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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皇」不高興

「太上皇」不高興—— 「太上皇」的退休生活(中)張明揚昨天 16:21分享

唐朝堪稱「太上皇」的黃金時代,一共出了四位「太上皇」,如果說之前北朝的「太上皇」均為亂世年代的怪誕產物,那麼,唐朝的幾位「太上皇」多為盛世之君,涵蓋了「貞觀之治」和「開元盛世」兩大盛世,以及平定安史之亂的中興時代,但圍繞著皇權消長的權力鬥爭之殘酷,卻絲毫不讓於動輒刀兵的亂世,只不過,盛世時代的爭權模式更隱晦更微妙更具博弈性罷了,皇權只可曲中求,不可直中取。

在四位「太上皇」中,除唐順宗李誦是因病讓位兒子憲宗李純之外,無論是唐高祖李淵,還是父子檔唐睿宗李旦和唐玄宗李隆基,退位時多少充滿著被迫讓位的因素,更為巧合的是,唐代的四位「太上皇」幾乎都是「裸退」型的,最後盡數消失在了唐代的政治生活當中。

「太上皇」,不高興。

(圖註:電視劇《貞觀長歌》劇照,左起第三為唐太宗;編輯配圖,圖片來自網路)

李淵vs李世民

一手將隋煬帝逼成「太上皇」的李淵應該沒想到,九年後(626年),他也被迫成為了「太上皇」。以最正規的定義來看,李淵可能才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太上皇」,前面的要麼是戰亂年代的割據政權君主,要麼是連皇帝都沒坐過,都做不了數的。

大唐武德九年(626年)六月,玄武門事變爆發,大權旁落於李世民手中,李淵在詔書中也只能說「自今軍國庶事,無大小悉委太子處決,然後聞奏」。僅僅兩個月後,這一新的權力結構就在法統上得到了確認——李世民登基,李淵做了「太上皇」。對於交班過程,《舊唐書》和《新唐書》壓根就沒有報道,只有《資治通鑒》語焉不詳並且挺假的說了一句「制傳位於太子;太子固辭,不許」,弄的好像真的。不過,我們基本可以從政治邏輯上確認,李世民應該是通過暗示或近臣帶話,甚至某種暗含威脅的政治交換完成這項「太上皇」計劃的,在保持了父皇的體面和自己的孝道同時,也得償所願。

但是,李淵這位實力尚存的大唐開國皇帝好歹有大唐重臣裴寂和蕭瑀等的支持,還有李氏宗室和關隴貴族的老班底們,很難說「寧無一個是男兒」,李淵的退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順應時勢、洞察時務——既然沒有勝算,何必逆流而動;再說,李淵在玄武門之變中已經沒有了建成和元吉兩個兒子,又何必冒著失去第三個兒子或者自己的危險去進行一場前途晦暗的宮斗乃至天下大亂呢?

唐太宗即位沒多久,便開始對李淵在位時的大政方針進行「撥亂反正」。李淵頗重李氏宗室,在位時曾大肆封王,甚至一直封到高祖父那一代的遠親,以致於出現了「雖童孺皆為王,王者數十人」的局面,李世民上台僅三個月,除了幾個有戰功的除外,將已經封郡王的宗室統統降為「縣公」,其間有的是殺伐決斷,就是看不到半點皇帝對於「太上皇」的尊重與顧忌。

對於李淵而言,皇位和皇權既已悉數撒手,自己在位時的大政方針又陸續被推倒重來,在此種處境之下,很難再去苛求這位開國皇帝一定要「放下」,一定要雲淡風輕,然而,李淵還是守住了不戀棧的邊界,幾乎徹底地消失在大唐的政治生活當中。當然,你也可以說,這是時勢如此,不得已也,但吾國歷史上昧於大勢者難道還少了么?

不誇張地說,李淵的「太上皇」生活甚至還遠遠不如沒當過一天皇帝的劉太公,同樣是無權無勢,但太公至少還保有了劉邦的親情。即使不考慮徹底剝離父皇政治參與機會的因素,這本也無可厚非。李世民對於李淵也很難說得上有多麼孝順,這從貞觀三年的一次搬家可以看出部分端倪。李淵在退位之後,前幾年還是一直住在自己的皇宮——太極宮裡,而李世民則一直住在李建成當年的東宮裡處理朝政,但在貞觀三年,李淵突然將太極宮讓了出來,自己搬到了李世民當年做親王時的宮殿。

對此,《新唐書》的記載非常之簡要「貞觀三年,『太上皇』徙居大安宮」,看上去並沒有什麼問題。但此次搬家的真相卻在《資治通鑒》之中穿幫了。貞觀六年,御史馬周突然上疏唐太宗,說大安宮比起皇宮來說「尚為卑小」,必須大作休整,才能「以稱中外之望」——基本已是直接用國內外觀瞻來施壓唐太宗重視「太上皇」很有問題的居住狀況。馬周甚至對此時正在外避暑的太宗直接開炮說,「『太上皇』尚留暑中,而陛下獨居涼處」,催促太宗早日回宮,「以解眾惑」,天下哪裡有兒子乘涼父親捱熱的道理,就算你是皇帝也不成。

你在佩服唐太宗納諫胸懷的同時,也可以很明白的看出,除了政治生活的徹底淡出不談,李淵竟然連最基本的「居家養老」都過得不太如意,大唐的士大夫階層顯然因此對李世民頗有怨言。

同樣是在移宮的貞觀三年,一件可能更讓李淵鬱悶的事情發生了。李淵在退位之後的一大精神寄託來自於與當年舊臣勛戚的把酒言歡,而這其中他最親近的就屬裴寂了。儘管裴寂在李淵退位之後基本上就成為了政治花瓶,但到了貞觀三年,唐太宗突然找了一個與妖僧交往的莫名理由將他罷黜遣返回老家。據《資治通鑒》記載,太宗在駁回裴寂留在長安的請求時,竟然還順帶批評了「太上皇」。話說的相當不厚道:憑你裴寂這樣的水平,竟然能做到今日的官位,「太上皇」當政之時的種種政治亂象,都是你裴寂的責任(「武德之際,貨賄公行,紀綱紊亂,皆公之由也」),我不處理你,讓你回家就算很不錯了。

太過分了。看到這裡,哥們我正待拍案而起,才發現胡三省(《資治通鑒》的注釋者)幾百年前早已義憤填膺過了,「上皇聞帝此言,其心為如何?」稍微有點陰謀論的話,李世民借裴寂批「太上皇」的這幾句話,不也就是說,「太上皇」當年把大唐搞得那一塌糊塗,我也就不和你計較了,讓你搬家移宮,有份養老,就算很不錯了!

「太上皇」此時「其心為如何」,史書中沒有提供任何線索。或許就算李淵想了,裴三不在了,老皇宮也不住了,他又能找誰訴說?

貞觀四年,一樁突發的歷史大事件似乎讓李淵從去年的鬱結心情中走了出來,「太上皇」和皇上的冰凍關係也隨之迎來了轉機。這一年,大唐在與多年死敵突厥的戰爭中大獲全勝,強大的突厥在唐軍的兵勢之下土崩瓦解,最後竟然連頡利可汗都被被俘送至長安。獲悉此事的李淵顯然回想起了當年晉陽起兵之初被迫稱臣突厥的屈辱往事,心悅誠服的慨嘆:當年劉邦被匈奴圍困於白登山,始終未能雪恥;今日我兒子滅了突厥,為我當年的恥辱報了大仇。《資治通鑒》記錄了李淵非常關鍵的一句話:「吾託付得人,復何憂哉!」,在家國天下的大格局面前,李淵終於放下了,當年被逼退位之恨再也不必提起了,兒子,幫他報了國讎。

接下來的場面與之前父子離心的敘述大相徑庭,《資治通鑒》里記載:「上皇召上與貴臣十餘人及諸王、妃、主置酒凌煙閣,酒酣,上皇自彈琵琶、上起舞,公卿迭起為壽,逮夜而罷。」父子都喝HIGH了,「太上皇」彈起了琵琶,皇帝跳起了舞,父慈子孝,一切心結似乎都已煙消雲散。

皇帝與「太上皇」的關係自此迅速升溫,史書中突然也多出了皇帝頻頻在打獵後「獻獵」「太上皇」的記載。到了貞觀六年十月,父子關係又上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資治通鑒》記載說,出巡歸來的唐太宗和長孫皇后到李淵的寢宮送上了很多禮物,其後更是大擺家宴,「夜久乃罷」,最後唐太宗竟然要求親自為李淵的車駕拉車,李淵覺得不合適,就換成了太子代勞。

伴隨著大唐國運的昌隆,皇家大團圓也逐步達到了高潮,與兒子關係漸入佳境的李淵開始部分回歸了政治生活。按照《舊唐書》的記載,貞觀八年三月,李淵宴請西突厥使者時突然大發感慨,「當今蠻夷率服,古未嘗有」,唐太宗聽見後哭著給父皇敬酒,將功勞都追溯到了李淵身上,極大的滿足了李淵的自尊心。《冊府元龜》對這一場面的記錄更為「肉麻」,說長孫皇后當時親自為公公理鬢梳頭戴帽子,看到李淵的白髮後感嘆「至尊年高,發白都盡」,然後唐太宗就又和她一起哭的稀里糊塗,溫馨場面一如民間的幾代同堂,參加宴會的大臣們「莫不內懷感悅」。

還是在貞觀八年,李淵又回到了他熟悉的閱兵場上,重溫當年金戈鐵馬的歲月,「高祖親自臨視,勞將士而還」。李淵在閱兵後興緻大發,在宮中舉行了一場所有三品以上官員都要參加的盛大宴會。席間,「高祖命突厥頡利可汗起舞,又遣南越酋長馮智戴詠詩」,場面盛大之極,李淵此時又發了一句著名的感慨:「胡、越一家,自古未之有也。」對於「太上皇」愛面子的路數越來越熟悉的唐太宗馬上就接過了話,說自己從小就接受「太上皇」的教育,才有今天,平定天下的功勞「此豈臣智力,皆由上稟聖算」,這場酒宴,又喝到了半夜。

從李淵和李世民的和解過程來看,大唐盛世成為了和解的最大成因,以上四次父子盛會竟然有三次與「四夷賓服」有關。從李淵的角度來看,兒子幫他報了稱臣突厥的奇恥大辱,大唐盛世讓他這位開國皇帝也與有榮焉,臣子們與唐太宗將功勞讓與他更是成為了李淵一碰就樂的敏感部位;從李世民那邊來看,大唐盛世極大增強了他的執政自信,碰見父親再也不用為當年玄武門之事而尷尬,更關鍵的是皇位也隨之牢不可破,再也不必擔心來自父親的威脅,這也讓他越來越樂於給予父親更為寬鬆的政治生活空間,而這反過來又推進了父子關係。在盛世面前,很多政治矛盾都會被消解,至少是深深的埋藏了起來。

可以試想一下,如果唐太宗在位期間邊患四起,內政不安,和「太上皇」的關係又會發生何種微妙變化,朝中政治勢力又會發生何種消長?「太上皇」舊臣會不會圖謀復辟?皇帝會不會先下手為強,以除後患?

我真的很想以一個極其光明的結尾結束這對父子的故事,但是,最後還有一則史料可能破壞了我善良的計劃。

貞觀九年五月,李淵以七十高齡駕崩,結束了他「低開高走」的九年「太上皇」生活。一開始,唐太宗表示要以劉邦長陵的高標準為父親營建「獻陵」,但由於工期緊張,在房玄齡的建議下,降低為按照漢光武帝原陵的標準,也就是把九丈的封土改為六丈。這本也引申不出什麼,但魏徵卻揭開了這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帝王家事。據《資治通鑒》記載,李淵駕崩的次年(貞觀十年),長孫皇后也去世了,葬於規模比獻陵更大的昭陵,悲傷的唐太宗專門在宮中修了座高台以遠觀。一次唐太宗邀魏徵一起登高遠觀昭陵,結果魏徵故意說看不到,唐太宗就指著昭陵的方向告訴魏徵,這時魏徵相當大膽的來了一句,「臣以為陛下望獻陵」,如果說的是昭陵,那還用特意仔細看么,那麼那麼明顯,比獻陵大多了。

李旦vs李隆基

唐睿宗李旦是個挺特別的「太上皇」,堪稱中國「太上皇」界的「多面手」,橫跨多個領域。李旦是唐高宗李治和武則天之子,在武則天時代就有一次傀儡皇帝經歷(684年至690年),後來先是被迫「傳位」給母親,母親死後又輪到了哥哥中宗李顯即位(705年)。李旦在這段時間的表現基本上就是一個「讓」字,讓母親,讓哥哥,憑著這個「讓」字也也成功避開了多次政治漩渦,用《資治通鑒》的話來說,就是「相王寬厚恭謹,安恬好讓,故經武、韋之世,竟免於難。」

中宗駕崩之後,李旦在兒子李隆基的支持之下率兵誅滅韋後之亂,又於710年六月第二次當上了皇帝。作為一種政治回報,李隆基也如願隨即成為了大唐的皇太子。更大的政治問題接踵而至,李旦的妹妹太平公主與太子李隆基很快爆發了激烈的權力之爭,李旦甚至在妹妹的挑撥之下一度動了廢太子的念頭。

公元712年七月,「彗星出西方」,太平公主派術士向李旦獻讒言稱:天象有變,預示除舊布新,皇太子可能要做皇帝。太平公主本意是挑撥哥哥防範或者廢掉太子,誰知弄巧成拙,李旦竟然做出了「傳德避災,吾志已決」的退位決定。李隆基聽說後急忙入宮覲見,大表忠心拒絕即位,李旦對兒子說:天下都是你幫我打下來的,現在天意如此,你就別在懷疑什麼了。最有水平的話是這一句:「汝為孝子,何必待柩前然後即位邪!」

太平公主此時也知道大局已定,就勸哥哥如果一定要退位,也應當「自總當政」,反正就是不想讓李隆基當家就是了。按照李旦的初衷,他此次退位應當是「全退」,但在妹妹的勸說之下,他臨時向李隆基宣布:「朕雖傳位,豈忘家國。其軍國大事,當兼省之。」按照《舊唐書》的記載,李旦拋出的權力分配方案是:三品以下官員的任命李隆基說的算;三品以上官員的任命得他這個「太上皇」親自抓,另外,每五天他還要在太極殿接受群臣的朝賀。《新唐書》對此的報道雖簡單但卻更直白,皇帝「聽小事」,「太上皇」「聽大事」。

正如我一開始說的那樣,李旦是位很難做簡單定義的「太上皇」。你說他權欲心重,他一生把皇位一讓母親,二讓哥哥,三讓兒子;你要說他懦弱,他在妹妹和兒子斗得不可開交之際,頗有決斷力地以退位快刀斬亂麻;但你要說他如何深諳「退讓保身」的政治權謀,他又在已決定做「太上皇」之後不清不楚地落入了戀棧的俗套,為日後的宮變埋下了隱患。

李旦做「太上皇」之後,太平公主仍然很不消停,與李隆基的政治鬥爭反而變本加厲,這可能也迎合了「太上皇」搞政治平衡的需要,因此也多是聽之任之,在當時朝廷的七位宰相中,屬於太平公主派系的竟有五人(任命宰相這可是「太上皇」的許可權)。713年,也就是李隆基登基之後的第二年,太平公主和李隆基終於迎來了政治總攤牌,這年七月,李隆基據說已掌握了姑姑即將起兵作亂的情報,隨即在前一天先發制人率軍將對手的勢力一網打盡,最後連太平公主也落得了個自盡的下場。

對於「太上皇」來說,這無異是一場軍事政變。儘管幾本正史對此事均是遮遮掩掩,但後世的史家基本可以確認的是,當時李旦一定是受到了某種政治甚至軍事壓力,李旦在當時的處境與曾祖李淵在玄武門之變後的處境頗有相似之處,最後都是以主動退讓,接受既成事實而終局。一個很有說服力的間接證據是,宮變第二天,李旦就宣布放棄一切政治實權,「自今軍國政刑,一皆取皇帝處分。朕方無為養志,以遂素心」,並於當天就搬離了皇宮太極宮。從這一天開始,李旦真正成為他了他原本想成為的那個裸退的「太上皇」。

從此,「太上皇」就徹底消失在了大唐的政治生活之中,事實上,《舊唐書》和《新唐書》的《睿宗本紀》也寫到這就幾乎結束了。「太上皇」的全退生活唯一可稱道的是,日子過得似乎算得上「歲月靜好」,皇帝也算孝順,還曾帶「太上皇」到大明宮避了一次暑。開元四年(716年)六月,李旦在又過了三年「太上皇」生活之後駕崩。

洪邁在《容齋隨筆》中將李旦評為唐朝四任「太上皇」中最棒的,「唯睿宗上畏天戒,發於誠心,為史冊所表」,這一點也得到了趙翼的認可。但李旦在退位之際那一念之差的戀棧卻成為「太上皇」生涯的一大敗筆,誠如趙翼所說,「然至太平公主被誅之明日,始盡行歸政,則猶有不得已者」。

不過,作為盛世君主之父,歷史對於李淵和李顯本來就難言公平,「太上皇」們的「前盛世」政績或有篳路藍縷之功,但往往由於兒子們的政治光環過於耀眼,他們註定是被掩蓋被低估的盛世背影。更無奈的是,被逼交權本應該賦予他們的道德優勢,在盛世的喧囂中顯得那麼無力可笑。

李隆基vs李亨

像李隆基這樣的一代雄主,無論作為他的父親,還是繼承人,都很難說是什麼幸事。對於唐肅宗李亨而言,太子時代的經歷比噩夢也好不了多少,戰戰兢兢地過著隨時可能大禍臨頭的日子。事實上,李亨之前的太子李瑛就在一場被陷害的宮廷政變中,與兩個弟弟同時被殺。一日殺三子,這就是李隆基,他不會對任何一個皇權挑戰者手下留情,這似乎也是千古一帝們的共同稟賦,漢武帝唐太宗清太祖清聖祖概莫如外,或斬殺,或圈禁。

像李亨這樣在恐懼與陰鬱中成長起來的太子,你很難指望他還跟你講什麼父子人倫,這本就是「太上皇」自己造下的孽。

天寶十四年(755年)十一月,「漁陽鼙鼓動地來」,安史之亂爆發。次年六月,李隆基在逃出長安途經馬嵬驛時,發生了著名的「馬嵬之變」,玄宗在絕境之下只得賜死楊玉環。李亨在馬嵬之變中的作用非常可疑,儘管在史書中查無實據,但很有理由將他視為幕後操縱者之一。僅隔一個月(756年七月),此前已與父皇分道揚鑣的李亨便在靈武自行宣布登基,尊李隆基為「太上皇」。當天,就派使者赴四川向新任「太上皇」通報。

無從得知李隆基在獲悉被「太上皇」之後的反應,正史中的記載如同被審稿部門閹了幾道,唯一可見的記錄是李隆基很識時務的乖乖地轉任「太上皇」,在詔書中留下了耐人尋味的一句話:「待克服兩京,朕當怡神姑射,偃息大庭。」可以這樣理解,皇帝如果不能從安祿山手中收復京城,就不能說他很夠格,「太上皇」就不一定要安於養老了。

不得不說一個很唏噓的小插曲。四十四年前,中書舍人賈曾為睿宗作傳位冊文;四十四年後,為玄宗做傳位冊文的則是同為中書舍人的賈曾之子賈至。玄宗此時不勝感嘆的賈至說:「二朝盛典,出卿父子之手,實為難事。」賈至俯伏殿前,泣不成聲。

不過,李亨的運氣著實不錯,當上皇帝之後的第二年(757年),就將之前看似亡國有期的戰爭局面完全扭轉了過來,這年九月,郭子儀便已收復了長安和洛陽。李亨隨即都派人到四川迎「太上皇」回長安,此時的李亨多半是躊躇滿志,迫不及待的想告訴當年那個令他高山仰止的開元天子,父皇丟掉的京城,兒子幫您拿回來了。

這年十二月,父子在咸陽劫後重逢。《資治通鑒》對這一重逢描寫的格外煽情:李隆基看見兒子之後就抱著他痛哭,李亨則是抱著父皇的腿,哭得不能自已(「上皇降樓,撫上而泣,上捧上皇足,嗚咽不自勝」)。李隆基此時也兌現了他當年的諾言,拿著一件黃袍,親自要為兒子穿上,李亨當時的反應是便磕頭便拒絕,表示自己要做回太子,還政父皇。搞了一輩子政治,且也和自己父親玩過這一套的唐玄宗當然不會當真,對李亨說:「天數、人心皆歸於汝,朕只要能安享晚年,就算你孝順了。」「太上皇」此時顯然話中有話,李亨自然也就表決心接受了。

快到長安,父子情更是奔瀉得一發不可收拾:李隆基進膳,李亨先嘗;李隆基坐車,李亨親自駕車。此情此景之下,「太上皇」發出感嘆:我做了五十年皇帝,沒覺得怎麼風光;今天做了天子的父親,才覺得風光無限啊。李隆基這話,聽一半就夠了,經歷了安史之亂的李隆基此時應試心灰意冷,對皇權再無奢望,只求風光安逸的度過晚年;但在另一方面,他這些略顯誇張的表態顯然都是說給皇帝聽的,極力顯示自己對「太上皇」之位的喜愛與享受,讓兒子安心,免生猜忌之心。

李隆基回長安後很知趣的將皇宮讓了出來,自己住回當年做太子時住的興慶宮。平心而論,李隆基此時的「太上皇」生活正如他當初設想的那樣,不問朝政但卻怡然自得。因為興慶宮毗鄰街市,「太上皇」還經常可以與民同樂,每當他在臨街的場慶樓上出現之時,總會有長安父老頂禮膜拜高呼萬歲,李隆基因此還經常吩咐宮人在樓下當街設宴款待父老。不僅如此,「太上皇」還經常邀請當年的舊臣近臣到公眾設宴款待,把酒言歡,重溫開元遺事。

最讓李隆基晚年大慰的是兩件事。一件是有很多最信賴最親近的人隨侍在左右:最親的太監高力士,龍武大將軍陳玄禮、女兒玉真公主、宮女如仙媛、還有那些奉他為祖師爺的梨園弟子;另一件是天倫之樂,儘管與兒子關係微妙,但用趙翼的話來說是「一堂有五天子」,兒子肅宗,孫子代宗,曾孫德宗,重孫順宗均在他左右,五世同堂,無論在民間還是皇家,這都是人間極樂。

如果故事在此收尾,李隆基的「太上皇」生活將堪稱完美。然而,在過了兩年多的好日子之後,一個叫李輔國的大太監的出現讓這一切戛然而止。

李輔國是肅宗最器重的大太監,權傾朝野,但偏偏老資格的高力士和陳玄禮完全不鳥他。懷恨在心的李輔國於是就跑到肅宗哪裡告黑狀說:「太上皇」住在興慶宮,整日與外面大臣交往甚歡,尤其是高力士和陳玄禮這兩人,他們很可能在密謀推翻陛下。現在我們當年那些和陛下在靈武起兵的將士們,都覺得很不安。

據《資治通鑒》的說法,肅宗聽後大哭,表示絕不相信「太上皇」有異心。李輔國此時使出了歷史上的又一經典橋段,對肅宗說:「太上皇」固然不會,但他身邊那些小人就很難說了,「陛下為天下主,當為社稷大計,消亂於未萌,豈得徇匹夫之孝」。在我看來,這就和港片里的那句名言一樣好笑:「我雖然不想殺你,但我不能保證我的槍不走火。」

接下去,李輔國看肅宗沒有明確反對,就直接兵諫了,760年七月,李輔國矯詔以肅宗的名義邀請「太上皇」到西內遊玩,然後帶領著五百刀斧手在路上包圍玄宗一行,說皇帝認為興慶宮太潮濕,派他來幫「太上皇」搬家,「太上皇」驚嚇之下當時差點從馬上摔下來。

儘管暗戰不斷,但如這樣赤裸裸的兵諫,在「太上皇」史上可謂是空前絕後。《資治通鑒》在這一段還是給李隆基留了不少面子,說什麼五百刀斧手之後被皇威震懾住,收起兵器沒敢胡來,李輔國也氣焰大減。但我只想強調一下結果,李隆基最終還是搬了家,臨走前甩下一句漂亮話:這是我的龍興之地,我早就想搬了,只不過皇帝一直不願意,現在正好遂了我的願。

《資治通鑒》給李亨留的面子更大,一是說李亨對這次兵諫不知情,李輔國是「矯詔」——永恆的理由,壞事都是別人乾的;二是說肅宗後來迫於所謂靈武起兵的眾將壓力,勉強同意了「太上皇」的搬家。你信么?反正我是不信。對此,李隆基對高力士說的話最有說服力:「吾兒為輔國所惑,不得終孝矣」。看清楚了吧,是「惑」,不是「矯」。

對李隆基打擊最大的是,在被迫遷居之後,他晚年最親近的那幾個人——高力士,陳玄禮和玉真公主等也都被掃蕩一空,高力士還慘遭流放,這一次,可就連「矯詔」的理由都沒有了。之後,李亨又重新選了一百多個宮人放在「太上皇」身邊,「太上皇」已成孤家寡人。

在「太上皇」最後的兩年的生活中,可能是李亨心中有愧,「四方所獻珍異,先薦上皇」。然後,李隆基此時已是萬念俱灰,先是斷了葷腥,只進素食,後來乾脆宣布「辟穀」,身體每況愈下。

據《明皇雜錄》的說法,李隆基的最後歲月中常輕吟據說是李白的《傀儡》一詩「刻木牽絲作老翁,雞皮鶴髮與真同。須臾弄罷寂無事,還似人生一夢中。」

還是用一個深入人心的說法作一結尾吧,這配得上玄宗的一生。根據《長恨歌》的敘述,帶著對楊玉環深深的懷念,762年四月,「太上皇」在孤寂中死去,享年七十八。

又十三天,唐肅宗李亨駕崩。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余江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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