說誰誰誰買了一個十多萬的車,我看也行,其實車也並不一定非得買貴的,代步方便就好。但她不說。她的親戚朋友同學同事都把她包在中間成島嶼了,她就那樣自成一脈的樣子。還好,平羽靠身強力壯的體格這個隱性硬體,算上聊以自慰。汪靜出來進去的也還春風拂面。  現在,他唯一能抓住的就是身強力壯,當然這也是他的長項。讓妻子汪靜身心愉悅是他的責任,也是他的愛好。何樂而不為。這是他那天從家裡出來,一下子領悟到的。因為他發現,如果他再不出來,汪靜就不僅僅是狂吐不止了。  告別打遊戲去江邊晨跑,對於平羽來說是一種姿態,是做給汪靜看的。平羽把許久沒有穿的運動服從箱底找出來,讓汪靜看是不是有些過時。汪靜正在給小來準備早餐,但還是抬眼很認真地端詳了一會兒,說,你的身材跟十年前一樣,不大不小,正好。  咸而深長的江風,把平羽的運動衣鼓吹起來,在身後形成一個圓滿的姿態。他突然發現這種感覺就是他許久以來想要擁有的。靈動。奔放。成就感。還有自由。  平羽沿著江邊慢慢起跑。夏日的江風有些咸腥和黏稠,飄在臉上,像糊了一層濕薄的面膜,等到陽光一點點從被窩裡爬出來,才會伸出小手把那層面膜掀開,露出清爽、細膩、白皙的底色。這時再呼吸一口新鮮的空氣,通體舒泰,淡淡的微汗從毛孔里伸個懶腰,再縮回去,舒展一下,足夠了。  平羽迎著江風讓衣服徹底鼓動起來,步子甩開才有感覺。不時有晨跑的人從身邊擦肩而過,不相識也會笑一笑,都是同道中人,自然惺惺相惜。  那天如果不是他蟄居家裡太久,猛地舒展筋骨感覺有些過於膨脹,節奏不甚分明,以至於有點氣喘非常,他不會停下來。他會跑到大橋頭再折返回去,兩個來回,五千米基本夠運動量了。但那天他停下來站在大橋中央,向遠處眺望,他需要平復一下紊亂的心律。  然後,他看到了那個女孩。那個女孩穿著一身白色長裙,長發過腰,遠看像一個白妖,一點點朝江里走去。一開始他以為她是在玩水,但隨著那個女孩越走越深,他感覺不對,然後腦中迅速跳出一個詞,把自己嚇了一跳。那個詞因為過於尖銳而充滿了恐怖,讓平羽每跑一步都彷彿腳底觸到了針芒,跟著痙攣得刺跳。他顧不得脫衣服,撲進水裡時,江面只有女孩像水妖一樣的黑色長髮了。  初夏的早晨還有些清涼,像平羽這樣一上來就五點開始走專業晨跑路線的人還不是很多,大多數人都是今個初一明個十五的,早晨能起則起,不起也會給自己找個頭疼迷糊鬧心憋氣的借口。而平羽的堅持就如小姑娘的發梢,扎著鮮嫩的頭繩,美著自己的神氣。那天那個女孩因為過於在乎外在的神秘浪漫氣質,過長裙裾的拖拽,猶豫不決的試探深淺,每一步走得都很舒緩,這為平羽的施救贏得了時間。  那個女孩被平羽救上岸後,身邊聚集的人並不多。第一次打撈起水裡的女孩,平羽不知如何是好,放到地上不是,摟在懷裡不是,像電影里演的那樣做人工呼吸也不知怎麼下嘴,就是一個勁地呼喚,你醒醒,你醒醒。不知誰打了120,當女孩被救護車拉走,人群散去,他才發現,自己平生第一次經歷了什麼是生死存亡。他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虛脫了,他不知道那個女孩到底是死是活,如果當時她已經死了,他還是第一次抱著死人呢,而且還很緊地摟在一起。想到這,繼續嚇得不輕。  回到家,汪靜看到他渾身濕得像塊抹布,水草綠苔掛得頭髮脖子哪哪都是,在門口發出一聲驚叫,疑惑地看著他,然後小心翼翼地問,你去晨跑了?聲音有些發顫,好像生怕問出一條巨大的蟒蛇出來。  我救了一個人。在江里。  汪靜睜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著平羽,你沒事吧。上下快速地查看一遍平羽的身體,發現完好無損,才稍放下心,然後讓平羽在屏風後面徹底脫光了再進屋。  這讓平羽簡直不能接受。  但汪靜堅持。汪靜說,你知道江里有多臟嗎。  有多污染嗎。你身上不一定有什麼化學廢料致癌物,帶到屋子裡來,你知道後果是什麼嗎。  看著汪靜的慷慨陳詞,平羽知道汪靜說得都有道理,但他真的要在這四面漏風的屏風裡脫光衣服然後赤條條地走進衛生間嗎?  平羽疲憊地對汪靜說,你確定嗎。  汪靜看著平羽狼狽的樣子,撲哧笑了,做出點妥協,轉身回屋拿過來一件睡袍遞給平羽。  平羽看著那件白色的睡袍,知道這已經是汪靜的底線了。這件白色的睡袍每次用過之後,汪靜都要用巴氏消毒液漂白,在涼台上晒乾,散發出陽光的味道。這是她的最愛之一,現在要把它披在一個渾身疑似致癌物的人身上,平羽還能說什麼呢。他無奈地開始一件一件地脫衣服,他感覺很累,救人的累和面對汪靜的累混淆在一起。汪靜像一個男科醫生看著她的病人。平羽說,你確定要一直這樣看著我脫下去嗎,我能不能留一件。  汪靜怪嗔,美的你。  披上睡袍,平羽往衛生間里走。汪靜用塑料袋裝上平羽脫到地上的衣服,讓平羽感覺像是清理做案現場。  平羽問,小來走了,你吃飯了嗎。  我等你呢。  你先吃吧,我要洗一會兒,吃完你就上班吧。  汪靜說,我今天必須把這些衣服徹底消毒。  平羽說,那你不上班了。  我還怎麼上班。這些東西要是捂一天指不定滋生出什麼東西來呢。  不至於吧。  怎麼不至於。以後你可別像個愣頭青似的,萬一有個不測怎麼辦啊。現在不是有很多救人了反而遇到麻煩的事情嗎。  這個不一樣,我如果不救她,她就真的死了。  哪個不是真的死了,你以為還是預演啊。  平羽笑,你去上班吧,我拿到洗衣店去洗總行了吧。晚上回來我再跟你講。  汪靜說,你可別忘了,就去樓下那家明尚洗衣店,雖然有些貴,但是連鎖的。我先吃飯了,再不吃來不及了。現在我們單位可嚴了,要掃臉考勤。  

  這件事對於平羽來說,很突然也很強烈,就像坐在公交車上撿到了巨款,交給了警察叔叔,沒有留下姓名,但心裡一直沉浸在那種自我仙境的飄忽感。  雖然他也挺好奇那個女孩是否被救活了,她多大,上學還是工作,是因為失戀還是遇到了什麼更大的刺激而輕生,這一系列問題對他這個男主角來說,都充滿了神秘莫測的想像。  晚上回到家,平羽在飯桌上跟汪靜和小來做了比較克制的敘述,甚至還有點不好意思。小來說,爸,你沒給那個女的做人工呼吸啊。  我怕你媽不高興。  那個時候你還能想到這個,真是小男子心態。  汪靜夾了一塊排骨放到他碗里,這種小溫馨讓平羽有一種久違的升騰感。  平羽說,關鍵是不會,害怕本來有救,一吹吹岔了。小來和汪靜大笑。餐桌上好久沒有這種把焦點集中在一個打遊戲的男人身上了。平羽甚至有一點說不出來的感動。  小來說,爸,我去網上給你找個視頻,你看看怎麼做人工呼吸,萬一你晨跑的時候再遇到這樣的事,可以實施救援,那多帶勁啊。  做人工呼吸就帶勁了。這是什麼邏輯。  爸,你想到沒有,如果你在眾目睽睽之下,用自己的呼吸把別人救活,當對方蘇醒過來的時候,大家一定會為你鼓掌的。  平羽一邊吃著汪靜做的排骨,一邊看似很低調的樣子聽著小來的設想,心裡也有些被觸動的延伸。  他的腦中浮現著那天那個女孩在她的懷裡,他俯下身去,一下兩下三下,她睜開了眼睛,周圍響起激動的掌聲。他沖自己笑了一下。小來放下筷子,說,爸,你等我一會兒。  小來打開電腦在百度上搜索怎麼用人工呼吸救落水者。一大長串的詞條跳出來,小來點了其中的一個視頻。然後,她緊張地一下子捂住自己的嘴,急切地把屏幕調到了150%。她看到平羽從江里拖著那個女孩游到了岸上,摟著她大聲呼喚,不停地搖晃,他甚至向人群四周搜尋有沒有醫生懂得人工呼吸。在他的嘶喊中,大家因為幫不上忙有了小小的慚愧,起了一點不自然的集體性波瀾。這時有人拿出電話撥打了120,甚至有人大喊,來不及了,打出租送醫院吧。  又有人喊,不行,萬一嗓子里有異物,一動就會窒息的。畫面又切回到平羽的臉上。平羽的臉色充滿了焦躁和不安,好像是一個犯了錯誤的人,面對自己的無能為力痛心疾首。他不停地搖晃著女孩的身體,甚至在情急不堪的狀態下把女孩緊緊地摟在懷裡,像親人一樣哭了起來。  小來在屋子裡大聲喊,媽,你快過來,快點,你快過來。  汪靜從頭到尾仔細看完視頻,她的第一感覺和小來一樣,他們認識。  平羽自己從頭到尾看完之後,揚著一臉無辜的表情。我還哭了,太不可思議了。  這個事情,讓汪靜一下子感覺自己太傻了,她成天在單位在家裡裝聾作啞,就是為了給眼前這個男人一個顏面。可是他呢,卻在大庭廣眾之下摟著一個漂亮女孩,痛得那麼傷心。  你怎麼她了,她為你自殺。汪靜說,你不說我也知道,是不是懷孕了,或者逼你離婚,或者管你要錢,就是這些吧,沒有更大的懸念。  平羽說,天地良心,我不認識她。我就是去晨跑,然後看到她要自殺,我就跳了下去,完全出於本能。  那抱著她哭呢,也是出於本能。  是本能。平羽懇切地說。  汪靜在嘴角邊鄙夷地笑了一下,話外音是你把我當傻子嗎。轉身走進裡屋把門哐啷一聲關緊,小來也隨之跟了進去,又來了一個哐啷一聲。平羽獨自站在電腦前,視頻還在反覆地播著。看著屏幕里的自己,他也在問,那是自己嗎,我為什麼哭得那麼傷心?  

  平羽現在不得不佩服網路的神奇。第二天上班大家就都議論開了,問他,那個救人的男人是不是他。  其實他們在問的時候也是猶豫的,甚至是調侃的,但聽到平羽說出肯定的回答後,臉上全都是驚愕的表情。真的是你。  然後無一例外的問話是,那個女孩是誰。  不知道。平羽平靜地回答。  不可能。你哭得那麼傷心,簡直就是至親至愛的人。女同事開始調笑。  平羽發現自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突然生出一個想法,他要找到那個女孩。  汪靜這回是徹底聾啞了,無論平羽跟她說什麼,她都一概置之不理。小來更加過分,竟然拒絕與他同桌吃飯,盛好了飯,端到自己的屋子裡。平羽說,你們兩個都不用費事了,你們在這裡吃,我走。他自己盛了一份飯菜,端到了陽台上。  在班上,平羽發現大家看他的眼神都有點半遮半掩,好像要是正眼瞅他,就是對他的研究和塗抹似的。  平羽打開電腦,在這條視頻的後面,寫上一行字。片中被救女子,如果你還活著,你還記得我,請跟我聯繫。  萬萬沒有想到,兩個星期後,不但收到了女孩的留言,還有女孩和她的父母送到單位的感謝信、錦旗和感謝金。這讓平羽有些措手不及。女孩看到自己的救命恩人,一陣激動,撲進平羽的懷裡又要哽咽,被父母溫柔地拉開,小聲告訴她,要鎮靜。  平羽說,我就有一個要求,你到網上的這個視頻後面給我澄清一下,我們是不認識的。我摟著你痛哭失聲完全是因為對一個生命的痛惜,不是像所有人想像的那樣,是因為情傷。  女孩破涕為笑,大家也都笑成一團。平羽感覺到從沒有過的輕鬆和愉悅。他回到辦公室,迫不及待地給汪靜打電話,要告訴她這個好消息。但汪靜手機里的小秘書說,此用戶已關機或不在服務區,有事請留言。  小來是最先改變態度的。一開始她看著爸爸摟著那個女孩痛哭失聲的樣子,感覺到的是憤怒和噁心,轉瞬之間又變成感動和嫉妒了。爸,你摟著人家怎麼那麼緊呢,你看你哭的一點都不好看。  汪靜笑,你哭好看一個我看看。  小來在鏡子前做出各種鬼臉,發現比爸爸還難看。她轉過身看著平羽,爸,我現在發現其實你長得還蠻帥的呢。  女孩家裡送來一萬塊錢感謝金,讓平羽成為眾人的焦點。平羽說什麼也不收,但人家說了,必須收下,這是女孩自己積攢的壓歲錢,她把那個儲存罐打碎了拿出來的,也就是說她要把過去的不幸都打碎,她要重新開始,這是她的心意。你要成全一個少女的心事,女孩的父母握著平羽的手說得真摯而懇切。  這個錢給得過於陽光了。平羽覺得收下來如果不做點積極陽光的事,好像虧欠了什麼。第二天,買了書本、文具、水果和衣服,帶著汪靜和小來去了孤兒院。回來的路上,小來一直用手臂挎著平羽,平羽摟過汪靜,小聲對小來說,你媽要嫉妒了。  汪靜笑著迎上去,臭美吧你。  對於平羽來說那天真是幸福的一天。多久以來埋藏在心裡的陰霾一掃而空,想想過往那些暗淡無光的日子,簡直就是被暗算了一回,白白虛折了多少大好時光。  回到家,小來把捐贈的收據貼到牆上。平羽說,本來吧這個事挺好的,讓你這麼一整,渺小了。  就是俗氣,我懂。但我一看到它,就感覺你特別偉大。  哈哈,平羽大笑,這個詞太大,不利於收口。  晚上,汪靜主動探將過來。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那麼盡興得大汗淋漓,想要大喊大叫了。汪靜說,小點聲,夜深人靜的,容易擴音。  平羽說,就是要讓他們聽到,說明我厲害啊。  你變態啊。  我太幸福了。  

  對於平羽來說,再去江邊晨跑就不再那麼簡單了。他會自覺不自覺地往江里搜尋。他著了魔似的每天一早起床就衝出家門,無可抑止地盼望著要施救的人。這個想法他沒告訴給任何人。這是不該有的期待和讚美,從另一個角度看甚至有些不恥。這跟一個獵人想要有所收穫是一樣的嗎。平羽問自己。當然不同,但平羽就是感覺自己的手端著一把無形的獵槍,等待著獵物。短短五千米晨跑對於他來說,就像只開了一半的花,含隱著不那麼徹底的舒展。  平羽每天去江邊晨跑,雷打不動。有次早晨醒來發現外面下雨了,他披上雨衣依然衝出家門。汪靜拉住他一臉的不解,披著雨衣鍛煉身體是不是有點類似於行為藝術。  只有平羽自己知道,這種天氣需要他施救的可能性會更大,但他不能對汪靜說,他就像守著一個不堪入目的下流秘密,要以各種理由搪塞過去。  他對汪靜說,你不知道長期鍛煉的人是會上癮的,人體在鍛煉的時候會產生一種叫多巴胺的東西讓人興奮,促進腺體的分泌,感覺通體舒泰。如果突然停下來,就像暢通的管道被堵了,酸酸的說不出來的一種乾澀的感覺。反正就是不舒服。  汪靜說,但我還從來沒看到過下這麼大的雨,還有穿雨衣去鍛煉的人。  平羽說,你是沒有注意罷了。下雨的時候大家都只顧著趟水趕路,誰去看別人呢。再說了,即使有跑步的人從你身邊路過,你也會覺得他是因為雨,不是在鍛煉。  汪靜說,你就編吧,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幹什麼去了?  平羽驚出一身冷汗,好像自己的陰暗被窺視了一樣。但汪靜說出來的卻是,你是想躲幹活吧,這回你可有理由不幹活又可以不進行自我批判了,甚至還可以轉化成一種道貌岸然的正能量。  平羽尷尬地一笑,緊了緊自己的雨披,落荒而逃。  江邊寥落得如一張巨大的棋盤,但沒有一個棋子佇立其上,讓平羽準備好的短兵相接充滿滑稽之感,讓他有了一股莫名的自卑。  接下來的日子,平羽一直擺脫不了這種莫名其妙的自卑情緒,就像當初被電腦遊戲強行捲入一樣,急需抓住一種成就感來解救自己於水深火熱之中。  當第二個想要自殺的人出現在平羽的視線里時,他像一個已經蟄伏了太久的豹子,猛地跳進江里撲將上去。這回他實實在在地用上了人工呼吸,而且是嚴格按照書上和視頻里的講解,讓對方仰卧,頭部後仰,吸出口腔的分泌物,一手托起下頜,另一隻手捏住鼻孔,將對方口腔張開,先深吸一口氣,對準口腔用力吹氣,然後迅速抬頭,同時鬆開雙手。如此反覆進行,直到呼吸恢復。  正像小來預測的那樣,當那個男人被他的人工呼吸轉醒過來的時候,人群中爆發出歡呼不已的掌聲。那些掌聲像同時對他投來的千萬枝美好的花束,在他的頭頂上空紛呈開放。那一刻里,真是有微醺陶醉之感。  男人被120拉走之後,大家對平羽噓寒問暖,問他有沒有傷到什麼地方。他笑著對大家說,沒事,我是有經驗的。但大家好像並沒有聽清或者是注意到平羽說的這句話,誰也沒再問下文,只是說,現在還是有好人的,感慨一番各自散去。  平羽回到家,發現汪靜和小來都已經走了。屋子裡空蕩蕩的。他去衛生間草草洗了個澡,隨後把電腦打開,搜索人工呼吸視頻。沒有看到自己,連上次那個摟著女孩抱頭痛哭的視頻也不見了。他想,也許是女孩的父母覺得有傷大雅要求網站給刪除了。誰知道呢。  平羽成了街頭巷尾的名人,有的人拿著DV機去江邊守著要拍他。他站在江邊,那些人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他注視著江面,那些人注視著他。單位也因為他的突出效應,在競聘上給予了特殊的提拔,一躍成為正科。當然這離大房子和好車還有相當大的距離。本來汪靜就不是那種隨幫唱影的人,本來她對平羽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奢望,或者說她對生活沒有什麼太大的奢望,只要平羽像個丈夫和父親的樣子就比什麼都強。現在,他做到了,甚至比想像的還多出點與眾不同。她發現自從平羽開始救人之後,對家裡的大事小情也開始上心了,洗衣服做飯擦地板,彷彿一台有著無窮能量的發動機,一下子開始了新的生活模式,並且樂此不疲。  平羽淡淡地笑,坐在沙發里接受記者的採訪。  當記者問他為什麼會不顧自身的生命安全,一次又一次地去救人時,他沉思了一下說,不是我救他們,是他們在救我。  記者張大了嘴巴,然後恍然大悟的樣子,對此行沒有落入俗套,甚至還因為有了人文的深度而甚覺滿意。  看著侃侃而談的平羽,汪靜感覺他真是不一樣了,再不是那個只靠打遊戲而自得其樂的小公務員了,他好像一下子從地底下長成了參天大樹,偉岸蔥鬱,直指蒼穹。而汪靜儼然成了這個背景下的服務員,迎來送往,端茶倒水。這都不算什麼。關鍵是平羽讓汪靜感覺越來越陌生,除了夜晚那逼人的夜色充滿了假裝無意的躲閃,更重要的是白天這熙來攘往的人潮把平羽掩映在一種近似於虛幻的人影綽約之間。  

7

  平羽對兩個人的事不像以前那麼奔著了。到了晚上,一種陌生的沉寂蚊蟻一樣爬過汪靜的身體,癢而疼。平羽在身邊呼呼大睡,汪靜卻怎麼也睡不著。她想著從前,平羽天天玩著遊戲,一副疲沓相,但是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卻是生龍活虎。現在他看起來越來越動態激情了,但對她卻越來越淡漠。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她弄不明白。她一頭霧水,想知道原因。  她想跟平羽好好談談,但幾次話到嘴邊又覺得不好開口,這種事情要怎麼問呢,說,我感覺你心裡沒有我了。人家會說,有啊,你看不到我的變化嗎,我每天幫你幹活。  那你怎麼不願意跟我在一起呢。  怎麼會呢。我就是太累了。再說,年齡也不饒人啊。這些在嘴邊的話,說的人和聽的人都感覺沒什麼意思。  平羽以前是不吸煙的,或者偶爾過年過節大家聚在一起長輩遞給他一支煙不好意思推拒,就點著了,吸幾口,勉強吸完一根,感覺不舒服就放下了。但那天,汪靜發現,平羽竟然自己買了一盒煙,在陽台上一邊抽著煙一邊想著什麼心事,這讓汪靜心裡一驚。莫非這救人還救出了什麼心潮澎湃。再一聯想這段時間對自己的平淡,心裡有如翻江倒海。她走過去,她說,平羽,我覺得我們應該好好談一次了。  平羽的臉在煙霧中顯得很縹緲。  汪靜說,自從你去江邊救人,我感覺你跟以前變化很大,表面上看,你是越來越好,越來越愛這個家了,但我怎麼總是感覺有些怪怪的呢。  平羽轉過身,面對著一臉委屈和疑惑的汪靜說,什麼怪怪的?  就是感覺你好像有很多心事,你不像從前那麼單純了。雖然你現在跟以前玩電腦遊戲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但那時,你一眼讓人看到底,現在讓人感覺像是雲里霧裡似的,我不知道你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我前幾天又救人了,是一對母女。  汪靜感覺自己的心一下吊了上去。他對她失去了興趣,難道跟這對母女有關?  汪靜看著他,想聽他繼續說下去。但他明顯不想說了。他按掉手裡的煙蒂說,我要出去一下。  你今天不能走,你把話說清楚。你去救人我沒攔著你是不是,可是你現在像什麼樣子?  我怎麼了?平羽狐疑地看著汪靜。雖然汪靜有些過於要強有些教條,但總的來說還算是一個通情達理之人。  汪靜說,你覺得你現在正常嗎?  我,很正常啊。  你心裡全都是別人,這正常嗎?  我也有你們啊,我洗衣做飯擦地板,我心裡沒有你們嗎?  我說的不是那個。  你說的是什麼。  我說的是我和你,在床上。  平羽恍然大悟的樣子,一把摟過有些淚花閃閃的汪靜。原來是為了這個,你倒是早說啊。你就應該直截了當地對我說,老公,我想要。  汪靜轉怒為笑,打他。  平羽說,我真得走了,我害怕那娘倆會出危險。  什麼娘倆。汪靜沒有好聲。  老婆,我不想因為我去救人,讓你成天聽到的都是負面的東西,時間長了,我害怕你承受不了。我希望你的內心是陽光明媚的,你懂嗎。  那時間長了,你能承受得了嗎?  平羽深吸一口氣。我還行。  汪靜說,小心點,有什麼事給我打電話。  平羽說,我現在想要你。  平羽走出屋子,汪靜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虛空感瀰漫在整個屋子裡,像天棚上的灰掉兒,什麼時候形成的並不自知,當發現時,已經蕭條得好像很久沒有住人了。  晚上吃完飯,汪靜看一會兒電視就去卧室了。  平羽躺在那裡眼睛睜得溜圓,看著天花板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汪靜依偎過去,手指劃著平羽的肚皮。平羽閉上眼睛,假裝一個側翻身,把後背給了汪靜。這讓汪靜心裡湧上一股憤怒。  她披衣下床坐在客廳的沙發里。當初那麼讓她暗中搖曳的強悍風情,現在就像一塊千瘡百孔的絲巾。憑什麼,她還是原來的她,但他已經不是原來的他了。而這一切,她有錯嗎?汪靜反覆地問自己,我沒有錯。  

8

  那個娘倆,是想摟在一起跳江的。那個媽媽應該做了很多考慮,害怕江水把她們分離,用繩子把自己和孩子捆綁在一起。孩子不停地哭,一邊哭一邊用雙手想掙脫繩子。但不知是力氣太小還是感覺到害怕,她像扇風似的往外推,沒有什麼實質的力量。而那個母親,看樣子去意已絕,充滿了絕決的力量,一下又一下仔細地反覆捆綁著。  平羽其實早就看到她們了。看著那個母親使勁捆綁著,他想上前阻止,但又停住了,他想他應該讓那個母親走過這個心路歷程,否則她會一直想像這個情景。現在她在完成她內心裡也許三年五年,或者更長時間的假想儀式。當她完成了,她就不會再去想像,這對她來說其實很重要。  看著她終於忙活完了,拖著孩子往江里走,平羽才上前從後面抱住了她們的腰。女人驚懼地看著平羽,平羽把她們拉到岸上,才說,大姐,孩子才幾歲啊。  一句話,女人的眼淚像大雨一樣瞬間糊了滿臉。  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鼻涕一把淚一把地開始滔滔不絕地對平羽講訴。在她不停的抽泣聲中,平羽聽得斷斷續續,大致的意思是,她的丈夫因車禍喪生,當時只有七歲的女兒,因為突發怪病,經常毫無徵兆地昏倒。剛剛經歷了喪夫之痛的她,從此帶著孩子走上漫漫求醫路。幾年下來,沒有任何一家醫院能對孩子的病做出準確的診治,為了治病,房子賣了,錢也沒了。  她徹底絕望了。  看著那個怯生生的女孩,平羽問她,孩子,媽媽帶你一起走你願意嗎?  女孩嚇得哇哇哭,一邊哭一邊使勁搖頭。  女人說,我也是沒有辦法。我現在又得了癌症,你看。女人把褲腿挽起來,讓平羽看她粗腫的腿。我實在沒什麼指望了,我害怕我要是有一天真倒下了,孩子還不得活活餓死。與其讓孩子遭那個罪,不如現在我們娘倆一起走,到那邊也好有個照應。  平羽感覺自己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這麼長時間,他見過不同的自殺者,但像這對母女這樣,被生活一步步逼到死角去的,還是第一次。  女人說,我但凡還有點活下去的希望,都不會走這條道,你看,她拉過女兒。  女孩說,我媽拿剪子想戳我這裡,女孩指著自己的氣管,一下戳到我這裡了,女孩又指著自己的手。女人說,我今年夏天在家裡,準備讓她先死,我自己再死。我女兒一下用手擋過來,手給扎破了。  平羽看小孩的手背正中間有個疤痕。  大姐,你會把孩子嚇壞的。平羽感覺自己的心被什麼狠狠刺了一下,很疼。  是啊,女兒當時也哭著問我,媽,萬一我們的病突然就好了呢?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然後她躲到床頭,嚇得直哆嗦。  平羽幫她們娘倆鬆開繩子,給她們找了一家廉價賓館,才拖著沉重的心情回家。他感覺自從去江邊救人,自己一直沒有安心過。那些瀕臨絕境的人,有的他可以為他們嵌開一點縫,讓陽光擠進來;有的根本就是死胡同或是黑得不見五指的地下,讓人無能為力。那個女人一直發簡訊給他,他知道她在尋求安慰,但他,又有什麼辦法呢。這讓平羽感到自己的無能,人類的無能。他發現他救下來的人,因為他的拯救而痛苦地活在這個世上,活在度日如年的絕望之中。平羽開始懷疑自己的初衷,本來是救人,然而救人又做不到徹底救人,這讓他深感焦慮。夜深人靜時他問自己,到底我在做好事還是壞事。  看著躺在身邊的汪靜,他知道他們已經很久沒在一起了,但他一點興緻都沒有。長時間在一種緊張、激烈和焦慮的狀態下,他感覺自己的身體也沒有以前強壯了。他時常感覺到疲乏,也特別願意睡覺。只要有一點時間,他都能迅速地進入夢鄉,但都好像是在半夢半醒之間,睡不踏實。  他早看出汪靜對他的失望。他想給汪靜一些愛撫,但然後呢,下一步在那裡如一隻猛獸一樣虎視耽耽地看著他,他降服不了。所以,就連最起碼的溫存平羽都只能省了。但這對汪靜是不公平的。他開始吸煙,他的腦中全都是那些人的面孔,或掙扎,或扭曲,或痛苦,或凄慘。難道這就是人生的底色?  那天早上,平羽第一次沒有去江邊,而是去了郊外的極樂寺,去拜見住持和尚。他把自己內心所有的痛楚和困惑跟住持說了,他感覺自己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終於找到了父親。住持說,你救了一個人就是菩薩。你儘力把他拉過來,給他一個機會,讓上天有好生之德,其他的事情關鍵還要依仗他自己的能力來轉化。你沒有能力轉化,你是負不起這個責任的。你不是佛,就連佛都沒有這個力量。  平羽看著他,茫然無措。  其實你就做回你自己就行了。主持說完念了一句阿彌陀佛轉身隱去,只留下他一個人拜跪在大殿之上如一片飄墜的樹葉。  住持大師的話,讓平羽豁然開朗,感覺落到了鬆軟的地上,每走一步都有種久違的踏實。但他的手機又響了,還是那對母女打來的。小女孩在電話里不停地哭,平羽根本聽不清她在說什麼,但小女孩每一聲悲傷絕望的哭聲都讓平羽的心揪得生疼。他說,你們等著哪兒也不要去,我馬上就來。他發現他已經做不回自己了。他已經從此岸走到了彼岸,再也回不去了。  小來看不出這些。她每天像歡快的小雀,被平羽的偉大壯舉感染著激勵著也沾沾自喜著。她甚至要求親自跟平羽去江邊臨場看看救人的場面。她說,爸,你說那是不是特別的驚心動魄。  平羽說,你把它當成一件有意思的浪漫的事,就大錯特錯了。  那我把它當成一件可怕的驚恐的事件對嗎?  好像也不對。  那是什麼?  就是生命中發生的一個事情而已。它的色彩、形狀、結構會按著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釋。  爸,我聽不懂。  其實我也不懂。  

9

  平羽每天下班之後都去看一眼那對母女,給他們在街邊買點吃的上去。小姑娘特別依賴平羽,只要平羽一出現立刻把弱小的身體依偎過去,好像只有到了平羽的懷裡,才算是找到了一個徹底安全而放心的地方。小姑娘的母親感覺不好意思,一邊往外拽小姑娘一邊說,快別黏人,叔叔工作一天了多累啊,你那麼靠著人家煩不煩啊。  平羽摟著小姑娘的肩膀說,沒事,就讓她靠著吧,我不累。  小姑娘把在賓館裡畫的畫還有剪紙拿給平羽看,平羽大吃一驚。沒想到小姑娘還有這樣的才藝,可以把人像剪得如此傳神。  平羽拿起來對著光看,問小姑娘這是誰教你的。  我媽。小姑娘驕傲地說。  大姐,你們完全可以剪紙來糊口啊。平羽說。  女人靦腆地臉紅了一下,說,這算什麼啊,我們村子裡的人都會剪上兩下子,這還能賺錢?  不試怎麼知道呢,大姐,我敢保證,一天的飯錢應該沒有問題。  不管死亡的腳步有多快或者多慢,在這個過程中,如果兩個人活一天就能有一天的樂趣就是最大的幸福。而這個樂趣不是別人給的,是她們自己創造的就更加有意義。一想到這,平羽恨不得立刻去樓下的街邊擺上攤子大幹一場。  平羽說,你們在這等著我。他出去買來黑色和紅色兩種剪紙,剪刀和膠水,還有一本明星畫冊,讓娘倆先剪出一些打廣告用。又到畫室淘了幾塊人家不要的木板,扛回來一起把明星像貼了上去。三個人興奮的啊,簡直是又唱又跳地忙乎到大半夜。  小姑娘說,叔叔,今晚你能不走嗎。  平羽說,那不行啊,家裡還有個小姐姐在等著我呢。明天叔叔再來看你好嗎?  小姑娘懂事地點了點頭,但手一直緊緊地拽著平羽的胳膊,恨不得把整個身體吊在上面。平羽往門外走,小姑娘的腳步在後面拖著,好像能晚一步也是好的。終於挪到門口,平羽把自己的胳膊從小姑娘的懷裡慢慢抽出來,小姑娘克制地讓那條胳膊在抽出時顯得不那麼過於生澀。兩個人都有些不忍,像看著不是自己身體上的東西,在做著一件不得已的事。  平羽打開門,沖她揮手,小姑娘甜甜地笑,然後,咣當一聲倒了下去。  平羽一把抱住小姑娘下滑的身體,小姑娘的笑彷彿還在嘴角上凝固著,如一朵虛弱的不甘的蓮。母親好像已經身經百戰,並沒有想像的那麼驚慌。她讓平羽把小姑娘放到床上,按她的「人中」。這時平羽的電話響了,汪靜問他在哪兒?  平羽說,在外面。  外面哪兒?  賓館。那個小姑娘昏過去了。  什麼時候回來?汪靜強忍著。  不知道她什麼時候能醒過來,我想在這多陪陪她,她太可憐了,你不知道她已經……  汪靜「嗷」的一嗓子打斷了平羽盡量和緩輕慢、害怕驚擾了這個世界似的敘訴。平羽腦中立刻浮現出一幅畫面,一個女人拔地而起跳上了日光燈管,一個翻身騎了上去,對下面的平羽進行一場曠日持久的唾沫飛雨。  平羽聽不清汪靜究竟說了什麼,把手機扔在桌子上。握著昏迷不醒的小姑娘的手,那個母親出來進去用涼水投毛巾覆蓋在小姑娘的額頭上。平羽說還是去醫院吧。女人說,去醫院也檢查不出毛病,醫生說了,也許有一天她昏迷過去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看著地上還堆放著那些準備去街頭賣藝的作品,平羽去衛生間把門從裡面插上,捂著臉,淚水沿著指縫流淌出來。  小姑娘是後半夜穩定下來的。有段時間平羽趴在床邊睡著了,但小姑娘的手一直握在平羽的手心裡,小姑娘睜開眼睛喝了一點水,平羽給她講了幾個笑話,小姑娘想開心一點地笑,但僵硬的肌肉辜負了她所有的努力,她只能用發燒的通紅的眼神里的光回應著平羽父愛般的溫暖。折騰了好一會兒才把小姑娘徹底哄睡,臨走的時候,平羽在小姑娘的額頭親了一下。女人一邊流淚一邊說,你要是在她醒的時候親她一下,她一定開心死了。  平羽沒有打車,他感覺自己一點都不困,他只想一個人在空曠的大街上走走,以緩解胸口裡說不出的壓抑和窒息。滿腦子都是小姑娘眷戀的眼神和蒼白的臉,她嬌柔而虔誠地叫著叔叔的聲音無限擴大,一下下把平羽扎得有如針芒在背。  平羽給女人發了一條簡訊說,如果有什麼事,不管多晚都打電話給我。  回到家,平羽摸索著在廳里窸窸窣窣地換鞋,沒想到汪靜坐在黑暗裡說,你終於回來了。把平羽嚇得驚叫一聲,撞到身後的開關,屋子驟然熾亮。看著頭髮蓬亂,如枯枝一樣乾癟的汪靜兩眼蒼涼而空洞地看著自己,平羽突然感覺有些不認識她了。從什麼時候開始,汪靜已經這麼瘦削了?  他上前想要摟過汪靜,但汪靜瘋了一樣掙扎撕扯著,平羽早已停在那,汪靜還是兩手在空中抓著撓著。平羽一把按住她,你怎麼了,到底想幹什麼?  汪靜想,我想幹什麼你不知道嗎?  但平羽說出的話卻是,太晚了,回屋睡覺吧,明天還要起早給小來做飯呢。  汪靜大喊,不!  平羽說,別鬧了,明天還要上班呢。  汪靜開始瘋狂地去脫平羽的衣服,平羽受驚了一樣摁住汪靜的手,說,我太累了。  汪靜頹然倒在沙發上。  

10

  汪靜試圖讓平羽重新回到打電腦遊戲的時候。  她給平羽買來一台大屏幕的三星電腦。但平羽除了一個人在陽台上吸煙,對其他事情毫無興趣。汪靜心疼的同時,更多是一種無法走進的無力。就像此刻,她站在他的身後已經很久,但平羽並沒有絲毫的感覺。  昨晚,汪靜被生生地拒絕,一種說不出來的恥辱揮之不去。她想要平羽的關注,對這個家的關注,卻用另一種極端的方式讓兩個人尷尬收場,好像平羽愛撫了自己,就是對這個家的每一個地方都進行了愛撫,包括灰塵和陳舊。兩個人幽魂一樣前後進了屋子,都累得虛脫一樣,倒在床上背對著背呼呼睡去。  汪靜走上去,把手伸進平羽的肘彎里,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她想跟他說點什麼,或者聽他說點什麼。  什麼都行,哪怕是微不足道的街邊正流行的貝蚝燒烤冒著滾燙的嗆人的濃煙。不管這是一種妥協也好,還是一種示弱也罷。但平羽不但沒有這個意思,還像是不經意地把身體往裡面挪了一下,這微小的動作徹底擊敗了汪靜最後的忍耐,她沖著平羽大聲喊,你什麼意思,你到底想怎麼樣?  看著突然歇斯底里的汪靜,平羽好像還沒有從自己的思緒中拔出來,他用迷惑的眼神看著汪靜,不知說什麼好。  汪靜更加憤怒了,她狠狠搖著平羽的胳膊,你到是說話啊!  說什麼?平羽的平靜讓汪靜更加氣餒,感覺自己的心訇地摔在了一個伸手不見的暗處,明示自己遭受了更大的屈辱。汪靜有些踉蹌地回到屋裡,一邊走一邊對自己說,算了。  除了算了還能怎樣呢。  但如果真的能算了該有多好。  晚上,汪靜好好洗漱了一番,還噴了點香水。  她粗略算了一下,她和平羽至少有三個月沒在一起了。這在平羽以前簡直是不可能的事。他曾經那麼驍勇善戰,現在變得小里小氣。難道還要一個女人肆無忌憚地衝上戰場,那豈不是一種血腥。那不是汪靜的風格。但她還是被逼無奈地向自己發起了挑戰,或者說狠狠地傷害了一次自己。她對平羽幾乎是不加思索地全面進攻,把自己揮霍得抽象而模糊,但平羽依然敗下陣來。那一刻,汪靜感到一種徹底的從未有過的幻滅感。  平羽歉疚地試圖想要挽回點什麼,我可能得病了。  什麼病?汪靜從一頭蓬亂的頭髮中伸出一張灰燼的臉。  我現在總是感到渾身無力,對這個事一點興趣都沒有。平羽彷彿比汪靜更加幻滅。  明天我陪你去醫院檢查一下。汪靜只能先不去理會自己,轉而去撫慰平羽。  我去了,什麼毛病也沒有。平羽看似輕描淡寫地說。  你什麼時候去的?汪靜覺得這麼大的事,平羽一個人不聲不響地就去了,剛剛壓下去的火氣又升騰起來。  前幾天,我陪那個娘倆去醫院的時候,順便自己也做了一下檢查。  你們三個倒像一家人似的。  人家都那樣了,你還說這樣的話。  我說什麼話了,你看你成天把精力和時間都搭在外人身上,對我和小來你關心多少?你是洗衣做飯擦地板了,但我怎麼感覺你像在有意彌補什麼,一點溫度都沒有,像個機器人。  我感覺特別累。平羽抓住被子的一角,隨著那個累字的出口好像已經癱軟到了被子的邊沿,只要用手指一碰就會掉下萬丈懸崖。  誰也沒有讓你那麼累,是你自己陷入了一個怪圈你知道嗎?  我知道,可是我已經拔不出來了。  你可以把這一切放下,回到原來的狀態。  不可能了。  怎麼不可能呢。你不是救世主,你救得了他們的命,但你改變不了他們的命運。你救得了一時,但救不了他們一世,而且你看你現在把自己弄成什麼樣子了。汪靜開始流淚,對平羽說,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是個名人了,現在如果退出去不好向大家交代?還是你已經受不了不被關注和簇擁的感覺?  汪靜看到平羽的喉嚨來回滾動了幾下,然後用一種從沒有過的陌生眼神看著汪靜。汪靜在那種眼神里彷彿看到了他們的未來。  其實我去醫院做檢查,查出了毛病。  什麼?汪靜一下子抓住平羽攤在床上的胳膊。  可能是江水太涼,或者是心理壓力太大,我得了腎炎,所以才對那事沒有能力和興趣。  汪靜一下哭起來。沒想到,當初那麼健碩結實的丈夫成了一個病人。  從明天開始,你說什麼也不能再去江邊救人了。  我必須去。就是死我也要死在那裡。  汪靜不敢相信地看著躺在自己身邊的丈夫,這句置氣的話,汪靜知道是對她剛剛一針見血的報復。  他什麼時候變得那麼強悍,充滿了愚蠢的暴力。  像一把鋒利的刀,直直地插進自己的胸口。眼淚再一次滾落而下,而平羽像沒有看到一樣轉過身,不一會兒就呼呼大睡過去。透過白色的窗紗,汪靜看了一眼繁星點點的夜色,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劈頭蓋臉擊打平羽的後背。那些啪啪拍打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顯得那麼生脆和兇猛,像一掛赤紅的響鞭蛇舞一樣左右衝突上躥下跳。  但平羽的身體始終沒有迴轉過來。  打累了,看著平羽由白轉紅的皮膚,汪靜開始心疼。她從平羽的身後摟過他,眼淚再一次流下來。  平羽的隱忍把她徹底擊敗,她就在那種失敗中昏沉地睡去了。  

11

  第二天睜開眼睛,汪靜像看守一樣死死地盯著平羽的一舉一動。平羽說,你別總用斜眼瞄我,我又不是犯罪嫌疑人。  汪靜把身體正對著平羽,我要是正眼看你,是對你更大的諷刺。  平羽說,你不這樣刺激你老公是不是覺得不過癮啊!  汪靜說,你這樣折磨你老婆是不是覺得挺過癮啊!  你能不能不跟我學而表達出相同的意思。  汪靜說,你能不能不跟我睡覺而表達出相同的感覺?  平羽好像有些不認識汪靜似的說,你現在滿腦子都是這個事。  這句話讓汪靜的臉一熱,不是害羞而是憤恨。  她想說,你讓一個成天餓著的人去當廚師,還不許她生出想嘗一口的心思,這是廚師的問題嗎?  想到這,汪靜把想要說出口的話咽了回去,在心裡下決心不再主動。不就那點事嗎?現在怎麼還成了我奢求你,你高姿態了。  你不就高在得病了嗎?你要是沒得病,你能那麼從容淡定嗎?當初成天狼吞虎咽的,得病還成了清心寡欲的聖人了,簡直豈有此理。  但汪靜不想說出這些傷人的話。  兩個人悶頭吃完早飯,平羽穿起那身運動服又要推門而出。汪靜從身後摟住他的腰。這讓她對自己又有些失望。別去了,求求你,為了我和小來,為了我們這個家。  平羽轉過身。我不能不去,我一閉上眼睛全都是那些人的面孔。  那你呢,你的病,你的身體,你的命誰來管?  我沒事,我自己心裡有數,養一養就會好的。  不行,你今天說什麼也不能再出去了。小來,快出來。小來!汪靜拿出了撒手鐧。  小來從屋子裡睡眼惺忪地出來,看到爸媽摟在一起,她說,你們需要觀眾嗎。  汪靜急切地說,小來,快拉住你爸,他還要去救人。他已經得病了,他不能再去了。  小來這才清醒一點,走過去左右端視著平羽說,爸,你得病了。什麼病啊?  汪靜說,你別問那麼多了,反正不能讓你爸出去就是了。  小來說,為什麼不能讓他去救人?  你傻啊,你爸因為去救人小命都要搭上了,你這個孩子是不是缺心眼啊。  小來一下拉住平羽的胳膊。爸,你真的有病了,我看看。她上下打量了一遍平羽,還是沒發現什麼異樣。反過去對汪靜說,媽,你是不是太大驚小怪了,我爸這麼健康哪裡有什麼毛病。  他得精神病了。汪靜沒好氣地說。  平羽說,好了,你趕快給小來去熱飯吧,我去晨跑,我答應你不會輕舉妄動。我去鍛煉鍛煉身體總沒有錯吧,再說了,也不是天天都能遇上自殺的人啊,你太緊張了。  汪靜鬆開平羽。小來說,這就對嘛,幹嗎弄得像是生離死別似的。爸,到什麼時候,我都挺你。  平羽說,還是我閨女最了解她老爸了。  平羽來到江邊,發現江邊的霧氣很大,這讓他後悔怎麼沒把望遠鏡拿來。汪靜一早上的悲情演出,讓他手足無措。只想著快點從家裡出來,什麼也沒有帶出來。  他開始起步慢跑,醫生說,腎炎不可小覷,尤其對男人來說,更是致命傷。  平羽一邊慢跑一邊注視著江面。兩年來,他已經習慣了這種歪脖晨跑的姿勢,就像本能一樣,不由自主地就會看向江面。  但那天的霧氣很大,基本看不出去多遠。他從橋上下來,在江邊的岸上跑,他有種預感,一般這樣的天氣自殺者容易出現。霧氣會讓人有種遮羞的感覺,而且有霧的天氣容易讓人產生迷離和憂傷。他來回跑了兩圈,江面異常平靜,嘻嘻哈哈打鬧的人基本都是來度假和旅行的,他們在大自然的新鮮和刺激中,跳躍在江面之上。  然後,他看到了一個人,那個人應該年紀不是很輕,因為她撲向江里的姿勢有些笨拙,而且還有點滑稽。因為是在岸邊,第一下撲向江面,撲騰幾下又站了起來。接著她又往江里走了幾步,又撲了進去,身體漸漸飄起來,平羽飛似的跑過去。  當他把那個人從水裡拖上岸,把她的長髮從臉上撫開去,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到的是一張蒼白而無比熟悉的臉。他感覺自己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不,不是跳,而是踉蹌著跌倒再爬起來。他給她做人工呼吸,他呼喚她的名字,他把她緊緊地摟在懷裡,他痛哭失聲。  那個人慢慢睜開了眼睛,緩慢而艱難地抬起手臂,撫摸著平羽的臉,輕輕地說,你有多久沒有吻過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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