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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翔的癖好

  

(一)

  從小到大,我迷戀過很多東西。最早的奶嘴就不去說它了。8歲的時候迷上了製造飛機,當然是模型的。那時候,我隨被打倒的父親流放到他故鄉農村裡的一個小磚瓦廠,他的工作是鏟煤,生活非常艱難,可是省下來的一點點錢,都會到鎮上的新華書店去買書。那個年代的書絕大多數是政治挂帥的,非常乏味,但是一本叫作《少年航空模型製作》的兒童讀物卻讓我銘心刻骨,永生難忘。

  想想看吧,在一個連飯都吃不大飽的時代,沒有電視,沒有芭比娃娃,沒有樂高積木,沒有變形金剛。一個8歲的小孩突然看到了好多種飛機的圖紙,彈射滑翔機,牽引滑翔機,橡筋動力機,圖紙旁邊還有詳細的製作介紹,如何切割打磨裝配,你說這個小孩怎麼可能不癡迷呢?可憐我連猜帶蒙,把那書似懂非懂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等到差不多快翻爛了的時候,就下決心無論如何要造一隻自己的飛機到天上去飛了。

  雖然是造模型飛機,可是對窮孩子來說談何容易。好在父親所在的小磚瓦廠有個機修車間,地上可以很容易揀到鋸條和刀片,父親又帶我去電工師傅那裡討了砂皮和膠水。父親還給我提供了材料:家裡的床是用幾條木板拼起來的,父親就把最外面的一條木板拆下來,幫我初步地切割成大致的形狀。接下來的精細加工,可就是我自己的事啦。

  30多年過去了,至今我仍然清晰地記得造飛機時的每一道工序,每一個零件,每一次心跳。我把一根根竹絲放在煤油燈上烘烤,然後彎曲成機翼的形狀,沾上翼肋,糊上蒙皮。我曾經花了整整一個星期,用一把小刀把一根長方形的木料細細地刻成螺旋槳的形狀。眼看著粗糙的木料在自己的手中一點一點發生變化,眼看著圖紙和想像中的飛機慢慢地成形,那種成就感真是無與倫比。差不多有一年的時間,我把書上的所有飛機模型全部做了一遍。父親是反革命的待罪之身,我們住在一間黑呼呼既漏風又漏雨的草棚泥屋,可是當我們在燈下動手做模型飛機的時候,無邊的快樂就像水一樣地把我們浸透。

  這就是所謂中毒的開始吧。從飛機出發,我陸續迷上了收音機製作,望遠鏡製作,長大以後又迷電子音樂,發燒音響,電腦遊戲,真是沉溺其中,不能自拔,有的時候簡直可以說是燒得昏天黑地,忘乎所以,被朋友和同行視為玩物喪志的超級大玩家。其中的甘苦,也只有在遇上真正同道之人的時候,才會一吐為快。現在我人生已經差不多是半途了,回頭審視檢點自己的發燒之道,突然悟到:父親給我買回來《少年航空模型製作》的那個下午,就是我的萬癡之源。那就是我發燒的原初場景,一切都在這一刻被註定,後來的道路只不過是展開和變奏而已。

  這麼說吧,那天父親給我買的書是關於飛行的,於是我的癖好註定要去飛翔。後來父親平反了,補發了工資,也曾帶我去百貨店玩具櫃,可是我看著那些汽車,輪船,甚至是飛機,真是一點興趣也沒有,因為它們都只能在地上爬。而我自己做的飛機,無論多醜陋簡單,是真正屬於天空的。曾經滄海難為水啊。這是不是一種對現實環境的反彈呢?在那些流放的日子裡,父親與我煢煢孑立,形影相弔,我們真的好像是小小的蝸牛,在地上艱難地爬行,那些簡陋的模型飛機,寄託的就是我們飛行的夢想,破壁的希望。

(二)

  很多年以後,我迷上了電腦遊戲。其時我已年屆30,正在刻苦攻讀博士學位,竟然會沉迷於這等小兒的把戲,其中奧妙何在?一開始我是想用電腦來進行作曲實驗,我帶上一生的積蓄,坐火車南下廣州,在一個河邊的小巷子裡找到一家電腦商店,花1500塊錢買了一塊聲卡(當時我1個月的工資是100元)。店裡有個很善相的中年胖子正在起勁地往電腦上裝什麼軟體,等我要離開的時候,那個軟體也正好裝完,開始運行,我的兩腳也就再也挪不動啦。屏幕上出現了無比壯麗的太空,鏡頭切入一隻巨大的飛船內部,兩個氣度非凡、衣著華貴、渾身長毛的貓臉外星生物正在談論人類的命運,顯然他們正與人類處在交戰狀態。兩個外星大老(我後來才知道那是基拉西皇帝和他的皇孫)談論人類的口氣很是不屑,可是說到一個叫「虎之心」的人類飛行員(我後來才知道,那就是我!)的時候,突然變作敬畏的語氣。可是他們突然又放心了,因為根據情報,那個「虎之心」已經被愚蠢的人類軍方解除了職務。然後就是驚天動地的太空戰鬥,砲火連天,彈痕滿艙,通訊耳機中各種喧囂不斷,有上級的命令,僚機的警示,同伴的呼救,敵人的挑舋,更有雙方含恨死去的哀鳴。可憐我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麼華美而又驚心動魄的場面,只有站在那兒發呆的份兒。

  飛船?這可是飛機的升級版本!我有選擇嗎?我兒時的飛翔之夢就這麼又接著在電腦的虛擬世界裡做下去了,而且是以更加「成熟」,更加刺激,更加華麗的高科技形式。我的生活開始出現了如下模式:

  聽說國外有一個新鮮熱辣的遊戲出爐了。

  不顧一切地搞到這個遊戲。

  玩這個遊戲。

  再玩這個遊戲,或

  尋找新的遊戲。

  好玩的遊戲總會一代一代地做下去,那麼我們也會一代一代地玩下去。就拿《銀河飛將》來說,一代比一代精彩。渴盼下一代《銀河飛將》的出現,已經變成了我生活中的一個重大的期待。我還清楚記得當年得知一個朋友從香港帶回來《銀河飛將3》時的狂喜心情。我從第一天晚上玩起,一直玩到第三天的下午,終於單槍匹馬戰勝了強大的基拉西帝國。我萬分留戀地從遊戲裡出來,兩腿鬆軟地走出宿舍門,心還留在那遙遠的外太空。我兩眼模糊而又漠然地朝四周看看,感覺周圍的一切竟是如此陌生,連太陽的顏色也和以前大不一般。這也難怪,剛剛從浩瀚的銀河和遙遠的未來拯救人類歸來,對身邊卑瑣庸鄙的芸芸眾生當然不會覺得有趣。

(三)

  再回到從前。自製收音機也是一種飛翔的企圖,而且也是一種更大的企圖,不過這回乘的是無形的電波,想要穿越的是更遙遠的距離了。事情是從有個同學給我看一本《礦石收音機》開始的,裡面講到中藥店裡買一種叫做「自然銅」的藥材,用一根細針頂住,一頭接一根天線,另一頭接耳機,就可以聽到遠方電台的廣播。天下竟有這等神奇之事?天線在鐵叉子上繞兩圈就可以了。"自然銅"用幾塊水果糖的價錢就可以買到。困難的是耳機,我們那個偏僻的鄉下哪裡有哇。好不容易打聽到有個同學有一隻破了的舊耳機,我毫不猶豫地把自己所有的寶貝都掏出來,終於把它換回來。我的第一隻礦石機不太成功,聲音輕得像蚊子一樣,可是我第一次聽到的時候,還是激動得渾身發抖:這是從天上傳過來的聲音啊。其實即使是用今天的眼光來看,當年的礦石機的聲音也是極端HIFI的,因為不用電源,沒有放大,失真度比今天最高級的音響都要小。

  

  過兩年,我父親平反恢復名譽,我家回到城裡,經濟條件有所好轉,我陸續添置了萬用電表,電烙鐵,和各種電子元器件。我從單管來複再生機,雙管機,一直做到7管超外差收音機,那個階段我整個人生所追求的目標是:怎樣把聲音弄得更響。

  成年以後,迷上音樂的同時,我可以說毫無懸念地迷上了HIFI音響。我也結識了一些音響發燒友,非常驚奇地發現這些燒友幾乎毫無例外都是小時候從「礦石機」起步,然後是單管機,雙管機一路做上來,最後陷入HIFI的泥潭。我們這些人,只要一說起2AP9,嘯叫,推挽輸出這些古舊的術語,就會呼吸變粗,眼睛閃閃發亮,彷彿是對上了黑社會里的江湖切口,終於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同志。按理說HIFI是全世界共有的熱潮,比如大名鼎鼎的李歐梵先生就是一位發燒友。但是我們中國大陸的HIFI客都有如此共同的前HIFI的土燒經驗,這就是普遍性中的特殊性了。或者說,可不可以算是全球化中的地區性差異?我們當年迷戀礦石機,正是精神和物質都極度貧瘠的年代,很多地方都像極了中世紀。可就在那種閉關鎖國的形勢下,一群群的孩子,用他們省下來的硬幣,捧回來一塊塊的「礦石」,在晾衣服的架子上裝起天線,癡迷地捕捉著來自天空的一波波微弱的信息。你也可以說這是貪玩,也可以說這是HIFI的萌芽,也可以說這是知識探究的本能,但我更願意說那是一種對飛翔的永恆的渴望。

(四)

  繼續回到從前。如果說礦石機是聲音的飛行的話,望遠鏡算不算眼睛的飛行?最早的時候,我用馬糞紙捲在家裡的桿麵杖上面,塗上自製的膠水,外面再貼上幾層白紙,內壁用墨汁塗黑,這就是鏡筒了。鏡筒的前端嵌上一個200度的老花鏡片,算是物鏡。後面再套一隻小一點的「胃舒平」的圓盒子,裝上一隻焦距1厘米的目鏡(該目鏡是揚州某軍工廠的一個工人慷慨送給我的,原用於國產坦克潛望鏡),一隻50倍的天文望遠鏡就做成了。

  望遠鏡這樣的東西,有了一隻就會想要第二隻,有了小的就會想要大的。我很快就對鏡中的圖像不滿足了。要看得更遠,更亮,更清楚,就需要更大的口徑,更好的消色差功能。我從小到現在,自己製作和購買的望遠鏡,加起來要超過10隻,其中Megrez102短焦折射鏡是前年趁開會之機,從台灣扛回大陸的。中國業餘天文學界自製望遠鏡的人當中,最大口徑(50厘米)的紀錄保持者是北京一位叫佟連榮的老先生,60多歲的退休工人,月收入僅1000多元。老先生煙酒不沾,所有的錢都用來做望遠鏡。他的50厘米望遠鏡重600公斤,光是鏡片就手工磨了1年多,用掉10公斤的金剛砂。佟先生自費在京南永定河廢棄河道旁租了一塊地,搭建了一個簡易觀測室,好不容易為自己的巨炮找了一個安身的地方。卻不料當地修建高爾夫球場,連招呼都沒有和他打一聲,就把他的觀測室推平了。

  小時候看過一部名叫《海鷗喬納森》的小說,講一個海鷗,特別熱愛飛行,一天到晚在思考和練習怎樣才能飛得更高,更快,更遠。他對飛行太入迷了,以致於對覓食和休息失去了興趣,周圍其他海鷗都嘲笑和鄙視他,甚至把他逐出了鷗群。這本書在當年是作為反面教材和批判材料出版的,因為「鼓吹了資產階級反動的個人主義」。不過,我估計當時的讀者一定是從反面的反面來讀它。就我個人而言,讀這本書是一種絕對的震撼,我真是太喜歡那隻又可憐又驕傲的小海鷗了。他瘦得皮包骨頭,可是飛行的技巧越來越高,速度越來越快,最後快得猶如閃電一般,可以隨心所欲地飛到他想去的任何地方。

  這可真有點像我和我的那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們:我們的音響越來越HIFI,我們的3D卡速度越來越快,我們的望遠鏡口徑越來越大,我們的錢包越來越乾癟。海鷗喬納森就是我,就是我的發燒友們嗎?我們會像喬納森那樣,飛出自由,飛入永恆嗎?我只知道,這答案將永遠命中注定了要和我們一道去飛翔。

  作者:嚴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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