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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靈偷窺實錄

《太姥》黃永生 水彩 56x76cm 2015

心靈偷窺實錄

——水彩寫生個案研究之三

文/黃永生

如果這不是懷疑的時代,福柯為何說「我總已對書寫產生了一種近乎道德的懷疑[1]」,福柯借懷疑贏得思維空間,同時獲得其研究的學術地位,懷疑含義接近思索的質疑。既然書寫可懷疑,畫畫為何不可質疑。我質疑畫畫為何老重複相似模式,畫畫為何要遵循既定規則,畫畫為什麼是感性直覺,為何不能將思維轉化為畫面。寫生的觀察,盯住眼前風景,總覺得看不透,好像看美女要用愛意看穿她,讓其羞澀外露出來,彼此交流會心一震。這類現象似照相機的對焦,我以對焦式的聚焦思索精神灌注。寫生有多種多樣的狀態,我喜歡聚焦式寫生狀態。當肉眼與對象聚焦時,寫生會面臨肉眼與心眼碰撞,接受與質疑,誘惑與拒絕,要麼通過觀察接受感官的直接性,要麼通過觀察進而質疑感官直接性,截然不同的選擇方式,聚焦的關鍵是圍繞康德式的「一個意識」,所有雜多匯聚在內心的一個意識。

漢斯-格奧爾格·伽達默爾研究荷爾德林的詩歌創作,看到詩人與眾不同的精神氣質,荷爾德林從思索開始詩的創作,與詩人從直覺開始到感性結束的創作方式截然不同。思索從物質層面開始,超越物質層面朝向精神訴求。直覺詩人得意眼前感官直接性的感受,雖想超出感性層面的有限性,終歸未能擺脫物質慾望的糾纏,究其原因,全在於他們受感官直接性刺激而創作詩詞,荷爾德林從思索開始其詩性的構思,詩詞是思索的直覺呈現。這就出現兩種截然不同的創作方式,從直覺開始的構思止於感性直接性,從理性開始的詠懷越過物質的感性層面。荷爾德林「在索福克勒斯譯文的前言中說到,翻譯是項『與陌生的,但卻是固定的和歷史的法則相聯結』的工作。『對俄狄浦斯的說明』直截了當地提出詩學要遵從的希臘模式。在給一個年輕詩人的信中就表明這層意思,他寫道:『由此,我越來越尊敬無先入之見的、自由的、徹底的藝術理解力,因為我將它視為神聖的宙斯盾,它保護著天才免遭消失性之災難。 』[2]」感性事物具有先入之見的優越性,想像力易受到感官直接性的約束,我們從未懷疑感官直接性的先入之見。除常識性觀念之外,束縛思維的最大障礙,是感官直接性的先入之見。有句成語「眼見為實」,總以為肉眼看到的真實。笛卡爾之所以偉大,就在於他懷疑眼前的現象,質疑所有的先入之見,「把我歷來信以為真的一切見解統統清除出去[3]」,重新構建經由質疑的知識。畫家與哲學家不同,沉浸在感官直接性的世界中,最終以感性語言表現審美意蘊,以此決定畫家只須眼睛觀察不必思考。畫面精神不同於思考的精神,假如畫面要精神必經思索,畫家就陷入永恆的矛盾之中,畫家不需笛卡爾式的質疑。

寫生可選方式很多,注重內心活動的寫生,類似荷爾德林式的思索,質疑眼前的感性直接性,總想從直接的偶然性里尋覓恆久的普遍性,總想去除直接的物質因素,總想從有限現象直追無限形式。大多數畫家抵擋不住直接性誘惑,滿足感性的外在感受,從不懷疑感性的直接性,卻懷疑自己表現的能力。大多數人認為我們已在生活狀態中,不需要矯情地學習生活,拿起畫筆作畫即是藝術,何苦去質疑感性直接性的圍攻。少數畫家致力於德里達式的「學會生活」,像荷爾德林那樣思索詩性將不可能轉化可能的問題,以此通達內心的活動,無內心活動的繪製,怎可能產生畫面的精神。每次身處寫生狀態,我從未放鬆學習如何作畫,我有個先天缺陷,容易遺忘上一幅作品是怎麼完成的,記不住程序化的作畫步驟。這一先天缺陷給我的補償——愛質疑,質疑帶來無限的痛苦,痛苦構成我與眾不同的作畫狀態。因為質疑,使我聚焦在一個意識上,聚焦成為我的體驗狀態。類似僧人的禪悟,僧人體驗超凡脫俗的生活,但未必獲得禪悟,不是所有僧人都能進入聚焦狀態。身處寫生狀態中,聚焦面臨二個層面的焦慮,拒絕感性直觀的直接性與自由選擇語言的狀態。進入狀態的拒絕與選擇伴隨兩難的尷尬,我意識到寫生不是單純作畫,向自然發問,向自己尋問,以作品形式提出問題,引發更多的思考。作畫是不容置疑的事實,可質疑的是作畫前的先入之見,無法判斷感性直觀是否屬虛幻假象,聚焦變成思索的狀態,效法荷爾德林以思索引發詩性的書寫。聚焦的思索意在將感官直接性轉化為語言的範疇,語言轉化對畫家來說至關重要。德里達說:「並不是用語言做隨便什麼事,語言先於我們存在,它在我們之後倖存[4]」,如果真如哲學家所說,語言先於我們存在,那麼,觀察是聚焦的語言尋找。尋找意味著排除,將遮蔽語言存在的感官直接性剝開。剝開式尋找難度很大,感官直接性是思索的窗紙,語言隱藏現象的背後,捅破窗紙,肉眼才能真確看到窗紙背後的形象,類似梅洛·龐蒂思考的「可見與不可見」問題。對聚焦狀態的畫家來說,尋找不可見語言誘使畫家遁入黑暗的虛空,遁入是冒險。平庸懼怕冒險,冒險不循規蹈矩,我選擇來幾筆毫無依據的突兀色塊,毫無依據的色彩是對感官直接性的衝擊,拉開潘多拉魔幻的帷幕,撞入虛無的空幻之中,把自己拋入無助的作畫狀態中。去年,在永安吉山村落高架橋下寫生,我不顧眼前的對象,在畫面上隨心所欲地揮灑,挑選最能表達內心感受的濃烈色彩,突兀的色彩衝撞真實的世界,突兀扣動心靈深處的機關,心靈之門一下子向世界開放。突兀因而否定,否定感官直接性的雜多,否定將熟悉現象帶入意外的裂變中,裂變生髮的作品即是德里達所說的身後「倖存」。「倖存」是德里達思考的主題,畫家與哲學家一樣思索存在問題,只是畫家借感性顯現探索作品的「倖存」問題。不是寫生作品都能夠倖存下來,只有質疑先入之見進而通達心靈的作品,才有精神的沉澱。

聚焦狀態是守望內心主體意識的內外運動,肉眼觀察吸收外在信息,同時過濾外在信息的直接性,直接性未必虛假,但直接性屬物質層面的感性現象,只有將感官直接性介入語言的結構,才能將內在精神融入畫面。眼前物質層面的感性信息猶如堅果,不打破堅硬的外殼,幾乎不可能吸取其中的物質性養分,突兀色彩是撞破堅硬外殼的破壁衝擊,破壁引起意外的裂變,破壁引起物質結構秩序的改變。山坡的起伏與樹木的婆娑,路線,斜坡,海岸,裂痕,似乎可追尋內心的情緒,畫家通過秩序的裂變,誘使隱藏物質背後的不可見進入可見的語言範疇,其可見的語言範疇已不是我們熟悉的可見物,而是由畫家規定語言結構所決定的陌生圖式。畫家筆下的每一筆色彩、每一塊形體,每一條線條,類似福柯在《門檻與鑰匙》里所描寫的「每一個詞語都被一種可能性所同時激發和耗盡,同時充滿和掏空,那可能性就是另一個意義[5]」,另一個意義是康德式的「一個意識」,聚焦內心的一個意識,筆下的色綵線條被一個意識耗盡與掏空,是對物質直接性的拋棄與掙脫,掙脫不輕鬆,有時可能是一場糾結的激戰,徘徊、憂思、權衡、對抗,再一次將自己拋入空無狀態中,這一遁入的落空更無助。無助狀態類似置之死地的激發,所有物質層面的可能性隱退了,藏匿內心的主體意識被激發出來,類似鳳凰涅槃的再生。聚焦狀態的寫生,物與心交織,肉與靈對抗,將眼前的感性推入抽象的理性,過濾表面直接性進而沉澱為內在的語言結構性。

這一個案研究以德里達「語言先於我們存在」的假設為依據,這個語言假設的條件抹殺畫家的創造性追求,特別針對繪畫語言的本質,需要具有功能性的特徵,但畫家不是簡單地運用語言,在想像力層面上思索語言存在問題,畫家是創造能被自己使用的語言。每次寫生,我力求尋覓自己的個性化語言,每次面對眼前風景的時候,內心伸出無形的手,去觸摸眼前風景這顆堅果,辨認外殼上的紋理脈絡,試圖理順紋理秩序觸摸符合內在情緒的起伏關係。繼而張開雙耳去聆聽大地的心跳,去收穫空無的饋贈,不是大地的心跳而是我內心的跳動,聆聽由此出現回返的現象。這是典型的寫生狀態,心靈參與寫生的過程中,自然的感性直接是有限的呈現,心靈可觸摸無限的蒼穹,心靈是寫生無法窮盡的源泉。正如天台智者所言:「三界無別法,唯是一心作,心能地獄,心能天堂,心能凡夫,心能聖賢。[6]」

當我聚焦的瞬間,生活中每個細節都閃爍著智慧,聚焦由此具有笛卡爾式的「集中精力[7]」,聚焦是福柯式的「一個裂隙[8]」,笛卡爾的集中精力,必然出現領會層面的聚焦,思索轉向其精神自身,並圍繞精神的一個意識展開。同時出現裂隙的逃離,精神與感受物分離,情緒的拉鋸聚合在一個意識里,再次回返物的感性直接性,在更高層面獲得對立的統一。聚焦是畫家心靈的敞開,迫使畫家進入物質與精神的凝聚狀態,心靈將物質堅果撞開一個縫隙,畫家將內在精神附身筆觸線條的語言之中,衝進物質堅果裂變的圖式語言里。每次寫生,都經歷截然不同的撕心裂肺式體驗,擯棄所有先入之見,把自己拋入無限的虛空中,每次無助激起每一次的內心活動過程,每一次的內心活動,都經歷福柯敘說的一次精神「由慾望、銷魂、插入、狂喜[9]」,由不可見的抽象生出可見的精神圖式,畫家的寫生狀態由此晉陞精神活動狀態。

由此,聚焦是對內在主體意識的召喚,當我身處雜多的感官直接性中,選擇被動接受還是主動拒絕,涉及畫家權力的思考問題。畫家並無權力可言,權力問題為什麼進入繪畫範疇,完全取決於精神的主體意識,只要涉及主體意識的討論,必然進入主體權力的思考。古代文人君子,喜歡遁入山林,過隱居的生活,選擇不同的生存狀態,聚焦他們心中的理想。在那種狀態中,隱居者擁有絕對的權力,可享受超然物外的生活,亦可沉浸在自由的自我意識中。現在,不必選擇山林的隱居狀態,當我身處寫生狀態的時候,畫面就是我的隱居空間,我樂在其中,我為所欲為,我上天入地,我往返物質與精神之間。在畫面這一獨特的居所里,我懷疑莊子寓言故事的荒誕,正因荒誕,近乎真理,莊子瞥見常人不可見的虛無,以其荒誕認其境界的高度。甚至我們將莊子的寓言世界當作偶像的世界,難怪尼采說「世上偶像多於現實[10]」。黑格爾的哲學從有的肯定推理至無的否定,從絕對有走向絕對無,絕對的無是抽象的虛無,與老莊的虛無是否存在同一的差異,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虛無是思辯的朝向。思辯走到虛無,已陷入絕對的荒誕。古希臘柏拉圖以《理想國》論證「正義」的可能性,其結論走向「正義」的悖論,走向理想的不可能性,只好求助於天堂地獄,讓善的靈魂進入天堂,讓惡的靈魂進入地獄,因此有彼岸與此岸之說。而且,柏拉圖認為理想才是真實存在,而眼前現象是虛假幻相。尼采不相信柏拉圖編造的理念故事,提出一套反柏拉圖的學說,「隨著真實的世界的廢除,我們同時廢除了虛假的世界![11]」發出「上帝死了」的吶喊。質疑是聚焦的一個形態,質疑由此獲得思辯的權力。「對尼采而言,哲學首先是一種診斷,就人已經病了而言,它與人有關。對他,哲學既是對文化疾病的一種診斷,也是一種強烈的治療。[12]」

審美世界可質疑嗎,這是現代繪畫的命題。實際上黑格爾早已作過系統的分析,其分析最終導致藝術的終結,宣布審美層面的語言蒼白無力,由此得出「美是絕對理念顯現」的結論。其「絕對理念」是抽象的虛無,絕對是精神的制高點,美是絕對理念的顯現,即是精神的呈現。其實,黑格爾對藝術形而上的批判還停留在審美層面,儘管他創立精神現象學,但並未將審美現象列入精神範疇,其終結論之後,不是所有畫家都滿足於審美層面的追求,而是越過審美的界限,直接進入精神層面的思索,試圖將抽象的內心活動轉化為感性顯現的作品。描繪外在對象的作品是審美的判斷,表現內在思索的畫面是精神的批判,精神附體的作品閃爍心靈的震撼。接受與質疑交織著內心活動,構成聚焦的內在本質,聚焦圍繞心靈的一個意識,所有感官直接性必須經過質疑的過濾,所有先入之見都應經得起反思與質疑。聚焦的遁入與黑格爾形而上學思辨的遁入,殊途而同歸於荒誕的虛無,當畫家遁入虛無的那一刻才喚醒內心的主體意識。寫生狀態的聚焦不是隱居者的遁入山林,而是畫家將內在主體意識注入山林之間,其畫面閃爍著畫家豐裕的眼神。

2016年4月6日於紅樹康橋

[1] 〔法〕米歇爾·福柯著,汪民安編,尉光吉譯《聲名狼籍者的生活》,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1月版,第201頁

[2] 〔德〕漢斯-格奧爾格·伽達默爾著,吳建廣譯《詮釋學的實施》,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1月版,第6頁

[3] 〔法〕笛卡爾著,龐景仁譯《第一哲學沉思集》,商務印書館2007年2月版,第14頁

[4] 〔法〕雅克·德里達著,杜小真、胡繼華、朱剛、陳永國譯《結構與思想的未來》,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年1月版,第017頁

[5] 〔法〕米歇爾·福柯著,汪民安編,尉光吉譯《聲名狼籍者的生活》,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1月版,第15頁

[6] 天台智者:《法文玄義》卷第一上,《大正藏》第33卷,第685頁

[7] 〔法〕笛卡爾著,龐景仁譯《第一哲學沉思集》,2007年版,第77頁

[8] 〔法〕米歇爾·福柯著,汪民安編,郭軍譯《聲名狼籍者的生活》,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1月版,第44頁

[9] 〔法〕米歇爾·福柯著,汪民安編,尉光吉譯《聲名狼籍者的生活》,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1月版,第43頁

[10] 〔德〕尼采著,李超傑譯《偶像的黃昏》,商務印書館2009年版,第2頁

[11] 〔德〕尼采著,李超傑譯《偶像的黃昏》,商務印書館2009年版,第30頁

[12] 〔法〕米歇爾·福柯著,汪民安編,尉光吉譯《聲名狼籍者的生活》,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1月版,第206頁

《殘陽》黃永生 水彩 56x76cm 2015

《初夏》黃永生 水彩 56x76cm 2015

《湖上》黃永生 水彩 56x76cm 2015

《河市古街》黃永生 水彩 56x76cm 2015

《微婉》黃永生 水彩 56x76cm 2015

《風動》黃永生 水彩 56x76cm 2016

作者簡介:

黃永生,福建永春人,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福建省美協水彩藝委會副主任,福建省美協水彩畫會副會長,廈門水彩畫會會長,集美大學美術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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