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婉秋:一生榮辱皆因「劉三姐」
老時光里,總有些東西青山不老,傲然兀立,如電影《劉三姐》,四十年悠悠歲月,流不走她在人們心裡的甜美記憶。當年銀幕上,歌甜人美的黃婉秋,憑「劉三姐」歆動一時。世事如雲,尾隨鮮花掌聲而來的,是人生的至苦大難,此後漫長的15年,善良單純的黃婉秋輾轉於風浪中,幾近喪身,幸而遇見了雪中送炭的至純真愛,一路呵護相伴,才有了今天幸福美滿的晚年。如今,隔了四十年的辛苦路望回去,她不免有些宿命:一生榮辱皆因「劉三姐」。
一,童年――「劉三姐」這樣長大
解放前,廣西多童養媳,黃婉秋的母親便是其中之一,12歲開始生育,一兒一女「花」著生了八胎,黃婉秋是母親的第六個孩子,因前面兩個哥哥夭折,排行老四。剛落地時,黃婉秋並不漂亮,鼻樑間有三道皺紋,像個小老頭兒,母親嫌她丑,加之前面已有兩個女兒,並不稀罕這小女兒,直到她三個月大時,小臉長開了,參加健康寶寶大賽,得了一大桶麥片,才引起母親的關注。
黃婉秋的姑姑嫁入豪門,丈夫是一代名將李宗仁的堂弟,在當地經商開百貨公司,父親便在這家百貨公司做會計。黃家人口多,僅靠父親一人養家,不免清貧,幸而有姑姑接濟,黃婉秋自記事起,住的便是姑姑家的深宅大院。
姑姑喜歡桂戲,常帶黃婉秋去戲院聽戲,聽得多了,她也就能歌善舞了。每每跑到百貨公司賣胭脂水粉的櫃檯,讓店員把自己「扮」起來,臉兒畫得紅紅的,眉毛畫得黑黑的,再找塊稍長的布纏到手臂上當水袖甩,站在場子中間咿咿呀呀又唱又跳,惹得大人們忘了要買的東西,圍攏起來,好奇地看這四五歲的女娃娃扮戲。
可惜,這樣清貧而快樂的日子,到建國後,姑夫作為地主被隔離審查時,結束了。黃家境況隨之急轉直下,一家人遠走永福縣投奔大伯,不料,大伯也被土改,境遇大不如前,看著投奔來的弟弟,有心無力。
為謀生,父親跟湖南人學染布,母親學織布,艱難中掙扎度日。黃婉秋更乖了,不再吵著去看戲,放了學就幫母親幹家務。她不明白家裡為什麼遭此變故,更不知道還有更大的災難向這個家走來。
父親學會染布後,便自己開了間小小的手工染坊,把布染色,晒乾後用大石頭壓平,再拿到稅務局蓋章。布匹經石頭壓過,會變長變寬,所以要先壓平再蓋章,如果將之顛倒,印章便會直形。內行人熟記這套程序,不敢有半點差錯。父親新學乍練,萬事待興,混亂中竟把一匹沒壓過的布,誤放在已經壓平只待蓋章的布中。等蓋章回來,發現這匹沒壓過的布,父親便又將之壓平,拿到市集上賣,竟忘記此時布上的印章,已經變形。
稅務局發現了那枚變形的印章,硬說父親偷稅漏稅。老實巴交的父親,一生遵紀守法,不承想小小疏漏闖此大禍,早嚇得沒了魂兒,威逼之下,違心招認。父親坐了牢,兩年後出獄,從此變得鬱鬱寡歡。那年,黃婉秋十歲,無憂無慮的童年生活,亦從此結束。
13歲,黃婉秋到桂林讀五年級,偶然在街上看到桂劇團招收學員的廣告,興奮地約了好友前去報考。在學校,黃婉秋是校文藝股長,參加市歌舞比賽拿過二等獎,有這些根底,考桂劇團,對她來說易如反掌。很快,她被錄取了。
然而,母親不同意,認為藝伶強顏為笑,地位低微。她不服,背著大人悄悄給在長春讀大學的哥哥寫信。她知道,哥哥會支持自己,而且哥哥在家裡是說得話的。一封信,來回總要十幾天,等信的日子,黃婉秋心急如焚,一起考入劇團的小夥伴們,都已經報到開學了,而她,卻只能每天趴在窗戶外面,眼紅地看人家練功。終於等得信來,哥哥果然支持她,她拿著信跑去給母親看,母親無可奈何得把戶口本扔給她,她抓過那彷彿刻印著命運的小本子,急匆匆跑去報到,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照梨園傳統,科班學員要抓鬮得藝名。當時紅透桂林的女演員,名字里大都有個「仙」字,黃婉秋崇拜她們,心裡暗暗祈禱,如果能抓個「仙」字就好了。誰知,展開抓到的字卷,卻是個「群」字。她們那一班學員是「藝」字輩,黃婉秋的藝名就成了「藝群」。她失望極了,覺得這個名字好土,悄悄為此掉了幾回眼淚。
這事很快讓老師知道了,特意把她找來,笑呵呵解釋道:「這名字最好,我們當時還想,要是你能抓到就好了。『藝群』,是『藝術超群』的意思,老師的心意你都不明白,還哭鼻子?」聞此言,黃婉秋轉悲為喜,樂顛顛跑去練功了。
劇團生活是清苦的,米飯常常不夠吃,但功夫是一定要練足的。孩子們聞雞起舞,晚飯後仍不歇息,把單人竹床拼起來當舞台,在上面演練白天老師教的戲功。黃婉秋要強,不肯輸給其他孩子,更顯用功。每天晨起,她堅持把手泡在滾燙的熱水中,只為練就一雙軟軟的蘭花指。劇團里,年長一級的師姐欺她們年幼,總讓她們跑龍套,她不服氣,便去跟那位師姐賭氣說:「咱們《戲劇報》上見。」戲曲演員出名後,自然會被《戲劇報》報道,黃婉秋意思明確:不要老叫我們跑龍套,看有一天,我們出名了,你怎麼說?
幾年後,電影《劉三姐》放映後,黃婉秋的大幅照片登在了《大眾電影》上,那位師姐跟黃婉秋重提舊事:「藝群,你還記得嗎?當初你跟我講『《戲劇報》上見』,這回叫你說准了,是《大眾電影》上見嘍。」
二,少女――小舟妹變身「劉三姐」
那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日子。能夠在舞台上唱戲,黃婉秋已經知足,何況再去拍電影呢,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從桂林到的長春,只知道一路坐火車,高興得整個人都是飄的。
其實,原定的「劉三姐」不是她。1960年春,廣西十幾個劇種的《劉三姐》,雲集南寧搞匯演。此時,恰逢長影要拍故事片《劉三姐》,便決定將主要演員的挑選交給廣西。廣西依責推薦了匯演中「劉三姐」的佼佼者,可惜,那些女孩都因各種原因不適合上鏡,長影便決定由導演蘇里親自挑選「劉三姐」。
蘇里馬上想到了黃婉秋,那個原定扮演小舟妹的女孩,聰明伶俐又漂亮,表演起來無拘無束,落落大方,質樸中略帶野氣,正是劉三姐的形象、氣質。一試戲,果然不俗,眾人喝彩,蘇里喜出望外,卻又略帶驚訝:「你沒排練過,怎麼把三姐演得這麼活?」
「我這是『偷藝』——偷學來的……」她低頭,臉紅了,一直紅到耳根。她告訴老導演:以前她的學藝師傅常教她「學打不如偷打精」,這是說要看學、巧學、活學,潛移默化。於是她牢牢記住了這句話。
蘇里記起來了,試拍《劉三姐》鏡頭時,總看見她默默坐在一個角落裡,一聲不響地看。初次北上,長春城有多少使人留連忘返的好去處,別的演員沒戲了都去蹓躂,可她從來不去。
蜂蝶圍著花兒轉,黃婉秋一到劇組,便惹得組裡的男青年熱血沸騰。多年後,老導演蘇里樂呵呵地回憶:「黃婉秋身邊總是一大幫男青年,尋機會向她獻殷勤,打都打不跑。」怕黃婉秋為此分心,蘇里特地規定:劇組裡禁止談戀愛。這規定果然有效,小夥子們不敢明著來,卻紛紛轉入地下,晚上休息時,都悄悄溜到黃婉秋的宿舍去敲門,「能換點細糧嗎?」
長影根據南北飲食習慣不同,發給南方人細糧大米,給北方人粗糧。偶爾,為了換口味,南、北方人會彼此交換粗、細糧,小夥子們便以此為借口,接近黃婉秋。
然而,落花有意流水無情。17歲的黃婉秋,情竇未開,只顧得拍電影的新鮮好玩,哪理這些,一句「睡下了」就把小夥子們的「處心積慮」打發了。可是,也有打發不掉的。組裡的化妝師,結婚十多年沒有孩子,非常喜歡黃婉秋,便認她做乾女兒,有聰明的小夥子,知道這層關係,便托化妝師說媒,做黃婉秋的工作。化妝師考慮到小夥子確實各方面都不錯,便勸黃婉秋「不妨試試」,卻不過乾媽的情面,她只好答應「先交個朋友」。
可答應後,黃婉秋晚上連覺也睡不著了,心情無比沉重,像是背了包袱,第二天一大早,便去跟乾媽講:「我不想談戀愛。」話一出口,她感覺好輕鬆,彷彿重又恢復了自由身,一心一意投入了拍攝中。
組裡創作空氣濃,人人敬業,一心撲在工作上。在桂林拍外景時,正值酷暑,北方人經不起南方的毒日頭,身上曬起大泡,可沒一個叫苦、懈怠。許多年後,她依然記得道具師為了阿牛哥手裡的那條活魚,在日頭下不停奔忙的情景。
1961年電影關機,黃婉秋依依不捨告別劇組,回到桂林,一路上回味著阿牛哥劉世龍跟自己講的話:「小三妹,電影放映後,你就會受到許多人的喜愛,不要翹尾巴,不要驕傲呀,你還會收到好多信,要有選擇的回信,不要傷了觀眾的心。」當時的黃婉秋,還聽不懂,怎麼可能會有人給自己寫信呢?她在心裡偷偷笑阿牛哥「多慮」了。
《劉三姐》公映,譽滿海內外。港報有這樣的贊語:「蘇里慧眼識婉秋,才得今日劉三姐。」黃婉秋因「劉三姐」榮膺第二屆電影百花獎的最佳演員獎,一舉成名。人們把黃婉秋看作是「劉三姐」的化身,一封封帶著愛和讚譽的信,從全國各地雪片一樣向她飛來,比當年阿牛哥預言的還要多。
盛譽之下,黃婉秋有些受寵若驚,卻並未因此忘形,而是謹行諶行嚴格克己,以求名符其實。只是,聰慧如她,無論如何沒有想到:尾隨鮮花和掌聲而來的,竟是人生中的至苦大難。
三,青春――落難中他的愛雪中送炭
和煦的陽光下,許多人不知道背後隱藏的暴風驟雨。1965年,電影《劉三姐》花開全國,巨大的榮譽鋪天蓋地向黃婉秋飛來,而僅僅一年光景,到1966年,大時代的破壞勢不可擋的到來了。
文革伊始,電影《劉三姐》便被定為「文藝毒草」,遭到嚴厲批判,作為主演的黃婉秋,難逃此劫,成為第一批被打倒的演員,而隨著形勢的惡化,她的境遇越發不好了。
罰她掃街。每天天未亮,她拿著長長的竹掃帚,去掃那長長的馬路。罰她下廚,洗菜,做飯,鏟煤渣。罰她洗戲服。每天晚上,她候在後台,等著演員們卸了裝,換下衣服。乾淨的,她一件件疊好;髒的,她拿去一件件洗、漿、晾、熨。罰她掛「黑牌」,從出門掛起,入屋直至上床,方能摘下。
罰什麼都可以,她不怕,她是喜歡勞動的,這種種「處罰」,並不使她特別難受。她最難受的,是不能上舞台,眼巴巴看著別人在舞台上又唱又跳,那種心急如焚,那種錐心之痛,比小時候趴在窗台上看小夥伴們練功,甚於千倍。
到1968年,文斗發展到武鬥,除了心靈之痛,黃婉秋隨時面臨肉體的折磨。一天,她被掛牌遊街,戴一頂翎尾搖曳演戲用的鳳冠,有人用一根草繩捆綁她,為了綁得結實些,那人用膝蓋猛力頂她的腰部,使勁勒繩,這一頂,她聽得腰際「卡」的一聲,鑽心般和痛令她忍不住抑聲飲泣。
黃婉秋被置於一輛大卡車上,腳下墊了一張高椅,為讓人們看得更清楚。卡車慢慢在街上行駛,當另一輛游斗車對開過來,兩車交錯時,那車上一個壯悍女人掄棒朝她照臉劈下。那是根大約16公分長的鐵棒,黃婉秋低著頭,只覺著嗖得一陣冷風,她整個人被人向後拉去,閃了過去,隨後聽到嘭得一聲棍棒打到肌肉上的悶響。
車緩緩開過去了,喇叭聲、吵鬧聲、口號聲連成一片,然而,當那記鐵棒打來時,一切都靜止下來,悄無聲息,然後,是那嘭得一聲悶響,旁邊有人代她「吃」了這一棒。那人一定很痛。她的淚又流了下來,不是因為差點被打中的害怕,而是來自心底的最柔弱的感激。
站在她旁邊的人,是何有才,小黃婉秋五歲,出身中醫世家,兩年前考入歌舞團,作為紅五類成為團里的重點培養對象,加之聰明好學,一年後便獨擋一面,成為團里優秀的獨唱演員了。黃婉秋跟何有才接觸很少,然而,他的好心與善良,她卻感覺得到。
文革前,圍在她身邊打轉的男青年們,運動一來,便全不見了蹤影,有的甚至還站出來批鬥她。只有何有才,這並不相熟的年輕人,利用自己受造反派信任的身份,悄悄做了她的「保護神」,處處維護她。她被別人披上麻袋片時,是他「順手」拿下扔開了,她被別人打傷時,是他「順手」放下幾劑跌打葯,而當那記鐵棍襲來時,又是他,以自己的手臂為她擋住了致命一擊。
而對何有才來說,對黃婉秋的出手相救,起初完全是初於同情,覺得黃婉秋人不壞,看到別人不公平得對待她,忍不住要疼惜呵護。他一直記得,自己還在讀小學時,跟一群小夥伴在灕江玩,聽說在拍電影《劉三姐》,便趕去看,拔開人群擠進去,看了半天看不出個名堂,連說「沒趣,沒趣」,」一群孩子嘻笑跑開捉魚去了。
幾年後,當何有才考入劇團,再見黃婉秋,她已經被打倒。而當他風光無限,她卻正在黑暗中躑躅。他們就這樣相遇了。談戀愛,卻是在何有才因接觸黃婉秋,被貶到食堂勞動改造後開始的。彼時的黃婉秋,恰巧也在食堂勞動,原本不常見面的有情人,這下好了,可以日日相見,時時相守了。她洗菜,他淘米,眼神卻都沒在菜和米上,甜蜜溫存得蕩漾在對方身上,久久不散。
那段時候,黃婉秋愁苦的臉,漸漸紅潤起來,原本將要枯死的心,通過紅隱隱的火,又活了過來,何有才就是那團暖化了人心的火,在愛情里滋潤著,黃婉秋又能甜甜地笑了。
動亂中,人性本惡,造反派不甘心就這樣成全一對有情人,便又使出狠招,把何有才發配到染織廠,並告訴廠領導「分配最苦最累的活給他干」。染織廠最累的活是翻洗紗和燒鍋爐,他們讓他二選一。何有才不甘心離開舞台,找劇團理論,得到的回答卻是:「黃婉秋是壞分子,如果你離開她,便可以留在劇團里繼續演戲。要老婆還是要革命?你二選一。」
何有才想了想,試探著問:「可不可以兩樣都要?」對方一拍桌子,不知哪來那麼大聲氣,大喝一聲:「不行!」這聲喊倒讓何有才平靜下來,輕輕扔下四個字:「我要老婆。」轉身離去。
從未做過體力活的何有才,下到工廠里,一干就是六年。看著累得脫了形的何有才,黃婉秋萬分心痛,她不知道,為了自己的「復活」,竟要心愛的人付出如此代價,他還那麼年輕,原本有著如花似錦的前程,可為了她,那觸手可及的美好明天,眼看著就燒成了灰,一點不留得被風吹跑了。
也許,世事原本就要成全他們,把他們變成一樣的人,在命運的逆流中一起翻滾。1972年,他們談婚論嫁了,但沒有一個部門肯為他們出具結婚證明,因為黃婉秋是「壞分子」。最後,他們申請到市革委會,總算碰到一個懂法的官員,說出無比珍貴的四個字:「可以結婚。」
四,中年――歷經坎坷萬事艱
婚是結了,可他們就像是違反了天條,私自成婚的七仙女和董永,時時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不公正地逞罰著。
婚後,單位不給房子,小兩口只好暫住在遠郊何有才的父母家。那時,黃婉秋又可以重新上舞台,雖是跑龍套,可她願意,總比沒戲唱強百倍。劇場離家極遠,十幾里地,騎車一個多小時,一個女子走夜路,怎麼叫人放心?何有才便每晚上都去「看戲」。關幕後,觀眾退潮一般往外涌,他則退到大門外一盞路燈下,手扶自行車,不住地看錶,緊盯出口處,神情焦灼。
黃婉秋下了戲,從舞台飛一般往化妝室跑。通常,戲總在9點50分結束,而回家的末班車是10點鐘,她只能用五分鐘卸妝、換裝,再用五分鐘穿越「人海」、趕到公共汽車站。她躋身散場的觀眾中,跌跌撞撞,渾身冒著熱氣,趕到那盞路燈下,坐上丈夫的單車,何有纔則飛身上車,急馳將她搭到公共汽車站。人剛一到站,末班車便開來了,她輕快地跳上車,看著丈夫騎車的身影消失在夜霧中。此時的何有才,則需一路賓士40多分鐘,到黃婉秋下車的地方,再接上她,穿過田埂走一程,方能到家。如果黃婉秋誤了末班車,何有才就要載著她,一路騎回去。
黃婉秋懷孕後,行動不便,何有才試著去跟劇團要間房,得到的是冷冰冰的兩個字:「沒有。」
「那間堆柴的柴房可以啊,中間拉塊布,一邊放張床,一邊堆柴。」何有才堆著笑建議道。
「不行!你們生火做飯,著了火怎麼辦?」仍舊是不通人情的一副嘴臉。
何有才只得日復一日守在劇場外,守門老人心腸好,常常招呼他進劇場。夏天,可以歇歇腳,冬天,可以避避風。然而,有一天,老人將他擋在了門外,「小何拜託你,不要進了,領導知道你天天來,特意吩咐下來,不讓你進去等。」
外面正是桂林的冬天,凜冽的江風挾裹雨雪,直往人的脖領里鑽,冷得連牙齒都在打架了。何有才站在劇場門口,屋沿很高,雨飄下來,淋到身上,全身都濕透了,冷得瑟瑟發抖。劇場里傳來鏗鏘熱鬧的鑼鼓聲,卻與他無半點關係,許多時候,他覺得自己足夠堅強,然而,這次,真正觸到了他的心,飛灰似的霏微的雨與冬天,都走到他眼睛裡面去,鼻子里有著涕淚的酸楚。
自從懷孕後,身體日漸笨重,黃婉秋在10點前趕到車站,越發變得困難,擠公車也沒原來輕便了。那天,因為走得慢,趕到車站時,車廂已經滿員,黃婉秋最後一個上去,已經無從立腳,只能站在門口。何有才想把妻子推上去,卻又不知推哪裡,推哪裡都怕擠著孩子,最後只得讓妻子轉過身,用背拚命擠上了車。黑暗中,司機也沒看清車門狀況便關了門,車門嘭得向黃婉秋突出的肚子擠壓過來,幸虧她眼急手快,及時用雙臂擋住了車門。何有才發現險情,亦急得在車下邊喊「停車」,邊幫妻子擋車門。人聲嘈雜,直到車子緩緩開動,帶著何有才小跑了十幾米,司機才聽到呼救,急忙把車停住,將黃婉秋從車門中解救下來。
這樣的驚險很多,有時黃婉秋坐單車,一下坐滑了,摔到地上,那時已經生下兒子,正懷著六個月的小女兒。而當小女兒出生後,他們的日子更見艱難。當年,桂林一位文化幹部,在桂林至郊縣的火車上偶遇黃婉秋夫婦。只見黃婉秋一身粗布衣衫,用布兜背著嗷嗷待哺的小女兒;何有才挑著一對籮筐,一頭裝著家什雜物,一頭坐著稍大點的兒子。這位幹部不禁喟然長嘆:「就是董永和七仙女,也不過如此啊!」
生活真是艱辛,那種瑣瑣屑屑的苦,不像大災難來得那麼斬絕和悲壯,卻像無數的蟻和細小的沙,在漫漫時間的征途中,咬噬、蠶食你所有對生活的激情與夢想。黃婉秋和何有才漸漸失去了信心,覺得一輩子就這麼完了。
然而,當1978年,《劉三姐》獲得解放,被重新放映,黃婉秋坐在電影院里,看自己17年前拍的影片。坐在她旁邊的女伴抑聲啜泣,握得她的手好痛。她的淚,無聲得落了滿臉。
天道無情,卻有情。1976年,何有才被重新調回歌舞團,黃婉秋也躊躇滿志,為自己藝術上第二個春天的來臨做著準備。
五,晚年――艱難創業她為「劉三姐」安了個家
1980年夏,黃婉秋受邀赴港演出,被港人尊為「歌仙」,推崇備至,演出獲得巨大成功。此後,黃婉秋赴新加坡的演出,同樣轟動一時。闊別祖國多年,再見「劉三姐」,人們激動不已。很多老人拉著她的手,深情款款無比鄭重地說:「你知道嗎?你是我的夢中情人。」又有一對老夫妻,樂呵呵回憶道:「當年,我跟老伴就是看《劉三姐》時好上的。」在新加坡演出的九天,黃婉秋無時無刻不在這種感動中。
許多人文革後遠走他鄉,離棄故土,為的是甩開一段痛苦的記憶。可黃婉秋自小生長於桂林山水間,她離不開桂林,就像孩子離不開母親,即便這座城市曾經給過她那麼慘痛的回憶。然而,上世紀80年代,一件在別人看來並不稱其為「事」的打擊,深深傷害了黃婉秋,令她絕望至極,一度離開桂林。
黃婉秋的父親,雖說早年曾被冤入獄,卻明事理曉大義,認為「沒有共產黨,自己的六個孩子就活不下來」,經常教育孩子「長大後一定要入黨」。黃婉秋銘記父訓,從小要求進步,很早就入了共青團。文革十年,入黨成了奢望,平反後,她又重新看到了希望。然而,當她努力向黨靠近,遞交了無數次申請書,黨的大門卻始終沒能向她敞開,她失望,傷心,甚至絕望。
1982年,黃婉秋正在南寧拍郭寶昌執導的電影《春蘭秋菊》,接到家書,打開信一看,便鳴鳴痛哭。大家聽聞哭聲,紛紛過來勸慰,以為家裡發生了事故,郭寶昌也好言安慰:「不要哭,家裡出什麼大事了?」
黃婉秋止住哭聲,哽咽著說:「我――入黨――沒有被批准。」一語未完,圍觀者全都樂了,「這有什麼,慢慢再申請嘛。」
看著大夥慢慢散去,黃婉秋重又陷入了深深的痛苦,沒人知道她入黨之路走得有多艱難。父親一生感念黨,就連臨終遺言,也是反覆叮嚀黃婉秋「一定要入黨」。入黨是家訓,亦是她多年夙願,然而要實現這願望,竟是如此曲折遙遠。她絕望了,對生於斯長於斯的這座山水小城,漸生厭倦。
1983年,黃婉秋舉家遷到南寧,與何有才雙雙調入廣西歌舞團。1985年,黃婉秋在南寧入黨,總算圓了多年夢想。南寧8年,黃婉秋雖說生活安定,諸事隨心,然思鄉之情日濃,終於在1991年,在原桂林市長袁鳳蘭的盛邀下,重返桂林,出任桂林市文化局副局長,而何有才,也因其在藝術演出市場上的經營才幹,受文化局黨組委託創辦劉三姐集團,經過幾年的辛苦創業,目前旗下已有「劉三姐藝術團」、「劉三姐珠寶店」「劉三姐景觀園」數家產業。
遙想創業艱辛,何有才頗為感慨,從1984年勾畫藍圖,不幸夭折,到1991年著手實施,走過的每一步,無不充滿曲折與反覆,從純粹文人到精明儒商,他清楚自己從中所付出的代價與心力。而黃婉秋,則更看重三年前建立的「劉三姐景觀園」。
她愛「劉三姐」,雖然在文革中,「劉三姐」帶給她那麼多痛楚與苦難,但她更記得,沒有「劉三姐」,她僅僅是黃婉秋,沒有「劉三姐」,更沒有數十年來那麼多觀眾給予的愛與支持。她一直覺得,一輩子演一個「劉三姐」,紅了四十多年,值了,而她要為「劉三姐」做的,就是為她建立一個家園,「劉三姐景觀園」就是劉三姐的家,誰想她了,都可以來這裡看看。
黃婉秋把這園子看得很重,將全部心思與精力傾注其中,每天早、中、晚三場演出,風雨無阻為遊客獻歌、合影,為此,甚至不惜辭去文化局副局長之職。無官一身輕,當她在園中漫步,看到廣場中那尊白玉石雕刻的劉三姐像,她的心變得那麼踏實平和,人生中的夢想差不多一一實現,她感到幸福和滿足。
而此時的何有才,悄悄轉換了自己的角色,在背後支持、協助妻子,一番苦心,只為了完成他們共同的心愿――宏揚劉三姐文化,讓劉三姐品牌響譽全國。
採訪手記:
何有才叫黃婉秋「三姐」,親切又甜蜜,那是一個他幾乎叫了一生的名字,患難中,他叫著「三姐」擦去她腮邊的淚;安樂中,他叫著「三姐」身前身後,協助她完成一生夙願。
我試著問他,文革中因為心愛的人,受那麼多苦難,委屈過嗎?他說:「人生總有它的難處,困難每個人都有,只是不同的苦而已。我並沒覺得自己有多不幸,相反,我覺得幸運,能遇到『三姐』。」
當我從北而南,一路跨山越水去尋訪「劉三姐」,我不明白「劉三姐」的山歌為何唱得那麼甜那麼親,那一刻,我知道了,因為她心底里有個「阿牛哥」。
何有才戲稱妻子是太陽,可黃婉秋並不拿自己當太陽,每天早出晚歸,還要經營11口人的大家庭,上至87歲的老母,下到2歲的外孫女,她忙前忙後細心照顧著每個人的衣食冷暖。雖說有保姆,可她仍記得保姆也是人家小女兒,疼惜她,努力分擔了大半家務。
黃婉秋經常做的兩個惡夢,一個是夢見「搞運動」,另一個是夢見失去了丈夫。每每從夢中哭醒,都令她久久難過,更加珍惜丈夫與當下的安樂。
長長的一生,許多時候,他們在舞台下受苦,而當燈光亮起,他們便開始享受舞台上人生的至美。何有才說,最幸福的時刻,就是和妻子在舞台上對唱的時候,常常令他記起年輕時,一起在食堂「你淘米,我洗菜」的恩愛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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