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皇只是日本近代政治的發明,退位才是古老悠久的傳統

反而在歷史上,退位才是天皇的一種傳統。明治之前的1100年里,有63位天皇生前退位。早期的退位多因身染重病或受到脅迫,但到了平安時代,退位卻成了一種與權臣抗衡的政治手段。天皇往往用這樣一種以退為進的方式最後一次展現了他的力量。

286見

《洞見》第286期

天皇只是日本近代政治的發明,退位才是古老悠久的傳統

里約奧運會註定將成為流傳後世的一場傳奇,其倉促混亂的籌備過程和狀況百出的賽事已經為各國媒體提供了無窮無盡的話題。在這片嘲諷大於驚愕的喧囂聲中,自然不乏藉機渾水摸魚的聲音——兩天前日本明仁天皇發表的電視講話就是其中之一。

從表面上看,這次講話就像一位和藹安詳的老人在傾訴衷腸,表達自己以年逾八旬之身,「擔憂或難以像至今為止那樣,全身心地完成象徵天皇的公務」。並且開始思考倘使這一天到來,他本人以及整個皇室將何以自處,方是合適之道。

日本的宮廷語言可謂日本政治的典範,從來都徘徊在似是而非的邊緣。其措辭之微妙,就像一頭長了八條腿的鹿,讓局外人搞不清它究竟會往哪個方向奔跑。很多人將其解釋為天皇表達了自己想在生前退位的願望,因為日本憲法規定天皇無法直接過問政事,因此他只能通過這種含糊的方式來表達自己倦勤思退,希望得到在電視機前聆聽講話的廣大國民的支持。如果這就是天皇最真誠的想法的話,那麼他確實收穫頗豐——民調顯示,有將近85%的國民表示天皇退位應該合法化。但另一種解釋也甚囂塵上,這位總是表現出一副和善可親形象的老人被當成一位鬥士,力圖以退位為武器,與首相安倍晉三日漸形露的黷武主義進行一場外示溫文而內藏強硬的抗爭。

眾所周知,少年時代親歷過大東亞戰爭的明仁天皇是位溫和卻堅定的和平反戰主義者,1988年12月,當長崎知事本島等在共產黨議員的質問下公開表態「天皇確實對戰爭負有責任」而受到日本極右勢力聲討時,當時還是皇太子的明仁天皇隱約地表達了自己的支持,在一次談話中表示戰爭畢竟是以天皇的名義進行的。就像所有宮廷語言一樣,它既沒承認也沒否認天皇的罪責——這場討論已經屬於天皇無權關涉的政治範疇,但他卻巧妙地表達了自己的觀點。即位後,他又踏上了爭議較少的「哀悼之旅」,前往廣島、長崎和沖繩,對戰爭引發的苦難表示歉意,因此,倘使他真的想用退位來阻止安倍首相向武裝日本邁進的步伐,也絲毫不值得奇怪。

不過,處於退位風潮中的天皇也面臨著自己的難題,選擇在奧運會期間發表這場為退位預熱的講話自然可以軟化一部分強硬的反對勢力。但最終,如果退位真的提上議事日程,那麼天皇本人還面臨著一個更為嚴峻的阻力——現行法律並沒有關於退位的條文。如果天皇希望退位,那麼他所挑戰的恐怕是比自己和皇室何以自處更為嚴重的事物——這個國家從明治維新以來創造的長達一個半世紀的歷史。這段歷史已經成為了一個「被發明的傳統」,深深地根植於當代日本的靈魂之中。

不許退位:被「發明」的天皇「傳統」

「萬世一系」,是日本最常用來形容天皇制的詞語,這個詞語讓人聯想到跨越千年的漫長而古老的歷史,鮮少有哪個國家的王室可以如此宣稱自己沐浴在悠久的傳統之中。從神武開始的血脈一直源源不絕地流淌,直到今天已經年逾八旬的明仁天皇的身上,而這一來自眾神所居的高天原的血脈,亦將通過明仁天皇流淌到他的下一任繼承者身上。這條邏輯線看起來非常符合世人對天皇的想像。即使是在1946年裕仁天皇發表《人間宣言》,否定了自己作為「現御神」的神格的一面,並且將天皇的存續條件轉化為「朕與爾等國民之間,始終以互相信任、互相敬愛為紐帶」之後,這種觀念仍然深入人心,並且作為一種眾所周知的「傳統」而存在。

但問題恰在於此。這種「傳統」究竟是「自古以來」,還是一種後人對歷史的再創造?仔細審視天皇制,確實可以發現很多源流甚古的儀式:源於天皇祖先神天照大神在高天原嘗食新稻儀式的「大嘗祭」,可以追溯到《大寶律令》;每年舉行額祈年祭在《古事記》中即有所載;元旦時四方拜和歲旦祭可以追溯到更早的七世紀。每年天皇要祭拜自己的祖先,從傳說中初代的神武天皇(四月三日),到式年祭上祭祀的從綏靖天皇到仁孝天皇的各位皇室祖先,乃至於為之前四代天皇孝明天皇、明治天皇、大正天皇和昭和天皇舉行的先帝祭,這些古老的祭典將現今在位的明仁天皇與之前的124代先祖匯成一流,而天皇溝通神人的身份也在儀式的祭文和裊裊的香煙中得到證明。

但歷史感與歷史儘管看似一對孿生兄弟,本質卻迥然有別。被古老儀式縈繞的天皇雖然給人一種千年的歷史感,卻並非真實的歷史。「天皇」這一稱號確實很古老,至少在公元7世紀就已經出現,但只是日本統治者的諸多稱號之一,而且僅僅是曇花一現。在此之前,日本的統治者被稱為「大王」,之後雖然君權被神化,但日本人卻更習慣將君主稱為「帝」、「內里」、「朝廷」、「主上」、「天子」、「院」,直到1841年光格天皇去世時才使用了「光格天皇」之謚號,成為天皇稱號在近世復活的標誌——這位受制於德川幕府的天皇儘管沒有明治天皇那樣耀眼奪目,但卻隱然成為天皇制中的一道隱流,每當日本出現非常時刻,這位天皇的身影總會像幽靈般尷尬地出現,成為天皇面前諸多選擇中一個誘惑性的所在。

明治天皇頒布憲法

天皇稱號確定下來要等到明治天皇推行王政復古之後,才「統一定為天皇之稱」,而即使是明治前期,還曾使用「皇帝」、「國帝」、「天子」之類的名稱。「天皇」本身就是明治維新時代一個「被發明的傳統」。而被用來指稱整個與天皇相關的一系列制度的「天皇制」,則要遲至1928年,並且是由一貫反對天皇制的日本共產黨發明出來的新名詞,其主要目的是為了對應馬克思主義「廢除君主制」的號召,生造出來的符合日本特色的「廢除天皇制」的口號。儘管這個口號從一開始就充滿了濃烈的意識形態文宣氣味,但卻不經意地點出了事實——無論是「天皇」還是「天皇制」,其真正的歷史都不會早於明治維新時代。

明治維新號為「維新」,但在當時所打出的旗號卻是「復古」。倉促將現代文明的高樓廣廈立於有著古老歷史的土壤中當然會有根基不穩之虞,所以托古改制的目的正是為借用歷史資源為現代改革張目。因此對明治維新的締造者和立法者來說,他們需要的是將現代文明賦予某種似曾相識的「歷史感」,而非真的將「歷史」放回現實。只有理解了這一點,才能理解近代以來天皇在退位問題上的尷尬遭遇。

如果真的回溯歷史,那麼相比起不退位,退位似乎才是天皇的「傳統」。其開端可以追溯到645年皇極天皇讓位於孝德天皇,而其下限則又到了那位恢復天皇稱號的光格天皇,他在1817年讓位給仁孝天皇。在中間長達1100年的時間裡,有63位天皇生前退位。在早期天皇退位的個案中,大都是因為天皇身染重病而決定讓位,或者是受到了脅迫而不得不退位。但到了平安時代,天皇退位卻成了一種與權臣抗衡的政治手段。退位的天皇被稱為「上皇」(如果入道為僧則稱為「法皇」),上皇或法皇可以開行院政、發布院宣,所謂的「以退為進」。天皇在位一段時間便傳位下一任以上皇行院政成為一種「恆典」,這種「恆典」直到德川幕府開啟後,隨著皇權的削弱而變得無關緊要。大權旁落將軍家使院政形同虛設,直到光格天皇時代,這一形勢才悄然發生逆轉。

根據史料記載,光格天皇性情寬厚仁愛,為人敬信,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也不像是一位變革者。但他身處的時代卻相當微妙。儘管德川幕府的將軍仍然大權在握,但意識形態上人們卻向天皇一方傾斜。這一點主要源於中土的朱子學東傳日本,被改造成日本獨有的水戶儒學,此一學說高唱尊王論,心心念念欲恢復天皇的至尊權威。當光格天皇提出為自己的生父閑院宮典仁親王贈以太上天皇的尊號的意向被幕府駁回後,天皇決心退位作為抗衡手段。

這次退位成為了天皇最後一次生前退位。儘管光格天皇的生父最終也沒有被幕府同意予以尊號,但卻足以證明受到多年壓制的天皇已經具有了之前所沒有的強勢地位。退位作為天皇的一種必要的政治手段也最後一次展現了它的力量。

光格天皇

光格天皇在1840年去世。28年後,明治天皇開啟了以「王政復古」的明治維新。既然以復古為號令,面對之前如此多天皇退位的「傳統」,明治君臣自然也要考慮退位問題。但最終的結果卻是決定取消「退位」。在明治時代的《皇室典範》中規定,只有駕崩才是皇位繼承的原因。在《皇室典範》關於繼承部分的義解中,特別提到了為何將生前退位排除出去的原因。首先,從初代神武天皇到舒明天皇之間沒有讓位的情況;其次,最初的讓位是因為皇極天皇是女性,地位是暫時性的;第三,強制讓位會導致繼承系統混亂的弊端。起草這一條的是明治維新的元勛伊藤博文,他特別說明「基於上代恆典,而將中古以來的讓位慣例改掉」。

對經歷了幕府統治時代的明治君臣來說,生前退位並讓位給下一任的行為,對剛剛經歷劇烈改革的帝國來說是一種隱伏的危機,退位意味著絕對權力中出現了一條裂縫。明治維新的核心是天皇為神聖之一尊,而一旦退位,那麼成為太上天皇的前天皇和現任天皇豈不是成了天有二日,天皇的神聖性和在臣民中的敬畏也會隨之降低。而退位比起死後繼承也具有非常大的不確定性。一般來說,立憲君主制下的皇位世襲最理想狀態是盡量避免不確定因素的介入。但退位卻讓人的意志佔據了主動。如果承認天皇可以退位,那麼出於政治目的也許可以讓天皇強制被退位的可能不是不存在的,而天皇也可能由於不願意任命不喜歡的總理大臣,或者不願簽署不想簽署的命令也會選擇退位。受到憲法限制的皇權就有可能借這種強力手段干擾權力的分配和制衡,因此,基於種種考慮,退位還是從《皇室典範》中被否定了。於是,一位天皇,只要按照繼承法登基稱帝,就必須帶著天皇的稱號一直干到死,哪怕重病纏身,氣息奄奄,或者像是大正天皇這樣精神狀況明顯存在嚴重問題的君主,也只能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任命太子為攝政,卻不能宣布讓位於他的兒子裕仁為天皇。

但歷史詭奇之處恰恰在於,正是他那位按照明治天皇定下的皇室典範繼承的嗣君,卻面臨了前所未有的退位危機。

必須退位?70年前的國體危機

「退位」這個詞很危險,甚至比當下的時局更加兇險萬分。1945年1月25日,在京都宇多野古松掩映的虎山莊別墅里,這個敏感的字眼正在一步步逼近現實——商談退位可能性的四個人絕非泛泛之輩,為首的近衛文麿是裕仁天皇臨危顧命的重臣,岡天啟介亦復如是,還有海軍大臣米內光政,而其中的第四個人與其他三個人比雖然看似不起眼,但卻是這次秘密會談的關鍵人物——仁和寺住持岡本慈航。

岡本慈航之所以重要,乃是因為他所主持的仁和寺自平安時代初創以來,便與歷代天皇關係匪淺。888年,宇多天皇創建仁和寺後,在33歲那年便入釋門,在寺院毗連處建起御所移居,成為法皇。自此以後,仁和寺是歷代天皇退位入道和其他皇室成員入道的首選,直到明治天皇即位之初,倒幕軍與幕府軍隊對峙鏖戰之時,明治天皇也曾考慮過倘使倒幕軍失敗,便逃遁仁和寺中。

1945年,明治天皇的孫兒裕仁天皇所面臨的危機比當年祖父的困境更加危險。就在這次秘密商談的五天前,被陸軍軍部掌控的大本營已經作出「本土決戰」的決議,「一億玉碎」的口號固然響徹雲霄,但在近衛文麿等人聽來,卻是帝國覆亡前的哀嚎。

在近衛文麿等人看來,大東亞戰爭已然是窮途末路,不僅數年來佔據的「領土」難保,就連本土也岌岌可危,皇國命運已到了覆滅邊緣。近衛文麿相信,能夠保住國體,也就是天皇的唯一方法,只有無條件停戰,實現和平——

「只有決心無條件投降才能和平。投降之後,萬一聯合國追究陛下的責任,可以仿效先例,迎陛下於仁和寺,請他出家為僧。」

按照近衛的設想,裕仁天皇退位後,直接進入仁和寺,就像歷史上那些退位入道的天皇一樣,稱為「法皇」,任仁和寺住持,居於金堂。至於住持岡本慈航本人,則在住持之下,任一派之長。從中午直到傍晚,在所有的退位的細節商討周全以後,這四個人起誓在退位時機成熟之前,保守秘密。

二十天後,近衛文麿躲開軍部的監視,在天皇躲避空襲的御文庫向天皇密奏,他從燕尾服的衣兜里拿出折了八疊的奏摺,小心地打開展讀。他以一種近乎平靜的語調告訴坐在金色屏風前的裕仁天皇「危機遲早必至,實為不幸」。

密奏持續了一個小時,近衛小心翼翼地探聽天皇的意旨。他講述了大量必須儘快結束戰爭的理由,而天皇似乎也認可近衛對時局的分析。在裕仁天皇看來,此時日本形勢危殆,與當年帝俄末年羅曼羅夫王朝覆滅前的情勢極為相似。儘管在憲兵和特高科的管控和拘捕下,日本共產黨大都主動表示改過自新,支持天皇國體,甚至為皇國傾訴衷心,但難保蘇聯不從中作梗,借日本危機之時滲透赤色革命。比起日本國土覆滅,裕仁君臣更擔心的是赤色革命的洪流——如果說前者是災難,那麼後者則是毀滅。

在畏懼赤色革命方面,天皇與他忠心耿耿的大臣們達成一致。但軍部卻有另外的打算。為了實現宣傳中的本土決戰,軍部決定在松代修建宮城,一旦本土決戰開始,軍部便挾持天皇遷往松代,並且在松代展開最後一場皇國生死攸關的總決戰。在軍部最狂妄的想像中,這場決戰以全軍覆沒告終,天皇也殉國而死,但聖戰的精神將會永垂史冊。

儘管松代的宮城被修建起來,甚至還特意為天皇代代相傳的三件神器修建了賢所,但天皇本人卻表示自己不能背棄臣民「鑽進洞里」自保,他寧可和家人一起守在盟軍飛機頻繁轟炸的東京,與臣民共患難。天皇心裡非常清楚美國對他的厭惡之情,從臣下的密奏和報刊上,他也得知美國有三分之一的人很願意絞死他,其他人或多或少也希望他出現在被告席上接受審判。但他仍然儘力在最壞的時刻到來前,保持一份維持國體的責任和天皇的尊嚴,當然,還有另一種退位的可能性。但這一次,這位高高在上的現御神發現,他是否退位的命運掌握在他的臣民手中——

「朕亦深知爾等臣民之衷情,然時運之所趨,朕欲忍所難忍,耐所難耐,以為萬世之太平,朕於茲得以維護國體,信倚爾等忠良臣民之赤誠,並常與爾等臣民同在。」

1945年8月15日正午十二點,裕仁天皇斷續模糊的聲音從廣播里傳出來:戰爭結束了。在終戰詔書中,天皇一再強調自己與臣民之間赤誠信任的親密關係,儘管用意並不明顯,但預示了戰後天皇的命運將交由民眾來決定。1946年元旦,天皇發表《人間宣言》,用同樣隱晦地語言弱化了自己的神格。27天後,在宮內,一位宮內專家秘密向天皇進講了宇多天皇退位入道的往事,同時也談到了那位模糊的天皇——在他之前最後一位退位的光格天皇——的退位過程。

儘管天皇一向以隱晦和緘默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政治觀點,但通過這些細節可以一窺天皇內心天人交戰的焦慮,退位已經成為迫在眉睫的抉擇。甚至皇族成員也毫不忌諱地談論退位話題,天皇的叔叔東久彌宮親王在2月27日面對《紐約時報》記者採訪時直言天皇地戰爭負有道德上的責任,理應退位,由其子明仁即位,並由成熟的皇室成員,比如說他自己來擔任攝政。天皇的兩個弟弟三笠宮和高松宮也附和這一提議,並提出了自己認為合適的攝政,當然也是他們自己。

裕仁天皇退位已經箭在弦上,但恰在箭即將射出去時,卻有人弄斷了弓弦。這個人就是佔領軍總司令,被視為太上天皇的麥克阿瑟。

這位坐著飛機降臨前神國的日本新統治者表示他不會去拜見任何人,因此,日本天皇只能屈尊去對這位新的統治者表示敬意。在宣布終戰六周後,裕仁天皇前往將軍府拜見麥克阿瑟。這一歷史性的一刻被攝影師精心地記錄下來。麥克阿瑟穿著日常的卡其布軍裝,敞著領口,為了這次會面特意連基本的領帶都沒有打,反倒是天皇本人穿著正規的晨禮服,雙手僵直地垂在褲線兩邊,以自己5英尺3英寸的矮小身材反襯著佔領者5英尺11英寸身材的高大和偉岸。

麥克阿瑟與裕仁天皇

儘管這張明顯是擺拍的照片目的毫無疑問是為了打擊這個曾經一度野心膨脹的帝國的自尊心,但麥克阿瑟很快發現自己開始同情這個俯首帖耳的小個子了。他相信天皇就像「蜂房」里的「蜂后」,一旦拿住蜂后,整個巢穴都會垮塌。而他更相信儘管這場以天皇為名的戰爭慘敗,但日本人心中仍然保留著對天皇的那份難以磨滅的強烈情感。因此,為何不讓這個已經扮演了幾十年並且熟悉自己角色的天皇繼續演下去呢?

在民眾信仰天皇方面,佔領軍司令和天皇及其重臣達成了一致。因此,1945年11月26日,曾在虎山莊別墅參與退位密商的米內光政拜訪麥克阿瑟,在他即將退出時,他直言不諱地向麥克阿瑟提出他存心已久的問題:「天皇必須退位嗎?」

麥克阿瑟的回答令米內相當滿意:「日本的投降和盟軍的順利進駐,我認為很大程度上都是由於天皇的協助。我不認為這樣的天皇必須退位。當然,這要由日本國民來決定。」

麥克阿瑟表達了自己的意見,儘管他最後將天皇退位的最終結果交由「日本國民」,但這個結果是完全可以預期的。當1946年2月,天皇退位論甚囂塵上時,佔領軍司令部很快出於最現實的考慮中止了關於退位的討論,當然也用了一些暗地裡的手段:審查和刪除所有不利於天皇繼續在位的言論。民調結果也顯示有超過八成的國民「支持」天皇繼續在位。

1948年,隨著遠東國際法庭對日本戰犯的宣判,天皇再一次處於退位論的漩渦中,但這一次他已經決定用沉默來應對所有要求他退位的聲音。民眾看到的是一個四處巡幸、安撫民眾的平民天皇,一個四肢僵硬、滿臉堆笑的小個子紳士,他不僅展現了自己用腳趾扇扇子的絕活,人們還從畫報上看到了近乎一絲不掛的天皇單手舉著傘在水裡游泳——天皇已經再一次融入日本社會之中,他隱匿在宮城內里,冷眼旁觀政壇更迭和首相輪換,退位已經是一個遙遠的故事,直到被他帶進墳墓,沒人再記得這次退位危機。

明仁天皇繼位

甚至在70年後,他的兒子表達生前退位的意願時,一些報紙甚至以一種頗具歷史感的口氣寫道:「這是自光格天皇最後一次退位的199年,第一次提出退位問題」

時間已經又過去70年,70年足以讓人忘記很多事情,人們更習慣於追溯久遠的歷史,而非關注不久之前的過去。當明仁天皇在電視上委婉地表達自己倦勤思退的意願時,民眾更多地是將其當作一個新聞熱點,就像正在進行中的里約奧運會一樣——對民眾來說,歷史是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只在需要的時候被觸動,通過輿論的神經線傳達到大腦,讓四肢做出一些相應的活動,但就像無數舉手投足的瞬間一樣,只有賦予它意義的時候,它才重要。因此,已經成為國家象徵的天皇即使退位成功,無論他的行為有何政治意圖,也會很快淪入日常生活的深淵中。就像七十年前,甚至七百年前,所發生的那些退位事件一樣。但作為一個歷史性的回顧,就在明仁天皇那篇暗含退位意願的講話的末尾,他如此說道:

「衷心祈願今後無論何時皇室都能與國民同在,攜手共築這個國家的未來。」

71年前,那份成為一個時代的終結和一個時代的開始的詔書也有著幾乎同樣的話:

「朕於茲得以維護國體,信倚爾等忠良臣民之赤誠,並常與爾等臣民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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