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有太多的吳儂軟語
(作者:王華東)
上世紀70年代之前,紅壇上認為曹雪芹是生活在北方的旗人,《紅樓夢》是用北方話寫的。1979年,戴不凡先生髮表《揭開〈紅樓夢〉作者之謎——論曹雪芹是在石兄〈風月寶鑒〉舊稿基礎上巧手新裁改作成書的》等文章,提出書中有大量的吳語,論證《紅樓夢》作者是「難改吳儂口音的石兄」,曹雪芹只是改作者而非原作者。但卻遭到圍攻。有的文章只承認書中夾雜一些吳語。1994年王稼東先生的《〈紅樓夢〉吳語初探》,1999年秦一民先生的《〈紅樓夢〉里吳語多》這兩篇文章,大大增加了「吳語例子」,指明書中有大量的吳語,不是「夾雜」的問題。他們的文章中都列舉了大量的吳語辭彙的例子。如將頭皮說「油皮」,姨夫叫「姨爹」,姑媽喚「姑娘」,開水謂「滾水」,蔬菜曰「菜蔬」,去年說「舊年」,「本處」指原籍,捉弄人的人為 「促狹鬼」、「促狹嘴」,父母稱呼「老子娘」,舒服說成「很受用」,翻跟頭是「翻筋斗」, 紡織轉音讀「紡績」,喝茶喝酒是說「吃茶、吃酒」。還將筷子寫「箸子」,馬桶為「馬子」,衙役稱「門子」。從《紅樓夢》前三回中取例,就有:事體、那廂、越發、作甚、作速、療治、這等、本貫、些須、展眼、舊日、物事、今歲、歲底、吃疼不過、不解、勞什子。粗略統計書中的這類辭彙至少在八百個以上,若細查定會達到千餘。當然,吳語有「儂」字,不全是「軟語」,杭州話還有開封音。秦一民先生經過考證研究,認為這些辭彙都與吳語區杭州片的方言相一致。為證明這個結論,我特地向杭州本地人詢問,了解到:馬桶,上海話說馬桶,杭州人說馬子;拿東西的拿,上海人說乃(音,第一聲),杭州官話說讀(音),杭州城西西溪說搦(音挪),與書中第18回(元春)「親搦湘管」一樣。第70回,寶玉笑道:「你們那裡人也不少,怎麼不頑?」碧月道:「我們奶奶不頑,把兩個姨娘和琴姑娘也賓住了。」這「賓住」二字,上海人說「攔牢」,杭州官話說「擋牢」,西溪人卻真正說:「賓住」。證明秦一民先生考證的結論是正確的,而且位置偏向杭州城西。
下面我們來欣賞一些文本中的句子,了解吳語在其中的表現。首先來看大家都熟悉的《葬花詞》: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
四句裡面連用4個「儂」字,這「儂」字是吳語,這沒有疑問吧,難道北方人說「你「也用「儂」字?「儂今葬花人笑痴」的「痴」字也是吳語區的方言詞,北方人說「傻」。「痴」字書中特別多。
再看第51回,(晴雯)氣的喊道:「我那裡就害瘟病了,只怕過了人!我離了這裡,看你們這一輩子都別頭疼腦熱的。」
第52回,麝月忙披衣起來道:「……老嬤嬤們已經說過,不叫他在這屋裡,怕過了病氣。」
「只怕過了人」、「 怕過了病氣」,這裡的「過」字,是吳語中「傳染(疾病)」的意思。上海人說「過撥我」,就是傳染給我的意思。
第59回,一日清曉,寶釵春困已醒……見園中土潤苔青,原來五更時落了幾點微雨。稱「下雨」為「落雨」。
把喝茶、喝酒說成吃茶、吃酒就更多了。就舉第41回一例,黛玉因問:「這也是舊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這麼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你怎麼嘗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那有這樣輕浮,如何吃得。」喝茶用「吃」。
「夾菜」稱「搛菜」。也是第41回,賈母笑道:「你把茄鯗搛些喂他。」鳳姐兒聽說,依言搛些茄鯗送入劉姥姥口中。
「頂嘴」稱「強嘴」。第44回,鳳姐兒道:「……你聾了不成?你還和我強嘴!」說著便揚手一掌打在臉上,打的那小丫頭一栽;這邊臉上又一下……」
「爆竹」稱「炮仗」。第54回,鳳姐兒笑道:「我們是沒有人疼的了。」尤氏笑道:「有我呢,我摟著你。也不怕臊,你這孩子又撒嬌了,聽見放炮仗,吃了蜜蜂兒屎的,今兒又輕狂起來。」
將「客人」稱為「人客」。第64回:寶玉見無人客至,……吩咐了茗煙,若珍大哥那邊有要緊人客來時,令他急來通稟。
「倒霉」稱「晦氣」。第70回,看到一隻大蝴蝶風箏掛在樹梢上,黛玉笑道:「可是知道是誰放晦氣的,快拿出去吧。把咱們的也拿出來,也放晦氣。」
我們還發現,書中有許多埭、塢、圩、渚的叫法。如「翠樾埭」的埭,是堵水的土壩,北方人叫堤。杭州、西溪現在仍有許多以「埭」為名的地名,如陸家埭、姚家埭、郭家埭、丁家埭、洪家埭等。洪家埭曾有洪升家的祠堂。據說以「埭」為名的地名比較多的區域主要在太湖周邊的杭嘉湖地區。「塢」北方指土圍子、土堡,南方指四面高中間低的處所。書中有「暖香塢」「方離柳塢,乍出花房。」杭州西溪有著名的十八塢。「圩」是低洼處防水護田的土堤,西溪有龍頭圩、石坎圩、登雲圩、南小圩等。「渚」是水中的小洲,如無錫的黿頭渚。河渚是西溪濕地的一處古地名。書中有柳葉渚。
還有一些杭州方言,如午間晚間(第30回)、益發(第25回)、戲耍(第18回)、日頭(第31回)等。書中還有許多兒尾音。如大家比較熟悉的稱兒童為小伢兒,稱老翁為老頭兒,稱女孩子為姑娘兒。人物稱謂多帶兒字,書中的鳳姐兒、珍哥兒、芸兒、環兒、顰兒、平兒、巧姐兒、鶯兒、四兒、金釧兒、柳嫂兒、旺兒、興兒、劉姥姥家的狗兒、板兒;地名有暖閣兒;談話中的眼圈兒、趣兒、解解悶兒、沒個空兒。第31回翠縷道:「難道那些蚊子、虼蚤、蠓蟲兒、花兒、草兒、瓦片兒、磚頭兒也有陰陽不成?」北方人的兒化音較輕,而杭州市區「兒」字說得很重,如第19回的女孩兒、餅兒、毛病兒、歇歇兒,第24回的不得空兒、巧宗兒、小雀兒、信兒等。還有第7回的「吃這東道」,第23回的「戲文」,以及第6回的「響快」、「倒不拿大」 都是地道的杭州話。
關於詞尾的「兒」字,鮑士傑的《說說杭州話》書中說得很清楚:「北京話的後綴『兒』,是依附在詞根之上的,只做了一個捲舌的動作,不能獨立地自成音節。例如『花兒』寫出來是兩個字,讀出來只能是一個音[huar],我們稱之為『兒化』。杭州的『花兒』,寫出來是兩個字,讀出來也是兩個音[hua er],這個『兒』是獨立自成音節的,我們稱之為『兒尾』。」並且說:「杭州的『兒尾』是杭州固有的。……浙江有許多方言都是有兒尾的,……」 又說:「杭州說袋兒、耍子兒;北京說兜兒、玩兒。杭州話帶兒尾的,如襪兒、筷兒、相貌兒、黃鼠狼兒;北京話卻沒兒化,如襪子、筷子、相貌、黃鼠狼。」北方人看《紅樓夢》書中帶「兒」字的詞,一看就知道有些是北方話不帶「兒」字的,那就是杭州一帶的浙江話。
我看到《紅樓夢》第24回,倪二對賈芸說了這麼一句話:「倘或有要緊事兒,叫我們女兒明兒一早到馬販子王短腿家來找我。」這裡用「我們」似乎不通,應該說「我的女兒」怎麼說「我們女兒」呢?在鮑士傑的這本書里,我找到了答案。他說:杭州話中人稱代詞作定語時,習慣用複數表示單數,並不加助詞的『的』,這一點很特殊,跟北京話不一樣。如:這封信請你交給我的丈夫,杭州話這樣說「格封信請你交撥我們老公」; 你的妻子回娘家去了,杭州話說「你們老婆回娘家去得」。原來「我們女兒」是「我的女兒」之意。看來倪二是杭州人,說杭州話,應該不會錯。前面說到的鳳姐兒說的「我們是沒有人疼的了。」這裡的「我們」,也是指鳳姐自己。
有人說,三百年前的說話與現在不一樣,能作為判斷作者的依據嗎?從歷史上看,朱元璋定都南京時,編了《洪武正韻》。據百度百科記載:「明代官話不以北京音為標準,……是以金陵音為代表的江淮官話,也就是當時的南京話為代表的江淮話與傳統讀書音相調和的產物,……它的依據是江左的吳音。……後世編書,往往以《洪武正韻》標序。」據此可知,明朝官話接近南京江淮口音,也含有吳語口音。朱棣遷都北京,帶去了一批南方官員,南方官話和北方語言有一個交融的過程。但南京仍然是留都,南京官話仍然是文人的標準語言。看到有論文說,雍正十年下旨「正音」,以北京話為標準音,但收效不大。一直到乾隆以後,才逐步使北京話成為官話。從官話中減少吳語,必定需要一個不算短的過程。
有人引用《水滸》《金瓶梅》《西遊記》等白話小說原句,來反駁戴不凡先生的觀點,說他列舉的吳語辭彙,有的那些名著中也有。實際上《水滸》雖然講的山東故事,據杭州水滸研究會的馬成生、應守岩等專家考證,作者錢塘施耐庵是長期生活在杭州的人,書中也有許多杭州方言,征方臘部分對杭州附近的地理地貌寫得特別生動細緻;《金瓶梅》作者不明,雖然書中有很多「俺」字,也不見得是山東人寫的,有人考證語言與武功山伍家溝民間土語相近,也有人說含有江蘇泰州方言;《西遊記》作者是江蘇人,也是明朝的作品,語言都可以與帶吳語的官話聯繫起來。如果說《紅樓夢》的用詞造句、語言特點跟《水滸》《金瓶梅》很像,那就對了,因為《紅樓夢》是明末清初的作品,基本上也是用當時的普通話——明朝官話創作的,也是以《洪武正韻》為依據的。就像現在我們看賈平凹的作品,主要用普通話創作,夾雜一些家鄉土語,我們一看就知道作者是西北那邊的人,不是北京人。《石頭記》中主要用明朝官話創作,有大量吳語,可以看出作者是吳語區人。
有人說,書中的語言不知它的讀音,能分辨出是吳語嗎?以上我們在用法上已經可以看出,如鬧熱對熱鬧,過對傳染,埭對堤,吃酒對喝酒,杭州的兒尾音與北方兒化音的區別等等,觸目皆是。
而要分辨古代詞語的讀音,最明顯最可靠的例子,可以從必須押韻的詩詞和酒令上來看。《紅樓夢》第40回行酒令一節,鴛鴦規定「都要叶韻」,也就是押韻或合韻。那他們都合的是北方官話的韻呢?還是吳語的韻呢?我看出鴛鴦說的是吳語。下面我們來具體分析一下。鴛鴦說:當中是個「五和六」。賈母道:「六橋梅花香徹骨」。如果是北方話,六(liu)和骨(gu)不合韻,可是,如果是吳語,就完全合韻。吳語的發音六念lo,骨念go.就合韻了。再看,鴛鴦道:湊成「二郎游五嶽」。薛姨媽道:「世人不及神仙樂。」這岳(yue)和樂(le),也不合韻。但按吳語,尾音都是o(音喔),分別讀岳和樂(音螺)就合韻了。鴛鴦道:左邊「長幺」兩點明。湘雲道:「雙懸日月照乾坤。」鴛鴦道:右邊「長幺」兩點明。湘雲道:「閑花落地聽無聲。」這明(ming)和聲(sheng)合韻中東轍,可是坤(kun)是人辰轍,如何合得了韻?湘雲說的是哪種方言呢?後來看到《說說杭州話》這本書才明白,鴛鴦說的「明」不是北方話的明,而是杭州話的明[men門]。杭州話和吳語中的明天、明年都說成「門朝」、「門年」的,而且浙江人說話一般沒有後鼻音、捲舌音。這樣我們再來看這三個字的發音:明[men]、坤[ken]、聲[sen]就完全合韻了。這裡可以確定是用吳語說的酒令,難道還有什麼疑問嗎?有誰能夠推翻這個結論?
我們再來看21回的回前詩:自執金矛又執戈,自相戕戮自張羅。茜紗公子情無限,脂硯先生恨幾多。是幻是真空歷遍,閑風閑月枉吟哦。情機轉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這首詩看起來是梭坡轍,也叫五歌韻,尾音是e和o,實際上用姑蘇轍讀起來才最押韻,尾音全是u(烏)。如果用吳語來唸這首詩:「自執金矛又執戈(音姑),自相戕戮自張羅(音爐)。茜紗公子情無限,脂硯先生恨幾多(音督)。是幻是真空歷遍,閑風閑月枉吟哦(吳語我的音)。情機轉得情天破(音舖),情不情兮奈我何(音吳)?」戈(音姑),羅(音爐),多(音督),哦(吳語我的音),破(音舖),何(音吳)。是不是應該押韻的地方都押韻了?這首詩的作者一定是說吳語的。
說了這麼多,大家對《石頭記》中的吳語應該有了深刻的印象。此書的作者一定是難脫吳語方言的人。
當然,《紅樓夢》里的語言不是那麼簡單,從對多種出版物的研究來看,包含北京方言、河北地方方言、江蘇沛縣(長安)方言、如皋方言,大量的吳語,還有江西的贛語,湖南的湘語,甚至還有滿語、雲南方言。從《石頭記》的批語來看,創作此書的很可能是以南方人為主的創作集團,他們才華橫溢,懂得多地方言,但絕不可能是北京西郊那個旗人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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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對:至真齋主 編輯:瀟湘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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