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寂的毛澤東與深情的《蝶戀花》

那天清晨，我走在家附近公園的湖邊，幾個炎炎蒸日過後，剛剛迎來一個雨後的晴天。身邊多是大步流星的晨練的人群，滿園綠色，清風習習，空氣新鮮，浸人肺脾。我的腦海里不知怎地充滿了濃濃的愜意，有一種說不出的輕快和愉悅。陽光，從綠色的樹梢片片點點地灑向地面，我用矯健的步伐，踩踏著那些搖曳的枝葉影子，「踏踏踏踏」的聲音從腳底響過來，好不盡情！

好風光，好心情，讓我的大腦幾乎靜閉了，我什麼都不想，什麼都想不起來，猶如在真空里一樣。但，沒有多久，我的心就被迎面傳來的歌聲打亂了，一個人與我迎頭對面而來，身上帶著一個小型的放音機，裡面傳來悠揚的歌聲……「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颺直上重霄九……」這是一首我很喜愛的歌曲，越劇的主旋律悠揚深遠，一下子把我帶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年代……那時候，我們還是一群年輕的女兵，不知是誰的動議，在一個十一國慶節的晚會上，我們很深情地跳了一個以這首歌為背景的舞，排練了很久，編導（請來的）就是不通過，說我們沒有理解這支歌的思想，跳不出那種飄揚的意境。我們盡情地做著大幅度的搖擺，想把「寂寞嫦娥舒廣袖」的形象表現出來，編導卻說：「沒有寂寞，沒有愁，真拿你們沒有辦法啊！」現在想想，可不是嘛，年紀輕輕的女孩，怎麼能體會那麼深刻的「悼亡詩」的境界呢！

而今到了這個年紀，最不能看的就是悼亡詩了。不管是陸遊的「紅酥手，黃藤酒……」也罷，還是蘇軾的「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也罷，都讓我心事浩茫，鬱郁無言。在所有的悼亡詩里，離我們時代最近的，就是毛主席的這首《蝶戀花》了，以毛主席的偉人胸懷，他能裝的下雄兵百萬，能裝的下無比巨大的「小小寰球」，但在內心最深處，念念不忘的還是他早年的妻子。如果我們不把他看做是偉人，而只是茫茫人海中的一個普通的文人，就能理解毛主席的悲愴與孤寂了。

《蝶戀花·答李淑一》

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颺直上重霄九。問訊吳剛何所有，吳剛捧出桂花酒。

寂寞嫦娥舒廣袖，萬里長空且為忠魂舞。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

我一直在想，毛主席的思路，的確與一般人不同，這首詞沒有古人悼亡詩里的那種細膩描寫，沒有寫自己的思念，也沒有舊時情景的再現，有的只是非常縹緲的「楊柳輕揚」，輕揚到了月宮該如何？「問訊吳剛何所有，吳剛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廣袖，萬里長空且為忠魂舞。」「楊柳」在天上俯視著大地，「忽報人間曾伏虎」，改朝換代了，理想實現了，於是「淚飛頓作傾盆雨」。所有的動作，都是「楊柳輕揚」的結果。而在人間的「他」呢，多少年了，儘管他又有了幾任妻子，在他心中深藏的，還是「楊柳輕揚」的故妻啊。看毛主席一生所做的詩詞，唯有這一首是涉及到私人感情的，而僅僅這一首詞，就把主席作為普通人的感情深邃的一面展現的淋漓盡致。晚年，主席何嘗不是與天上的「楊柳」同呼吸共同命運呢，「淚飛頓作傾盆雨」，這也是主席情感的最大宣洩。每每看到這首詞，我就會原諒這位老人的很多過錯，他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普通的人，我們為什麼一定要神話他而不能理解他諒解他呢。

當人們年齡大了，閱歷深了以後，看世界就會有了不同的角度。我在心裡默默地羨慕著「楊柳輕揚」，一是他們是為了理想而獻身的，死而重於泰山；二是還有最親近的人，在幾十年以後，還在懷念她。而我們呢，平凡的不能再平凡，世俗的不能再世俗，雖奮鬥了一生，卻一無所成，若是有一天我們去了，還有人會這樣深情地懷念我們嗎？難啊？

現在的世界太大，運轉太快，人們太功利，眼界也太近視。在我們的身後，就像往湖裡投了一顆小石子那樣，轉眼之間一切就平息了。我哀嘆，人類的感情，被這物化了的世界洗劫一空了，還會再有毛主席《蝶戀花》這樣的詞出現嗎？難了。

在這大好的晴天里，我孤寂著，傷心著，就為了這麼一首歌嗎？誰人又能知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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