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世出的李敖,人格史上的異端
01
這個時代的大才子李敖昨天去世。
有趣的靈魂又少一個,江湖也許會更寂寞。
蔡康永發了微博:「悼李敖~~他一個人身上,有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他不在,那個江湖就不在了。」
把世間五大頂尖高手都說上,有高山仰止之慨,也可以理解為李敖是一個最複雜的人。
有人說他:狂妄、張揚、跋扈、難纏、有才無德。
有人說他:義氣、豪氣、俠肝義膽。
十七歲的女友說他:柔情、才華橫溢、風流而最讓人迷戀。
前妻胡茵夢說他:封閉、潔癖、苛求,有綠帽恐懼。
妻子王小屯說他:相當強悍,任何困難、打擊和爭執,他情緒都不受影響。
評論更是毀譽參半。
這是中國人格史上的一個異端。
愛他的人對他高山仰止,恨他的人對他恨之入骨。
李敖自己的夫子自道:「遁世,又大破大立;救世,又悲天憫人;憤世,又呵佛又罵祖;玩世,又尖刻又幽默。當然這種人絕不會出世或厭世。我性格複雜面貌眾多,本該是好多個人的,卻集合於我一身,所以弄成個千手千眼的大怪物。」
他真是一個不世出的「怪物」,所幸沒有變成歐陽鋒。
他的奇情、奇遇和奇志,他的才氣、俠氣和悍氣,他的風雲、風雨與風月,他的自負、自傲和自大,曾經是茫茫人海里的一片吉光。
可惜晚年有點無措,唯見其瘋,唯見其寂寞。
從10多年前鳳凰節目《李敖有話說》開始,他就老了——一個坐過專@制牢獄的人,開口閉口念叨另一個獨@裁者,讓人無語。
作家野夫挽李敖:
南渡子弟,胡公門生,狂名當日僅非蔣;
北闕王孫,詞林匪霸,辱謚暮年唯頌毛。
我的朋友、學者羽戈說:「打個比方,威權時代的李敖,位置是前鋒,等到民主時代,被迫打到後衛,甚至被擠上替補席。說到底,他不變,時代變了,初心不變,角色變了。當他不能與時俱進,終將被風馳電掣的時代車輪無情碾過,零落成泥,墜入歷史的垃圾堆。」
是哦,英雄活在一個不再需要英雄的年代裡,對別人是尷尬,對他是悲哀。
02
90年代的大陸,梁實秋、林語堂、柏楊等的書終於可以出版,其中,柏楊的《醜陋的中國人》讓我們大吃一驚,諷刺得真的痛快淋漓,而李敖的《傳統下的獨白》,更是讓我震動,好像眼睛一下子睜開了。
其才氣讓我驚倒,如銀瓶乍裂,利劍擊空。
其膽氣勇氣讓我五體投地,居然以一介文人的血勇之軀,憑藉知識、意志,居然能對抗一個冰冷的政權和統治集團。
哦,原來知識分子可以這樣快意恩仇、笑傲江湖。
痛快,痛快,真痛快!
他的文章其實代言了我們心中的不滿。
於是到處搜他的書來讀。
他那激烈反傳統的思想,對國民黨獨裁統治的犀利批判,曾深深吸引了我,其偏向自由主義的理念,伴隨著嬉笑怒罵的文字,也契合那個年代我的精神世界。
他給我啟蒙,他是我的精神偶像。
昨天看到莫@之許的評論很有道理:「李敖在大陸的名聲,也與特定歷史背景有關,李敖反傳統的自由主義立場,剛好接上了80年代大陸的啟蒙思潮,而89之後,大陸自@由@化話語遭遇整肅,李敖則填補了這一個空白;在當時,李敖文中罵的是國民黨,大陸讀者的腦海里,則多半會自行代換為,以上種種都放大了李敖的光環和影響,成為不可複製的現象。」
是哦,任何一個文化人物的流行與被追捧,都離不開當時的社會語境。
李敖精通文史,學貫中西,胡適說他比胡適更懂胡適,林清玄說他是台灣黑夜最亮的那盞燈。
李敖29歲便出任《文星》主筆,拉開貫穿時代的「文化論戰」序幕。
在台灣最壓抑的長夜,他雜文如劍,言辭如刀,以一己之力呼喚民智,哪怕為此坐冤獄五年多。
那時的李敖是文化英雄,是蕭峰,是李贄,是金聖嘆!
他帶著生來的狂放、肆意和鐵錚錚的傲骨,不向任何世俗低頭,同時又滿懷悲憫地看待眾生。
以布衣之軀笑傲王侯,千古文人夢不過如此。
贊哉,李敖!
他罵國民黨、罵孫中山、罵蔣介石、罵蔣經國、罵馬英九、罵陳水扁、罵美帝國主義,唾沫橫飛,正氣凜然。
他也罵柏楊、余光中、龍應台、三毛、金庸……他幾乎罵遍了整個台灣文壇,未遇對手。
據說,他一生抨擊過3000多個人,這個數字,在古今中外「罵史」上都堪稱空前。
一個有血有肉的男子漢、純爺們。
對於吃瓜讀者來說,看李敖罵人,真是一種享受。
這樣有才氣又個性者,讓我想起屈原,想起建安七子,竹林七賢,初唐四傑,或者民國才子章太炎、黃侃等等。
03
李敖不僅是坐牢鬥士,還是情場浪子。
他白天痛剿達官貴人,晚上睡遍紅粉佳人,多麼快意江湖,多麼古龍小說。
李敖曾說,自己一生,一抱不平,二抱女人,大腦用來學習、思考、戰鬥,小腦拿來享受。
可以說,李敖的情史,和他的著作一樣長。
80歲時,他出版過一本《風流自傳》,自認交過的女朋友不計其數,有胡茵夢這樣的當紅藝人,也有細膩的日本女人,有虔誠的基督徒,也有英國血統的「咪咪」。
當被問及喜歡的女人標準時,李敖說:「瘦、高、白、秀、幼。」嗯,傳統文人的審美標準。
他坦言:「我對女人的態度向來是三不男人: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倒是說出了很多男人不敢說的心聲。
他有兩段婚姻,娶的都是大美人。這兩位大美人,為了嫁給他,都有點「不顧一切」的架勢。
胡茵夢不顧母親反對,以睡衣當婚紗,在李敖家的客廳舉了簡單婚禮;王小屯則對父母說,「如果不嫁給李敖,我就一輩子不嫁!」
她們愛他,除了被他的才氣征服,或許還因為,熱愛才子的佳人心裡,都揣著一個收服才子、做他情史終結者的夢。
好多女子心裡,都有這樣的夢吧?
只是,女人愛上這樣的才子,他令人著迷的一切,反之,也能變成令人心碎的兵刃,這是世間的悖論。
世間才子多風流,民國時期一抓一大把,徐志摩,郁達夫,徐悲鴻,張大千等等。
情感的事,誰說得清楚?「清者閱之以成聖,濁者見之以為淫」吧。
有意思的是,李敖自詡唐璜,卻一生也沒真正放下過他的前妻,「又漂亮又漂泊,又迷人又迷茫,又傷感又性感,又不可理解又不可理喻」的胡茵夢。
胡茵夢被稱為「七十年代台灣第一美女」,24歲輕輕鬆鬆拿了金馬獎,風頭一度蓋過了同時代的林青霞。
胡茵夢又有才子情結,李敖愛美女,彼此一見鍾情,相識不到8個月就結婚了。
這是世間最美的臉遇到了最聰明的腦袋。
然而,這段才子佳人的神話僅僅維持了三個多月,就因為一場羅生門公案——「蕭孟能訴李敖財產侵佔」案,而分道揚鑣,這場公案把李敖第二次送入監獄。
胡茵夢幫理不幫親,公開站到了證人席上支持蕭孟能。
兩人後來也打過筆墨官司,李敖把胡茵夢寫得甚是不堪。
但胡茵夢50歲生日時,他送花撰文,表示和好。
李安導演的《色戒》上映,李敖公開表示:「湯唯有什麼好看的,我前妻胡茵夢那才叫美。」並形容胡因夢是那種「在屋子裡一群人中,一眼就會立刻注意到的美女」。
有意思的是,胡因夢寫文章說:「自從和李敖離婚之後,他寫的書已經引不起我任何興趣,但為了細述我們之間的陳年往事,還是去買了一本《李敖回憶錄》,內容果然不出所料,仍然以一貫顛倒黑白的說話方式和精密的資料,來合理化自己幼童般的生存慾望。到今天他都無法誠實面對自己的人格失調,令我不禁莞爾。」
(李敖晚年,在辦公室掛著莫文蔚的裸體藝術照,他對莫文蔚的大長腿一直讚賞有加,照片是莫文蔚送給李敖的。)
04
王魯湘說:「古往今來,沒有一個文人如李敖這般狂妄、張揚、跋扈,他也算得上「道成肉身」,自我歷練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一路斬妖除魔的「孫悟空」形象。但是,深入他的世界,我以為他的離奇之舉,更多是為了爭取更大言論空間而選擇的一種生存策略。」
是哦,我們稱李敖為「狂人」,以為他目無餘子,其實他自己非常清醒:少年揚名,才子風流,性格乖張,三者同時兼備,他才能在中國文學序列里佔據一個位置,更遑論政史文治。
他的市場眼光和精明計算,使他能逃過政權、政客、群氓的橫暴和冷眼,反而坐擁書城、躲進小樓成一統,以一枝健筆對撼世界。
一般文人比不了的是,李敖同時把這種作風生活化,商業化,遂成一代行為藝術大師。
這是歷代文人才子少有的本事。
楊照曾經說:「如果生在一個正常、寬容的時代。李敖可能以他的聰明才智完成傳世史著,也可能以他的叛逆精神闖出一番名號來,然而他就是一個史家、一個叛逆者。正因為有這樣一個不寬容的時代,才真正徹底激發出李敖絕對個性中所有的天才能量,才讓李敖變成一個沒有頭銜卻已不需要頭銜、超越頭銜的、獨一無二的李敖。」
說的是,英雄的出現,往往是和時代相互砥礪的結果。
時代塑造了李敖,並迫使他只破不立,只重名氣,不重名節。
他說:「做烈士不算什麼,做戰士才聰明。我不只是一般的戰士,還是神氣活現的戰士、快快樂樂的戰士、使你哭笑不得的戰士。」
他真讓人哭笑不得,原來以為他是自由知識分子,但他其實不在乎價值觀,他只在乎他自己,身份定位上,他依然只是個大才子。
人性真是曲徑通幽。
長期以來,李敖給人都是反國民黨專制獨裁的鬥士形象,然而,李敖有一次在接受大陸媒體採訪時明白地指出,如果自己留在大陸,那一定是另一種玩法,他自稱可能就是另一個王洪文,他說自己才不會那麼笨。
本來他具備思想的洞見和行動的力量,他當得起知識分子的身份,但他沒有一以貫之。
我在想,也許李敖當初投靠胡適思想,是為了反抗社會,但在反抗心理催逼下,和時代的改變,他找不到繼續反抗的目標,只好反抗胡適,這使李敖不得不走向「頑皮」。
如果拿李敖和龍應台比較,就一目了然,他們是有天壤之別的,龍應台的思考和表達,是站在民族和全人類的高度,而李敖卻只考慮自己的感受。
最大的區別就是,龍應台是自由知識分子,而李敖只是一個大才子。
當然,他的狂放不羈與遺世獨立,睚眥必報與謙遜溫和,恣意飛揚與溫柔細膩,他的功與過,文與人,自然每個人心中都有定論。
只能說,不世出的李敖,是人格史上的異端。
他自戀到極致,在自傳里,他把自己和魯迅等而論之,他最有名的豪言:「五百年來中國白話文作家前三名是李敖、李敖、李敖」,「我這一輩子,其他的功德都不算,光憑好文章,就足以使我不朽。」
五百年前三或者不朽,我不知道,但他會是一個經典的符號,被後世反覆念叨,因為時代依然需要這樣的精神資源。
東西罕見,人就會珍惜。
李敖親歷過最動蕩的天下,挑戰過最森嚴的鐵幕,感受過一個世紀的最炙熱和最冷寂的時間。
像一個世說新語般的人物,他的身上,其實是百年來文化、道德、規則激烈衝突的戰場,即無勝負,也無對錯。
回望過往六十年,所幸還有李敖,他曾經來過,愛過,恨過,轟轟烈烈地活過,他給這個乏味的中國、乏味時代,留下一個最精彩的身影,以及3000萬的文字。
斯人已逝,一個時代正在飛速演進,一切痕迹也許都會被掩蓋,但李敖不會被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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