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錕:朱子對理學的貢獻和創新究竟是什麼
內容摘要:作為宋代理學的集大成者,朱子最大的貢獻和創新,就是確立了「理」之主調,形成了「哲學性關聯」而非「歷史性關聯」的道統;提出了以「太極」和「仁」為意涵的「根原之理」,釐清了理與氣之關係,挺立起形上學的架構;他凸顯了四書之地位,撰成《四書集注》並創造性地提出了「格物致知」之法,倡導「居敬」「窮理」之雙軌修養方式,其思想前後一貫,合乎邏輯,廣大綜合又富有系統,完全有資格廁身於世界形上學大家之列。
關鍵詞:朱子 理學貢獻 形上學大家
朱子是孔孟以來的大儒,又是宋代最有影響的哲學家。在中國,朱子理學從14世紀開始就處於獨尊地位。不僅如此,朱子理學還遠播四海,在15世紀支配朝鮮思想,16世紀支配日本思想,共達數百年之久。16、17世紀,當基督教教士把儒學介紹給歐洲,朱子理學對歐洲思想也產生過重要影響。然而試問:朱子對儒學有何重要貢獻,朱子理學有何獨特之處,才使得它有如此大的魅力和影響?學術界一般認為,朱子的重要貢獻,就是集北宋理學之大成。這種觀點,最早見之於黃干。黃干在其《朱子行狀》說:「周、程、張、邵之書,所以繼孔孟道統之傳,歷時未久,微言大義郁而不彰,(朱子)為之裦集發明而後得以盛行於世」。[1]他認為,朱子最大的貢獻,就是集北宋周敦頤、二程、張載和邵雍思想之大成而有所發明。可惜黃干並未具體闡述朱子在那些方面進行綜合、進行發明。此後,學者多自覺或不自覺沿襲黃乾的此種說法,籠統地說朱子為理學的「集大成者」,但對朱子如何集理學之大成缺乏系統而有說服力的論證。
就理學而論,朱子的確是宋代理學的集大成者,其「集大成」,主要體現在道統之建立,「理」之主調的確立,四書地位的凸顯,格物致知方法的引進及心性論等方面。
一、理學道統的建立
學者多謂儒家道統是受佛教法統觀念的激發和影響而成,實際上,儒家道統觀念可追溯於孟子。在《孟子·盡心下》中,孟子列出了從堯、舜、禹、湯、文、武至於孔子的聖人之道,並且表達了自己擔當聖人之道的使命和抱負。當時,佛教還沒有傳入中國,而孟子已有明確的道統意識,可見儒家的道統並非對佛教法統的模仿。一千年之後,韓愈重申孟子的道統,提出了從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至於孟子的傳教之統。相對於孟子,韓愈不僅增列了周公,而且謂孟子之死,其道不傳,謂荀子與楊雄「擇言而不精,語焉而不詳」,不足以繼道統之任。[2]同時,李翱謂孔子傳其道統於顏子、子思,再傳至於孟軻。與孟子一樣,韓愈、李翱都以道統擔當者自任。[3]北宋時,石介列出了從孔子、孟子、荀卿、楊雄、文中子至韓愈的道統。他說:「今斯文也,剝且三百年矣,剝之將盡……孔子之道始剝於楊墨,中剝於庄韓,又剝於秦莽,又剝於晉宋隋梁陳五代,終剝於佛老。天授之孟軻、荀卿、揚雄、王通、韓愈。……無孟軻、荀卿、揚雄、文中子、吏部之力,不能亟復斯文」。[4]之後,程頤謂其兄程顥能接續孟子,傳斷絕一千四百年的聖人之道。[5]由此可見,在北宋時期,關於儒家道統之授受存在兩種說法:一是由孟子經漢唐諸儒到韓愈;一是由孟子直傳程顥。
南宋時期,朱子提出自己的道統之傳。他在《中庸章句序》中所列的道統,即從堯、舜、禹、湯、文、武、周以至孔、顏、曾、思、孟的道統傳授世系,並把道統上推至伏羲、神農和黃帝。[6]認為二程能接孟子之後「千載不傳之緒」,其中隱含著自己以接續二程道統自期的宏願。在《滄州精舍告先聖文》中他還說:「恭維道統,遠自羲軒。集厥大成,允屬元聖。……周程授受,萬理一元」。[7]綜上所述,可以把朱子所列的道統傳授,圖示之如下:
伏羲——神農——黃帝——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顏(曾)——子思——孟子——周子——二程子
朱子的道統,即由孔孟而周敦頤,由周敦頤而二程以至於朱子的譜系,以後被朱子的學侶、門人乃至其他理學家看作是正統的學脈。朱子的道統觀,到底有何種特徵,以至於被後人所肯認?下面稍作一分析。
朱子晚年非常重視道統的傳授。「道統」一詞,實際上就是朱子本人首先創用的。朱子的道統,也不是如許多學者所認為的那樣,是對佛教的法統或佛家祖師傳燈例子的模仿。實際上,道統與佛家「准血統式」的祖師傳燈最大的不同,即朱子不是按直系的師承關係來確立道統,而是按照哲學觀念來確立道統,而且此哲學觀念,就是「理」。具體表現如下:
首先,以哲學觀念,朱子把漢唐諸儒排除出道統譜系之外。前面說過,在北宋,儒家的道統系列有兩支,石介的由孟子經漢唐諸儒到韓愈一系,程頤的孟子直傳程顥一系。朱子對這兩支道統觀都很熟悉,但他並不採納石介之一系而徑直把漢唐諸儒排除出道統之外,這樣做主要有哲學上的考慮。朱子在《文集》和《語類》中多次提到,漢唐諸儒不能理解孔孟的精神,他們的所傳已失去孔孟的本旨。其潛在的意涵是,漢唐諸儒對孔孟的義理沒有真正發明和承繼。
其次,以哲學觀念,朱子對北宋諸儒尤其是周敦頤和二程推崇備至。眾所周知,北宋的理學家,除二程外,還有邵雍、張載、司馬光等人。朱子本人也指出,周、程與邵雍、張載、司馬光都是儒家之道。[8]但在建立道統時,朱子卻只選擇周、程為諦脈,以張載次之,而邵雍、司馬光等則排除之外。這樣做還是哲學上的考慮。雖然張載的「氣本論」、邵雍的象數哲學都非常有創見,但與朱子的理學相比,終究有所偏頗。所以,朱子只選擇了周、程作為承繼道統者。
再次,朱子在尊周、程時,把周敦頤放在二程之前。朱子雖接受了程頤一線的道統,但他與程頤有明顯差異。程頤只是說其兄程顥接續孟子而得不傳之學,沒有提到周敦頤,而朱子卻說周敦頤接續孟子而得不傳之學,並傳之於二程。朱子尊周敦頤,非常推崇《太極圖說》和《通書》,並認為《太極圖說》和《通書》直接承繼孔孟的思想。然而值得意味的是,在《二程遺書》中,二程本人對《太極圖》從未提及,這就與二程接續周敦頤之學的提法產生了矛盾。為此,朱子多次直接說,《通書》和《太極》,皆發明太極,二程得其傳。[9]而對於二程未提及《太極圖說》之事,朱子解釋說,可能是因為程子沒有找到合適的傳授者,故秘而不宣,沒有提及。[10]很明顯,朱子的這種解釋,很難令人信服。那麼現在要問,朱子為何要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定要把周敦頤放在二程之先並說二程接續周敦頤之學呢?答案仍是朱子哲學觀念的考慮。正如陳榮捷指出的,朱子建立道統,看重的是哲學性關聯而不是歷史性關聯。[11]黃百家指出,漢儒只有傳經之學,性道微言之絕久矣。然而「元公(即周子)崛起,闡發心性義理之精微,端數元公之破暗也」。[12]的確,宋代理學的基礎性概念,如太極、心、性、命、理、誠等,都見於周敦頤的《太極圖》和《通書》。如果不提周敦頤,理學的道統就缺失了重要的環節。因此,朱子費盡心力注釋《太極圖說》和《通書》,就是要竭力脫去周敦頤思想的道家氣味而把他納入理學道統之列。
還有,朱子不重視道統的歷史性關聯,還表現在他把自己的老師李侗未列入道統。這有點難以理解,因為朱子本人非常尊重師道,而且李侗師從楊時,而楊時學於二程,是程門四大弟子之一,算是程門的諦脈。就是說,如果從師承關係把李侗(甚至楊時)增列於道統,也是合情合理的。但是,李侗對於理學沒有顯著的發明,其「教人於靜中看喜怒哀樂未發之氣象」的修養方法,頗為朱子所詬病(朱子更看重李侗所傳程頤的「理一分殊」之教);至於楊時,朱子則不滿於其禪學傾向。由於李侗與楊時都不符合朱子心目中的理學,故將他們摒棄於道統之外,而自己直接上續於二程。
不僅如此,朱子的道統論,還是在對其它哲學流派進行批判的過程中形成的。就這方面,黃干在《文公行狀》中說得非常清楚,他說:「南軒張公,東萊呂公,同出其時,先生以其志同道合,樂與之友;至或識見少異,亦必講磨辯難,以一其歸。至若求道而過者,病傳注誦習之煩,以為不立文字可以識心見性,不假修為可以造道入徳;守虛靈之識,而昧天理之真,借儒者之言,以文老佛之說;學者利其簡便,詆訾聖賢,捐棄經典,猖狂呌呶,側僻固陋,自以為悟。立論愈下者,則又崇獎漢唐,比附三代,以便其計功謀利之私。二說並立,髙者蹈於空無,下者溺於卑陋,其害豈淺淺哉!先生力排之,俾不至亂吾道以惑天下」。[13]就是說,朱子的道統,是在與張栻、呂祖謙之學的相互砥礪中,是對佛、道及陸氏心學和功利之學的哲學性批判中所形成的。
由此可見,朱子建立道統,主要是以哲學性關聯而不是歷史性關聯做考慮。現在要問,朱子考慮道統的哲學性觀念到底是什麼?在《中庸章句序》中,朱子謂道統所傳為「道心」、「聖人之心」,然而這只是籠統的說法,要真正釐清道統的哲學性內涵,必須要理解朱子所謂的「聖人之心」(道心)所蘊涵的「義理之學」。
二、「理」之主調的確立
中國哲學史上最精彩的一頁,就是理學在北宋的蓬勃興起。理學在北宋興起的原因,由於下面幾方面:一是對漢唐章句訓詁之經學和唐代文風的反動。一是對士大夫趨向佛學、尤其是禪宗局面的擔憂。一是北宋建國以來社會和政治改革的迫切要求,與之相關的是對唐末、五代社會秩序「失范」和王安石變法改革得失的反思。一是由於書籍流通盛行,學校教育的普及提高,以及科學技術水平的進步所促發的理性主義思維。一是北宋君臣對儒學、儒生的重視和提倡。其實,理學的學術思想淵源可以追溯得更早。唐代中後期,韓愈、李翱反對士人的「尋章摘句」和詩文習氣,他們排斥佛教,提倡孔孟之學來挽救世道人心,此已開啟了理學之濫觴。宋初三先生胡瑗、孫復、石介孜孜於《春秋》,王安石、司馬光致力於《易經》、《書經》《禮經》,范仲淹教人學《中庸》等等,都是通過儒家經典的學習,努力探討其中的政治社會思想和做人之方法,遠離了漢唐儒學章句訓詁的風氣,為社會培養經世之士。然而,宋初諸儒學術思想的興趣,仍是傳統儒家「修齊治平」的範圍。真正推動儒學進入理學這一新境界是所謂的「北宋五子」,即周敦頤、程顥、程頤、張載、邵雍。他們不僅有志於追尋經世之法,而且更要進一步地探索修身、社會人倫、政治乃至宇宙運行中所蘊含的根本道理。正是對事物之理與事物之性的探究運動,推動整個儒學的轉向。這就是所謂的「理學」或「性理之學」。
雖說北宋五子對探討人、社會與自然所蘊涵的道理都感興趣,但他們並不是都推崇「理」之概念。周敦頤的《通書》,其核心概念是「誠」。「理」字雖在《通書·理性命章》被作為標題的一部分被提到,但卻對之未做闡述,可見「理」不是一重要的概念。而《太極圖說》其核心命題之一是「無極而太極」,無極是無聲無臭,它創生太極,轉而生陰陽,陰陽交感,化生萬物。其另一核心是「立人之道,曰仁曰義,而主靜為本」。雖然《太極圖說》主旨在講天地萬物產生的根原之理,但《太極圖說》的確具有道教淵源之嫌疑,來源於道家的「無極」觀念以及「無為」、「主靜」的修養方法,都包含著濃厚的道家色彩。張載的《正蒙》和《語錄》,雖多談「窮理」、「天理」、「義理」,這些觀念,是朱子理學的基礎。然張載的思想,畢竟以「氣」為天地萬物的本源。其「太虛即氣」的主張,當發散而未凝聚的無形狀態時,氣為太虛,此是氣之體;當其動靜聚散而成萬物時,氣為太和,此是氣之用。氣之聚散運動,其中雖有理為依據,然最終極的東西仍是「氣」,理不是最重要的。況且,張載往往以「虛」、「神」這樣的名詞說「理」,不僅歧義多出不分明,而且雜染道家氣息。因此,學者稱張載為「氣本論」,良有以也。邵雍重視象數,雖也談窮理、物理,甚至認為「天下之數出於理」、「數亦理」,但其哲學畢竟以數為主,以理為輔,而且很少談及仁義,因此為朱子所不喜。
真正以「理」為中心觀念者是程頤和程顥。程顥說:「吾學雖有所受,『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貼出來」。程顥獨創「天理」為哲學的宗旨。他說:「有物有則,萬物皆有理,順之則易,逆之則難」。[14]程頤也以「理」為哲學的基石,並對「理」給予更分明、更透徹的分析,其所提的「格物窮理」、「理一分殊」、「性即理」等觀念,使理的觀念達到了一個高度。正如陳榮捷所指出的,北宋的理學有四種趨勢,一是唯理而帶有道家氣息(周敦頤),一是集中於氣(張載),一是集中於數(邵雍),一是集中於理(二程)。假若朱子偏好張、邵之哲學,或偏好於周敦頤道家傾向而不選擇二程兄弟的唯理哲學,那麼將改變理學在七百年的發展道路。[15]正是在二程理學的基礎上,朱子推陳出新,完成了理學的定調。以此,宋代的道學,就當然被稱之為理學或程朱理學了。
三、理之觀念的創新與發展
朱子對「理」的最大貢獻,就是進一步釐清了理與氣的關係,提出了「根原之理」,並發展了「太極」和「仁」的觀念來闡述「根原之理」,最終完成了其形上學的建構。
1、理氣關係的釐清
理與氣是程朱理學最基本的範疇,二程理學少論及其氣,對於理與氣的關係,他們並沒有清晰的闡述。二程對理氣的討論,最著名的莫過於「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二之則不是」。[16]這段話的「性」即「理」。即理與氣相互統一,不可割裂為二,表達了理氣相合的面向。而程頤說:「離了陰陽更無道,所以陰陽者道也。陰陽,氣也。氣是形而下者,道是形而上者;形而上者則是密也」。[17]程頤卻在在說理與氣的不同。然而,二程對理與氣關係的這種闡述,終嫌簡單籠統。
朱子接受張載的影響,重視論「氣」,並對理與氣關係進一步釐清。理與氣到底是什麼?它們本質上相同嗎?
朱子說:「天地之間,有理有氣。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氣也者,形而下之器,生物之具也。是以人物之生,必稟此理,然後有性;必稟此氣,然後有形。雖不外乎一身,然其道器之間,不可亂也」。[18]這裡所謂的「生物之具」,即是「生物底材料」。其意思是說,有生物材料的氣,就有物;如果沒有生物的氣,就不能凝聚成形;不能凝聚成形,就沒有物。然而,僅僅空有個氣之材料,而沒有主宰氣的創生之理,一物也就不能成形,而一物不能成形,便不能稟受天之理而成為自身的德性(或定理)。所以,理是創生之理,是事物的本性,它是無形無相的;氣是構成物的材料,是事物的形體,是有形有相的。理與氣,是一物的兩極性,它們之間的關係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一方面,從具體的存在物來說,其理與氣的兩極是相互依賴,不可分離而統一於一物之中。朱子說:「天下未有無理之氣,亦未有無氣之理」。[19]他又說:「所謂理與氣,此決是二物,但在物上看,則二物渾淪,不可分開,各在一處,然不害二物之各為一物也。若在理上看,則雖未有物,而已有物之理,然亦但有理而已,未嘗實有是物也。大凡看此等處,許認得分明,有兼始終,方是不錯」。[20]朱子又將理與氣堅決的劃分開來。
關於理與氣如何依存及與孰先孰後的問題,朱子進行了分析。朱子認為,理氣未嘗相離,理是氣之主導,氣依傍這理而行;而惟有是氣,則理方有安頓處;無此氣,則此理無掛搭處。理氣之間,相互依存。理氣之間本無先後,但必欲推其所從來,則似乎理先氣後。朱子一再強調,「理先於氣」不是時間上的先後,而是邏輯上的先後。就特定時空中的存在物來說,理在事物之中,理氣不相分離;而「理先於氣」,是從思維上推究而來,是從「自形而上下而言先後」。[21]
總之,理與氣的關係,經過朱子的分析而更加清晰明確,這是朱子超越二程的地方。
2、太極:根原之理的形式
朱子論理,最大特點就是重視「根原之理」。他一生對「根原之理」進行了不懈思考,晚年對高足陳淳的諄諄教誨,便是窮「根原之理」。朱子的「根原之理」,是天地萬物生化流行的最終根據和動因。朱子討論「根原之理」,分形式和實質兩方面。形式上的「根原之理」是「太極」,而實質上的「根原之理」是「仁」或「生物之心」。
朱子闡述「根原之理」,最大的創造就是發展了太極觀念。二程言理,但不以太極言理,朱子慣用太極言理。而朱子太極觀念,來自於周敦頤的《太極圖說》。前面說過,《太極圖說》的「無極而太極」句,周子對「無極」或「太極」,不僅未明說究竟是指理抑或是指氣,而且其道家色彩明顯,以至於陸九淵兄弟堅持周敦頤「無極而太極為老氏之學」,其學問來自於道家,應將其排斥於儒學之外。
關於無極太極之問題,朱子與陸九淵進行了多次論戰。在論戰中,朱子苦心孤詣,據理力爭,對「無極而太極」進行了大膽而新穎的解釋。他認為,太極,就是理;無極,不是超越於太極之上的最高道體,無極僅是一形容詞,用以形容太極之理是「無聲無臭」,它「無方所、無形體,無地位可頓放」。[22]無極,是形容太極為無形之至極的詞。朱子認為,「無極而太極」,就是「無形而有理」之意,這句話就如《中庸》的「無聲無臭,上天之載」所描述的那樣。那麼試問,周敦頤為何不以儒家原有的詞語來形容太極而最終以道家的名詞「無極」來形容太極呢?朱子的回答是,周敦頤擔憂人把太極看作一有形的東西,因此他強調太極本是無形體的。至此,通過爭辯,朱子最後甄定:是太極而不是無極為最高的道體。
那麼,太極到底何謂?朱子說,太極是「事物之理的一個極至」。「太極只是個極好至善底道理。」[23]「自外面推入去,到此極盡,更沒去處,所以謂之太極」。[24]朱子明確說,太極即是理。太極即理,這是朱子很大的創見。因為周敦頤並沒有明確說太極即理。張載的太極,基本上是指發散而未聚之氣;邵雍說「一為太極」,以太極為數;二程沒有提到太極。而朱子以「理」釋太極,完全與他以「理」為核心的觀念相吻合。
朱子費盡苦心,發明太極,主要是解決以下三個問題:一是追問陰陽二氣大化流行或萬物生成變化的根原之理;一是竭力綰合理與氣的二分之傾向;一是解決理之一與理之多的關係問題。
朱子認為,太極是天地萬物生成變化的根原之理。他說:「聖人謂之太極者,所以指乎天地萬物之根也」。[25]「太極如一木生上,分而為枝幹,又分而為生花生葉,生生不窮」。[26]「如今識得個大原了,便見得事事物物都從本根上發出來。如一個大樹,有個根株,便有許多芽孽枝葉。牽一個則千百個皆動。」[27]即在朱子看來,正如一木之根,能生干、枝、花、葉;如果把世界比作一棵大樹,天地萬物比作干、枝、花、葉,那麼太極就是產生宇宙這棵大樹的根。這個比喻,形象生動地說明了太極是天地萬物的根原。朱子還指出,天地萬物,其實不過是一陰一陽生生不已。那麼,要問一陰一陽何以生生不息?朱子的回答是:太極。朱子說:「一陰一陽之謂道……從古到今,恁地滾將去,只是個陰陽,是孰使之然哉?乃道也。」又說:「陰陽是氣不是道,所以為陰陽者乃道也。若只言陰陽之謂道,則陰陽是道。今曰一陰一陽,則是所以循環者乃道也。」又說:「『一陰一陽之謂道』,太極也」。[28]又說:「天地之間,只有動靜兩端,循環不已,更無餘事,此之謂易。而其動其靜,則必有所以動靜之理,是則所謂太極也」。[29]這段話的「道」就是太極。朱子認為,太極是動靜之理,它是能使陰陽二氣繼起生生的「所以然之理」,是萬物產生的最高原理,是主宰,是動因。朱子說:「未有天地之先,畢竟也只是理。有此理,便有此天地;若無此理,便亦無天地,無人無物,都無該載了。有理,便有氣流行,發育萬物」。[30]這段話的意思是,須事先有陰陽二氣賴以生生的「根原之理」,才能有陰陽二氣流行的產生;如果事先無「根原之理」,就不會有陰陽二氣流行生生,也就不會有天地萬物和人。所以,「根原之理」是陰陽二氣流行不息、天地萬物生生不已的終極原理。
朱子還以「太極陰陽」來討論理氣關係。前面說過,朱子在討論理氣關係時,在同意理氣相合而不離的同時,又堅決主張理氣是二物而不可混雜,這就有「理氣二元」的嫌疑。為了解決理氣二元的傾向,朱子引進「太極陰陽」來闡述理氣關係問題。朱子認為,太極是陰陽二氣的「使之然者」,是主宰、是動因;如此,(太極之)理在(陰陽之)氣中而又主宰著氣,氣之動靜運行依乎太極之理,又體現著太極之理。理氣之間相互依存、密合無間又不可混同,理氣二分之嫌便消除了。
自從二程倡導格物窮理以來,宇宙普遍統一之理與萬物萬殊之理間的關係,就成為亟待解決的問題。雖然程頤已有理一分殊的觀念,如他說:「天下之理一也……雖物有萬殊,事有萬變,統之以一,則無能違也」。[31]然終嫌不明確,朱子提出了太極觀念,來討論理之一與理之多的關係。他指出,總而言,天地萬物統是一太極;分而言,物物各具一太極。「本只是一太極,而萬物各有稟受,又自各全具一太極。如月在天只一而已,及散在江湖間隨處可見,不可謂月已分也」。[32]朱子的意思是說,太極是天地萬物的本體,是天地間任一物都賴以產生的共同根源或普遍原理;在此意義上說,太極是「理之一」。然而,太極又不是脫離萬物的獨立存在,太極就在萬物之中;就每一物稟受太極之全體(不是太極的一部分)而成為自身的內在根源來說,太極就是每物各具有的太極;而每物稟有一太極,在此意義上,太極是「理之多」。而「理之一」和「理之多」,是同一個理,它只是太極不同面向的觀照或表達而已。如此,理之一與理之多的關係,便經由太極這個概念綰合起來,不再有割裂的嫌疑了。
3、仁:根原之理之實質
然而,朱子以太極來表示陰陽二氣大化流行或萬物生成變化的最終原理,這是從思維上、邏輯上推究而來的,它是根原之理的形式的一面。朱子還發揮了天地生物之心或仁的觀念,討論了根原之理實質的一面。
朱子認為,宇宙是一個活潑潑的生命有機體,是萬物生生不已的生命之流。天地之間,大到日月星辰及人,小到禽獸及一草一木昆蟲之微,都是生生不息的生命過程。那麼,使宇宙生命大體生生不息的根源何在?朱子的回答是:天地生生之理。「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其實就是「創生」之意,生生之理就是「創生性」。創生性是人與萬物發育流行的根本動因,如果沒有創生性,則萬物消退,天地歸於死寂。而生生之理,又集中體現在朱子對「天地生物之心」或仁的觀念發展上。
朱子認為,天地是有心的,天地以生物為心。他說:「天地以生物為心,而人物之生,又各得夫天地之心以為心。」[33]又說:「天地別無勾當,只是以生物為心。一元之氣,運轉流通,略無停間,只是生出許多萬物而已」。[34]「心,一言以蔽之,生而已矣」。[35]可見,天地之心,就是天地生物之目的,就是生命的創生性,是萬物生生不息的根源。
正如「太極」不同於事物又內在於事物一樣,天地之心不同於人之心與物之心,它是人之心與物之心得以產生的根據,然而天地之心卻內在於萬物之中。朱子說:「天地以此心普及萬物,人得之,遂為人之心,物得之,遂為物之心,草木禽獸接著,遂為草木禽獸之心。只是一個天地之心爾。今須要知得他有心處,又要見得他無心處。」[36]天地之心蘊藏於萬物之中,實質就是指天地之生生之理,體現於人與萬物的自我生長、自我發育的過程中。在朱子看來,天地之生理,雖貫注於萬物生命的每一過程(即元、亨、利、貞的過程)和每一階段(即始、壯、究的階段),然而當「枯槁欲生」、「一陽來複」時,當生命將發、未發之際,在孕育著生命力的植物種子里,在萬物生命的萌動處,在陽春三月草木滿眼青黃碧綠時,無非是一個太極,無非是一個生理髮動流行。以此,朱子把此生命發動的「生生之理」或生物之心,有時稱為「太極之陽動」。他以生生之理或生物之心來論太極,加強了太極作為天地萬物生成變化的最終動因或主宰的意義,說明太極不僅是形式之至理,而且還是創造之力或創造之因,這是朱子對太極觀念很大的發展。
不僅如此,朱子還發揮了仁的觀念,使仁成為天地萬物生化流行的根源。朱子說,「仁是生理」。[37]仁是天地生生之理。他又說:「仁者,天地生物之心」。[38]在朱子看來,仁、生理和生物之心,是三個可以互換的概念,它們都是創生性原理的不同表達。所以朱子說:「仁者,生之理,惟其運轉不息,故謂之心」。[39]如同天地生物之心見於人與萬物的生命流行過程中一樣,「仁」也體現在萬物的生命活動過程中。朱子說:「蓋仁之為道,乃天地生物之心即物而在」。[40]這裡所謂的「即物而在」,就是指「仁」內在於萬物之中。朱子認為,仁就是遍在於萬物的生物之心。以此,他常用生氣、谷種來論「仁」。總之,朱子認為,仁就是生物之心,仁是萬事萬物賴以產生的真正根原。「根原之理」的實質就是天地之仁。而仁貫通天人,仁在天則是生物之心或創生性;仁在人則是惻隱之心,是心之德,愛之理。或如其所說,仁「在天則怏然生物之心,在人則溫然愛人利物之心」。[41]
至此,朱子並未以純形式上的「太極」作為根原之理,而是重視根原之理作為氣化流行的動因或主宰的意涵(即「使之然者」),並闡發了生生之理或生物之心觀念的「創生性」本質,肯定天地生物之心或生生之理就是天地之仁,最終建立了以「仁」為形而上學根據的哲學體系,使程朱理學復歸和接續了孔孟仁義之道,完成程朱理學的重建。而以仁為根原、為根柢,是朱子形而上學建構最重要、也是最關鍵的一步。
四、「四書」與《四書章句集注》
朱子接續孔孟仁義之教,還體現在他對「四書」的重視上,而對四書的重視,又得益於宋代儒學的疑經運動。
北宋初年,人們對唐代欽定的《五經正義》開始不滿,出現了疑經、解經的風氣。歐陽修懷疑《春秋三傳》為偽書,又認為《詩序》、《易經》的「十翼」不可信。「宋初三先生」胡瑗、孫復、石介孜孜於研討《春秋》,並給予新的註解。司馬光、王安石、程頤、張載曾給《易經》作注,並在解經過程中,強調「自得」、「新義」,其中以王安石對《詩》《書》《禮》三經的注釋最為「新奇」,以至於其註疏稱之為「新學」。北宋的這股疑經運動,不僅降低了五經的權威,而且培養了學者懷疑和獨立批判的精神,為朱子的經學研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朱子繼承了這種疑經解經的風氣,對五經進行了大膽懷疑及批判性解釋。對於《詩經》,他認為《詩序》不是原作,而是後人的杜撰;而杜撰者對《詩經》最大的誤解,就是把許多抒發男女愛情之詩,誤讀為寄寓道德教誨之意。他頗有說服力地指出,《詩經》三百零五篇,二十四篇純是表達男女愛情的作品。對於《書經》,他懷疑《古文尚書》為真的說法;指出《今文尚書》艱澀,反不如《古文尚書》平易;認為孔安國的《尚書注》,並不是孔安國本人所做,而是魏晉人的文字。對於《禮經》,他反對王安石廢「儀禮」而存「禮記」的做法,認為「儀禮」乃是禮之根本,「禮記」乃禮之枝葉;因為「禮記」不過是秦漢以後諸儒解釋「儀禮」之書。對於《易經》,他雖不認其為偽書,但認為《易經》原為卜筮之書,非哲理之書,學《易》不能空說義理,須懂了象數,再從象數上追尋義理。對於《春秋》,他認為三家(穀梁、公羊、左氏)都不能親見聖人,《春秋三傳》多穿鑿,其並不能表達聖人之心。朱子由疑經進而注經,於《易經》,他寫《周易本義》;於《詩經》,他寫《詩集傳》。他也編寫《禮經》、《書經》、《春秋》,只是最終未能成書。
總之,在朱子看來,自古以來人們所尊奉的五經及其註疏,不是經書的真偽有問題,就是註疏不可靠,如此五經,急著去讀,是大有問題的。不僅如此,朱子甚至還說:「借經以通乎理耳。理得,則無俟乎經」。[42]又說:「若曉得理,則經雖無,亦可」。[43]朱子說讀經書並非絕對必要之觀點是非常大膽的,這比陸象山「六經注我」的觀點有過之而無不及。如果五經不可讀、不急讀、甚至不必讀,那麼應該讀什麼呢?朱子的回答是:讀四書。
宋代以前,四書並不重要。《論語》在漢代雖為小學必修之書,但地位與五經無法相比。《孟子》在宋代之前只是諸子之書,並沒有經書的地位。唐代的韓愈首重孟子,他說:「故求觀聖人之道,必自《孟子》始」。[44]《大學》、《中庸》只是《禮記》的一部分,人們並未給予過多關注。只是到了韓愈才開始重《大學》,而李翱重《中庸》。李翱並以《大學》《中庸》為主體,寫成了「復性書」三篇。北宋的范仲淹也重《中庸》,並教導張載要讀《中庸》。
二程雖重四書,卻尤其重《論語》《孟子》。程子曰:「學者當以《論語》《孟子》為本,《論語》《孟子》既治,則六經可不治而明矣」。[45]在二程重視《論語》《孟子》的基礎上,朱子還看重《大學》《中庸》。他把《大學》、《中庸》從《禮記》中抽出單獨成篇,與《論語》《孟子》合起來,把四書推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朱子把《大學》、《論語》、《孟子》、《中庸》並重,對於四書,可以說集畢生精力研讀。他從十七、八歲已開始用功於四書。三十三歲(1163年)撰成《論語要義》;四十二歲(1172年)不滿意《論語要義》,又寫成《論語正義》。四十七歲(1177年)寫成《論語集注》和《孟子集注》,以自己的意思解釋《論》《孟》並選錄宋代諸儒之說。此外,為了更詳細解釋《論孟集注》並為自己的註解辯護,他又著《論語或問》和《孟子或問》。五十九歲(1189年)寫成《大學章句》和《中庸章句》。稍後,他又著《大學或問》與《中庸或問》。六十歲(1190年),朱子把《論語集注》、《孟子集注》、《大學章句》和《中庸章句》結集合刻於世,這就是著名的《四書章句集注》。《四書章句集注》不僅僅是對四書的註解,更重要的是朱子借它來發揮自己的思想。朱子思想的精微,體現於《四書章句集注》。他本人非常看重《四書章句集注》,寫成之後一直修補不輟,直到去世的前幾天還在修改《大學》的「誠意」篇。從此,對中國哲學史影響深遠的「四書」(或四子書),由朱子而成。
朱子重四書,還表現在其平時的教學實踐上。朱子經常告誡學生,為學之道,必須先致力於讀四書,五經則並非所急。朱子說:「語孟工夫少,得效多。六經工夫多,得效少。」[46]讀「四書」有次序:必先讀《大學》,其次《論語》《孟子》,最後《中庸》。朱子說:「先讀《大學》以定其規模,次讀《論語》以言其根本,次讀《孟子》以觀其發越,次讀《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47]
朱子重四書,還表現在門人所編集的語錄上。《朱子語類》的編纂,四書在先,五經在後。《朱子語類》有一百四十卷,其中四書部分共佔五十一卷,五經只佔二十一卷,其它《語類》各卷,涉及四書的內容遠遠多於五經的內容。
朱子重四書,主要是從哲學觀念進行考慮,他認為四書是孔孟心性義理的直接源泉。《論語》《孟子》乃直接記載孔孟之言而五經為間接資料。朱子常說,探聖人之意,《詩》《書》是隔一重兩重,而《易》《春秋》則隔三重四重。確實,四書是理學的概念——如天道、心、性、仁、義的直接源泉。朱子說:「《大學》《中庸》《論》《孟》四書道理粲然。……何理不可究?何事不可處?」[48]
最重要的是,朱子注釋四書,最創新之處則是提出了「格物致知」之法。朱子重四書,尤重《大學》,將之列為四書之首,成為為學的關鍵。他看重《大學》,就是認為《大學》主張德性修養的開端在格物,這與他自己以「格物」為修身根本的方法相吻合。為此,朱子為格物致知作補傳如下:
「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於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也。是以大學始教,必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於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裡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此謂物格,此謂知之至也。」[49]
朱子以格物窮理當作首要的為學之法,「補傳」中蘊涵著「理一分殊」的觀念,其強調「在物窮理」、「由博返約」、「下學而上達」的方法,這是朱子與釋老之學及陸學分野之所在,也是朱子學最有特色的觀念。
總之,重四書過於五經,被朱子發揮到淋漓盡致。元、明學者大都承朱子,他們重視四子書及朱子的《四書章句集注》。從此,四書最終取代了五經,成為儒家最重要的經典。自元代的皇慶二年(1313年)直至1905年,四子書及朱子的《四書章句集注》成為學校教育和國家取士的標準教材,對中國思想文化影響巨大。
五、心性修養論
心性論與修養功夫是理學的核心問題。一般說,心性論就是理學家的人性論,它要回答人之本性為何?本性從何而來?如果人性本善,那麼現實生活中的人為何又善惡、智愚之差異?另外,與之相關的問題還有:人性能變化、能完善嗎?如果能,那麼以何種方式實現?這就關係到修養工夫的問題。
朱子非常重視心性修,其《文集》所收他與學生的往來書信,大多都與此有關,可見朱子教人的核心是心性修養。
儒家的人性論,由來已久。孟子言性善,荀子則說性惡。漢唐儒家,從董仲舒的「仁貪之性」到韓愈的「性三品」,大抵持人性二元說,這是繼承先秦性善性惡二元論的結果。宋代的二程與張載,力圖打破人性二元的對立,從而把人性論統一起來,為此便引進了「氣質之說」。程子說:「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二之則不是」。[50]張載說:「形而後有氣質之性,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故氣質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51]朱子對張、程的說法評價極高,他說:「此(氣質之說)起於張、程。某以為極有功於聖門,有補於後學。讀之使人深有感於張、程。前此未曾有人說到此。如韓退之《原性》中說三品,說得也是,但不曾分明說是氣質之性耳。性那裡有三品來!孟子說性善,但說得本原處,下面卻不曾說得氣質之性,所以亦費分疏。諸子說性惡與善惡混,使張、程之說早出,則這許多說話自不用紛爭。故張、程之說立,則諸子之說泯矣。」[52]正是繼承和闡發二程與張載的觀點,朱子以理氣不離不雜的思維架構,把人性分為天理之性與氣質之性,並將之統一起來。
朱子認為,人性是由天所賦予而人得自於天的。人之降生,天莫不賦予仁義禮智之性;仁義禮智是人本然之善性,這本然之善性,是人所稟受的天理,所以稱之為「天理之性」。「天理之性」純粹至善而具於人心中。然人是由所稟受的天地之氣(即生成人的材料)凝聚為形而生成,由於人的氣稟有清濁、薄厚、通塞之不同,人性也有智愚之分,這就是所謂的「氣質之性」。「氣質之性」有善有惡,當人的行為合乎仁義禮智之時,就是善;然當人被物慾所誘惑蒙蔽,而迷失或違背了仁義禮智之性時,人便做出了許多不善的行為,如同明鏡被塵土遮蔽了一樣,這就是惡。那麼,人們如何才能恢復自己的本然之性呢?為此,朱子提出了「居敬」、「窮理」的修養方式。
「居敬」、「窮理」是朱子對程頤修養方法的直接繼承。程頤說:「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53]主張為學之道在涵養與致知並進。朱子非常推崇程頤的此種修養方法,提出了「居敬」、「窮理」的修養論。他摒棄了李延平「於靜中看喜怒哀樂未發之氣象」的觀點,主張以敬涵養本心,提斯警覺,不要放肆;同時以格物窮理為修身之端,追求「誠明兩進、敬義夾持」的雙軌修養方式。朱子認為,涵養與致知二者不可偏廢,致知須用涵養,涵養必用致知。[54]涵養與致知,相互支持,相互生髮。同時他認為,敬是為學的根本,因為如果致知不以敬,則心神紛亂、思慮昏擾而不能致知,故主張「涵養又在致知之先」。但他又指出,說「涵養又在致知之先」,並不是涵養之時就不致知,必須是兩方面都用工,既要涵養,又要致知。只有這樣,才能變化氣質,成就自我。
綜上所述,朱子最大的貢獻和創新,就是以「理」為核心,建立了「哲學性關聯」而非「歷史性關聯」的道統;提出了以「太極」與「仁」為意涵的「根原之理」,調和理氣之關係,挺立起形上學的架構;撰《四書集注》且創造性地提出了「格物致知」之法,倡導「居敬」「窮理」之雙軌修養方式。其觀念前後一貫,合乎邏輯,廣大綜合又富有系統,完全有資格置身於如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笛卡爾、康德、黑格爾那樣的形上學大家之列。
(此文發表於《國際儒學研究》第十九輯)
[1]黃榦:《朱子行狀》,《勉齋集》卷三十六。
[2]韓愈:《原道》,《韓昌黎全集》卷十一。
[3]李翱:《李翱集》,「復性書上」甘肅人民出版社,1992年。
[4]石介:《上張兵部書》,《徂萊集》卷十二。
[5]《二程文集》卷十二,「明道先生墓表」。「孟軻死,聖人之學不傳,……天下貿貿焉莫知所之,人慾肆而天理滅矣,先生生千四百年之後,得不傳之學於遺經。」
[6]朱子說:「此伏羲、神農、黃帝、堯、舜,所以繼天立極」。朱熹:《四書章句集注》
[7]《朱子文集》卷八十六,「滄州精舍告先聖文」。
[8]他說:「周程傳授,萬理一原。曰張曰邵,爰及司馬。學雖殊途,道則同歸」。《朱子文集》卷八十六,「滄州精舍告先聖文」。
[9]《朱子語類》卷九十三。
[10]《朱子文集》卷三十一,「答張敬夫第十九書」。
[11]參見陳榮捷的「朱熹集新儒學之大成」文,陳榮捷:《朱學論集》,華東師大出版社,2007年,第17-18頁。
[12]《宋元學案》卷十一,「濂溪學案」。
[13]黃榦:《勉齋集》卷三十六,「朱文公行狀」。
[14]《二程遺書》卷十八。
[15]陳榮捷:《朱學論集》,華東師大出版社,2007年,第4頁。
[16]《二程遺書》卷六。
[17]《二程遺書》卷十五。
[18]《朱子文集·答黃道夫》卷五十八。
[19]《朱子語類》卷一。
[20]《朱子文集·答劉叔文》卷四十六。
[21]《朱子語類》卷一。
[22]《朱子語類》卷九十四。
[23]《朱子語類》卷九十四。
[24]《朱子語類》卷九十八。
[25]《朱子語類》卷九十四。
[26]《朱子語類》卷七十五。
[27]《朱子語類》卷三十六。
[28]《朱子語類》卷七十四。
[29]《朱子文集》卷四十五。
[30]《朱子語類》卷一。
[31]《二程遺書》卷三。
[32]《朱子語類》卷九十四。
[33]《朱子文集·仁說》卷六十七。
[34]《朱子語類》卷一。
[35]《朱子語類》卷五。
[36]《朱子語類》卷一。
[37]《朱子語類》卷六。
[38]《朱子語類》卷五。
[39]《朱子語類》卷九十五。
[40]《朱子文集·仁說》卷六十七。
[41]同上。
[42]《朱子語類》卷十一。
[43]《朱子語類》卷一百零三卷。
[44]《韓昌黎全集》卷二十,「送王秀才序」。
[45]《二程遺書》卷二十五。
[46]《朱子語類》卷十九。
[47]《朱子語類》卷十四。
[48]《朱子語類》卷十四。
[49]《四書章句集注》「大學格物致知」章。
[50]《二程遺書》卷六。
[51]《張子全書》卷二,《正蒙·誠明篇第六》
[52]《朱子語類》卷四。
[53]《二程遺書》卷十八
[54]《朱子語類》卷十八。
作者簡介:王錕,1973年生,甘肅天水人,西北大學中國思想文化研究所博士,武漢大學哲學博士後,現為浙江師範大學法政學院教授、院長,碩士生導師,曾被聘為台灣大學人文社會高等研究院客座研究員。現任中華朱子學會理事,省哲學學會理事,浙江省朱子學研究會副會長。入選省「之江青年社科學者」和省「151人才工程」第三層次培養計劃。主要致力於中國哲學的研究。出版《孔子與二十世紀中國思想》和《朱學正傳———北山四先生理學》、《懷特海與中國哲學的第一次握手》等專著3部,在《哲學研究》、《光明日報》、《中國哲學史》、《世界文化論壇》(美)等刊物發表論文30餘篇,省哲社一般項目1項,曾獲省社聯首屆社會科學研究優秀成果獎三等獎等獎項3項,目前主持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子項目「浙東學派編年史及相關文獻整理與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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