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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劼:聽譚盾講故事

2008年9月17日,杭州大劇院,著名音樂家譚盾在《聽音尋路》音樂專場上指揮。

聽譚盾講故事

文 | 孔劼

(作家)

我和譚盾有兩面之緣,至今不算熟。初次見他,是在劉索拉的「中國拼貼」在紐約的首演音樂會上。我從新澤西州開車去為老朋友捧場,演出後向劉索拉道賀,不期然見到譚盾。其時不少中西人士在場,我們沒說上幾句話。其後,一友人到紐約,帶來兩幅水墨畫托舞蹈家江青轉交,分別送給譚盾和我。

我喜歡他的水墨畫,抽象畫別具一格,那時他住巴黎藍領公寓,主要靠賣畫為生。江青把畫交給譚盾就回瑞典去了,我和譚盾不熟,一晃幾年都未和他聯繫。及至在瑞典偶遇江青,性格率直的她很驚訝我還未與譚盾聯繫,抄起電話便往紐約打。話是遞到了,但我人已遷居別州,離紐約不太近,要去一趟,也得擇個時辰。

2001年陽春三月,《卧虎藏龍》橫掃歐美影壇,譚盾抱得金人歸。我這時要去套近乎,更顯俗氣。恰巧江青為母親八十高壽飛抵紐約,一個電話打過來,這次我想不去也不行了。

在紐約曼哈頓的一家餐館,我們把盞暢敘。其時譚盾剛從洛杉磯奧斯卡典禮回來,窗外春寒料峭,席間一團喜氣。

譚盾南人北相,是湘人中的高個子。他本系知青,後考入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與瞿小松、葉小剛、劉索拉等俊傑為同期校友。譚盾在校時已創作了多部音樂作品,有大型交響樂、舞劇音樂,也曾為電影《火燒圓明園》配樂。其後譚盾赴西方深造,定居至今。

《火燒圓明園》由香港導演李翰祥執導,是譚盾的第一部電影音樂作品。圖為《火燒圓明園》海報。

我們這一桌人,除去譚太太,個個善飲,幾杯下肚便談興遄飛。說起《卧虎藏龍》,原來李安與譚盾同居紐約,早就熟悉。李安為拍這部片,可謂砸鍋賣鐵,傾家蕩產,連房產都抵押了,所有信用卡都不能使用。譚盾為該片作曲,便一文錢都不拿,只能得到日後發行電影原版音樂CD的提成。然而當時誰又能保證《卧虎藏龍》能一飛衝天?飾演「碧眼狐狸」的鄭佩佩是和江青一同出道從影的閨蜜,也憑江湖義氣出演,大家都不拿片酬。

我忽又想到,當年張藝謀、陳凱歌等拍《黃土地》,假使要傾家蕩產押老本,也會義無反顧。但如今要他們自掏身家去拍一部心愛的片子,斷無可能。人有了錢反而沒了志氣,甚至連才氣都消蝕殆盡了。所以李安還是李安,他們只是他們。

話說譚盾接下《卧虎藏龍》音樂創作,原說有一個月時間,後來情況突變,李安只能給他十日。譚盾愕然,說:我實在做不出來!李安一聽,眼淚都快下來了。譚盾唯有滅此朝食。他從未有此瘋狂體驗!按音樂創作慣例,每寫出一段就製作成小樣,用合成器試聽,但譚盾根本沒有時間。最後一天,他從清晨6時工作到翌晨7時上飛機赴上海,將全部樂譜交由上海交響樂團隊演奏。之前李安和譚盾都不曉得實際效果。如此行險,在譚盾創作生涯里絕無僅有。

聽譚盾說故事很長知識。他說以前的電影很注重音樂,如導演伯格曼和黑澤明,都把音樂視為重要藝術元素。但當代電影節奏越來越快,每個音樂段落僅得幾十秒,支離破碎,不忍卒聽。所幸李安給了他廣闊空間,《卧虎藏龍》音樂全長有足足90分鐘!譬如楊紫瓊與章子怡飛檐走壁和摸黑對打那段,足足十分鐘,而這段音樂純長度就有七八分鐘。

譚盾說當代電影節奏越來越快,每個音樂段落僅得幾十秒,支離破碎,不忍卒聽。所幸李安給了他廣闊空間。圖為《卧虎藏龍》截圖。

我兩次到電影院看《卧虎藏龍》,那節武打戲都喚起觀眾掌聲。楊紫瓊與章子怡都學過舞蹈,看去宛如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令人心馳神往,熱血沸騰。孰料譚盾太太說,她看粗剪的片子時,覺得楊、章的對打軟綿綿的,沒有力度,結果配了音樂再看,就完全不一樣了。譚盾一聽趕緊打岔:「你別亂講,人家以為你自吹自擂!」

那段音樂確為神來之筆,它主要來自中國戲曲的鼓點,輔以梆子和響板,基本沒有旋律而只有強烈的節奏。譚盾說他很喜歡京劇音樂,當年想進湖南京劇團未能如願,只好當知青去了。《卧虎藏龍》不少音樂素材都來自京劇,他自己最喜歡楊、章摸黑對打和周潤發與章子怡竹梢斗劍這兩段音樂。

接下來,譚盾道出《卧虎藏龍》的奧秘,就是它的實驗藝術意味。譚盾認為,這不是一部商業功夫片、武俠片。他向李安慨然允諾承接音樂創作時,已經注意到這一點。他說當時先問李安,這檔子事「好不好玩」?好玩他就接。所謂好玩,意即挑戰性。譚盾覺得,像竹梢斗劍、御風而行、穿雲駕霧和大漠蜃氣等意象,都是先鋒藝術、實驗電影的手法。看慣功夫片的華語觀眾或會覺得這吊鋼絲的飛檐走壁是老生常談,但西方觀眾卻將之當作另一種藝術意象來欣賞。

我因喜歡《卧虎藏龍》,也曾寫過觀感文章。譬如我提到它將水墨畫的風格及中國文化里「山水」和「江湖」兩大概念呈獻給西方觀眾。後來看到李安的某篇訪談,至少證實了一點——李安當初特地選用色彩最淡的型號的膠捲來拍,就是要凸顯中國畫清幽淡雅的情致。然而,我確實沒想到它內含實驗藝術的意蘊。西方影評家恰巧是從這一角度給予了它甚高評價。

《卧虎藏龍》電影畫面色彩清淡,李安當初特地選用色彩最淡的那個型號的膠捲來拍,就是要凸顯中國畫清幽淡雅的情致。

寫到這裡,想起李安說過的話:「我到海外,你說我是龍的傳人也好,說我是封建餘孽也好,如果我不留下一點聲音,將來大家以為中國就是那個樣子,所以我要拍《卧虎藏龍》。但破壞中國文化沒有比中國人更厲害的,那我寧願拍給老美看。他不會說不懂,他至少心裡還有一個幻想,覺得人是可以飛起來的。」

接下來,譚盾又說了一堆拍攝花絮。他笑稱:算命先生曾點出,他一心想得到的東西,往往可望而不可及;反以平常心,倒能瓜熟蒂落。《卧虎藏龍》的電影音樂也獲台灣金馬獎提名,他根本就沒飛過去參加典禮。翌日早晨,電話留言都滿噹噹的,全是港台打來的祝賀電話。他真得獎了。譚盾戲言:金馬獎是名副其實的黑馬獎,因為那獎座上的馬是黑色的,分量又足,重得可以用來鍛煉身體!譚盾又說:到金球獎那陣,《卧虎藏龍》及音樂都是大熱門,很多傳媒來採訪他,他也就信口開河了,結果最後兩手空空。故此這次奧斯卡他便擯棄雜念,完全不去想該獎項花落誰家,誰知居然真就奪得金人歸。

譚盾太太又補敘了奧斯卡典禮的若干片段。飾演羅小虎的張震當時就坐她身邊,宣布第一個獎項由《卧虎藏龍》的香港美術指導葉錦添獲得,張震就認定今晚將是華人之夜。果然《卧虎藏龍》勢如破竹,所得到的四座小金人——最佳外語片、最佳剪輯、最佳藝術指導和最佳原創配樂——都是重要獎項。出席典禮的劇組成員最後都屏住呼吸,等著宣布李安榮獲最佳導演獎,結果這頂桂冠意外旁落(那年頒給了《毒品網路》的導演史蒂文·索德伯格),眾人均為之扼腕??譚盾接過話頭,盛讚楊紫瓊,認為她人比銀幕上漂亮得多,風度佳談吐好。

譚盾說的另一插曲,令我們大笑不止。奧斯卡頒獎次日,譚盾夫婦要飛回紐約。過機場安全檢查關卡時,西裔女警員從安檢透視電腦上看到金屬物體,要譚盾打開行李檢查。看到是金像獎盃,她詫異問道:「這是真的嗎?」譚乖乖回話:「是真的。」對方恍然:「我想起來了,昨晚電視上都是中國人的臉!」

2001年3月,《卧虎藏龍》橫掃歐美影壇,譚盾抱得金人歸。

奧斯卡最佳電影音樂固為殊榮,但於譚盾屬錦上添花而已。他早前為英國愛丁堡藝術節創作的歌劇《馬可波羅》以及跟大導演彼得·沙勒合作的歌劇《牡丹亭》,已令他獲得最高榮譽的格萊美獎。而這一切的起始,在於中央音樂學院的寒窗故事——一個清貧學生和他的伯樂,伯樂正是慧眼識英豪的江青。

江青當年步入影壇是李翰祥一手提攜的。李翰祥有強烈的大陸情結,他起用剛剛從大陸來香港的十六歲少女江青演《七仙女》,與他二十多年後作為首位赴大陸的台灣導演在北京開拍《火燒圓明園》,都是他的文化情懷使然。江青這時在國內為自己的母校北京舞蹈學校講學和作藝術指導。她受李翰祥之託,物色中國作曲家為該片譜寫音樂。被推薦的名家送來的創作片斷都流於平庸——那時革開放未久,藝術凍土尚未融化,四平八穩的作品蔚為主流。江青乾脆繞開名人,直接在音樂學院學生中尋覓寫手。果然,「雛鳳清於老鳳聲」,譚盾一鳴驚人。這是他的第一部電影音樂作品。

譚盾的首本舞劇音樂《聲聲慢變奏》,也是江青創作於上世紀80年代的舞劇。席間譚盾重提舊事,感慨至深:「江青,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就是你啊!」譚盾太太笑言:「那麼你也屬虎嗎?」她指的是譚盾的奧斯卡獲獎致詞,說要謝謝家裡兩隻老虎(太太與兒子都屬虎)。

關於《卧虎藏龍》音樂,譚盾按下自己不表,提起馬友友卻誇讚得眉飛色舞——他向李安力薦馬友友,非因其知名度和他那把神奇的大提琴。譚盾認為,馬友友的本事不在於能將海頓、莫扎特、德沃夏克的作品演奏得出神入化,而在於他對未來和未知領域的探索和把握。譚盾說,馬友友是純粹的中國人,中國文化已溶進他的血液,倏忽不可分離。別看馬友友總處在西方樂壇聚光燈下,若把他放到山東曲阜、湘西苗寨和內蒙草原帳篷里,他也會是如假包換的本地人,你嗅不出他有什麼洋臊味。馬友友能拉二胡和馬頭琴,造詣頗高,這還不是指法弓法的問題,而是骨子裡的文化悟性。

譚盾說,沒有馬友友,就沒有《卧虎藏龍》的這一闕音詩。

譚盾說,關於《卧虎藏龍》,他和李安心意相通,就是為古人與今人、理想與現實、江湖恩怨與世俗情仇、主流商業片與超前藝術之間找到溝通點,然後超乎其上,臻達一種大音稀聲、大象無形的文化關懷。劇本改編和電影拍攝時固然可以儘力開掘,但到了某種境界、某種深度,別的手段難以言表,這時音樂就責無旁貸了。而馬友友就是詮釋這種情致和意境的最佳人選。

馬友友的大提琴如泣如訴,如詩如畫,他用了大量「中式滑音」,既有二胡的弓法,也有中國古琴揉弦技法,甚至簫笙與鼓角都可以與他的弓弦鸞鳳和鳴。譚盾說,他一直認為自己很聰明,但在馬友友面前,他自覺望塵莫及。何處聽虎嘯,哪裡有龍吟?沒有馬友友,就沒有《卧虎藏龍》的這一闕音詩。

當晚,我們不醉無歸,連最善飲的江青也腳步趑趄。後大家都到譚盾家喝茶醒酒,又暢談一席,方盡興而歸??

譚盾的故事講完了,李安的故事沒有完。《卧虎藏龍》之前,他已進入美國主流電影圈,拍過《理性與感性》《冰風暴》《與魔鬼共騎》,雖均獲佳評,卻票房平平。《卧虎藏龍》一舉成為史上最高票房的外語片,奠定了李安在好萊塢一線導演的地位。那次他雖錯失奧斯卡最佳導演,但後來憑2006年的《斷背山》和2013年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兩次捧得最佳導演獎。

反觀老謀子連年憋著勁叩問奧斯卡,《長城》索性全用英語對白,卻在今年奧斯卡被無情調侃,眼見越來越遙不可及。於是又想起李安的話,「這世界上惟一扛得住歲月摧殘的,就是才華。」

刊於《財新周刊》2017年第1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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