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也退：美國人為什麼念念不忘出埃及記

文 | 雲也退

Maksim的《出埃及記》，這十年最流行的熱血鋼琴曲，聽的人被主旋律幾個鏗鏘的音符迅速帶嗨，大概不會去細想出埃及原本是怎麼回事。舊約聖經里說，自從約瑟投埃及，猶太人一直在那裡生息繁衍，後來新法老登基，嫌猶太人人口太多，便發動人民憎恨和排擠他們，於是上帝指示摩西帶領猶太人離開埃及。僅僅是「離開」，並不是曾經被歷代古典詩人歌頌的征服，更不是趕走或消滅蹂躪自己土地的侵略者。埃及不是猶太人的家，他們出埃及以回到自己過去的家——迦南；一路上，上帝幫助猶太人把追兵趕盡殺絕，換句話說，要不是埃及法老太恨猶太人，又是殘忍壓迫又是派兵追趕，猶太人「出埃及」並沒多大的雄壯慷慨——走就是了。

▲ 電影《十誡》劇照

後世援引出埃及者，卻都是泛泛為之。只要是擺脫桎梏，贏得獨立自由，哪怕仍然待在原先的土地上，就能號稱「出埃及」了。1776年7月2日，美國《獨立宣言》發表，一個月之後，宣言起草人之一的本傑明·富蘭克林就著手擬定國徽設計方案。他說，國徽上得有個摩西，穿著大祭司袍，站在岸邊，伸手指過大海，好像是要再一次展現劈開紅海的神跡一樣。他說，摩西頭上必須有層雲籠罩，雲中投下一根火柱，光華四射，意謂摩西的行為秉著神旨。他的方案被斃了，現在我們看到的美國國徽是另兩個人的合作作品，上面有老鷹、橄欖枝葉、弓箭等等。不過，美國初創之際，拿新生的美利堅民族比附出埃及的猶太人的，不止富蘭克林一人，譬如托馬斯·傑斐遜也設想了一個國家logo的方案，想刻畫以色列人在離開埃及後在曠野里跋涉的畫面。這是有原因的。建國這一代美國人是英國清教徒來到北美殖民後留下的後裔，但他們一贏得獨立戰爭，就決意消除清教痕迹，建立一個世俗共和國。富蘭克林和傑斐遜骨子裡都是世俗主義者，他們在構思國徽的時候，首先會考慮避開跟基督教有關的意象，起碼不能讓人一看到國徽就以為這是個基督教國家。但這個意象又不能憑空而來，總得有點文化依據，於是，他們就打起了出埃及的主意。儘管清教徒跟猶太人沒有什麼關係，他們搬用猶太人的故事可沒有絲毫障礙。放下傑斐遜不提，本傑明·富蘭克林這位「國父」於1906年出生在波士頓，在北美殖民地諸城中，波士頓的清教勢力最強，但是，富蘭克林從小就熟悉一點：他的祖輩一直把自己離開英國來到北美新世界的行為比作猶太人出埃及——上帝一聲令下，領袖挺身而出，族人前呼後擁緊緊跟上，衝出暴君的樊籠，勇敢地奔向自由……雖然猶太人離開埃及，前往的目的地是祖先的迦南，其實是一次「重返」，而清教徒卻是去往未知的北美大陸，但他們可顧不上計較裡面的差別。

▲ 本傑明·富蘭克林

這樣，猶太人出埃及的典故，就被北美清教徒拿來包裝自己的冒險了：他們脫離的國家和政權肯定是邪惡的，如同埃及法老，他們前往的地方必然代表著自由和光明。清教徒屠殺北美的印地安原住民，就像繼承摩西的約書亞率眾消滅迦南的眾多小民族，建立起以色列國一樣，都出自上帝的旨意。雖然出身清教之家，但富蘭克林其人在壯年受到了法國啟蒙運動的雨露滋潤。啟蒙運動是最反基督教會的，富蘭克林逐漸成了一個自然神論者，而且他生性浪蕩，喜歡泡女人，還嗜酒如命，活得非常世俗。他一直以費城作為自己的故鄉，因為費城是不服從英國國教（即反清教）者的主要據點；他這麼做，也是為了抹掉身上清教徒後裔的烙印。可是，他所設計的國徽將摩西置於圖案的中心，卻透露出他正是清教徒的一分子，因為以出埃及自比，恰好是北美清教徒們的習慣。出埃及是根據猶太人《聖經》流傳下來的典故，可以說是猶太人創作的故事，但這個故事卻讓一千多年後的北美殖民者如獲至寶，摩西的事迹和人氣——無數油畫描繪他，雕塑家塑造他——讓他們給自己跨大西洋的冒險找到了歷史合法性。如果沒有出埃及故事，這行為的意義就要打個問號，或者懸在半空遲遲落不下地；有了它之後，美國人在講述自己的歷程和經驗時，就可以眯起眼睛滄桑地遙望一下遠方：「哦，想當年，我們的祖先擺脫了英王的壓迫統治，離開了被三十年戰爭折磨得遍體鱗傷的歐洲……」子曰，必以正名也——凡事都得講究一個正當的名義。用芭芭拉·塔奇曼的話說，人類的壯舉「翻個面就能看到黑暗」，所以，「正名」就是將一樁行為敲定為「壯舉」。清教徒殖民北美，可以說夠無畏，也可以說夠殘酷，而剛剛過去的感恩節，很多人知道，就是清教徒給自己「正名」的一種方法：將自己在北美大陸辛勤得到的衣食、財富、溫暖的家和社區都放到「感恩」倫理的觀照和掩護之下，消除掉殖民行為戕害原住民、破壞自然資源的殘酷色彩。作為贏家，他們感恩上帝，暗示是上帝批准他們這麼做，並且取得成功的；但他們總是忘了感恩猶太人，感恩他們創造了出埃及記，一個替他們「正名」的神話——甚至就連上帝的概念都是從猶太人那兒來的，要知道，猶太教可是世界上第一個一神教。

▲ 《去吧，摩西》中文版封面

可是，出埃及故事難道就此被盎格魯-撒克遜人壟斷，不能為其他受壓迫、想逃出生天的人所用？當他們自己成了壓迫者，他們就會從被壓迫者那裡遇到摩西和他的人民。黑奴的靈歌里就有「去吧，摩西/一直去到埃及/法老已老，你要告訴他/『讓我的人民離開這裡』」的句子，美國南方的文豪、善於刻畫白人奴隸主家族生活的威廉·福克納，寫了一部小說便題為《去吧，摩西》。黑人們離開南方，跨過俄亥俄河，就像猶太人跨過紅海；黑人在南方大地上的漫遊，就好比是摩西帶著族人在荒漠里兜圈子了。原標題：沒有猶太人，美國人或許過不好感恩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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