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宗師》：順行天下，未了武林

文/夢見烏鴉

從電影院出來，聽見很多觀眾紛紛議論，如下有云：《一代宗師》不好看，不知道講的什麼；王家衛的片子最好不要碰；為什麼該片評分如此高......這些觀點代表了一部分觀眾的口味，只能說，《一代宗師》同《阿飛正傳》、《東邪西毒》，觀眾再次敗在了王家衛深不可測的影像造詣上。誠然，熟悉王家衛電影的朋友也會明白，墨鏡的片子絕不是小衚衕里趕豬——直來直去，明星與大牌匯於表面構成了電影直觀的娛樂性，但在其背後，隱藏著深邃的能量。

其實看王家衛的電影，有如喝茶，可以將其作為一種日常飲品，入口柔滑，清香淡淡，仍不及可樂果汁這些過癮。但茶的藝術在於品，清靜、恬澹，內含佛道儒的「內省修行」思想，恐怕不是所有人能夠觸及的造詣。王家衛的電影就是品茶之道，正如《一代宗師》，宛如油畫一般的畫面，破碎和拼接，再現了一個時代的武林風貌。而如何去品《一代宗師》這道香茶，如下：

《東邪西毒》中，王家衛玩武俠，玩出了一部經典。裡面的每一個人物，都異常精彩，那時是武俠電影風華正茂之時，多年以後，《一代宗師》，王家衛參悟功夫之理，時值華語功夫電影疲軟之際，電影所講述的，正式一個時代的逝去，一個武林的無奈。

宗師之路

《一代宗師》說的是誰，是葉問嗎？個人觀點不敢苟同，片中梁朝偉的葉問佔據了一部分篇幅，宮二幾乎與之五五開，還有與之同輩的一線天，馬三，老一輩宮寶森、丁連山等人。仔細揣摩這幾個人的戲份與經歷，就會發現這是一個民國末年至50年代武林的眾生相。其實無論是王家衛也好，還是編劇徐浩峰，他們在拍攝本片之前走訪了國內無數民間武術大家，了解其過往經歷和武學造詣，但這些似乎無法還原整個武林的全貌，但片中幾位卻足夠具有代表性。

片中一句台詞非常值得深思：我只有眼前路，沒有身後事，回頭無岸。

詠春，葉問。從人生的春天到急轉直下的冬天，從金樓搭手重重過關，到落魄典當南下香港，開起了武館，葉問是片中最吃重的角色，本片從開始到結尾，幾乎只有他一個人走完了宗師之路。頗有大徹大悟之感。

宮家六十四手，宮二。另一個可以成為宗師級別的人物，卻生活在了一個錯誤的年代，因家族仇恨而亂，終得大仇已報，卻斷髮奉道，家門以亂，最後孑然一身，心存愛慕之情卻無以承擔，一個非常具有悲劇色彩的人物。

八卦掌，馬三。宮家剛性拳法傳人，投敵日本，一招老猿掛印未能回頭，欺師滅祖，終得宮二震斷肋骨，畢生所學盡廢，一個有宗師相的人，在動亂的年代選擇了另一條路，實則與宮二命運相仿。

八極拳，一線天。出鏡不多，但極為驚艷，在家國有難之際投身革命，被迫南下，他與葉問有著幾乎相同的人生軌跡，雨中大戰，南下香港，最終成為一名理髮師。一線天代表了當時武林中人的另一個軌跡，為生活委曲求全，他的名字沒有葉問這樣頂頂宗師響亮，卻無法忽視新社會時代中習武之人的生存狀態。

宮寶森、丁連山，兩位老一輩武林大家，有著看破人生的意味，前者不問恩仇，後者淡薄名利。其實他們身上最有宗師範，走的路不同，結局不同，但目的性是一樣的。聚義金樓，風塵之中都是性情中人。當年溥儀的退位詔書何不是在風塵場所中所寫下的呢。俠隱於市，了卻江湖。

何謂宗師？何謂武林大家？

這部電影以出眾出大氣風格，在王家衛的茶杯中，沏上了一杯叫做宗師的名茶，茶葉浮於滾水之上，終得深沉杯底，這冒著熱氣的茶水逐漸冷卻，正式時下武林的風貌的寫照，沉澱著無數宗師之路。

其實在武林當中，何嘗缺過宗師，缺過名家。但卻因一種叫做時代的背景，終於將宗師之路漂泊各處。葉問走完了宗師之路，他是武林人士，更是整個時代的見證人，曾經的快樂日子意氣奮發，如今的生活形式未了江湖。《一代宗師》是一個武林的故事，選取了其中幾位代表性的人物，何嘗宮二、一線天等人不是宗師呢？

這裡篡改李安的名言：人人心中都有一個武林。正如佛寺大殿中的那盞明燈，燈在人在。武林的逝去，但並不會消亡。可以看出，王家衛受徐浩峰的影響很大（有興趣可讀其著作《逝去的武林》），在走訪多位名家之後，將本片一個人一條街的故事，擴展為一群人一個時代。一代宗師，指代著所有武林人士，詠春並不是高人一等，只不過葉問走完了宗師之路，代表著新時代少許的名家。而其餘高人，同樣可稱宗師，但受限時代所趨。

而如下的宗師人物又能如何呢？開武館，收學徒，固然弟子中能有像李小龍這樣的功成名就之士，但以往的武**活早已不見。搭手變成了踢館，門派成為了招牌，自行打擊的木人樁變成了訓練道具，本片情懷依舊，無論是懷舊還是出新，身後事留下的是輝煌的過往，眼前路只能行將就木，已然無法回頭。

武學千年，煙消雲散還少嗎？

功夫二字

王家衛的電影重視的是情懷，但情懷多了，也寧缺毋濫。還好《一代宗師》並沒有讓王家衛一味的沉寂在自己的抒情當中，既然講述著武林，本片也奉獻了精彩而又創新的功夫對決。

功夫，猶如遠處橫行的山,近處筆直的路。然後是水，水波不興，似乎也有蘆葦，風起處，靜止如水，雲落地。

本片表面是一出功夫電影，但比以往的功夫片，本片意境更深，可稱武學電影。這個名詞就像李連杰聲稱不拍武術片一樣繞口，而本片的武學片，所呈現出來的卻是未曾得見的精彩。

小弟不才，曾經練過幾年三腳貓功夫，最終半途而廢，因為練不好太極拳。俺習武的方式用教練的話說，就是「天天端著」，也許是看香港功夫片看多了，當年記得滿腦子想的都是「唯快不破」，一、二、三、拆檔，四、五、六、攻防，卻不知一行一動中的武學之勢（把太極打得像長拳估計也只有我一個了）。《一代宗師》中的武學造詣，俺不是內行，也看不出門道，卻有一種舒展、輕快、剛柔並濟的觀感，實則很舒服過癮。

袁和平設計的動作沒有遵循以往功夫電影的見招拆招，袁家班一路走來，似乎也在進入一個更高的境界，就是追求細節上的寫意之風。開場的雨中大戰個人不太喜歡，似乎有些過度追求細節上的風采，突出了慘烈的爭鬥場面，比較寫實，美感不足。最喜歡的是金樓搭手那段，不同門派一一過招，風格不同，剛柔並濟，似乎傳統，但在王家衛獨特的美學鏡頭下，這些打鬥場面足可以成為教科書級別。

葉問與宮寶森的掰餅段落，是最具門路和寫意的一段對決。陽手與陰手的自如舒張，包含了太極推手和詠春粘手的韻味，象徵著陰陽之理，一氣貫通，將武學中的柔和與飄逸，具象化、唯美化。而與宮二之間的纏鬥，極具詩意，浪漫的無以復加，宛如夢幻一般，屏氣凝神須換得靈，乃有圓活的趣味在內。宮二與馬三的站台大戰，霧氣瀰漫，蒼涼有勁，章子怡的六十四手架勢，彷彿時間停止一般，美不勝收。

說白了，王家衛的美學搭配袁和平的武指，初覺怪味，實則美不勝收。電影中的畫面就是一份份絢麗的復古彩照，而王家衛更用武學喻人，詠春的短打，直來直去，代表著葉問的宗師之路。八卦掌的行步走轉，縱橫交錯，代表著宮二的人生無常，妙招。

主創人員親口承認，《一代宗師》原長4個小時，剪輯之後得見其中一半，也難怪有人看不懂。但王家衛的藝術在於，用這一半的內容，點綴了武林中的唏噓，人生中的感嘆，並奉上了最精彩的功夫，最美麗的畫面。我不知道四個小時版最終會有多少內容填補，但起碼這版，已讓人窺見那順行的天下與逝去的武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