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日報 |《紅樓夢》的世界、人生與藝術
題記:本文發表於《光明日報》2018年5月4日,原文八千字。亦以此恭賀母校百二十周年華誕!
引子:這一段時間,一個打著「舊時真本」幌子的「吳氏石頭記增刪試評本」閃亮登場並廣泛刷屏,其本子只有第81回至108回共28回,假託作者是吳梅村,號稱此本一出,「紅學大廈轟然倒塌」,一時之間不脛而走,妖言惑眾人心惶惶。這個「舊時真本」的宣傳貼對作品內容秘而不宣,僅將部分情節附會明清歷史,導致無法看到其28回全貌的眾多讀者被蒙蔽。實際上,這個所謂「真本」內容荒誕不經,有薛寶釵為薛蟠獻計幾次洗劫大觀園,林黛玉帶領奴僕保衛大觀園,薛寶釵色誘賈雨村等等。
這個「舊時真本」背後的真正推手是「利益」。 2017年6月21日下午嘉德春拍「古籍善本金石碑帖」專場康生舊藏程甲本《紅樓夢》拍出2400多萬,應該是對它的一種直接刺激。本來它準備以「紅樓同人小說」的名義出道,也就是人物名稱還是寶玉黛玉寶釵等原文中的人物,但故事情節和人物性格卻與原文大相徑庭,以惡搞和戲謔吸引眼球。但是經人指點後,認為假託紅樓夢真本更能名利雙收,遂於媒體大肆宣揚。
贗品披上「學術」的外衣,危害甚烈。一是白骨精三打而不死,雖經張惠教授等數位學者辯偽(可參見驚天內幕:《紅樓夢》竟是施耐庵與吳梅村合寫?!)它依然藉助新媒體的力量蒙蔽很多不明真相的紅樓夢愛好者。
二是劣幣驅逐良幣,使讀者無暇關注紅學界真正的研究和發現。有鑒於此,成中英先生和張惠教授對《紅樓夢》重新進行了審視和思考,認為紅樓夢的全部奧義不僅僅是理想世界和現實世界,也不僅僅是「有情之天下」以及對命運的體驗和感嘆。紅樓夢有三個世界、三個生命歷程、三個藝術手法,一共九個象限,希望能夠更完整地展現紅樓夢的意義價值,並期待對紅樓夢有更新的研究途徑。
一、《紅樓夢》的三個世界
《紅樓夢》中有三個世界結構。而這三個世界是由於人的生命的突出內涵、本體或本質引起的。
第一個世界是變化無常的世界:混雜酸甜苦辣,歷經生老病死。
曹雪芹創作《紅樓夢》的前後,佛學非常流行。明代王陽明之後,晚明禪學甚囂塵上;而清代凈土宗風行,使得一般的民間信仰都有這樣的認識:也就是人在世上,必須修行,相信凈土;最後超越輪迴,達到清凈世界。曹雪芹正是在佛學的基礎上引入了《紅樓夢》的生死觀。
《紅樓夢》里有一個介於儒道之間的無常的變動不居的世界。通俗地講,就是我們的現實世界。這個世界沒有恆常,充滿起伏顛倒,悲歡離合。
人生若只如初見!
寶黛有前生的夙緣,他對她有甘露之惠,她對他懷報答之心,今生相逢,本該天生一對。然而,無端忽來一寶釵,德容言工,無不勝之,又挾「金玉良緣」之勢,使得黛玉在與寶玉的男女關係中常常感覺到把握不定的不安,寶玉也常有「好景不長」的預感。
不僅他們的愛情關係在變,外界本身也在變,「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榮寧兩府就是如此,享盡繁華,而繁華又是不定的,美中不足,好事多磨。
賈敬好道,實際上卻是吃了金丹燒脹而死。
元春封妃省親,富貴已極,「園內各處,帳舞蟠龍,簾飛彩鳳,金銀煥彩,珠寶爭輝,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長春之蕊」,「珠簾綉幙,桂楫蘭橈」,「玻璃世界,珠寶乾坤」,然而也埋下了敗落的種子。賈府外架子雖未倒,內囊子卻盡上來了。鼎盛之時,「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寫了,天天轉著吃」;可是到了第七十五回,尤氏在賈母那兒吃飯,主子吃的飯不夠了,丫鬟給她盛了下人吃的白粳米飯。鴛鴦說:「如今都是可著頭做帽子了,要一點兒富餘也不能的」,王夫人說:「這一二年旱澇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數交的……」
榮國府的窘態已經露出來,最終是家族的衰敗與崩潰。可是《紅樓夢》的結尾又說蘭桂齊芳,賈蘭考中了舉人,賈寶玉有一個遺腹子,那麼曹家是不是還有東山再起的希望?含而未露!
求長生的死了,望情愛的斷了,想長久的敗了。從中國傳統道家《易經》的觀點來看,就是否極泰來、樂極生悲、靜極而動。第一個世界就是變動的、無常的世界。
第二個世界是有情世界,更接近於心理世界。在這個世界裡,衡量萬事萬物價值的標準,不是金錢,而是緣分和情誼。人在紅塵中有情,這情是發自自然的。雖然世界無常,但情支撐世界。
寶玉「情不情」,對花、鳥、月亮、星星無往不情,甚至對父親小書房裡一軸美人圖都恐她寂寞,想去探望撫慰一番。寶玉憐香惜玉,他愛襲人、晴雯、齡官、芳官……希望得到所有女孩子的眼淚。最後他定情、鍾情於林黛玉。這些曹雪芹通過各種方式描述過。一位義大利漢學家說過,中國人有各種各樣細膩的感情,這些情因遠近、位置而構成各種各樣的關係,情的出神入化構成內涵、構成變化,構成悲歡離合,構成詩情畫意,構成藝術美感。這就是變化的情的美。
第三個世界是虛空世界,既超越,又隱藏在有情世界之後的一個恆定的價值觀。
道家講究清凈無為,佛家講究一方凈土,其共同點都是沒有情感牽累,沒有繁華變化,超脫悲歡喜樂,不生不死,不增不減,不起不滅,真實不虛,是一個悟性的化境。相對於有情,相對於變化,它是一個恆定的真相,不是假的,所以它是真境,不是賈(假)府。
太虛幻境
有情世界的發生,即空即色,都是對虛空實境的一個偏離。從佛家來說,比如唯識宗,它的種子叫做染識,其變化就是從無染到有染,這麼美好的凈土還會變成無常的人生。從道家來說,原始為太和,打破了終極的平衡,才產生人生的發展、人情、困境,人只有凈化慾念,才能恢復原始太和。因此,紅樓夢中出現佛道是有因緣的。太虛幻境是有情世界、無常世界的一個平衡。太虛幻境有實質意義,它是一個原始點,是曹雪芹的一種精心安排。富貴榮華衰落變化一一演示「成、住、壞、滅」,最後到通過悟性來抵達「真境」的虛空世界。
這個世界裡沒有落花,「果壓枝頭垂錦彈,花盈樹上簇胭脂。時開時結千年熟,無夏無冬萬載遲。」沒有變化,「爭如此景永長存,八節四時渾不動」。沒有眼淚,「清閑有分隨瀟洒,口舌無聞喜太平。名利心頭無算計,干戈耳畔不聞聲。」不懼時間,「貌和身自別,心與相俱空。物外長年客,山中永壽童。一塵全不染,甲子任翻騰」。一切無憂無慮,圓滿無缺。不必擔心生老病死,也無需憂慮飛來橫禍,更不會有猜疑背叛。
然而,有深意的是,你必須捨棄了「實」的現實世界,捨棄了「情」的有情世界,才能抵達這個憑虛凌空、不死不滅的大自在的虛空世界,而「實」與「情」是極難割捨,所以只有非常有限的人才能抵達。
三藏成佛
就像唐三藏站在到達天界的河邊,看到自己的軀殼順流而下,那種幡然而悟,憬然而懼的感覺。放棄了我執才得到飛升,殺死了自我才得到自我。
寶玉出家
汝能否?汝不能!所以最後真正了悟的可能只有寶玉一人。
妙玉和惜春不都是出家人么?
妙玉是從小多病,買了多少個替身都不中用,到底自己親自入了空門,這才好了。
惜春是厭棄寧國府淫亂,我好好的一個人,為什麼叫他們帶壞了我?而且她們兩個人都很怕「臟」,妙玉厭棄劉姥姥下等人的「骯髒」,惜春厭棄賈珍淫亂的「骯髒」,其實她們是一體兩面,所以《紅樓夢》中總是她們倆對弈,只有她們倆是勢均力敵的知音和對手。
妙玉惜春對弈
她們都是懼怕風塵骯髒違心愿才嚮往空門的清凈世界,最多也都是小乘佛教的「自度」。而更可悲的是,若按《紅樓夢》第五回的伏筆,恐怕妙玉「欲潔何曾潔」,到頭來紅顏屈從枯骨,連自度也不得了。
曹雪芹的燕趙大手筆,才能寫出這三個世界結構層,一個是實際的,生活世界,生命個體在其中發生髮展。一個是創造的,藝術世界。一個是悟性的,哲學世界或智慧世界。
二、《紅樓夢》的三個生命歷程
紅樓夢還寫了生命的三個歷程。
第一個生命階段是希望。
寶黛初見,「當初姑娘來了,那不是我陪著頑笑?憑我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我愛吃的,聽見姑娘也愛吃,連忙乾乾淨淨收著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飯,一床上睡覺。丫頭們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氣,我替丫頭們想到了。」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不僅他們自己一個驚呼「這個妹妹我見過的」,一個自忖「何等眼熟到如此」,諳熟老祖宗心理的王熙鳳也每每打趣「既吃了我家茶,如何不與我家做媳婦?」
你既吃了我家茶,如何不與我家做媳婦?
甚至連下等小廝都知道,寶玉的婚事,「早已有了,只未露形。將來準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則都還小,故尚未及此。再過三二年,老太太便一開言,那是再無不準的了。」
在這個生命歷程中,寶黛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共讀西廂,同憐落花,有一段美好的時光。這個生命歷程階段是充滿希望的。
第二個生命階段是煩惱。
不僅寶釵隨身帶著一把金鎖,這金鎖上八字篆文「不離不棄,芳齡永繼」正與寶玉玉上的「莫失莫忘,仙壽恆昌」是一對。
之後又有湘雲的金麒麟,使得黛玉憂心不已:「近日寶玉弄來的外傳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鴛鴦,或有鳳凰,或金環玉佩,或鮫帕鸞絛,皆由小物而遂終身。便恐由此生隙,同史湘雲也做出那些風流韻事來。」
不唯如此,大觀園中的其他人物,也因情感、生活上的各種關係,產生煩惱。比如襲人「忽又想到自己終身本不是寶玉的正配,原是偏房。寶玉的為人,卻還拿得住,只怕娶了一個利害的,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後身。素來看著賈母王夫人光景及鳳姐兒往往露出話來,自然是黛玉無疑了。那黛玉就是個多心人。想到此際,臉紅心熱,拿著針不知戳到那裡去了,便把活計放下,走到黛玉處去探探他的口氣。」
故意以尤二姐被王熙鳳折磨以致吞金自盡、香菱因夏金桂挑唆陷害被薛蟠毒打甚至要叫人牙子賣出等事來試探黛玉,黛玉無意中說道「這也難說。但凡家庭之事,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
但這無心之言令襲人心生暗警。之後遠黛、進讒,不能謂與此毫無關聯。
賈母為王熙鳳眾籌過生日
又如王熙鳳本來過了一個非常風光的生日,第一是賈母提出要給她給辦;第二是要辦的有特色,大家眾星捧月一起湊份子給王熙鳳過生日,顯示了她在家族中的地位,給足了王熙鳳面子。
但是就在這一天,王熙鳳抓到了丈夫賈璉和鮑二家的在她自己的床上偷情,理虧的賈璉反而拿劍要殺鳳姐,直鬧到壽筵上老祖宗和眾人面前,令王熙鳳顏面盡失。
第三個階段是無奈和失落。
賈府從蓊蔚洇潤經由元春加封賢德妃奉旨省親走向高潮,但起造省親別墅花費巨大,同時又埋下了衰落的伏筆,一路下行,最後來到了摧枯拉朽式的崩潰。三個世界裡已經提到,這是一個顛覆性的變化。
與之相對比,是劉姥姥的生活平淡無奇,卻無大的起伏和變化。她進大觀園,雖然也艷羨夫人小姐養尊處優的生活,但還是認為,大有大的繁難,自己的鄉村生活也有自己的好處。
林黛玉自在榮府以來,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親孫女倒且靠後,便是寶玉和黛玉二人之親密友愛處,亦自較別個不同,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順,略無參商。但賈母最終不把外孫女嫁給孫兒,對外言道是「林丫頭心太細」,而是支持了寶釵和寶玉的金玉良緣,這種基於利益所作的決定有無合理性?不合理,但真實。這實際上是不同類型的人在衝突矛盾中一種可能的歸宿。這對今天人與人之間,文化結構與文化結構之間的衝突都具有啟發性,因為紅樓夢寫出了人性的真實面。
黛玉臨死,領悟到世事的殘酷,對紫鵑說「我這裡沒有親人,你好歹送我回去」,並非病危昏噡,而是錐心泣血之言。
林黛玉這位「絳珠仙子」有先天不足之症,多愁多病,賈寶玉這個「神瑛侍者」發願要用三百六十兩銀子配一種葯,管保吃了就好了,平日也百般溫柔體貼,唯恐違逆其意。然而林黛玉最終卻因他夭折身亡。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賈家世代王侯,四大家族同氣連枝,哪想到皇恩無情,一聲抄家,忽喇喇大廈傾,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再沒有什麼比這個更能詮釋「死生有命,富貴在天」的無奈了。
三、《紅樓夢》的三個藝術手法
紅樓夢中有三種描寫手法,表達藝術豐富的歷程,包含文學美學,也包含文字美學。
第一種描寫手法是現實主義,身臨其境的描摹現實生活。可以稱之為冷靜的寫實派。比如劉姥姥一進賈府。
劉姥姥來至榮府大門石獅子前,只見簇簇轎馬,劉姥姥便不敢過去,且撣了撣衣服,又教了板兒幾句話,然後蹭到角門前。
此處,【甲戌側批:「蹭」字神理。】
次日天未明,劉姥姥便起來梳洗了……
對門丁和周瑞家的,劉姥姥處處「陪笑」;
在鳳姐住處,她是「屏聲側耳默候」;
鳳姐和賈蓉旁若無人地調笑之時,劉姥姥「此時坐不是,立不是,藏沒處藏」,直到賈蓉走後,她「方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
「說話時,劉姥姥已吃畢了飯,拉了板兒過來,舚舌咂嘴的道謝」;
「那劉姥姥先聽見(鳳姐)告艱難,只當是沒有,心裡便突突的,後來聽見給他二十兩,喜的又渾身發癢起來」;
拿到銀子,「劉姥姥只管千恩萬謝的,拿了銀子錢,隨了周瑞家的來至外面」。
諸如此類的描寫,把一個等人施捨的窮婆子仰人鼻息時的極盡討好、戰戰兢兢的心態和舉止生動地展現在讀者面前。
賈芸想到榮國府謀個好差事,開始求賈璉,無果,想著給鳳姐送點禮物,但實在囊中羞澀,不得不來找開香料鋪的舅舅卜世仁,想賒些冰片、麝香來巴結王熙鳳,沒想到這位舅舅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賒欠一事!前日也是我們鋪子里一個夥計,替他的親戚賒了幾兩銀子的貨,至今總沒還,因此我們大家賠上,立了合同,再不許替親友賒欠,誰要犯了,就罰他二十兩銀子的東道。」
先不論這話里說的賒欠貨物之事是真是假,單從字面來看,前日,不過是三天而已,就搞出立了合同這等事情,怎麼看,都不合乎邏輯。就算醉金剛倪二放高利貸,給出還款的期限也不會只是短短的三天時間。所以,可想而知,這個舅舅其實是拿這個不知真假的事情來搪塞自己的外甥。不但不借,又訓斥賈芸,「二則你那裡有正經事?不過賒了去又是胡鬧」。
之後又虛情假意留吃飯,一句話尚未說完,只見他娘子說道:「」你又糊塗了!說著沒有米,這裡買了半斤面來下給你吃,這會了還裝胖呢。留下外甥挨餓不成?」卜世仁道:「再買半斤來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兒:「銀姐,往對門王奶奶家去問:有錢借幾十個,明兒就送了來的。」舅舅舅母的虛偽、吝嗇形神畢肖。
狄更斯、雨果寫大時代,曹雪芹寫文字獄和衰敗過程,涉及到人的各種感情、痛苦。所以我贊同他的生年是1715年,也就是抄家的時候他大約13歲,經歷過「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繁華歲月,也經歷過「舉家食粥酒常賒」、「朝叩富兒門」的窘迫和屈辱。因為《紅樓夢》中這些沒有親身體驗,僅憑聽來的追憶,是寫不出來的。因此,第一種藝術手法是現實主義,或稱寫實主義。
第二種描寫手法是浪漫主義,也就是詩詞歌賦的形式。
我們看到,當描寫到寶黛之間的細緻愛情,比如寶玉眼中的黛玉,「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
寶玉夢遊太虛幻境見到警幻仙子,太虛幻境的景色「但見朱欄白石,綠樹清溪,真是人跡希逢,飛塵不到」;和警幻仙子的外貌「其靜若何,松生空谷。其艷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龍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都是用駢文呈現的。
十二釵不僅美貌,還多有才華,這些才華也是通過詩詞來展現,薛蘅蕪偶填柳絮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探春用駢文寫結社的帖,妙玉用詩文典故恭賀寶玉生辰,大家幾次組織詩社,詠海棠,詠紅梅,還有中秋聯句。寶玉心中最美的林妹妹,更是一生與詩書結成閨中友,與筆墨結成骨肉親,成了詩的化身。
除了瀟湘館布置得像個上等書房一般,又在不同的場合和心緒下,填寫過《桃花行》、《秋窗風雨夕》,《葬花吟》、《五美吟》、《題帕三絕》。真是「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紅樓夢中的詩詞部分,是紅樓夢中一種美的形式。
曹雪芹寫這麼多詩詞,是為了自己炫才嗎?不是的,因為「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艷賦來,故假擬出男女二人名姓」本來就是他批判的對象。是僅僅為塑造人物性格或暗示人物命運服務嗎?也不盡然。因為雖然柳絮詞寄託了寶釵的志向,葬花吟暗示了黛玉的夭亡,甚至海棠詩據說也暗寓了湘雲被丈夫猜疑而孑居。
可是還有很多詩詞歌賦,其作用不限於此。例如,警幻仙子的外貌描寫「仙袂乍飄兮,聞麝蘭之馥郁,荷衣欲動兮,聽環佩之鏗鏘。靨笑春桃兮,雲堆翠髻;唇綻櫻顆兮,榴齒含香。纖腰之楚楚兮,迴風舞雪;珠翠之輝輝兮,滿額鵝黃。出沒花間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飛若揚」、「其素若何,春梅綻雪。其潔若何,秋菊被霜」,是仿《洛神賦》「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藉以鋪敘警幻仙子美貌無匹,也同時寓意寶玉夢中的非真實性。
而寶玉的《芙蓉女兒誄》雖說最後一句「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是暗示寶黛之戀的結局,但不到全文的三十分之一。《姽嫿將軍詞》則更合性格、命運等無關了。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寫的詩詞,是瑣碎日常的另一境,是「迥別紅塵」」的另一種表現。
叔本華說過,人生的悲苦可以通過藝術的方式來宣洩。紅樓夢中,情轉化成了感化人心的意象,比如《葬花吟》,「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林黛玉不能離開「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環境,但是在自己創造的藝術王國里,可以實現「坐忘」。詩詞歌賦,成了紅樓夢超越無常人生,產生藝術美感的表達手段。曹雪芹有現實主義,卻又不限於現實主義,他的獨特的審美眼光使他從悲歡離合中提煉到藝術世界,留給後人體味感受,超越時空,使他自己的紅樓夢變成了所有人的紅樓夢,也即西方所言的「凈化」作用。因此,紅樓夢的第二種藝術手法是浪漫主義。
第三種描寫手法是超寫實主義。
紅樓夢是曹雪芹在所有事件發生之後,痛定思痛,為所有這些不可解釋尋找脈絡。
紅樓夢開篇為什麼會有一塊無才補天的頑石?
勿忘曹雪芹言道寫書的初衷:「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袴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他在人間沒有讀書中舉,沒有承擔起世俗社會艷羨「光宗耀祖」的「補天」重任。所以在他為自己設計的仙界出身那裡,他「先天不足」——「原來女媧氏鍊石補天之時,於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經十二丈,方經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只單單剩了一塊未用,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只有他自己是「無材不堪入選」。
寶黛如此相愛如此相配卻不能終成眷屬,所以在他們的前身中,絳珠仙草曾受神瑛侍者甘露之惠,卻並無此水還他,於是「他既下世為人,我也下世為人,將我一生的眼淚還他,也還得夠了」。換言之,轉世為人的寶玉和黛玉本來就是為還淚的一段緣分,淚盡緣止,本來就無姻緣之份。
篇首的神話不是迷信,不是俗套,而是他為人生中遇到的最大的不合理、不甘心給出的一種解釋、一種安慰。
因此,第三種藝術手法是超驗主義,或稱超寫實主義。
新紅學開山鼻祖的胡適先生首倡了「作者」和「版本」兩條研究路徑;胡適先生的得意門生、著名考證派新紅學家周汝昌先生則進一步將「紅學」界定為「作者學、版本學、脂學、探軼學」四個方向。兩位學者雖稱大家,成就彪炳,然而將小說本體的紅樓夢原文研究排除在紅學研究之外,實在有失偏頗。
近幾十年來,雖然不斷有學者對紅樓夢小說原文做出紮實的研究,但絕大多數集中在人物、醫藥、法律、飲食、服飾、園林等等「微觀」把握。在此,成中英先生和張惠教授鄭重聲明,紅樓夢小說原文「應該」而且「必須」包括在紅學研究的範圍之中,嚴肅的紅學研究必須包括五大方向——「作者學、版本學、小說本體學、脂學、探軼學」。而這篇《紅樓夢的生命歷程和世界結構》則為「小說本體學」的示範之作,即文學與考證合流,共同對《紅樓夢》小說本體進行「整體」藝術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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