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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家訪樓記

「兩處春光同日盡,居人思客客思家。」「客」與「家」本是兩個相對的字眼,卻在一群人的身上走到了一起,那就是「客家人」。客家人原是中原一帶漢民,因戰亂、饑荒等各種原因被迫南遷,至南宋時輾轉遷徙,最終在閩粵贛三省邊區定居,並逐步形成客家民系。客家人並非少數民族,卻有著和漢族不同的民俗風情與建築特色,尤其是那些曾被國外衛星誤認為是導彈發射基地的各色土樓,吸引著我在這次廈門之行中特地抽了兩天時間去尋找那些山坳里的神秘家園。

客家人

彷彿為了特意讓我們體驗一下客家人當年篳路藍縷的艱辛,導航軟體的失誤使我們在大山裡的一條小路上盤旋了半日,才終於得以見到第一個土樓——懷遠樓。懷遠樓位於南靖縣梅林鎮坎下村東部,是建築工藝最精美、保護最好的雙環圓形土樓。客家土樓分布的主要區域是分處博平嶺南脈西東兩側的閩西南和粵東北幾個縣市,特別是客家話和閩南話這兩大方言交界地區。而福建的土樓大多集中在南靖與永定兩縣,這也是我們這兩天主要走訪的地方。

懷遠樓

出懷遠樓不久,便可以走上一條卵石鋪地的古道,路邊青山碧水相映,古榕土樓參差,這便是昔日是長汀府(龍岩市)通往漳州府(漳州市)的必經之路,路經一座有著老式磚木結構房屋的街市,也就是昔日的長教村,今天的「雲水謠古鎮」。或許無論一座生活了百年的老鎮還是一條沉睡了千年的古道,都不屑於由一部才拍攝了七年的電影來重新命名,但是那些土樓里的人們卻實實在在需要這個能為他們帶來遊客與收入的名字。於是「雲水謠」三個字也就理所當然地被鐫刻在了老榕樹下的石碑上,以及不知多少來自不知何地人們的相片里與笑靨旁。沿著悠悠古道一路走去,那些閑聊的村民,洗衣的婦人,嬉戲的鴨群彷彿一直未曾離開過,只有山腳下、溪岸旁、田野上星羅棋布的土樓經不起歲月的消磨,昔日光鮮的肌膚早已飽經風霜甚至千瘡百孔了。而南方特有的茂盛植物依然在斷壁殘垣間瘋長,似乎不是為了增加這些廢墟的滄桑,而只是試圖維持他們僅有的尊嚴。當然也有例外,和貴樓是南靖最高的土樓,這座土樓建在沼澤地上,用二百多根松木打樁、鋪墊,歷經二百多年數次地震仍堅固穩定,保存完好。

雲水謠古道

午飯的農家菜尚未完全消化,我們又將面對另一桌盛宴,那就是田螺坑土樓群有名的「四菜一湯」。四座圓樓簇擁著一座方樓,客家先人們巧妙地採取順地勢增減一層屋柱高度的方法,成功地在第二層取得了平面,形成了依山勢錯落布局,天人合一的絕景。這一座方樓(步雲樓)環繞著三座圓樓(和昌樓、振昌樓、瑞雲樓)和一座橢圓形樓(文昌樓),在藝術家眼中也許像是一朵怒放的梅花,美妙絕倫,璀璨奪目;在建築師看來也許像是一支磅礴的五重奏,氣勢恢弘,激昂人心;但是在那些世代生活其中的客家人心裡,這只不過是放在尋常飯桌上的「四菜一湯」,那是親人的溫度,是家鄉的味道,千百年來默默地熨貼著歸客們疲憊的靈魂。

四菜一湯

大山裡的日落時間很早,我們幾乎是踏著最後一縷餘輝走進了第一天的最後一站——裕昌樓。這是一處與比薩斜塔同齡,且堪與其媲美的古建築,所以號稱「東倒西歪樓」。 抬頭仰望可以看到,從土樓的第三層開始迴廊木柱便從左向右傾斜,最大斜度達到十五度,而第四層迴廊的木柱又以同樣斜度反方向從右向左傾斜,兩層樓的木柱看上去東倒西歪,可是若把一層至五層的木柱迴廊看成一個整體,最底部的木柱和最頂部的木柱卻是保持在同一條軸線上的。雖然斜得各有特色,裕昌樓局部結構的斜,與比薩斜塔整體建築的斜卻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東倒西歪樓

在暮色降臨之際,我們終於趕到了預定好的「圍裙樓客棧」——一座只建了一半房屋的土樓。客棧原名為「裕德樓」,距今已有二百多年的歷史。它看似跟一般土樓沒什麼不同,奇怪的是後半樓沒有房屋,只有一堵半月形的夯牆,好像前半樓的圍裙似的,於是便被形象地叫做「圍裙樓」。在土樓中住上一晚或許對了了解客家文化並沒有很大的幫助,但我總想著走過那些吱呀作響的木梯,撫過那些沉默不語的土牆,曾經在此上演過的悲歡離合是否也會入夢而來呢。可惜幻想照不進現實,旅途的勞累使我一夜無夢。清晨走出客棧,我們才發現客棧所在的塔下村之所以被稱為「閩南周庄」,並非浪得虛名。走在塔下河邊的小路上,每隔不遠就有一條小橋跨越兩岸,水中倒影的小土樓錯落別緻,水邊村婦的浣衣聲悅耳動聽 。「枕水聲入夢,踏漣漪醒來」,水草與泥土的芬芳讓人嗅出許多逝去的年代,小徑與石橋的風霜又引人去追尋歷史行走的足跡。村中有名為「德遠堂」的張氏家廟。廟後是一片眉月形的草地,宛若天然地毯。廟前是一口半圓形池塘,池塘前邊兩側石坪上聳立著二十三支高過十米的石龍旗杆。石龍旗杆也叫石筆,古稱「謗木」,後來演化為華表,它是功成名就、地位榮耀的象徵。旗杆原為本族有學銜、官銜的知名人士而立。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後,對造福桑梓的海外赤子、百歲壽星等也立桿紀念。據說遠在海峽彼岸的張氏後人也建造了一座與德遠堂一模一樣的祖廟,卻不知道他們能否在複製這裡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的同時,也複製出同樣的故鄉情懷。

德遠堂

土樓民居以種姓聚族而群居特點和它的建造特色都與客家人的歷史有密切相關。在他們被迫離鄉背井,流離異地的過程中,深切體會到許多困難都得依靠自己人團結互助、同心協力去共度難關。因此每個土樓幾乎都是由一個姓氏的家族聚居在一起。號稱「土樓之王」的永定承啟樓便是一座江姓家族的城堡,「高四層,樓四圈,上上下下四百間;圓中圓,圈套圈,歷經滄桑三百年」。 承啟樓里有一副堂聯:「一本所生,親疏無多,何須待分你我;共樓居住,出入相見,最宜注重人倫。」所描繪的正是一樓人和睦相處、其樂融融的動人情景。樓中至今仍住著不少江氏後人,當其中的一家住戶得知我們一行中也有江姓之人,便以難卻的盛情地邀我們前去品茶,雖然茶未過三道男主人就成功地說服了我朋友買下他家的茶葉,但是當我抱著一堆主人所贈的水果與筍乾離開時,我寧願相信自己聞到的依然是茶香,而非銅臭。

承啟樓

在未曾踏上閩南這塊土地前,我以為土樓不過方圓兩種,哪裡知道這些土樓造型各異,有圓、半圓、橢圓、方、五角、八角、八卦、五鳳、交椅形,甚至不規則形。哪怕我們僅僅走進永定洪坑村這一個土樓群,就可以看到圓形的振成樓、方形的慶成樓、宮殿式的奎聚樓、府第式的福裕樓、袖珍型的如升樓等各種類型的土樓數十座。清澈的洪川溪輕盈地穿過村莊,流經那些建於不同時代、形態各異、規模不一的土樓以及宗祠、寺廟、學堂,也流進了那些土樓中客家人的血脈與輕愁。也許就在哪個暮春的傍晚,古道上的馬蹄聲響起,福裕樓上繁花鏤空的窗欞「吱呀」一聲開了,窈窕的身影,藍色的布衣,客家的圓髻,明媚的眸子,她與他對視了那麼一眼,他繼續行走。她關上窗,轉身,一屋落寞。暮色里,只有方圓土樓中的燈火依舊,炊煙如故,「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洪坑村

作為過客的我們終究也要離開的,回頭再望一眼這客家人魂牽夢縈的家園,土樓,不僅是一種建築樣式,一種生活方式,它已經成為客家精神的象徵。對於客家土樓的功能,學術界一直有「居住說」和「防禦說」之爭,其實「為了生存與發展,土樓客家人建造土樓的目的,當然首先是為了滿足居住的需求。」「又考慮到怎樣才能有效地防禦外敵的入侵,兩者並重,缺一不可。」昔日的戰火早已消逝,土樓所在的這片土地總是很安靜,隨處是萬千思緒,隨處是悠然生活,只有每每到了與故鄉離別的時刻,那曾經滿溢著童年笑語的圓屋,便成了客家人眼眶裡一顆隱忍已久的淚滴,一觸即下。已刊《旅遊縱覽》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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