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旅遊業背後,被損害的它們和他們

Hilary Cadigan 發表於 昨天09:38

(瑪雅藍/編譯)這本該是泰國湄旺平凡的一天。但是,在這片緊鄰旅遊中心清邁的小小鄉村的一個大象營里,大象管理員,或者說象夫們的心情卻十分緊張。宋哉(Somjai),一頭五噸重、牙齒一米長的巨獸,正陷入狂躁(musth)之中——這樣的場合下它的睾丸酮水平和攻擊行為都會大幅增加。

象夫們意識到宋哉攻擊性太強,不宜載客,但是他們說象營主無視了他們的警告,而且還為它配備了一名陌生的象夫,他叫畿。為了讓老闆滿意,他同意駕馭這頭大象。

旅遊巴士來了,這一天如平常一樣開始。急切的度假者接踵而至,有些人還帶著自拍桿。他們兩三人一組,爬上固定在象背上的金屬椅子。大象被鎖鏈連在一起,就像一輛有生命的火車,沿著環繞象營那條被走過千百遍的小路,走進叢林,走向河邊。

泰國旅遊網站上的騎象活動照片:遊客二到三人一組,由象夫帶領,坐在固定在大象背上的座椅上。圖片來源:thailandholiday.info

報道稱,宋哉就是在這時候發狂的。它把畿推倒在地,用象牙刺穿了他的脖子和肩部,然後把他踩在腳下。隨後,它馱著三個中國遊客跑進叢林,那是一家三口,一對父母帶著一個孩子,仍然被固定在象背上的座椅里。畿躺在地上血流不止,其他象夫追回了宋哉,設法把它和嚇壞了的遊客毫髮無傷地帶回了象營。但畿最終不治身亡,留下沒有經濟來源的絕望的妻子和兩個幼小的孩子。

第二天,騎象活動仍然照常進行。附近一個生態度假村的志願者目擊了事件過程及其後續,他們稱,旅遊公司和象營所有者都沒有受到任何刑事指控。其他的象夫也並沒有得到休假來哀悼畿,甚至無法出席工友的佛教葬禮。這場葬禮甚至還被一群拿著相機的遊客打斷了。

「大象得一分!」

在東南亞,象夫意外死亡並不罕見。在泰國,僅僅在三月,大象就至少殺死了四個象夫。最近,《緬甸民主之聲》記者孔巴達(Khon Bathar)調查了泰國北部的幾個象營,他指出,很多這樣的死亡事件完全沒有得到報道,因此很難說每年到底會發生多少例。

大多數象夫的死亡並沒有得到國際媒體的重視,但是去年八月,畿的遭遇佔據了許多媒體的頭條,也許是因為這件事情的悲慘性質,並且目擊遊客數量眾多。但是,公眾的反應,包括許多西方人的反應,卻顯示出一種令人不安的趨勢。

「大象得一分!」這是《每日郵報》關於畿的死亡的報道下面最受歡迎的評論。

圖片來源:dailymail.co.uk

另一條評論說:「我見過他們虐待這些動物的方式,他死得活該。」

第三條評論是:「我希望所有的大象都去把象夫幹掉!他們是反社會虐待狂!」

在這篇文章下面的總計340條評論中,僅僅三條對畿表示了同情,並且全部被其他的評論者踩了下去。大多數人都認為象夫罪有應得。

「隱形」的象夫

著名的亞洲象專家理查德·萊爾(Richard Lair)曾在泰國研究亞洲象長達35年,他說,在亞洲傳統社會中,象夫曾經享有很高的社會地位,但是現代化帶來了衝擊性的變化。在提交給聯合國糧農組織的報告中,萊爾指出:「今天,象夫無法從主流社會中得到尊重或欣賞,這種處境和大象截然不同。在經濟方面,幾乎所有的象夫都屬於弱勢群體,許多人受到殘酷的剝削。在社會地位方面,亞洲社會在觀念上對大象極其尊重,但是對象夫幾乎視而不見。」

今天,泰國的許多象夫都是來自鄰國緬甸的少數族裔。六十多年來,緬甸一直處在內戰戰火中。逃到泰國的難民卻被規定只能留在收容所,不允許從事有償工作。因此,許多人做出了違法卻又普遍的決定,那就是離開收容所,尋找一些泰國公民不願意從事的工作。

象夫就是這些工作之一。這些年輕人,往往只是青少年,是擋在每頭重達三到五噸的野生動物和每年與它們接觸的上千外國遊客間之間唯一的屏障。儘管如此,象夫仍然被認為是一個低技術含量、低收入、低社會地位的職業。這個職業也沒有培訓標準。

一個從克倫邦偷渡過來的象夫目睹了畿的死亡,他通過翻譯給我講了他自己的故事。他說:「我想放棄。這工作很危險,而且還很累。但是我喜歡我在這裡的朋友,而且我沒有錢。」在接下來的敘述中,我們將使用他的化名覺(Kyaw),因為使用真實姓名有可能讓他遭到僱主的報復。

象夫們在大象進食時稍事休息。圖片來源:atlantic.com

覺和我在泰國北部採訪的其他象夫都表示,他們每天要工作長達14小時,一周七天,全年無休。一些人報告說,他們的月薪只有3000到5000泰銖(約合85到142美元)。人權觀察在2010年的一份報告中指出:「從來到泰國的那一刻起,許多難民只是從一個惡劣而危險的環境逃到了另一個同樣糟糕的環境,甚至更糟。移民勞工被僱主牢牢控制,他們的權利還可能受到政府當局的侵犯。」

萊爾說,像覺的老闆那樣的象營主通常可以分為兩種:傳統型和「暴發戶」型。他指出,傳統象營主幾代人都從事這一行當,因此「對大象非常了解,大多數人對它們很好,這通常是因為受到根深蒂固的文化影響」。然而,今天常見的象營主都與此截然不同。萊爾在提交給聯合國的報告中寫道:「(他們)大多數都是通過房地產、伐木、碾米廠等積累財富的商人,暴發戶們用他們眼中的一點小錢就能買到大象。這些新的象營主有時只顧牟利,有時是因為好心辦了壞事,幾乎總是會給大象帶來更多的麻煩,因為沒有經驗的象營主無論出發點有多好,都缺乏有效監督雇來的象夫的能力。」

覺沒有合法身份,這種情況在象夫和這一帶的其他移民勞工當中並不罕見。這意味著如果他在工作中受傷甚至喪命,僱主對他都沒有法律責任。覺說:「我對老闆非常不滿。如果我們在工作中受傷,甚至得了腦震蕩,他都不會讓我們去醫院。」面對這些指控,當地的象營主都矢口否認參與了這些違法行為,包括僱傭非法入境工人和支付他們低於最低工資規定的薪資。

然而,這些年輕人仍然覺得自己成了一種消耗品。「如果大象殺死了一個緬甸象夫,象營主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如果我死了,老闆不會給我的家庭作出賠償,就跟死了一隻雞或者一條狗一樣。」說到這裡,覺哭了起來。

今天,象夫們處於一種兩難的境地。遊客認為鎖鏈和象鉤等傳統工具本質上是不道德的,但是他們仍然希望和大象親密接觸。一個象夫解釋說:「我用象鉤是因為有些大象沒法徒手控制。人類太弱小了。大象容易受驚,一旦受到驚嚇就可能殺人,非常危險。」

象鉤的一頭可以刺進大象的皮膚,也可以被用於擊打大象。圖片來源:theirturn.net

斯坦福大學共情和利他主義研究和教育中心的學科主任愛瑪·斯帕拉(Emma Seppala)說:「人們對這些象夫知之甚少。我們常常看到他們毆打大象,並且用鎖鏈拴著它們。但是,如果我們能夠理解他們的生計多麼艱難,明白他們和大象一樣過著被虐待、被囚禁的生活,那麼人們的同情心或許也會擴展到象夫身上。」

另一個象夫回憶說,曾經有一個美國遊客說他活該去死,因為他居然用象鉤來控制大象。隨後,遊客拿出智能手機,讓象夫幫他拍一張騎在那頭大象背上的照片。

讓大象回歸野外?野外已經不存在了

由於棲息地不斷被開發破壞,亞洲象已經極度瀕危。東南亞地區的森林破壞率達到歷史新高,野生大象曾經棲息的熱帶雨林大多已經被毀。僅在過去的三代中,野生種群就已經減少了至少50%。當地的環保主義者估計,泰國目前僅有大約6000頭亞洲象,其中大約一半被圈養。一個簡單的事實是,泰國目前根本沒有足夠的棲息地來讓這些被圈養的大象回歸自然。

目前,泰國對於野生大象來說唯一安全的區域是國家公園,由配備武器的守衛看守。但儘管如此,他們仍然不能完全阻止偷獵者,也無法防止大象跑到附近的居民區,毀壞農作物,或者和人類發生激烈衝突。享譽世界的動物行為學家弗蘭斯·德·瓦爾(Frans de Waal)指出:「我們不能假裝圈養大象屬於野外,或者應該回到野外。野外幾乎已經不存在了。」

泰國奎汶里國家公園的持槍警衛;他們守護著大象的安全,但單憑他們並不能杜絕盜獵的發生。圖片來源:

泰國圈養大象的歷史悠久而複雜。大象被視為文化的象徵,在泰國的藝術和宗教中佔據重要地位,而且幾百年來一直在交通、戰爭和伐木中為人類提供輔助。萊爾說:「長期以來,大象都在泰國文化中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然而,由於交通的現代化和1989年的伐木禁令,如今旅遊業成了「泰國唯一可行、合法的讓大象工作的方式。大象無法參與其他的工作。所以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旅遊業是它們的救星」。

約書亞·普羅尼克(Joshua Plotnik)是泰國瑪希敦大學的比較心理學家、美國科學環保慈善組織「關懷大象國際組織」(Think Elephants International)的創建者。他曾花了十多年的時間研究亞洲象的行為。儘管普羅尼克堅決認為所有的大象都應該在野外自由生活,他也認識到現實的需求。他承認 :「考慮到當前圈養大象的龐大數量,旅遊業是目前籌集資金照顧這些動物的最好選擇。」

然而在西方國家中,有時會出現一種趨勢,就是將複雜的局勢歸結為道德問題的兩個極端。這是有誤導性的。由PETA和世界動物保護協會(WAP)這樣的動物權利保護組織牽頭的各項運動都在號召跨國旅遊公司和遊客,要求他們立即集體抵制騎象活動,這些運動在社交媒體上得到了大量用戶的響應。PETA的一篇博文聲稱:「騎象活動是落後而殘忍的,並且絲毫無益於保護這些瀕危動物日益縮減的種群。」

PETA在其製作的紀錄片中抨擊騎象的危害。圖片來源:peta.org.uk

普羅尼克認為,這些號召抵制騎象的活動「問題極大」,因為它並沒有為大象或象營主提供替代方案。一頭大象每天要吃掉250公斤的食物,它的食物和住宿每月要花掉象營主大約1000美元。如果沒有旅遊業,這些大象將無處可去,也沒有人為它們的食物買單。

PETA發言人希瑟·拉里(Heather Rally)在一封郵件中聲明:「PETA建議富有同情心的旅遊者們不要光顧任何依靠圈養大象盈利的旅遊點。」她堅持認為,所有的大象都應該自由生活在自然環境中,或者「適當的庇護所」中,有「足夠的活動面積」,並且不與人類直接接觸。但是,當我詢問她這在地理上或經濟上如何實現時,她並沒有給出具體的答覆。

普羅尼克說:「所有的大象都屬於野外,但遺憾的是,這並不是目前的現實。」

每一樁大象貿易都在造成破壞

PETA和WAP煽動支持者的方式,就是反覆傳播那麼兩三個沒有日期的視頻,展示不明身份的亞洲男人殘暴地毆打大象,視頻拍攝日期不詳。萊爾斷言,這些素材儘管讓觀眾感到痛苦,但它們展示的是最惡劣的少數人的行為,而不是普遍現象。他說,虐待確實會發生,忽略或照顧不當更加常見,這些都是問題;但如果說所有的圈養大象都備受折磨,那就「完全有悖事實」。

相反,許多象夫沿襲了幾個世紀以來的傳統,和大象建立了深厚的情誼,甚至維繫終生。泰國著名大象獸醫比差·蓬古姆(Preecha Phaungkum)在接受泰國雜誌《紀實》( Sarakadee)採訪時指出:「沒有經驗的象夫會用暴力懲罰大象,使大象感到恐懼,從而強迫它們服從命令。但是最好的象夫不僅會愛大象,還會和大象建立起雙向的尊重。」

儘管和我交談過的科學家和環保主義者都對騎象的倫理道德表現出複雜的感情,但是他們一致認為,目前有許多有關騎象的不實信息在廣泛傳播。美國非營利組織亞洲象支持機構主席琳達·萊夫施耐德(Linda Reifschneider)說:「拋棄好的科學而訴諸狂熱是一種恥辱,但狂熱確實能帶來大量的收入。」

清邁大學大象研究和教育示範中心的主任乍德觸德·提達拉姆(Chatchote Thitaram)也是一名獸醫,他擔心隨意制定規範(比如禁止騎象)將會掩蓋與大象福利關係更為密切的問題,比如合理營養、合格的醫療保障、乾淨的飲用水、適當的蔭蔽,以及充足的、不被遊客打擾的休息時間。生物醫學中心最近發表的一篇研究報告建議大象每天工作的時間不要多於六小時。許多更先進的象營已經採取措施,比如一次只允許一人騎象;拋棄座椅,讓人直接騎在大象背上(這些座椅不僅沉重,如果過度使用還有可能磨損大象的皮膚);縮短大象(以及象夫)每天工作的時間;讓大象和騎象者之間進行更舒適、更親密的互動。

在泰國,許多盈利性的「庇護所」花費了大量的時間和金錢,試圖將自己的形象和其他的象營區分開來。他們大肆傳播WAP和PETA使用的那種血腥錄像,並聲稱自己是唯一不會虐待大象的機構。他們禁止遊客騎象,拒絕使用傳統的馭象工具,讓大象處於與動物園相似的「放養」環境,但允許遊客進去給大象餵食、洗澡,以及和大象一同散步。雖然這些吸引遊客的手段符合西方對善待動物的觀念,並因此得到了可觀的收入,但科學家和環保主義者對其安全性卻深表擔憂。

在曼谷,一位象夫從一群大象身邊走過。圖片來源:Sukree Sukplang / Reuters

提達拉姆說:「沒有鎖鏈就意味著對大象失去控制。」他指出,通過拋棄看起來很殘忍的象鉤和其他限制措施,這些所謂的庇護所迎合了遊客和活動組織的口味,然而不做任何應急預案就讓人和大象密切接觸是非常危險的,這已經導致了不止一個象夫的死亡。

普羅尼克補充說,放養對大象來說也可能有危險。他指出:「野生大象生活在以血緣關係為基礎、以雌性為中心的家族部落中,成員之間關係密切。將圈養大象放進隨意組建的、沒有血緣關係的部落非常困難,而且常常會讓它們處於過度壓力之中。」

環保主義者指出,除了動物福利問題之外,一些組織為了保護而購買大象,卻陷入了和許多傳統象營一樣的供求關係中。他們填滿了大象販子的錢包,使其能購買更多的大象,然後高價賣給救助者。金三角亞洲象基金會大象和保護活動負責人約翰·羅伯茨(John Roberts)指出:「每一起大象貿易都在對保護造成破壞,因為它很可能讓另一頭大象離開了野生環境。」

在泰國清萊,羅伯茨在安納塔拉金三角象營(GTAEF)里建立了自己的大象旅遊業模型,試圖找到最切實可行的方式,兼顧圈養大象福利和野生大象的保護。象營不再通過購買來營救大象,而是從象夫那裡租來大象,並僱用象夫在現場提供無座椅騎象。GTAEF嚴格禁止大象繁育,並採用「目標練習法」,這是一種基於正強化的訓練方法,科學家希望它最終能夠完全取代訓練大象的傳統方式。

2015年6月,約40位來自不同國家的大象專家、獸醫、研究人員和動物保護者集合起來,創辦了ASEAN圈養大象工作小組。針對大象旅遊業改革和規範的迫切需求,小組發表了一份聲明,提出了一系列可行的改善目標。他們的提議包括建立正式的大象管理系統,防止非法捕捉和貿易,以及為象營建立認證體系,以保證大象和象夫都能得到恰當的照顧和訓練。

羅伯茨也是小組成員之一。他說:「我認為徹底消除騎象的需求是不可能實現的。雖然反騎象活動家掌控了輿論,但在泰國,騎象已經將成為一筆空前巨大的產業。」僅僅在去年,湄王的象營數量就翻了三倍,以滿足中國遊客日益增長的需求。自從2011年以來,泰國的中國遊客數量已經增長了263%。因此科學家強調,應當認清現狀,採用不甚完美但切實可行的解決方案,讓每個人都能參與其中。

普羅尼克說:「通過和象夫合作,改善他們對待大象的方式,並且認識到他們自己的生活多麼艱辛,我們就能在整體上改善圈養大象的處境。批判一種不屬於你的文化無益於它的改善。」(編輯:Stellasun)

編譯來源 The Human Cost of Elephant Tourism, The Atlant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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