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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瑩宋詞十七講02

第四講 馮延巳(上)

  馮延巳是五代南唐人。南唐是五代十國中的一個國家。詞學專家夏承燾先生認為。馮氏一名延嗣。延嗣與延巳同音。中國人取名,常取其聲音相近。一般用干支紀年、月、日、時。按干支計算,子丑寅卯辰巳,巳時是九到十一點。巳後是午時,十一到一點。巳時延長就到了午時。午時者是日正當中之時,就是正中。夏氏曾引焦竑《筆乘》論「釋氏六時」說:「可中時,巳也。正中時,午也。」他名延巳,字正午。廣陵人,南唐中主李璟時官至宰相。  溫庭筠是客觀詞人,用美感的聯想加深了詞的意境。韋莊是主觀詞人,以感情的直率真摯,以口吻的那種勁健直接感動讀者,使詞脫離了歌筵酒席艷歌的歌詞地位。在韋手中,詞成了可以主觀抒寫自己感情的抒情詩歌。這是一個進展。詞在他們兩人手中己有很高的成就了。  馮延巳,又開拓了一個更高的莫深的成就。《老殘遊記》說白妞王小玉說書:「初看傲來峰削壁千仞,以為上與天通;及至翻到傲來峰頂,才見扇子崖更在傲來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見南天門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險,愈險愈奇。」每個作者有不同的風格和成就,能夠層層地高起,表現了很多深遠的意境。

溫詞給人豐富聯想,不給人直接感動。是客觀的美感,韋莊詞給人直接的很強烈的感動。「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別君時。」「昨夜夜半,枕上分明夢見。」《菩薩蠻》五首,結合他的時代背景,以他內容的情事來判斷,可能寫的是對唐朝的衰亡、昭宗被殺、朱溫稱帝的故國之思。

馮延巳既給人直接的,很強烈的感動;又像溫詞一樣,給人豐富聯想。韋詞感情很真摯,「記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識謝娘時,水堂西面畫簾垂。」很真切,很寫實,給人的聯想較少。因為他所寫的是一件情事。情事常常是有時間,地點,人物。他指實了某一件情事,就被這個情事所拘限了。  馮延巳的詞,有直接的感動,又不給人情事的拘限。馮所寫的是一種感情的意境,韋莊所寫的是感情的事件。馮延巳的《鵲踏枝》:

誰道閑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  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

韋詞往往開頭就寫具體的時間,地點,情事。馮寫「誰道閑情拋擲久」,閑情」你難以確指它是某一種感情的事件。是每當你空閑下來,就無端湧上心頭的這樣的一種情緒。李商隱詩:「錦瑟無端五十弦」,(《錦瑟》)不知道什麼緣故它天生來就如此了。曹丕四言詩《善哉行》有「高山有崖,林木有枝。憂來無方,人莫之知。」「憂來無方」這種優傷來到內心,是找不到它的方向的。甚至於連詩人自己都難以確實地言說。李商隱-《暮秋獨游曲江》說:

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

「誰道閑情拋擲(拋棄)久」語序軸,看他的轉折。七字,閑情是所寫的主要內容。何嘗願意有這樣的憂傷?我經過掙扎努力,要把這閑情拋擲。這是第一層。曾經努力了很久,這是又一層。是誰說我真的就拋擲了?是想要拋擲,曾經嘗試過、努力過而沒有能成功,沒有做到。這是第三層。是盤旋轉折著說的,「拋擲」、拋擲久」、「誰道閑情拋擲久」,繞了一圈又打回來了。所以,馮詞是最有盤旋鬱結情致的。  馮煦《陽春集·序》評馮說:「鬱抑愴怳」。香港學者饒宗頤說:「余誦正中詞,覺有一股莽莽蒼蒼之氣。《鵲踏枝)數首尤極沉鬱頓挫。」《人間詞話評議》。感情不像韋莊那樣直接說出來,轉了一個圈才說出來。韋詞也有轉折,「人人盡說江南好」-「如今卻憶江南樂」,前一句跟後一句,前半首跟後半首,前一首跟後一首之間的兩個反覆的轉折的呼應。而馮是一句之中,就盤旋沉鬱地寫出來了。他在這個圈子是一直轉下去的,彼此呼應。「誰道閑情拋擲久和每到」依舊」都是筆法的盤郁。主要內容剛才是閑情,現在是惆悵。都不是具體的感情的事件。惆悵曉鶯殘月」, 惆悵不是悲哀優傷,是彷彿有所追求,又有所失落,是一種精神,是沒有依傍的一種落空的感受。寫的是閑情,調悵,而筆法是迴旋往複的筆法。《人間詞話》:馮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與中後二主詞皆在《花間》範圍之外。

馮詞表面看雖沒失五代風格,常寫傷春怨別的哀傷。「堂是正廳;房是廂房。說他的規模,內容特別大,超出《花間》詞範圍。《花間》詞里寫男女的感情,溫詞給我們聯想,不寫具體事件,只給一個美感的形象。這美感的形象就只是一種感覺,知覺上的感受。這是第一個層次。韋詞「昨夜夜半」,「記得那年花下」,寫的感情很真摯,給我們的是感動。這是第二個層次,一種感情上的感動。  張惠言說溫詞有比興寄託的意思,「照花前後鏡」,是《離騷》初服」的意思。他用的是「比」,因溫、屈原寫的都寫衣服的美麗,蛾眉,是字面上比附的聯想。王國維讀馮正中、中主、後主詞,是我們欣賞詞的第二種角度、方式。讀者對詞的解釋,詮釋,是把一個藝術成品轉為一個美學的客體來對它加以欣賞。王國維用的是感發的方式。我想把馮正中跟南唐中主或後主結合起來講。中主李璟《山花予》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碧波(「綠波」)間。還與容光(「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簌簌淚珠多少恨,倚闌干。

《人間詞話》南唐中主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這是一種感發的聯想。後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

這也是一種感發的聯想。中後主不見得有這個意思,完全是感情的意境給人的感發的聯想,是純粹出於詩歌感發的生命給人的感發。不是韋莊的情事,不是溫庭筠的字句上的語碼聯想,純粹是一種感發的生命。馮詞所寫的就是這樣一種感情的意境,是一種纏綿的不能夠擺脫的不能夠拋擲的這樣一種感情的意境。

馮寫詞的口吻,總是盤旋沉鬱。他對感情是執著的,是拋棄不掉的,「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是「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是這一份固執的執著不改變的,雖然在痛苦之中也不放棄的一種感情的境界。  按西方悲劇精神來說,馮詞最有悲劇精神。他有一種在痛苦之前執著而且不放棄的精神。杜甫「且看欲盡花經眼,莫厭傷多酒入唇。」大凡生物,今天,幾月,今年,明年改變不大。花你眼看它含苞,開放,零落。花要開完了,還有一些殘花,你姑且看看,再過兩天連這個也沒有了。對著這樣好的花就要飲酒。酒已喝的很多了,莫要推辭,明天再想看花飲酒,花已沒有了,再飲酒就沒有意思了。這正是馮正中所寫的「日日花前常病酒」。有花的日子不多,今天能夠有花在你眼前,儘管是已經病酒,沉醉了,也不要推辭,對花有這麼珍重的愛賞的感情。不能夠不忍心看到它的零落,有花時就要欣賞它。不辭鏡里朱顏瘦」。馮在艱苦困難之中,有一種奮鬥掙扎的努力。不甘心就失敗下去,悲劇精神就是因為經過了掙扎奮鬥努力最後失敗了,馮詞就是表現這樣的一種精神,感情的意境。這是「不辭」兩字所表現的這種執著,在苦難中掙扎的精神。「鏡里」所表現出來的是一種自覺,反省,馮的悲劇性格是帶著反省色彩的。有人莫名其妙地走上了悲哀的下場,馮不是。花前病酒為它憔悴消瘦,朱顏瘦就代表他在掙扎奮鬥之中所付出的代價,努力。我知道「朱顏瘦」,「鏡里」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我有反省,有自覺。既然是痛苦,朱顏瘦,就不要病酒了,再賞花了。他說我「不辭」。這是馮正中的詞在感情的意境上的一個特色。  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饒宗頤評語是「鞠躬盡瘁,具見開濟老臣懷抱」《人間詞話評議》。「鞠躬盡瘁」出於諸葛亮《後出師表》,「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躬是身體,瘁是過度勞累。把我的身體、勞力奉獻出來,至死而後已。開濟老臣的懷抱,是杜甫《蜀相》「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說諸葛亮輔佐先主劉備開國,在後主劉禪國家急難時,他想要挽回,幾次出師。這是「兩朝開濟老臣心」。為什麼引起饒宗頤這樣的聯想呢?。馮正中是命中注定了的悲劇人物。。他是廣陵人,在南唐的國土之內。馮父馮令孤在南唐做到吏部尚書,馮從年輕時起,因父親關係,就跟南唐宮廷密切交往。南唐第一個君主烈祖李昪,令馮延巳跟他的兒子-中主李璟交遊,他比李璟要大十幾歲。兩人以世家的關係在宮廷內相交往了。李璟作太子時,曾被封作吳王,後又徙封齊王,馮就先後在吳王、齊王的幕府之中作掌書記。到李璟即位,馮正中就一步步官至宰相了。

小詞,為什麼一下子就有了這麼深遠的含義呢?詞一開始,文人詩客寫詞時,出現了幾個不平凡的人物。他們的學問,修養,經歷,身世遭遇都是不平凡的。就把這種歌筵酒席的歌曲內容擴展了。韋莊,馮正中均宰相。自然就把學問懷抱跟國家的種種的關係結合起來。不要說一定是有意,一定是比興,寄託。而是自然而然之間有這樣的一種生活,一個地位和環境,不知不覺就把他心靈中一種幽隱的情思流露在裡邊了。馮與中主從年輕就有深切的友誼,「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這個人的執著、固執,他的自以為是的作風,已經可以想見了。當北方五代梁唐晉漢周的周慢慢強盛起來時,南方的小國陷入危亡境界,當時南唐有黨爭,有主戰主和兩派。南唐這偏安的小國不戰等死,戰,一次伐閩,一次伐楚。伐閩之役,牽涉到馮延巳同父異母的弟弟馮延魯。伐閩失敗,攻擊集中在馮身。馮被罷相,去做了昭武軍撫州節度使,有三年之久。  撫州在江西,統轄的幾個縣中有臨川縣。臨川在北宋初年,出現很傑出的詞人,宰相晏殊。史載晏殊從少喜歡歌詞,而尤喜馮的,說:「元獻喜馮延巳歌詞,其所自作亦不減延巳」(劉攽《中山詩話》)。晏殊作主考官時,選拔了歐陽修。歐祖籍也是江西。詩史上有江西詩派,黃山谷、陳後山等詩人,詞史上也有江西一派(見馮煦《宋六十家詞選·例言)),說的就是馮影響之下的晏殊、歐陽修這派詞人。中國詞在這幾人的手中,以他們的學問,懷抱,身份地位,生平遭遇,使得短小的愛情詞的境界開闊了。馮在詞的發展上,在詞史之中,是一個承先啟後的人物。他一方面承繼著五代這種傷春怨別的小詞傳統,雖然他不寫具體的男女的感情事件,但仍是一種傷春怨別的五代風格的小詞,而他的意境卻「堂廡特大」。

雖然寫傷春怨別,寫的不只是男女的感情,是「閑情拋擲久」,惆悵還依舊」。「閑情、惆悵」,是一種感情境界,是心靈中內心情感的狀況。不再像溫那樣不具個性的美麗的歌詞,不再是韋莊只寫感情事件的抒情詩。他的詞所寫的是一種深摯的感情的意境,正是馮了不起的地方,是馮的開拓,使北宋初年一些大作家,除晏殊、歐陽修外,像范仲淹,宋祁等,都是學問、道德、功業不可一世的人物,都寫了小詞。中國小詞,在無意之中,並不是說一定要言志。可是有了這種修養、品格、感情,寫歌詞,不知不覺就流露出來這樣的一種境界。馮正中、晏殊、歐陽修三人用小詞來表現一種感情的意境,流露了作者的品格,這一方而是相似的。  清詞學評論家馮煦,在為馮延巳的詞集《陽春集》寫的序言中曾說:

  翁俯仰身世,所懷萬端,繆悠其辭,若顯若晦,揆之六義,比興為多……其旨隱,其詞微,類勞人思婦、羈臣屏子、鬱伊愴怳之所為。-《陽容集·序》

馮煦與馮延巳同姓,對馮正中表現了一種特別的感情。他說吾家正中翁。馮的身世與南唐關係密切,南唐註定是一個必亡的國家。「俯仰身世,所懷萬端」,他內心無限感慨,有說不盡的萬種頭緒紛紜的感情。繆,荒謬,不是很真切的,不是很寫實的。悠是悠遠。他不是說我憂國憂民,鞠躬盡瘁,開濟老臣。這是別人可以看出來的感情,他說的是閑情,是惆悵。所以「繆悠其辭,若顯若晦」。好像是你可以看出他的意思-若顯,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有這樣一種感情的本質;可是他又沒明白地說,「若顯若晦」。如用賦比興風雅頌這六義來考察,馮所用的大半是比興的意思。表面說的是一件事,而裡邊所包含的是另外一個意義。「其旨隱,其詞微」,寫的好像是勞人思婦,逐臣,丈夫遠離的閨中的思婦,屏子-被家裡不要的兒子,那些遭遇不幸的人,「鬱伊」,感情這樣深沉,盤郁。「愴怳」內心這樣迷茫,悲愴。「鬱伊愴怳之所為」,這是馮正中詞的一種意境。  「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河畔青蕪堤上柳」承上啟下。是前後片的過渡,過片。與前片「每到春來相呼應。「這句是春景,使我佣悵的是那河邊的青草,堤上的垂楊。「他說的愁是閑愁,是惆悵,「新愁」是什麼?沒寫感情事件,新愁」呼應了前半首的「惆悵還依舊」。「誰道閑情拋擲久」是以前就有的,我曾經努力想要拋棄,可是春天一來,河畔的青草、堤上的垂楊把我這一片憂傷又喚起來了,這個新愁就是舊愁。惆悵又回來了。今春的新愁就是過去的舊愁。」有比興的意思。「閑情拋擲久」,「惆悵還依舊」,是寫一種愁的穠密,不能斷絕,正如青草之年年生長。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是草也是愁。是拋棄不掉的「閑情」還依舊的「惆悵」。「河畔青蕪」,從「閑情」「惆悵」來說這是比。對下半首,正是今年新的青草、楊柳喚起了我的新愁,也是興。這三句,他有掙所,努力,有固執,有反省,有疑問,,我是掙所過的,而我仍然不得解脫。這是馮延巳的悲劇性格很明顯的一點

「 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要以細微的感受去欣賞,橋是橫在、孤懸在河水上的,沒有屏障,蔭蔽,保護。寒風寒冷侵襲強烈,我滿袖都是寒風。滿」字非常有力。為什麼孤獨地站立在沒有屏障的小橋上接受四面寒風的侵襲?饒宗頤說暗示了他在朝廷所受的政敵的各方面攻擊。我們不要確指,不用這樣解釋,只是說他在這樣的政治環境之中,內心深處自然有這麼一種悲哀的感受。甚至於他自己的顯意識都沒有意識到。這就是詞的微妙作用,就是王國維所說的:「詞……能言詩之所不能言」。既然風滿袖,為何不回去?這就是馮的固執了,他說「平林新月人歸後。」遠遠地在地平線那邊的叢林,月亮已升上來了,路上所有的行人都已回家了。每人都有歸宿,有他的保護和溫暖。我為什麼立在這裡呢? 到結尾,他也沒有明寫是什麼感情,寫得這麼深沉感動,沉鬱、盤旋的一種感情。他所寫的是感情的一種意境。  

《鵲踏枝》詞在《陽春集》中收錄有十四首。每個詞人有他特別喜愛和填寫的特別好的牌調。馮延巳這十四首《鵲踏枝》詞寫得最好。清詞學批評家王鵬運就說,馮詞《鵲踏枝》十四首,「蒙嗜誦焉」,從小就非常喜愛。在馮煦《陽春集·序》中所說「其旨隱,其詞微,類勞人思婦羈臣屏子鬱伊愴怳之所為」, 饒宗頤所說「沉鬱頓挫」指的也就是馮這十四首《鵲踏枝》。在馮詞里《鵲踏枝》詞牌他喜用且填寫的特別好,是能夠代表他這種鬱抑愴怳特色的作品。看他另外一首:

  梅落繁枝千萬片,猶自多情,學雪隨風轉。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無限。  樓上春山寒四面,過盡征鴻,暮景煙深淺。一晌憑闌人不見,絞綃掩淚,思量遍。

「梅落繁枝千萬片,猶自多情,學雪隨風轉。」這真是馮用情的態度。只寫這種感情的小詞,可看到每個作者的用情態度。反映了他的品格修養和性格。每人寫花落都不同。李後主「林花謝了春紅」非常簡潔有力量。馮用幽微的字句所表現的,是深隱的心靈深處感情的一種本質,是不自覺地表現出來的。梅落繁枝千萬片, 曲折,盤旋。沉痛,悲哀。「猶自多情,學雪隨風轉」,梅花千萬片都落了,都沒有放棄它的一份感情。還猶自多情。就正是馮用情的那種固執,執著,那種在苦難悲哀走向滅亡之中,都要掙扎的用情態度。饒宗頤說「開濟老臣的懷抱」。古人也讚美這種精神,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知道不能挽回了,仍要盡我最大的努力。馮表現的是一種悲劇精神,是一種品格,一種操守。「猶自多情」,寫得真是好。李後主《清平樂》

「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這是另一種美。落在地上的梅花跟雪一樣,是無可挽回地哀悼,「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可是馮是奮鬥、是掙扎,在敗亡的途中還要掙扎。所以「猶自多情」。杜甫《對雪》詩句:「亂雲低薄暮,急雪舞迴風。很密的大雪在盤旋的風中雙舞。馮說這梅花也是如此,這是白天眼前所見的景物。「昨夜笙歌容易散,灑醒添得愁無限。」前三句是寫眼前風景,「昨夜笙歌」寫的昨晚的情事。情景之間彼此呼應。這種小詞每個字,每一句,每一個文法的結合的口吻,都要傳達一種作用,都要指向一種意向,指向他要傳達感情興發。「昨夜笙歐容易散,「笙歌」美好的聚會,這麼容易就散了,呼應「梅落繁枝千萬片」。良辰美景「梅花」,賞心樂事笙歌」不能夠常有,情景呼應。「容易」有很深的感情。「酒醒添得愁無限」,落花的飛舞,是笙歌散去後的惆悵哀傷的盤旋飛舞。「樓上春山寒四面」,樓上是這麼高、這麼孤立的所在,四面寒冷包圍,是一種阻隔,隔絕。寫的是景物,但所表現的是一種隔絕和寒冷的感覺。這也是馮常表現的一種感情的意境,如同「獨立小橋風滿袖」。「過盡征鴻,暮景煙深淺。」征鴻,鴻雁是傳書的,我有所期待,可是過盡征鴻,沒有一封書信到來,這是等候之中的一種落空的感覺。蒼然暮色自遠而至。遠方的景物模糊不清了,因背景不同,有山有樹,有遠有近,那煙靄迷濛有深淺的不同。在孤獨寒冷中,我所盼望的沒來,四面一片迷茫。表達迷茫,隔絕,寒冷,失望。荒謬劇《等待多戈》,寫兩人等一個人,一個消息,終於沒有來。完全是用沒有意義的對話,用荒謬的形式表達,傳達的也是一種期待、盼望。覺得這麼荒謬,枯燥,單調。馮所寫的也是一種期待、盼望的落空,表達的形式和感覺不同。過盡征鴻,暮景煙深淺」。那種悵惘哀傷,幽婉纏綿,你可以感覺到那種情韻的綿長。這是中國詩詞的一種特色。 

一晌憑闌人不見。張相《詩詞曲語辭彙釋》說一晌為「指示時間之辭,有指多時者,有指暫時者」。李煜《浪淘沙》「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我「夢裡不知身是客」,還「車如流水馬如龍」(李煜《望江南》),可醒來萬事全非,只是那麼短暫的一瞬間,我曾經沉迷在夢中往事的歡樂。馮說的「一晌憑闌人不見」是長久的意思,我長久地在樓頭佇立。時間感覺在哪裡暗示呢?「昨夜笙歌容易散」。梅落繁枝千萬片」,那是早晨,白天。現在是「樓上春山寒四面」「過盡征鴻」「暮景煙深淺」從早晨到黃昏了。我長久地依靠在欄杆之上。期待盼望那個人沒出現。但馮一直不放棄,「鮫綃掩淚思量遍」。傳說海底有鮫人可以泣淚成珠。鮫可以織出綃,很薄非常美麗柔軟,製成手由。泣淚成珠很美好的傳說,淚是這樣悲哀,珠是這樣美好。用那泣淚成珠的鮫人所織的綃。掩,是用手捺,把眼淚拭千。溫柔敦厚,詩之教也。中國人一般不用那種決絕的痛哭哀號,流下淚來還用鮫綃把眼淚輕輕地擦去。思量遍」沒放棄,是千迴百轉,是誰?詞裡邊不必確指。所表現的只是一種感情的意境。一晌憑闌」儘管「人不見」,我也要「鮫綃掩淚思量遍」。  看他另外幾首詞。《拋球樂》

酒罷歌餘興未闌,小橋流水共盤桓。波搖梅蕊當心白、風入羅衣貼體寒。

且莫思歸去,須盡笙歌此夕歡。

盤桓、徘徊是疊韻字,意思相近,盤桓、徘徊,在一個地方盤桓、徘徊而不離開。我們對一個喜愛的事物、點,可以盤桓流連不去,親密好友久別重逢,可盤桓流連幾天聚首,不忍分別,跟什麼盤桓?陶淵明《歸去來辭》:「撫孤松而盤桓」。他在仕途上不甘心與黑暗腐敗的官僚社會同流合污而解印綬去職歸隱,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可以手撫園中松樹盤桓,多麼美好!孤松,那種挺拔的,堅貞的,經過霜雪不凋落的品格,我與它盤桓。陶淵明詩里常寫到松樹。「因值孤生松,斂翮遙來歸。」(《飲酒二十首(其四)》)遇到一棵孤獨的松樹,就像一隻鳥落下來。精神有孤松這種堅貞的不改變這樣的節操。得到孤松來盤桓,精神有一個依靠和寄託,可以「斂翮遙來歸」,很好。 陶淵明在仕宦中不能實現自己的理想,主動地辭去,他所追求的品格理想他完成了,達到他的一個境界。他說: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阿能爾,心遠地自偏。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飲酒二十三首(其一)》又說: 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讀山海經》

馮延巳是悲劇人物,整個地是失敗了,落空了。他跟一個必亡的國家命運相關,「小橋流水共盤桓」。「獨立小橋風滿袖」,如同李白《古風》詩: 前水復後水,古今相續流。-流水永不停止,永在消逝。為什麼不跟堅貞固定經霜雪不凋的孤松一起盤桓呢?怎麼跟沒有蔭蔽的小橋盤桓?眼小橋下一直在消逝不停的流水盤桓?不知不覺之間,他內心一種隱藏的潛在的意識就表現出來了。「小橋流水共盤桓」,寫的非常悲哀。   「波搖梅蕊當心白,風入羅衣貼體寒」。因多種原因,詩詞有多義的可能,有時因形象有多義,有時因文法提供的有多義。一說梅花落在水中蕩漾,二是小橋流水,當心;心者,水中央,水的波心。落花花瓣停在波心嗎?梅蕊不是真正的落花,是樹上的花在水中的倒影。隨著流水的波浪搖蕩不已。  它表現了什麼樣心靈幽隱中的感受?那種白顏色,迷茫的感覺,搖動閃爍。電影《吃南瓜的人》(Pumpkin Eater),寫一個孤獨寂寞的女子,拉開窗帘,一片花影閃動。表現了她的寂寞孤獨。想到歐陽修詞:《蝶戀花》「寂寞起來牽綉幌,月明正在梨花上。」「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用他人詩詞和故事來作引證。你想像當馮站在小橋流水之上,一片白色的光影閃動時候的感覺。風入羅衣貼體寒」。「當心」與「貼體」對稱。「當心」按字面文法結構應是「波心」,水波搖動的梅蕊正當水的波心。從風入羅衣貼體寒」對句來看,這個心因它跟貼「體」的相對,就變成詞人之心了。那搖動的波光,梅花的花影,不止是在波心中搖動,也在詞人之心中搖動。這是很妙的感覺。這是一種語言的妙用。而「波搖梅蕊當心白,風入羅衣貼體寒」所寫的孤獨寒冷與「獨立小橋風滿袖」的情景相似,那是馮的感情,他心靈上的一個基本狀況。他時時都感到寒冷,覺得被隔絕,是孤獨寂寞的一種感覺。羅,多麼單薄,貼體,侵襲是多麼深入的侵襲。為什麼不回去休息?不找溫暖的地方躲避?「且莫思歸去,須盡笙歌此夕歡」。他有奮鬥,有掙扎,有反省,而且有永遠也不放棄的這種精神。  下邊這一首更微妙,寫最幽隱最深微的一種感情活動。馮是最難講的詞人。首:-

逐勝歸來雨未晴,樓前風重草煙輕。谷鶯語軟花邊過,水調聲長醉里聽。款舉金觥勸,誰是當筵最有情。《拋球樂》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說:「馮正中詞極沉鬱之致,窮頓挫之妙,纏綿忠厚,與溫韋相伯仲。」人外表有姿態,用情的態度也有姿態的。盤郁深厚的姿態,頓挫不是一泄無餘、一直下去的,是停一停,起來一點再下去的。社詩是「纏綿忠愛」,對國家的關心、愛護正像馮知其不可還要努力的這種執著不放棄的愛,是「纏綿忠愛」。「溫柔敦厚,詩之教也」。陳廷焯讚美馮詞是「纏綿忠厚」「與溫韋相伯仲」,正是這類詞的特色。應把馮詞放在歷史發展中來看,馮煦《唐五代詞選·序》曾說:「吾家正中翁,鼓吹南唐,上翼二主,下啟晏歐,實正變之樞紐,短長之流別。」鼓吹,宣揚、發揚,推廣它的影響,是把南唐的風格發揚了。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馮正中詞與中主、後主詞皆在《花間》範圍之外。《花間集》選五代詞,沒有南唐作者。馮延巳、中主、後主詞都沒有選入,不只是風格不同,也因地域相隔遙遠,編選時代不同。《花間集》編選定集較早,南唐李後主詞較晚,沒收進來。南唐詞特別富於一種感動興發的意味,它由自己感情本質感發的生命,引起讀者的感情、品格、心靈、情操的一種聯想。它是感情的本質,帶著一種興發感動的作用,這是南唐詞的特色。說馮「鼓吹南唐,上翼二主」,向上輔佐二主。不是政治輔佐,是養成詞風格、風氣的輔佐。馮在南唐是年齡最長的倡導風氣的人物,中、後主是在他的影響之下的。影響了北宋初期的晏殊、歐陽修、是詞的演變、變化的一個關鍵性人物,是演進的樞紐,是長短句中建立了一個流派的人物。  劉熙載的《藝概》上說:「馮正中詞,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誰道閑情拋擲久」、「鮫綃掩淚思量遍」,感情的深摯,歐某一點上與他相似。「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我不放棄,要看盡洛城花。在感情深摯執著不放棄上有相似之處。這是永叔得其深。晏同叔得其俊,馮詞除深還俊。「俊」是一種才氣,秀逸之氣,是一種精神美,不是死板的顏色的塗抹,不是那種技巧的雕琢刻畫,而是一種才情韻致,帶有飛揚的、給人啟發的一種美。馮詞中俊的美,是晏殊詞的一種風格。

「逐勝歸來雨示晴」,直是俊,真是美。觀光覽勝,勝是美好的傑出的。逐勝,是游春賞花之勝。劉禹錫詩說:「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我已游過春賞過花了,雨還沒完全放晴,暗示游春賞花時是有雨的,辛棄疾「莫避春陰上馬遲,春來未有不陰時」(《鷓鴣天·送歐陽國瑞入吳中》)辛英雄豪傑,有一種不逃避的精神。在春陰、雨中去逐勝的這種感覺、不完全是悲哀,也不是完全快樂,有美好,也有缺憾。回來站在樓前,樓前草在煙雨蒙蒙中。快要晴了,風力加強時,草上的煙靄就慢慢消散了。「寫草色煙光的變化。柳永:「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闌意?」(《蝶戀花》)南唐中主曾問馮延巳:「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詞人的感受非常敏銳,內心充滿這麼多抑鬱哀傷,每一個天光雲影、草色煙光的變換,都對他有一種觸引。草上風煙變化,這是他眼中看見的變化。谷鶯語軟花邊過,水調聲長醉里聽。」谷鶯者,是出谷的黃鶯。《詩經·小雅·伐木》「出於幽谷,遷於喬木」。春天剛出來的黃鶯是谷鶯,語軟、輕柔、綿蠻、綿綿的啼聲,從花樹間傳過來,這是大自然的美好。有人唱《水調》歌。《水調》應是很動人的。張先《天仙子》《水調》數聲持酒聽。」微醺半醉之中,聽來更覺感人。寫的都是外在的聲音和形象。「誰道閑情拋擲久」很輕柔、閑情的抒情描寫,表現一種觸發、興發、感動。「俊」是一種悠遠綿長的感發意味。「款舉金觥」,慢慢地舉起金杯,「風重草煙輕」,「語軟花邊過」.「聲長醉里聽」,引起我內心的感發。我要把我的感發投注給一個對象,「款舉金觥勸,誰是當筵最有情」。  南唐詞最有興發感動的本質。這首詞沒有寫什麼很明顯具體的事件,沒有「誰道閑情拋擲久」的強烈感情描寫,所說的那種內心中不經意、不注意,看不見的「風重草煙輕」及「語軟花邊過」的種種景色之中引起的興發,這是馮正中詞俊的一面,也是晏同叔詞的一種特色。馮延巳詞有過人的成就,對北宋早期的詞人晏殊和歐陽修產生了很大影響。

第五講 馮延巳(下)李璟李煜(上)

馮詞與晏殊、歐陽修的詞,常常互相雜見。一首詞可同時收在馮的《陽春集》或歐陽修的《六一詞》或晏殊的《珠玉詞》里。校勘學要考證起來,有版本學上的學問,還有編書的年代,可供作考證依據。詞集是後人編寫的。詞本是歌唱的歌詞。傳唱之間未免有傳聞錯誤。判斷是誰的,主要根據作品風格。牌調《鵲踏枝》另一個名稱叫《蝶戀花》。像馮《陽春集)里收的《鵲踏枝》,有時也收在歐《六一詞》里,叫《蝶戀花》。歐晏都受馮的影響。作風相近。但畢竟是不同的,且有根本性質的不同。

馮延巳《鵲踏枝》「梅落繁枝千萬片」是只見於《陽春集》,「而誰道閑情拋擲久,則馮歐詞集都有,以風格來判斷,我以為是馮詞。近代詞學家唐圭璋老先生,曾經寫過《宋詞互見考》,是同樣見地。

  闡釋學說,追尋作者原意,有時常增加了解說人自己背景的影響,產生衍生義。

王國維《人間詞話》說: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詩之境闊,詞之言長。 「長」者,是說它可給讀者長遠的悠遠的聯想和回味。文學體式中,最能引起讀者自由想像和聯想的是詞。詩言志,是我內心的情思意志,是一個詩人顯意識的活動。在寫傷春悲秋傷離怨別的小詞里,無意中流露出作者感情深處最幽微最隱約最細緻感受,給人更豐富的一種聯想。這是張惠言從溫詞,王國維從中主詞里看出了衍生義的緣故。張惠言說溫詞有屈子《離騷》意思,「照花前後鏡」等,有《離騷》「初服」之義。這是張惠言說詞時加上的衍生義。 

王國維《人間詞話》說:南唐中主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乃古今獨賞其「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李璟也許只是寫眼前所見「菡萏香銷翠葉殘」的景物,不見得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的感慨。王國維說有,是讀者的衍生意義。 

中西方學術理論可互相補足。中華民族有靈感,重直覺處,常常歸納性地寫出很珍貴、寶貴的概念,缺點是缺少邏輯性、理論性、規範化的說明和分析。可用西方一些邏輯性的理論,對我們的一些概念加以說明。  韋莊五首《菩薛蠻》,從紅樓離別,到江南,到離開江南,「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凝恨對殘暉」「憶君君不知」。是留蜀後寄意的作品,張惠言說有君國之愛、君國之憂,是對唐朝敗亡的一種感慨,是不能回到故國去的一種懷念。這是依據事件而聯想的。結合韋莊生平亂離遭遇。 王國維說中主《山花子》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的感慨,依據什麼的一種聯想呢?

王國維論詞的一貫標準是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人間詞話》

如有境界,不管你寫的是男女愛情相思,還是傷春悲秋,自然有高格,有名句。講中國文學詩歌批評,甚至於美學,常討論「王的境界」究竟指的是什麼。我寫過《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一書,曾仔細討論。余雖不敏,余雖不才,然余誠矣。」我以為境界,按王在《人間詞話》里說: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

「修辭立其誠」「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要寫真景物真感情,內心真正的感發感動,使你所寫的景物感情之中帶著一種使讀者感動和感發的力量。使讀者也受到感動。作品沒經讀者欣賞,只是藝術成品,沒有美學價值和意義。藝術成品一定要經過讀者的欣賞,向它投注,跟它融合,才能使這個藝術成品有一種生趣,它才有它的生命。這是現象學學者羅曼·英格頓(RomanIngarden)說的。一個藝術作品由兩方面完成。雖然創作時不一定先想著讀者,但是你寫出來要能夠引起讀者一種感動和感發,這才是一個作品的完成。

「魚躍練川拋玉尺,鶯穿絲柳織金梭。」(仇兆鰲《杜詩詳註》)看起來很美,對偶很工整,寫白魚跳出水面,河水水光閃動像白色匹練,黃鶯來去穿飛在鵝黃嫩綠的柳條中,如同黃金梭在絲線之中編織一樣。形象化的語言,但沒感動也沒感發,是照相機照出來的,不是有生命的畫家畫出來的。杜詩:「穿花峽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曲江二首》)蝴蝶在花叢深處上下隱現地翩翩飛舞;蜻蜓從空中飛下來,在水面上一點又飛起來了。款款,從容輕盈的樣子,寫的是內心對春天穿花蛺蝶、點水蜻蜓的一份喜愛和欣賞的感情。  好詩人要有廣大豐富的同情心,「民吾同胞,物吾與也。」辛詞「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好弟兄」。對於草木鳥獸都是愛的,何況人類。「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論語·微子》)何況自己的國家、民族。穿花峽蝶、點水蜻蜓都在杜甫的關心愛賞之中,寫《曲江二首》是經安史之亂,當肅宗還都,杜甫回到長安,仍做左拾遺的時候。拾遺者,國家如果有了缺失,你拾遺補闕要提出諫勸的忠告。既然作左拾遺,曾寫了多少的諫勸忠告?他說:

  花隱掖垣暮,啾啾棲鳥過。星臨萬戶動,月傍九霄多。不寢聽金鑰,因風想玉坷。明朝有封事,數問夜如何?-《春宿左省》

明天我要給朝廷上一份忠告,晚上不能成眠。皇帝不喜歡別人對他有什麼批評和勸告。杜甫和他一些朋友相繼都被貶出去了。杜甫在他被貶出去做華州司功參軍前不久,寫下《曲江》兩首詩。朝回日日典春衣,每向江頭盡醉歸。以杜甫之「致君堯舜」的志意,「明朝有封事,連覺都不睡,對國家是何等的關心!上朝回來典當春衣,為的是用錢喝酒。的感情是極為悲慨的。「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杜甫有對國家民族有一份深厚的感情,有對於年華不再,致君堯舜的理想何時才能夠完成這樣的一份悲哀,才對於時光的流逝、對於春天的短暫有這麼深刻的感慨。這是所謂能寫真景物真感情的意思。  清詞人況周頤《蕙風詞話》說:「吾觀風雨,吾覽江山,常覺風雨江山之外,有萬不得已者在。在風雨江山之外,更有感動我內心的地方。詩歌,最重要的是裡邊要有生命。作品要帶著感動和感發的生命。當千百年後讀者讀的時候,仍可產生一種感動和感發。古典文學裡邊有一種生生不已的的感動和感發的生命。杜甫詩:「搖落深知宋玉悲。」(《詠懷古迹五首》)。辛棄疾《水龍吟》曾說:「老來曾識淵明,夢中一見參差是。」張志新烈士常念蘇軾《六月二十日夜渡海》「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這是蘇軾被貶到海南後歸途渡海時所寫。在一生的政治鬥爭之中,他不盲從,不跟風。有他政治上的理想和操守。曾幾次被貶逐、被迫害,晚年被遠貶海南島。從海南島回來渡海時,海上起了狂風大浪。說那狂風暴雨畢竟要過去,明亮皎潔的月亮是一定要出現,當雲散月明。當天又是這樣碧藍的天和海,蘇東坡今天回來了,不需要任何人對我點綴和讚揚。我,蘇東坡還是我。無論是狂風暴雨之中還是雲散月明以後。「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蘇軾《定風波》)因為那「天容海色本澄清」,這是我澄清的本質,任憑狂風暴雨都不能改變的本質。這是一種生生不已的感動感發的生命,蘇東坡本身的這種操持、理想,對於自己本質清白的這種持守,千百年後還感動了張志新嗎?蘇東坡的詩歌裡邊,有一份某一點的感情,品格,操守,也許就是蘇東坡的不盲從,感動了千百年以後的人。儘管他寫的是風雨,是江海,是明月,但是它裡邊有一種生命。我要說這正是王國維所最為看重的所謂有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你寫風雨,寫江山,這些景物都必須在你內心之中喚起來一種感動感發。張惠言的聯想是因為「語碼」,是因為「事件」。語碼和事件是一個比較具體的東西,你可以抓住。「蛾眉」是從屈原《離騷》來,溫所用的語彙與屈原有相同的地方。「事件」是因為韋莊所經過的亂離的平生,跟他的《菩薩蠻》五首的內容可以結合起來。這種聯想有一個具體的憑藉。因為兩個相似,便把他們結合在一起了。如果把中國的比興來引申解釋,張惠言與王國維對於詞的衍生義的聯想方式,張惠言用的是「比」,把兩個比較具體的東西互相比附在一起,王國維所用的是「興」的方式,是從作品的生命之中得到一種感發。兩種不同的欣賞角度,引起兩種不同的對於詞和衍生義的這種聯想和闡述。  德國的女闡釋家凱特·漢伯格KatoHamburger,她說從作品裡邊要推尋作者的原意。西方六十年代初期新批評主義學說,反對用作者的人格和生平、感情來解釋詩歌,認為作品是獨立的。從作品裡邊要推尋作者的原意。可使文學批評發生錯誤的導向,導向一個重點的誤置,絕對是錯誤的。

人格高尚的人不見得都能寫出美好的詩篇。但寫出最高美好的詩篇的人一定有偉大的人格的。把一切文學作品分成幾個層次,作者中有大家、小家、名家、有各種不同的作家。你有一些私人的很希奇古怪的感情,因是真誠的,寫出來也有動人的力量,可以成為一個名家,一個小家。但是,古今中外,真正第一流的大家的作品,都有一種博大的生命,能喚起更多讀者共鳴。杜甫了不起,就因為他的生命是博大的。他有偉大的人格、有博大的襟懷,成為偉大的詩人,他的詩歌是一種完美的,在藝術上能夠傳達他自己博大的感發生命。偉大的詩人是把博大的生命,在藝術裡邊做出完整且美好的傳達,能夠千百年之後還帶著感發的力量。作者與作品是有相當的關係的。

KatoHamburger說,有一些抒情詩,它裡邊所寫的感情的事件也許在作者的生平裡邊並不重要,與作者生平沒有密切的關係。作者在抒情詩裡邊的出現,不是指現實的事件,而是說他作品裡邊的感情的質量、本質,濃度和密度。不是說他的人格,生活背景怎麼祥,說的是他的詩歌里所傳達的感發生命的本質。它不但帶著感動和感發的生命,而且它感動和感發的生命是什麼樣的一種品質,是多少的一個數量,這種差別才是重要的。王國維最欣賞的是什麼詞呢?他所欣賞的是南唐詞人,還有北宋初年的小詞,是五代宋初的一些詞。五代作品之中,特別欣賞南唐詞人的作品。他說:「馮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廡特大。」雖然也寫傷春悲秋相思離別,但內容比《花間》作者更博大,他欣賞馮正,也欣賞南唐中主的詞,說中主詞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的感慨。說李後主詞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的意思。他都是從興發感動的生命來說的,不是像張惠言是從字句事件的比附來說的。

雖然張惠言所說的屈子《離騷》之意,是中國傳統的倫理道德的價值觀念。可他用這種語碼,聯想,有一個可以掌握可以抓住的東西。用這個東西來比附,說這個形象、這個語彙就是這樣的意思。這種方式是更近於西方的方式。而王國維的這種解釋詞的衍生義的方式,這種注重興發感動的方式,不可以在文字之間抓到一個字,也不是說在事件之中可以抓到一個事件來互相比附,完全是依靠你讀者的心靈想像的那種自由感發的能力的。這更近於中國傳統的「興」的方式。而「比」的方式則是更近於西方傳統的,「興」的方式是更近於中國傳統的。

張惠言當自己有了這個聯想,(溫庭筠有屈原《離騷》的這種寄託悲慨)指實說原作者一定有托意。王國維比他靈活,承認這只是我從他們的作品得到的感發,作者未必有此意,讀者無妨有此想。當他用五代兩宋的小詞解釋了成大事業大學問的三種境界以後,他馬上就說以這些個意思來解釋這些個詞,恐怕原作者不一定同意,這不一定是原作者的意思。欣賞詞的兩條不同的路線。看南唐中主的這首詞。  李璟傳下來的詞很少,值得相信的作品不過是四首而已。我曾寫過一首論李璟的絕句說:凋殘翠葉意如何,愁見西風起綠波。便有美人遲暮感,勝人少許不須多。

是用了中主的「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兩句詞。他不過寫外界的風景,居然就使讀者有美人遲暮感慨。就一兩句,就可以勝過別人的千百句了。不須要多,有這麼一首詞就對得起我們了。  「菡萏香銷翠葉殘」,菡萏就是荷花,蓮花,見於《爾雅》。《爾雅》曾經講過荷花有多少別名,說:「荷,……其花菡萏。」

 欣賞詩的幾種方法,西方把形象跟情意結合起來的幾種方式,像什麼隱喻(metaphor)、明喻(simile)、轉喻(metonymy)、象徵(symbol)、擬人(personification)、舉隅(synecdoche)、喻托(allegory)、外應物象(objectivecorrelative)。這些個西方的一切的形象跟情意結合的方式,就是出於安排和思索的成分多,屬於「比」的成分多的。中國的所謂「興」,是一種自由的聯想。這個「興」字,英文裡邊沒有一個適當的翻譯的字,西方有從景物引起感發的寫作方式,但他們沒有「興」這個字。而且中國所謂『興」還不僅指創作而言,也指欣賞。孔子談詩,第一個就說詩是「可以興」的。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子貢曰:「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論語·學而》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後素。」曰:「禮後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論語·八佾》

子貢聯想的是從做人的道理想到詩句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子夏的聯想是從詩句想到做人的「禮後乎」;。孔子說:「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又說:「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孔子說「詩可以興」,就正是這樣的一種自由的聯想。王國維可以從「菡萏香銷」聯想到「美人遲暮」,這正是中國詩歌的特色。在詩歌的欣賞方式上來說,中國是注重「興」的方式的。缺點是不能給它加以理論性的說明。  現在就要嘗試一下,山花子》富於興發感動的作用是為什麼呢?  「菡萏香銷翠葉殘」,詩的高下如何判斷,形象、聲音、句法的結構組織都是重要的。它所使用的形象、語言符號、聲音、結構、組織、句法的一切,這都是造成它興發感動作用的因素,缺一不可。「菡萏香銷翠葉殘」,宇宙之間植物的凋零,不同的花種有不同的凋落方式,引起看到的人有不同的感動。像櫻花、桃花之類的細小的花瓣,「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杜甫(曲江二首》)。一陣風都掃盡了,是這樣的凋落。茶花,那是一種更可怕的憔悴-因為它是枯黃,枯萎在枝頭上。桃花和櫻花之類一陣風都吹光了,看不到它憔悴枯萎在枝頭。茶花不落下來,慢慢地枯黃、凋萎在枝頭上,真是一種更讓人悲哀的感受。荷花本來是圓滿的花瓣,它的凋落是殘缺,是殘破,一片一片陸續減落的。葉子也是這樣,有的樹葉細細小小的,它變黃了,一陣風吹就都落了。荷葉本來那麼大的,圓滿的,碧綠的,瑩潔的,它也是慢慢地枯乾了,殘破了。馮正中:「秋人蠻蕉風半裂,狼藉池塘,雨打疏荷折。」(《鵲踏枝》)那真是一種殘破的感覺。  「菡萏香銷翠葉殘」,他所用的那個字句,語彙,符號;換一個寫法,荷瓣凋零荷葉殘」,意思一樣,平仄也完全合律。為什麼「菡萏香銷翠葉殘」就好呢?這詞人的好壞、成功與否,就在他創作時那一點點微妙的感覺。真正的偉大的詞人,不只是有博大深厚的胸襟、感情、懷抱,他要有敏銳感受的能力。對於景物感情的感受,對於文字的感受能力。那荷瓣跟荷葉說的比較平庸,庸俗。菡萏是出於《爾雅·釋草》:「荷,……其花菡萏。」菡萏的本身就表現了這麼一種珍貴的品質。差別就在這一點點,菡萏給人的是珍貴的一種感覺,「香銷」給人的感受與只說「凋零」也不同。香,是多麼美好的一種東西,芬芳、美好,是菡萏的香銷了。「翠葉殘」與「荷葉殘」「翠是翡翠的碧綠的顏色,翠字本身也給人一種珍貴的美好的感受。杜甫寫過三首《秋雨嘆》,其中第一首是這樣寫的:

  雨中百草秋爛死,階下決明顏色鮮。著葉滿枝翠羽蓋,開花無數黃金錢。涼風瀟蕭吹汝急,恐汝後時難獨立。堂上書生空白首,臨風三嗅馨香泣。

秋雨連綿中,所有的花草都被水浸毀了,爛死了,居然有一棵決明,在我的階下,顏色還是這麼鮮美。「枝條上長滿葉子像是翠羽的傘蓋,開的是金黃色圓形的花朵。是這麼珍貴這麼美好,但是百草都已爛死了。你能夠支持幾天哪? 搖落秋天草木的悲哀,在中國文化中有一個傳統。屈原就曾說: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離騷》宋玉也曾說: 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九辯》所以杜甫說:搖落深知宋玉悲。《詩經·小雅·四月》也有:秋日凄凄,百卉具腓。腓,是草木枯萎。生命凋零,這不止是一個語碼,傳統,這是我們所有人類的、凡是有生之物的生命的共感。草木雖然是沒有思想感情,但草木是有生命的。有生命的東西,都是有生必有死的。《聖經》上說; 草必枯乾,花必凋殘,一切有生之物都必然如此。這是我們整個有生的生物生命的共感。所以,草木的搖落會給我們這麼多的感動。  所有草木都會凋零,但是,越是珍貴的越是美好的生命的凋零,就引起我們更深的更大的悲哀。陳子昂詩說: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獨空林色,朱蕤冒紫莖。遲遲白日晚,裊裊秋風生。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感遇三十八首(其一)》 蘭花和杜若,芬芳美好的香草生在春夏之間,青青的長得很茂盛。當慢慢地歲月消逝了,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就到了秋天了。秋風起所有一歲的芳華都凋零了,你蘭花杜若這麼美好的香草,你那芬芳美好的本質,芬芳美好的理想,你到底完成了什麼?  陶淵明詩說:鼎鼎百年內,持此欲何成!《飲酒二十首》你在這短暫的生命之中,要完成你自己,不是別人的讚美,不是外表的一些成就,是真正的在你品格情操各方面要盡你的力量,完成你自己。無論做什麼工作,要盡你的力量去作,要完成你這個生命。因此,有些有才華有志意的人,常常是「恐年歲之不吾與」(《離騷》),恐懼年華消逝,希望完成自己。覺得光陰短促,要掌握抓住光陰,好好地做一些事情。這是生命搖落的悲哀。  正因為蘭若有這樣芊蔚青青美好的生命,它的凋零才更使人惋惜。不美的人也有遲暮,也有悲哀。在一般人的感覺之中,總覺得那美好的生命調零就更加令人悲哀,,你要有一定的古典文學修養的水平,要有一個「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的善於感發的詩心,有這樣的修養,才可以體會其中的情意。

「菡萏香銷翠葉殘」,這七個字表現了那種美好的生命搖落變衰的悲哀。只是它本身的花的零落嗎?是「西風愁起綠波間」了,那真是可怕的一件事情。杜甫說的「雨中百草秋爛死」。屈原說的:冀枝葉之峻茂兮,願俟時乎吾將刈。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離騷》

他們所寫的都是整個大環境的那種搖落的悲哀。西風吹起在碧綠的水波之間,也表現了整個大環境的搖落的悲哀。碧綠的水波是菡萏的託身的所在,是菡萏的開花生長的大環境。,強有力地表現了一種生命的搖落凋傷的悲哀,正是這種感發的力量引起王國維聯想到「眾芳蕪穢」。屈原說:「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這正是眾芳蕪穢的情景,這是王國維所得到的感發。  可是,南唐中主李璟寫這兩句詞的時候,不見得是帶著「眾芳蕪穢」、「美人遲暮」的這種意識。李璟所寫的只是傷春悲秋、傷離怨別的小詞,是「還與容光共憔悴,不堪看」的思婦之情,在下半首明顯地點明了,是「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是相思離別的感情。詞中「還與容光共憔悴」一句,「容光」有的版本作「韶光」,民初一位非常有名的詞曲學家吳梅評中主詞,曾說: 中宗諸作,自以《山花子》二首為最。蓋賜樂部王感化者也。此詞之佳,在於沉鬱。夫菡萏香銷,愁起西風,與韶光無涉也,而在傷心人見之,則夏景繁盛,亦易凋殘,與春光同此憔悴耳。故一則曰:「不堪看」;一則曰:「何限恨」。其頓挫空靈處,全在情景融洽,不事雕琢,凄然欲絕。至「細雨」、「小樓」二語,為「西風愁起」之點染語,煉詞雖工,非一篇中之至勝處,而後人竟賞此二語,亦可謂不善讀者矣。-《詞學通論》

  李璟原是寫了給樂工歌唱的。有的版本是「韶光」,引起了吳梅一點誤解。我是「韶光還是「容光」?一般說「韶光」指春天光景,所以吳梅才特別提出「愁起西風,與韶光無涉也」。西風是秋天,與春光沒有關係。,吳梅說:「夏景繁盛,亦易凋殘,與春光同此憔悴。」這是我對吳梅先生的誤解所作的一個說明。  把「韶光」改為「容光」,就不容易引起誤解了。這首詞敘寫閨中的思婦懷念那塞外征夫的情意。,她看到荷花的凋零憔悴,說「還與容光共憔悴」。「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湯顯祖《牡丹亭·驚夢》)。「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韋莊《菩薩蠻》)。我如花的容光,也跟荷花一樣逐漸凋零憔悴了。「韶光」也未始不可,不必拘束來指春光。指美好的年華,無論它是春是夏,是美好的年華,總要過去的。她說菡萏的香銷跟美好的年華就一同消逝了。不堪,是不能忍受。我看到花的凋零,想到我年華的消逝、容光的憔悴,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當夜晚細雨之中,可能跟她所懷念的丈夫-征夫在夢中相見了,醒了,細雨夢回,才發現她所懷念的征夫,是遠在雞塞之外。「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裡人。」(陳陶《隴西行》)。「昨夜夜半,枕上分明夢見。」(韋莊《女冠子》)。雞塞者,是雞鹿塞,乃中國西北邊疆的一個關塞(在黃河西北岸地)。夢醒後不能再次成眠,心中有這麼多哀傷繚亂的感情,就在她孤獨寂寞的小樓上,吹奏玉笙,而玉笙的玉在雨夜中之感覺上是寒冷的,身外小樓細雨的環境背景也是寒冷的,內心的感覺也是孤獨而且寒冷的。李商隱詩:「遠書歸夢兩悠悠,只有空床敵素秋。」(《端居》)你有什麼來抵擋這素秋的寒冷?是不斷地吹,吹了這麼長久的玉笙,在這樣的孤獨的小樓的細雨之夜,「其孤獨寂寞寒冷之中的相思懷念之情可以想見。  「簌簌淚珠多少恨,倚闌干」。有版本是「多少淚珠何限恨」,把淚珠跟何限恨結合一起來,我的淚珠,我的悲恨、相思、懷念的哀傷也是無窮的。滴不盡相思血淚。愁恨也是無窮的。我喜歡「多少淚珠何限恨」。長夜無眠,吹徹了玉笙,等天光破曉後,又來到欄杆旁邊凝望。就又打回到前邊開端所寫的景物,看見的是「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是生命衰殘的悲哀。  這首詞寫閨中思婦對於塞外征夫的懷念。這首歌詞的主題什麼?是思婦的相思懷念的感情。中心,重點在「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說:「乃古今獨賞其『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他以為別人不是「解人」,其實別人欣賞「細雨夢回」二句,是有道理的。

古今都有誰說了這兩句好?馮延巳說這兩句好。《南唐書》記載,南唐中主跟馮延巳人談話,中主問馮說:「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馮答說:「未若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也。」這是君臣間玩笑話,兩人從馮二十幾歲、李璟十幾歲時就在一起的。這正是一種欣賞,這正是南唐詞風的特色。

南唐的詞風是特別富於興發感動作用的,就是眼前身旁的那種微小的景色的變動,引起他內心的一種活動,這是南唐詞的一個特色。「『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正是「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引起了馮內心的感動。,就因為南唐詞的感發都是這麼微妙的感發。風乍起就引起了他內心的感發和感動。宋朝詩詞評論胡仔《苕溪漁隱叢話》,中記了一個故事,一天王安石跟黃山谷碰到一起了,談論南唐的詞,王安石就說「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土笙寒」最好。  你要是用知識用理性的理解分析這一首小詞的主題,那毫無疑問的這兩句是思婦的主題,這兩句寫的果然美,對偶工麗。「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相思懷念,盡在不言之中。當夢回雞塞遠的時候,「昨夜夜半,枕上分明夢見。……覺來知是夢,不勝悲。」(韋莊《女冠子》)那個吹徹玉笙的相思夢醒的思婦,那個寒冷孤獨的寂寞感覺才更強烈。這兩句一定是好詞,從主題說起來,一定是好詞。  王國維卻看出了另外的意思,讀者可以從作品的感發生命之中衍生出自己感發的情意。中國是古典詩歌是有生命的東西,它是活的,是有生命的,而且它的生命不是一生一,而是一生二,二生三的,是你可以從這一點引發出更多的聯想。就主題而言雖是那兩句好,只說主題就拘束了,思婦就是思婦,相思就是相思。可是如果以一生二、二生三的這樣生生不已的聯想這一點來說,那麼頭兩句給人的興發感動的作用就似乎更多了。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我們儘管不是思婦,我們也沒有夢到過徵人,但是我們對此一句有一份生命的共感,感到此二句更富於興發感動的意思。

  李後主是一個重要的作者,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曾經說: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直書者,、」後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戚,後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讀中國古典詩歌,不能只看表面意思。王國維所說的他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的意思,是一個比喻,象徵。佛經上說,釋迦曾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我要把眾生的不幸和苦難都負擔在我的身上,使眾生都得到超脫解救。我有度脫眾生的這種責任,這是釋迦的精神,基督也說他死在十字架上,是為了救贖所有人類的罪惡。李後主當然絕不能在這方面跟釋迦、基督相比,王國維用的是一個比喻,是說李後主所寫的悲哀,是傾訴了所有的生命的悲哀。「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李煜《虞美人》)我們不是李後主,但是我們的生命、我們過去的往事都是這祥消逝的,。「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是一個真理!每個人都在「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的大網羅之中。李後主寫一個人的悲哀,卻寫出了所有的有生的人類的共同的悲哀。這是李後主的詞的成就。

怎樣達到這樣一個成就呢?我以為一個人認識宇宙、人生,有不同的角度,方式,正如同張惠言跟王國維解說小詞有不同的途徑,有不同的方式。有的人認識宇宙人生是外延的,就是從外在現象一個一個去認識,認識的越多,才能夠體會了解的越多。王國維曾把詩人分成客觀的詩人與主觀的詩人。他說,客觀的詩人「不可不多閱世」,要向外面去認識。一個一個去認識,認識的越多,你才能對人生理解的越多。,。而主觀的詩人「不必多閱世」。他對於宇宙人生的認識一內展的。內心有一個銳感的詩心,像是一池春水,只要向它投下一塊石頭,不需要多,只要打在水的中心,只要有一點觸動了它的內心,它的水波就自然向外擴散展開出去,自然就擴充到一個絕大的意境,而不需要沿著池水邊一步一步走去。你只要打在它池水的中心,它水波一延盪,一震動,搖蕩性情,自然就把它的境界推廣了。李後主就正屬於這種主觀詩人。

他所經歷的雖然只是個人悲哀的事情,雖然沒有到各種階層各種社會去生活過,但是他自己所經歷的破國亡家的悲劇,如同一塊巨石,打在他這樣敏銳的富於感情的詩人的心靈之中。一下子就擴散出了這麼深沉、悠遠的,把整個的生命的悲哀都表達出來的意境。這是李後主詞的一個絕大的特色。他不是從理性去認知的,是從感性去承受的。王國維說後主之詞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的意思,是說他所寫的詞,寫出了人類一種共同的悲哀。  王國維說後主之詞是「以血書者也」。以內心最真切的最深摯的發自內心深處的那一份銳感深情來寫的作品。以自己的心靈感情說出來自己的話。李後主如果說他一生之中幹了多少錯誤的事情,而作為一個文學家,詞人,他惟一的一大長處,就是說自己的話,他有敏銳的真切的深摯的心靈和感情。這是所謂「以血書者」。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戚,後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他把李後主跟宋道君皇帝作比較,宋道君皇帝是北宋亡國之君宋徽宗。兩個人都是國破家亡,都作了俘虜,「一旦歸為臣虜」。兩人所寫的詞有共同的悲哀。宋徽宗寫破國亡家感情不可謂不真,感受不可謂不深切。可就是用這樣的感情寫出來的詞,也有的有感發的力量,有的沒有,「其高下固不同矣」。  有人批評說李後主是悲觀的,陳子昂的《感遇》詩: 遲遲白日晚,裊裊秋風生。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也是說生命的短暫無常。有的時候人之有作為、有理想,正是從這種無常之中體會出來的。當年在輔仁大學教書的顧隨(羨季)先生,在他講課曾說「我們要以無生的徹悟,來從事有生的事業。」,一個人真正創作了有生的偉大的事業,一定先要打破自私自利的想法。無生,有消極的一面;也有它積極的一面。陶淵明能夠持守住他的操守,不跟那些個官僚腐敗的官場同流合污。他在《歸園田居》里也寫過「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無生,不完全是消極。有時人過於被現在眼前的物質利益所牽縈、所左右、所迷惑,如果能從這一種眼前的物質的縈繞之中超脫出來,應該有一個更清醒的看法。無生,不完全是消極的。

李後主的詞帶著一種強大的感發的生命,讓我們所有的人都認識到無生跟無常的這一面。徽宗《燕山亭》詞是被俘後所作的,有人說是在他被俘北去的路途上作的。極據考證,應該是被俘數年之後的作品,詞題是後人所加的:

裁剪冰消、輕疊數重、淡著燕脂勻注。新樣靚妝,艷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閑院落凄涼,幾番春暮。  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裡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新未不做。-趙佶《燕山亭》北行見杏花

他寫花的零落的愁苦:表面上看起來很美:「裁剪冰綃,輕疊數重」。說花朵的美麗,好像是用薄綃絲織品製作,剪裁好了,把它輕輕摺疊起來,弄了好幾層,。白色的冰綃淡淡的用淺紅色的燕脂把它塗染了,說的是真花像假花一樣美麗。美麗的花朵,像是一個美麗女子靚妝,化妝得非常美。她這樣的美色流溢,芳香四散。「羞殺蕊珠宮女」,這麼美的花,連蕊珠宮女那樣妝飾美好的女子,都應在這樣美的花前覺得羞愧。可是這樣美的花,不但是凋零了,而且它經歷了多少無情的風雨,使我愁苦!在他當了俘虜被幽囚的院落之中,是「閑院落凄涼,幾番春暮?」他是雕琢修飾,用思索跟安排來寫他的詞。  徽宗的詞是比不上李後主的。,詞,有安排思索的一條路線。宋徽宗詞是經過思索安排。不是直感,是有了隔膜,是用頭腦的安排寫出來的。李後主是從整個的心靈奔瀉流湧出來的。王國維說李後主的詞是以血書的。李後主《相見歡》,寫的是落花: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宋徽宗寫春天花凋零,多少作態、矯揉造作的姿態。你自己如果情真意切,壓都壓不下,它一噴就噴出來了,還給你功夫這麼矯揉造作?李後主第一句,「林花謝了春紅」,多麼自然,真率,那種感慨,哀傷,多麼深切。還有什麼「裁剪冰綃。輕疊數重」?淡著燕脂勻注」?寫的不是外表,是那一份內心的真摯的感動。南唐詞的好處,就在於它特別富於感發的力量。  要欣賞批評一首詞,每一句,每一個字,每一個結構,每一個組織,一定都有它的作用。他這六個字。「林花」,是滿林的花。「表現了整個一片的凋零。林花謝了的是「春紅」。春,何等美好的季節。紅,何等美好的顏色。滿林花樹春天的這樣紅艷的美好的花朵都調謝了,「謝了」兩個字說的多麼沉痛哀傷,多麼口語化,多麼直接,多麼坦率。怎麼這樣好的春紅竟然滿樹都謝了。「謝了」兩個字有無窮的哀傷、悼念,真是哀悼。感情不假修飾,思索,「太匆匆」是他感情內心最深處的流露。

「林花謝了春紅」,還是外表所見的現象;「太匆匆」則是詞人內心的悲哀和感嘆,真是太匆匆了!花的生命本來就是短暫的,也許能開三五天,也許開一個禮拜,那很長久了。如果這一個禮拜都是風和日麗、天暖氣清,雖然它只有三天五天,也對得起它三五天的生命了。只是太匆匆而已。還更有「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的打擊摧傷。人的生命都是有限的,每都必不可免地會遇到一些艱辛苦難的遭遇。他說有朝來寒雨,晚來寒風。不能從表面上去理解,中國的文學對舉的時候都有普遍包舉的意思,「朝來寒雨晚來風」是自朝至暮從早到晚不分朝暮都有冷雨寒風的吹襲。而這寒風冷雨的吹襲打擊,是只對花草嗎?  辛稼軒的一首詞中有兩句:

  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

那風雨是整個生命所遭受的挫傷。「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李後主所寫的是整個生命的無常,生命的苦難。他用林花這麼小的一個形象表現了這麼大的感慨-

「胭脂淚,相留醉」兩句,從花過渡到人。一是說那春紅的花朵,花紅的像胭脂,上面風雨噴洒的雨點,是「胭脂淚」。「相留醉」,那將要凋零的花樹,它的紅色的花瓣上的淚點,就「相留醉」,就留我再為它而沉醉一次。馮正中「日日花前常病酒,"(《鵲踏枝》),杜甫「且看欲盡花經眼,莫厭傷多酒入唇」(《曲江二首》)。你什麼時候再看見這樣春紅的花朵呢?你說明年春天花就開了,可是前人的詞「君看今日樹頭花,不是去年枝上朵」(王國維《玉樓春》)。明年的花開,不是今年的這一朵花了。在宇宙間,這一年一月一日一分鐘,永遠都不再回來了。他說我們是「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李後主從林花這麼小的一個形象,寫到整個人生,整個人類,是整個有生命的,包括草木在內,它的生命的短暫無常,以及經受摧殘和苦難的哀傷。  這是李後主的詞,內容博大。他不是從外延來認識的,他是從自己內心自己主觀的一個真摯深切銳感的心靈來感受,而且這麼坦率地表達出來的。

第六講 李煜(下)晏殊歐陽修(上)

我們從《相見歡》(林花謝了春紅)這首詞里看到了李後主詞的一個特色,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一方面說李後主「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他的人生的經歷是很窄狹的,他對於社會人生沒有什麼豐富的體驗;可另一方面,他又讚美李後主,說他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的意思。他的作品寫出了我們古今所有的人類共同的感慨和悲哀。狹窄的閱歷,為什麼能寫出意境方面這樣開闊博大的作品呢?  每個人體驗人生的方式不同,王國維也說客觀的詩人要多體驗生活,像《水滸傳》、《紅樓夢》的作者是向外延展的,要從外邊的每一個事件去體驗。像李後主這樣深情銳感的人,他內心的深處,只要有一個沉重的打擊,就由他自己的這種沉重的真切的敏銳的感受面擴散出去,他擴散的範圍就是他感發的範圍,而他感發的範圍,表現了這樣一個博大的意境,

  有人說李後主的詞,亡國後的作品,意境才開闊博大了,寫出來「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寫出來「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他早年的作品,在南唐宮殿之中,耽溺於歌舞享樂的淫靡生活的時候,作品內容是空泛的,應該分別來看待。前後期的作品應該分別來看待。  我們認識一個詞人,如果不是只從倫理道德的觀點來衡量他,真的以一個詞人,他的心靈、感情、感動和感發的本質來看他的話,一個人其實是不可以分割的。美國現象學家希樂斯·米勒(Hills Miller)就曾說,每一個作者,不管寫出了多少內容風格不同的作品,但是有時,我們還是可以透過這些內容風格不同的作品,探尋到一個作者的心靈感情的本質是怎麼樣的。作者的作品就好像是從心靈之中放射出來的一千條道路,這一千條道路可以通向不同的方向,表現出不同的風格;然而,他本來的原來的那個主體意識的根源,還基本上是一個。  李後主的詞,雖然在他外表的風格上我們可以把它分成後期和前期的不同。但是作為他的本質來說,他基本上的一點,就是以他的真純的,王國維所說的赤子之心,他的銳敏的深摯的心靈和感情的一種投注。不管他寫什麼,不管他所經歷的是什麼,他都把他最真純的最銳敏的最深摯的心靈和感情全心全意地投注進去。這是李後主的一種特色。當他把真純敏銳深摯的心靈感情投住在破國亡家的苦痛以後,就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寫出來我們人類有生生命的共同苦難。像「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這樣的詞句。  透過《玉樓春》找到他本質上的特色。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鳳簫吹斷水雲閑,重按霓裳歌遍徹。

  臨風誰更飄香屑,醉拍闌干情味切。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

如果從倫理道德方面來衡量,它是空泛的,淫靡的,是無足取的。可是,從本質上來看,我們就可以看到他那銳敏的深沉的真摯的一份心靈和感情的投注。  講馮延巳詞講過,有的詞有「互見」,一個人的詞收在另一個人的詞集裡邊。我們也談到過有版本的不同,馮正中的《鵲踏枝》「誰道閑情拋棄久」,有的本子是「拋擲久」。李後主的詞傳誦這麼廣,李後主詞有很多不同的版本,簡單地說一下。第一句「晚妝初了明肌雪」,有的版本作「曉妝」,這不對。我們看整首詞到最後說「待踏馬蹄清夜月」,一定是「晚妝」。,這晚妝和明肌雪的描寫敘述,是可以結合在一起來的。在古代宮廷中貴族女子生活,她們的曉妝跟晚妝有時候是不一樣的。現在西方有些女子的化妝,曉妝跟晚妝是不一樣的。曉妝應淡一點,晚妝應比較濃麗一點。,「晚妝」兩個字已經可以想像這女子化的妝是特別濃麗的,是色彩更加鮮艷的。  晚妝初了,這個「了」與「林花謝了春紅」的「了」字異曲同工。那個「了」表現了沉重的哀悼,晚妝初了的「了」字,則表現了一個欣快的美好的完成,值得欣賞的一個美麗的完成。晚妝初了,是剛剛妝束好的。有時原來妝束得很好,但經歷了長久時,雲鬢亂了,晚妝殘了。現在是「晚妝初了」所以才「明肌雪」。形容女子美麗,說光彩照人,她臉上如雪的肌膚,好像有光彩照耀。「晚妝初了明肌雪」,這是寫南唐後主的宮廷之中美麗的宮女。「春殿嬪娥魚貫列」。,宮殿之中,富麗堂皇,而且是在春天。「嬪娥」,是宮中各種等級各種身份的很多宮女,像一隊游泳的魚一樣的宮女,排成一個行列走出來了。第一句還不過只是寫這些個女子晚妝後容貌的美麗而已。而第二句就隱然有一個隊伍排列著出現了。這是他目中所見的,繁華的歌舞的表演,是他目中所見的一種享樂。李後主在宮中的耽溺和享樂,只是眼睛觀感的這種欣賞的快樂嗎?「鳳簫(笙簫」)聲斷(吹斷)水雲閑,重按霓裳歌遍徹。」耳中所聽到的享受是「鳳簫吹斷水雲閑」。如果是古代的經史典籍,應該有更科學的考證方法來判斷。對於詩詞,用我們的感受來判斷。我以為,鳳簫比笙簫更好。鳳是精緻的,美麗的。鳳簫是一種排簫,很多的竹管排在一起,竹管參差不齊,像鳳凰的翅膀張開一樣。鳳簫就給人一種更精美的感覺。「笙簫吹」"三個字都是平聲,第一個字的平仄本來是可以通用的,「笙簫吹斷」也未始不可。但「鳳簫吹斷」是仄平平仄,更增加了音調的抑揚,更加有力量。笙簫並列,笙簫都是樂器,形象多,反而感覺凌亂。我以為「鳳簫」更好。說聲斷,它只是聲音斷而已。如果說「吹」這裡邊就有一個努力,就有一個人吹的力量在裡邊,我以為「鳳簫吹斷」更好。所謂「吹斷」是說付出最大的勞力,演唱出最好的最長的歌曲。我認為是吹字更有力量。  李後主對於悲哀,對於享樂,是個既沒有節制,也沒有反省的人。作為一個在人群之間的倫理之中的社會人,這樣的人就有缺點。因性格而形成了一個容易導致失敗的命運。人群社會之間,你是應該反省和節制。歷史上記載,李後主在亡國被俘虜到宋朝後,一天宋太宗問南唐臣子徐鉉,說你最近看到了你原來故國的君主了嗎?徐鉉說我不敢私自去看他。宋太宗說你去看看。李後主見到徐鉉,第一句話說的是,我後悔當年錯殺了潘佑、李平。當時南唐,在五代十國這種形勢的背景之中,南唐是戰還是守?面臨這一問題南唐有黨爭,有各種不同的政治見解,而潘佑、李平當年是主張抵抗的。李後主現在亡國做了俘虜了,他居然天真地對徐鉉說了這樣的話。徐鉉回去,徐鉉不敢隱瞞,就報告說他說了這樣的話,而李後主後來又填詞寫了「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他念念不忘故國,還後悔殺了潘佑、李平。,宋太宗自然便不免對他有了猜忌。李後主最後被賜了毒藥,一種牽機葯,吃了後手足抽搐,被毒死了。  他沒有反省,沒有節制,沒有覺悟到處在這樣的地位,就不應該再說這樣的話,再寫這樣的詞了。這是做為社會人的一個缺點。但是作為一個詞人、從他的真純的深摯的這種無所掩飾的投注和流露來說,有他可愛的地方。聽音樂,鳳簫要儘力地吹。「鳳簫吹斷水雲閑」。水雲閑,有的版本是水雲間。水雲間也未始不好,是說簫聲飄上去了。《列子》上說:「秦青撫節悲歌,聲振林木,響遏行雲。」(《列子·湯問》)說那聲響飄到天空,天上的行雲都為它留住了,就是聲音飄到天上雲彩之中去了。他說簫聲飄蕩在空中,而底下的春殿周圍環繞著有曲台池沼,有一灣流水,所以,在水雲之間,整個的空間,上至於天上的浮雲,下至於池中的流水,都飄動著回蕩著鳳簫的聲音。這本來很好,這是「水雲間」。我以為是水雲閑就更好。「間」是死板的字,指明兩者之間的空間,是天地上下的雲水之間。說閑,就不止是一個兩者之間的意思了、水雲兩個名詞,加一個閑字的述語,是說水雲是悠閑的,水之閑,是水的潺湲的流動。雲之閑,是天上浮雲的那種柔緩而飄浮的姿態。這形象就更加活潑了。「鳳簫吹斷水雲閑」,就不只是在天地的水雲之間,而且,隨著天上的浮雲而飄浮,隨著地面的流水而流動了。「重按霓裳歌遍徹」。霓裳是唐朝玄宗的故事,傳說他夢遊月宮,後來醒了作《霓裳羽衣曲》。在唐朝時作為大麴,是一個規模最大的演奏時間最長的一個大麴。楊貴妃可隨著《霓裳羽衣曲》而起舞。經過五代戰亂,據說《霓裳羽衣曲》曲譜就散失了。中國文化中的歷史資料保存的最完整,但中國的音樂資料保存不夠完整的。很多古代的樂譜,現在不能尋找到了。據說南唐得到了它的殘譜。南唐李後主的大周后(她妹妹是李後主的小周后),是精於音樂的。他們就把《霓裳羽衣曲》的殘譜重新整理完成了。是李後主跟他所愛的大周后兩個人親手整理的唐代最偉大的曲譜。按,就是彈奏,「重按」,是彈奏了一遍又一遍。鳳簫要吹,還要吹斷。霓裳不只要按,還要重按。無休止地彈奏。配合霓裳的曲子,還有歌唱,是「歌遍徹」。這「遍徹」二字有雙重的作用。詩歌有時是多義,有的多義互相矛盾,只能取一個意思,有的多義可以互相補足,可以把它不同的意思都容納進來的。「遍徹」就是如此的。在大麴裡邊,有許多曲調,組織成很長的一組歌曲,而在這很長的一組一組的樂章之中,很多都是以「遍」為名的。像排遍、哀遍、延遍,如果大家找到當時的一個大麴來看一看,就會知道這個「遍」,就是大麴裡邊分開來的一支一支一遍一遍的曲子,是大麴里的一個樂曲的名目。「重按霓裳歌遍徹」,徹是什麼呢?大麴曲譜裡邊有一段音樂,叫「入破」,徹是人破以後的最末一遍。入破以後的歌曲是怎樣的呢?根據書上記載說,大麴在入破以後,曲調的聲音特別高亢,急促的,又高又快的這麼一段曲子。怎見得呢?我們還是有詞為證的。歐陽修的詞有句:

重頭歌韻響錚縱,入破舞腰紅亂旋。-《玉樓春》

隨著大麴跳舞的女子,當她跳到入破歌曲時,伴奏著這麼高急的曲子的節拍,穿著紅色舞衣舞裙的女子的舞腰便快速地旋轉在舞壇之上,你就可以想見李後主所寫的「重按霓裳歌遍徹」,把大麴的曲調之長,把大麴音樂聲調的特色都表現出來了。而且是重按,是無止無休地演奏。「遍徹」它有兩層的暗示。一個是大麴的曲調果然有「遍徹」的名目,一個是這兩個字本身的本義給讀者直接的感覺。「遍」者,是普遍。沒有一個地方疏漏的。周遍的,完全包籠的。這是遍。「徹」呢?是從頭到尾,沒有一點點漏失的。遍徹兩個字,就不只是霓裳大麴的曲調裡邊有這個名字,而且遍徹兩個字跟他的重按兩個字結合起來,那種耽溺的享受,沒有休止,沒有反省的,沒有節制的享受,是「重按霓裳歌遍徹」。表現了飽滿的力量,這正是李後主詞的特色。不管他在倫理道德的價值上內容是否空泛,是否淫靡,作為藝術上的效果來說,就是他這樣真誠的、銳敏的、真摯的這種全心的投注,形成了一種飽滿的力量。這是他的特色。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兩句是眼中所見,「鳳簫吹斷水雲閑,重按霓裳歌遍徹」兩句是耳中所聞。

「臨風誰更飄香屑?」李後主真是耽溺於享樂中。鼻中所嗅,鼻子裡邊還聞得有香氣了。當一陣微風吹過,迎風聞到了香氣。不知香氣從何而來。書上的記載,他宮中有主香宮女,一些女子專門管香的,香有各種不同。可以焚在香爐之中,也可以製成香粉,可以飄撒在各處,可以從不同的方法不同的來源聞到香氣。他聞到一股香氣,他說「臨風誰更飄香屑?」眼睛、耳朵有這麼好的享受,更加上一層,我聞到從什麼地方飄散來的香氣,「臨風誰更飄香屑?」這是他鼻中所有的享受。   「醉拍闌干情味切」,他還有口中所飲的享受哪。飲到微醺半醉的時候,就「醉拍闌干」。《詩經·大序》上說的,當你情動於中形於言之後,就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雖然是別的女子在唱歌在跳舞,但是這個微醉的李後主聽到了這種歌聲音樂的節拍,當他微醺半醉的時候,就拍打著欄杆,南唐的玉石的欄杆,雕闌玉砌,就「醉拍闌干情味切」。你想這種感受,這種滋味,那是多麼深切動人,切者,真切,深切,心內最深處的一種享受。「情味切」是內心之中的最深的享受,不只是你口中體會到的滋味,是你內心之中體會到的那種滋味。  沒有節制的享樂貫串全篇,就算是歌闌舞罷,那鳳簫吹斷,霓裳遍徹,酒闌人散,李後主享樂的心都沒有停止。「歸時休放燭花紅」, 不要點紅的蠟燭。要「待踏馬蹄清夜月」。從歌舞宮殿回到起居宮殿路上。唐朝韓翃詩:「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寒食》),官中有蠟燭,紅燭,但他要更高的享樂,「待踏馬蹄清夜月」。欣賞了歌舞享樂,還要欣賞大自然天地之間那一片皎潔的月色。李後主詞最大的特色,就是因為他沒有節制沒有反省的投注,才最富於感發的力量。那種感動的,興發衝擊力量才最強。作為一個詞人,你不只要有「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的廣大的同情心,還要有一顆不死的心來體會宇宙之間的一切現象,你要有一顆銳敏的心,銳敏的感覺,來體會文字的特色。你要有深厚的修養-人生的,文學的語言文字的修養。李後主不只是選擇了語彙的意義,它的聲音,「待踏馬蹄清夜月」,待、踏、蹄都是舌尖音。不僅是在意思上說出來馬蹄的意思,在聲音上,甚至於連馬蹄踏在灑滿月光的路上,那種馬蹄嚼嗜的聲音都傳入耳中了。這是李後主的特色。李後主是最能夠聲情合一的作者,就是把詞的抑揚頓挫的節奏的聲音跟它內容的感情二者結合得恰到好處。 我們再講一首《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好詞非常難講,我們人的感覺神經跟皮膚一樣,磨擦日久,長了個繭子,文言說是起了趼了。手足起趼,用剪子剪用刀削都不痛了。它麻木了,沒有感覺了,它磨擦日久,就失去了那一份銳敏的感覺了。

這首詞大家太熟悉了,新鮮的感受磨去了,不再有這樣銳敏的感受了。俞平伯先生在他的《讀詞偶得》上講到這首詞頭兩句,就曾說那是「奇語劈空而下」。這麼突兀地劈天蓋地而來。這兩句把我們古今所有的人類共同的一種悲哀,都包括在裡邊了-就是宇宙的無盡與人生的無常。,年年有春來,有秋到,有花開,有月圓!「秦時明月漢時關」(王昌齡《出塞》)。秦朝時也是這個月亮,春花秋月,那是宇宙永恆無盡的永久長存的。沒有終了的日子。在這對比之中,往事知多少?朱自清《匆匆》,他說:「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可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麼一去不復返呢?」花會再開,月會再圓,可是我們消逝的年華,消逝的往事,永遠不會來了。有多少往事都消逝了。  頭兩句是宇宙的永恆無盡和人事的短暫無常的對比,非常鮮明的對比,劈天蓋地而來,把我們所有的人類、古今的人類都包括在裡邊了,這是李後主詞感發的力量。  而李後主有蘇東坡的一種哲學理性的思維嗎?蘇東坡說:「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前赤壁賦》)蘇東坡是經過理性的思維談到宇宙人生的變與不變,而李後主的特色,是以他的銳感深情,以他的最敏銳最深摯的心靈與感情的那種最深切的感受向外包舉的,是以他自己一個人的破國亡家的悲哀包括了我們古今人類共同的悲哀。這正是李後主的特色,

「小樓昨夜又東風」,真是寫得很好,中間有呼應。春花秋月四季循環,永無盡休。所以,「小樓昨夜又東風」,「又東風」,回應那「春花秋月何時了」。「小樓昨夜又東風」是永恆的,年年都有東風,東風是永恆的,是宇宙的永恆。  李後主破國亡家,他說「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所以「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當年「晚妝初了明肌雪」「鳳簫吹斷水雲閑」故國,是不堪回首的。不堪者,我不能忍受,因為我太痛苦了,太悲哀了。我不能忍受這種回想,在明月的月光之中。不堪回首,但他畢竟提到了故國,畢竟還是不能夠忘懷。而「月明中」三個字,就同時也呼應了第一句「春花秋月」的月亮。第一句說的是「春花秋月」,現在是「小樓昨夜又東風」,呼應那「春花」的春天的。他開頭說「秋月」,現在月明,不必是秋月了。春天的月亮也是明亮的。正是呼應「春花秋月」的秋月,是一種參差的呼應。呼應可以參差錯落,「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這又是一個對比,是接著前兩句的,是從那廣大的全宇宙全人類的悲哀集中到李後主一個人的小樓昨夜的悲哀。從頭兩句那麼廣闊的宇宙人類回到了他自己。事實上在作者心靈的他那種感發的活動來說,他正是從他自己的「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才感發到頭兩句的「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這是一種反覆感發的呼應。  下半首,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雕欄玉砌是無知的,是無生的。凡是有生命的,有生必有死,一定是短暫的。生命無常。無生的沒有生命的,相對而言它也是屬於比較永恆不變的。「1985年遊覽廬山,曾經找到了南唐中主李璟的讀書台,讀書台附近,有一段漢白玉雕刻的石欄,據說那是確確實實的南唐遺物。「雕欄玉砌應猶在」,直到現代我還看到了南唐中主李璟的讀書台的雕欄玉砌了,這正是無生之物的常存。李後主亡國前曾經那麼享受,「醉拍闌干情味切」,現在故國回首他當年親手拍過的雕欄,應該還留在那裡,可是他現在成為一個俘虜了。他說「雕欄玉砌應猶在」,有版本說猶然在,或依猶在,這個不太好,「應」者是假想之詞。依然在,就是現在仍在眼前了,但李後主是回憶之中遙想當年的「雕欄玉砌」應該還在,他李後主今天已經這樣憔悴衰老,不再是當年醉拍欄杆的那個時代了。這是永恆跟無常的又一個對比。「雕欄玉砌」是永恆的,「朱顏改」是無常的。這首小詞只有八句。從開頭以來,都是兩兩相對的,都是永恆和無常的對比。「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在三度的對比之後,他才說「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李後主是用這麼三度的強烈對比,促成他這感人的結尾。滔滔滾滾,無盡無休,永遠不能停止,不能夠阻擋的。「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李白《宣州謝眺樓餞別校書叔雲》)。正是無盡的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我們講溫庭筠、韋莊、馮延巳、中主李璟、後主李煜,五個詞人。我們清楚地看到了,歌筵酒席之間的這種淫靡的,內容空泛的,沒有價值的,給歌妓舞女去歌唱的小詞,居然有了這麼豐富的,精微的,細緻的,內容含蓄蘊藉這麼豐美的成就,而且產生了像李後主所傳達出來的這麼強大的感發力量。這是詞在發展的歷史之中的第一個階段-晚唐五代詞的演進。  現在就到了北宋詞了。  沒有繼承就不能前進。有繼承,才能有建造,文學的發展也是如此的。北宋對南唐的繼承了。  馮延巳應該是在中國詞史的早期發展之中的一個重要作者,是一個承前啟後的入物。一方面不失五代風格,寫的還是纏綿徘惻、傷春悲秋相思離別的小詞;可是,他一方面,卻能不被感情的事件所拘限。他寫的是閑情,是新愁,不像韋莊被一個事件所拘束。他也不像溫飛卿,只是寫一些個美麗的形象,只是一些帶著傳統文化的語碼給你聯想。馮延巳的詞是帶著強大的感發力量的。這是南唐詞的特色。南唐的詞最富於感發的力量,南唐的詞常常都是從大自然景物給你的感動。「梅落繁枝千萬片,猶自多情,學雪隨風轉」。「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南唐詞的特色,是自然景物的感發,就是一點點微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就給了詞人一種興發感動。而詞人把他這一份感發,就蘊蓄在他所寫的「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林花謝了」、「梅落繁枝」的這種自然景物的描寫之中了,而他即把感發含在裡邊了。我們讀時,他的感發傳遞給我們讀者了。雖是一首小詞,卻有這麼豐富的強大的一種感發的作用。而正是他們所建立起來的這種詞的風格的特色影響了北宋早期的兩個很好的詞人,一個是晏殊,一個是歐陽修。  按照中國詞的發展歷史來看,晏殊跟歐陽修是承繼南唐,特別是受馮延巳的詞風的影響。說馮正中「上翼二主,下啟晏歐」,「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大晏和歐陽的詞,只講它的特色。從馮開始,他們所表現的特色,是以用小詞傳達出來作者心靈感情之中的一種意境,這我以為也正是王國維在他的《人間詞話》的開頭就提出來說的: 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洛,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我也曾談到過境界,境界就是說一個世界,不是我們大千世界的種種的現實的世界,這是作品中的一個世界。任何作品不管你是寫山川還是寫人物,是好還是壞,魚躍練川,鶯穿絲柳,這無一不是作品中的世界。境界雖然是一個世界,說境界這個詞,本來是區分劃域的,一個地方,一個境界。可是「境界」在佛家的經典裡邊有一個特指的意思,就是說,在你的意識感知的能力所接觸到的世界,佛家經典上所說的境界,是眼、耳、鼻、舌、身、意,你的六種感知的官能的能力,當你與外界的六塵「色、聲、香、味、觸、法」接觸,當你的六種感知的官能向世界上的各種感知的現象接觸以後,你的意識活動所能達到的範圍,這就是在佛家經典上所謂的「境界」(見於佛經《俱舍論頌疏》)。「境界」乃是你自己真正感知範圍的感受中之世界,這就合乎於我們詩歌傳統所說的,「情動於中而形於言」,「氣之動物,物之感人」(鍾嶸《詩品·序》)。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就正是我們的官能接觸了感知的現象,然後所產生的我們內心的活動。搖蕩性情,所以才形諸舞詠。這個說法是與我們詩歌的理論相符合的。這個世界是作者心靈或者意識跟外在的現象接觸所產生的一個帶著感動的世界。  境界不應該專指詞了,凡是一切詩歌都應該以境界為最上,都應該是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王國維的《人間詞話》,第一句說的是「詞,以境界為最上」。所有的一切詩歌都是以這種內心的感發為主要創作的動力,這是一個創作的根源。但王國維為什麼特別說詞以境界為最上呢?詩是言志的,是有一個明顯的意識的活動,他有一個志意在裡邊。主人公的情志的意識的意念明顯地在裡面。「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而詞是作者寫的歌詞,不是寫他自己的情志。可是一個人,一個作者,他的品格,感情,修養,生活經歷,在不知不覺間就流露在作品中了。但不知不覺也流露了他自己本人的一份性格修養在其中了,所以就造成詞裡邊的一種境界,就是詞裡邊所表現作者心靈感情的真正本質的質素的一個世界。  這種衡量也不是用之於所有的詞都正確,從周邦彥以下,以至南宋的一些詞人,便不是如此的。周邦彥結北開南,是結束北宋集大成,而給南宋開啟了無數法門的作者。他是以安排思索為主的,而不是以這種直接的興發感動為主的。有很多人不能夠欣賞、不能夠理解南宋詞,因為他們是以思索為詞的,是刻意安排的,不像李後主的詞就這樣直接給我們感動。這也是王國維《人間詞話)對於南宋詞人,總是貶低的,因為他沒有找到一個通向南宋詞的道路。他老是向著北宋詞的方向探求,向著南唐詞的道路去走。他對南宋詞的精華不了解,不得其門而人。不見宗廟之美,百宮之富。那是另外的一個途徑,。  從馮正中到晏殊、歐陽修這幾位詞人是最合於王國維以「境界」評詞之標準的作者,最能表現這一份詞中感發的本質。

他們走的是同一條發展的路線,都是表現這個作者心靈感情之中的一種意境的境界,可馮正中、晏殊、歐陽修畢竟不同。馮正中的特色,所表現的是一種執著的熱情。 「梅落繁枝千萬片,猶自多情,學雪隨風轉」,「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他所表現他感情本質的境界,都是執著的熱情。  晏殊的詞,都是傷春悲秋,都是相思離別,晏殊的特色表現的是一種圓融的觀照。李後主,是完完全全以感性為主的,是感性詩人。這裡「詩」是廣義的,是包含詩詞來說的。李後主的好處,都是以他的真情銳感為主,沒有思索,反省的,我們講的時候,把他講成幾個對比,這樣那樣的,可是他寫的時候是直接感發出來的。他是一個完全以感性為主的作者,連他掌握文字的能力,都不是理性的選擇,是他自己感性的感受。「待踏馬蹄清夜月」,馬蹄的聲音。「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一波三折,一步一步地向天涯芳草前進的那種姿態。「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那種滔滔滾滾。他都是聲情合一的,都是以他直接的銳感去掌握的。說他好,因為詩人總是重感性的。可是晏殊,是一個理性的詩人。  理性也可以成為詩人。真正有理性的詩人,是一種對於自己的感情有反省的。人的用情的態度不同,有人像一團柴火,燒起來火苗挺高,可是烏煙瘴氣也都冒出來了。有的人的感情像一片水晶,那麼晶瑩,皎潔,堅固。  每個人用情的態度不同,感情的本質不同的。理性的詩人,對於自己的感情有一種節制,有一種反省,掌握,有這樣修養的能力,這是理性的詩人。  一般說起來,能夠表現思想性表現理性的詞人比較少,晏殊是一個極端特殊的人物。像李後主這種沒有反省節制的人,作為文學藝術家,只寫詞還可以,作為一個社會人,常常是失敗的。而晏殊做官做到宰相。他十幾歲就以神童應試。韋莊五十九歲才考中進士,晏殊十四歲就賜同進士出身了,神童。宰相處理事情,有他的理性的裁決。他的詞裡邊也表現了這樣一種理性。晏殊也是一個銳感的詩人,他有非常敏銳的感受。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這真是晏殊的特色。他所寫的一樣是無常的悲哀。李後主對於人生的無常的悲哀是入而不返-「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晏殊說「一曲新詞酒一杯」,真是詩意,有詩人的味道。他淡淡引出,從側面來寫,「一曲新詞酒一杯」,有一種賞玩的性質。他寫的是美麗的,又有歌,又有酒,這寫法就不同了,  有歌有酒,這麼美好的事物。他的感傷就正在這「一曲新詞酒一杯」之中。  曹孟德詩說:「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短歌行》)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任誕篇》上說,桓子野每聞清歌,輒喚奈何。說他每聽到歌聲,就有一種無可奈何的感覺,是歌聲之感動人。本來酒就是容易引起人感情激動作用的根源,而飲酒時你再聽歌,更容易引起你內心的感動。「

李後主那麼強大的力量,晏殊這麼平淡的說法,而他那種傷感是蘊藏在裡邊的。他沒有用那麼強烈的力量來打擊你,去年天氣舊亭台」,這正像是「春花秋月何時了」,這是永恆的,不變的。春天又回來了,春天是年年有花開,有燕來,是去年的天氣,舊日的亭台,沒有改變,這也是永恆不變的。但你看晏殊寫的多麼閑淡,那麼悠然,那麼不著力,這是晏殊的特色。不用些鋒芒稜角刺激你,」  晏殊的詞集叫《珠玉詞》,晏殊詞集的名字和他詞的風格實在是很配合的,真是珠圓玉潤。我也有一篇的文章《大晏詞的欣賞》,也收在《迦陵論詞叢稿》裡邊了。,

第一句是一個感發的興起,次句「去年天氣舊亭台」,則是對永恆的陪襯。夕陽西下幾時回」,卻一下子寫出了無常,這真是有力量。在前兩句的陪襯之下,你說是去年的天氣不改變,但是,今天的斜陽落了,是永遠不會再回來了,。從那麼閑淡的、不著力的、不留痕迹的感染之中,傳達了他的感發。李後主想到人生無常,想到「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就是人生長恨哪,晏殊也體會到了「夕陽西下幾時回」的無常的悲哀,後邊說:「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這真是妙。  花落,無可奈何的。所有的人類共同的悲劇,就是我們沒有辦法挽回光陰的消逝,那消逝的年華。花落了這是無常。可是年年有燕子飛回來了。好像是去年的燕子又飛回來了,這是宇宙的循環,是宇宙的永恆。我說他有圓融的觀照。朱自清《匆匆》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李後主是往而不返,扎進去就不回頭了。而圓融者,就是一個周遍的對於宇宙無盡的圓滿的整體的認識,融是融合貫通,「達人解其會,逝將不復疑」(陶淵明《飲酒》)。會,就是融會的看法,雖然是「無可奈何花落去」,可另一方面卻是「似曾相識燕歸來」。

李後主的結尾「人生長恨水長東」,「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往而不返;「小園香徑獨徘徊」,也帶著無常的哀感,也帶著對春天的賞愛。我一個人徘徊在這個鋪滿落花的小路上,這是什麼樣的感情?電影電視,要表現一個人考慮思索問題,在屋裡走來走去。這徘徊動作中,有一種思致的韻味,這正是晏殊的特色。我體悟了宇宙的永恆無盡的循環,我知道在無常之中也有循環,有「無可奈何花落去」,也有「似曾相識燕歸來」,沒有用哲學的思想說出來,「小園香徑獨徘徊」。這裡邊有感傷,也有思索;有哀悼,也有覺醒。所以我剛才說晏殊詞的特色是有一種圓融的觀照。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閑離別易消魂。酒筵歌席莫辭頻。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一晌」有久、暫二義。「一晌憑欄人不見,鮫絹掩淚思量遍」。他是憑欄很久,早晨看到「梅落繁枝千萬片」,昨天晚上笙歌散,今天早展醒來就看到滿地的落花,一直到「過盡征鴻,暮景煙深淺」。這是一晌的長久的意思。李後主「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就是昨天短暫的夢中,我回到了故國,有那麼短的一段夢中的歡樂。「一晌貪歡」,短暫的意思。晏殊用的一晌也是短的,「一向年光」,年光者,是一年的韶光,是一年美好的春光。春光是短暫的。  杜甫詩說:「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曲江二首》)他要傳語風光你就為我多留片刻的時間,讓我能有暫時的相賞,你不要背離我。離開我。春光是短暫的,所以是一晌年光。春光是短暫的,人生也是短暫的,是「一向年光有限身」。這是非常悲哀的無常感慨。人生雖然短暫,你數十年的光陰都能夠跟你相愛的人永遠歡聚在一起,那也不錯了。可是人生不但短暫,人生還有苦難。「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還有「朝來寒雨晚來風」。晏殊說「等閑離別易銷魂」。就在這短暫的人生之中,你經歷了多少生離死別!等閑,就是那麼隨便來到了,那麼輕易,在你不知不覺之間,就來到你眼前。,真是使我們惆悵,哀傷,銷魂。他不是一往不返地沉溺在悲哀之中,馬上回來了,要找到一個安慰、排解的辦法。這是小詞從南唐到五代一個最特殊的成就,就是表現了作者的某一份修養,某一份對人生的態度「酒筵歌席莫辭頻」。在悲哀的人生之中,有一個排遣和慰藉的辦法,有酒時,能夠聽歌時,你也不要推辭。人生短暫,充滿了離別的哀傷。能夠歡聚,你珍重眼前的歡聚。離別後何嘗不憑藉著酒筵歌席為排解呢?晏殊是隱然有一種掌握自己和尋求安慰排解的辦法的。

「滿目山河空念遠」。我們登高臨遠,懷念遠方的人了,是「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是望那個行人。「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滿目山河都是引起你懷遠的,可你懷念遠人,遠人就來到你面前了嗎?你飛到遠人身邊去了嗎?人類有很多現實的限制,使你不能與遠人相見。「空念遠」。「空念遠」者,是白白的念遠。你要知道滿目山河念遠是感情,「空念遠」。念遠是直接的感情.告訴你「空」,念遠是沒有用處的,這是反省。  「落花風雨更傷春」。南唐詞人傷春悲秋,哀悼落花,詠嘆春光短暫,人世無常。是「朝來寒雨晚來風」,「林花謝了」,落花風雨,你豈不是更傷春?本來人生離別,人世悲哀,已經夠你負擔了,何況大自然的這種落花風雨的傷春呢?!  我們講過西方的語言學家、符號學家,語言的結構.語序軸,聯想軸,講種種句法的結構。講馮詞時講過,說「波搖梅蕊當心白」,本句里指的是水波的中心。可是,跟下一句「風入羅衣貼體寒」一結合,這「心」就變成了人的心了。這裡的對句也是如此。「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是把念遠的悲哀跟傷春的悲哀結合起來了,有念遠的悲哀,更有傷春的悲哀。「更」字使得「傷春」與上一句的「念遠」結合。上句的「空」字,不但是對於念遠的反省,也是對於傷春的反省。念遠是空念遠,傷春也是空傷春。你傷春,花就為你而不落了嗎?這兩句寫的是兩重的悲哀,兩重的反省,這是晏殊的特色。 

人總是懷念過去,「落花風雨更傷春」,總是夢想將來,說「滿目山河空念遠」。那都是空的。白白地哀悼過去,夢想將來,沒有用處。 晏殊在悲苦中總隱然有一個解決的辦法.但你所能掌握的,你真正要做的,實在是你眼前所能夠努力的事情。,「不如憐取眼前人」。珍重現在,就是你現在的這一點努力。晏殊詞,有一種理性的圓融的觀照。與李後主的那種耽溺、沉陷是不相同的。  我不能對不起陶淵明、杜工部、李太白。他們有這麼好的東西,我一定要把他們好的東西講出來。一個人不要夢想,空想,不要空空的懷念過去,白白的夢想將來。我在國外用英文教書,這都是很多種艱難困苦的因素造成的。當困難來的時候,我一定要盡我的力量去做,去承受,去負擔,去努力。只是這樣做就是了。  也不是說晏殊的詞就都絕對沒有哀傷感慨的詞,我只說像他這樣帶有圓融觀照的詞,在詞里是不常見的,是不常出現的,這是他的特色。《山亭柳》贈歌者

  家住西秦,賭博藝隨身。花柳上,斗尖新。偶學念奴聲調,有時高遏行雲。蜀錦纏頭無數,不負辛勤。  數年來往咸京道,殘杯冷炙謾消魂。衷腸事,托何人?若有知音見采,不辭遍唱《陽春》。一曲當筵落淚,重掩羅巾。-

一般說晏殊詞的風格是不大有這種激言烈響,不大用激動的言詞,這首詞寫得比較激動。在他的小詞之中是例外。人常常會有例外的作品。偶然間因為某些外界的因素,就造成了例外的風格。這是一首例外的訶,它的風格跟他別的詞不大一祥。

我們從溫庭筠的詞講到現在,不管是《菩薩蠻》,《浣溪沙好,那都只是一個歌曲的牌調,沒有題目。這首詞有題目-贈歌者。是送給一個唱歌女子的。,詞就是歌筵酒席的歌詞,所有的詞,都是寫給歌女去唱的。這首詞他卻特別說是贈歌者。這詞裡邊出現了這麼一個題目,在詞里是值得注意的。這裡邊有一種很微妙的因素,我以為因為晏殊用這首小詞,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就是他假借別人的情事,其實寫的是自己內心的悲哀和感慨。  晏殊的詞一向圓融平靜,一則是由於他的性格、修養,有圓融的觀照。另一個原因,與他的生平也有密切的關係。人,形成你自己,總是有你自己本來的質素,也有外來的影響。晏殊的一生、十四歲就以神童應試,賜他同進士出身。官做到宰相,平生是富貴顯達的,順利的。以一個詩人來說,有敏銳的詩人的感覺,也寫了很多美好的小詞。但畢竟在真正的生活經歷上,沒有那種強大的憂患的刺激。這是外在的因素。當他晚年反而遭遇到政治上的挫折,免除宰相職務。據《宋史·晏殊傳》記載,說當時孫甫,蔡襄攻擊他,,說他犯了兩個大錯誤。宋朝相傳的《狸貓換太子》。仁宗本來是李妃生的,可是劉後把李妃陷害了,說她生了怪胎,把這兒子據為己有了,這就是後來的仁宗。他是李妃的兒子。當李妃死後,晏殊給李妃寫墓志銘。那時劉後還專政,他不敢說。後來劉後死了,說晏殊對陛下不忠誠,他給李妃作墓誌「沒而不言」,居然不提。這是一個。還有說,晏殊用一些公家的勞役修治了官舍,這是不應該的。在北宋時,做官的也常常這樣做,人們以為「非其罪」。但是他受到了這樣的攻擊,免除宰相職務,他派到外邊州郡去作地方官吏。曾經到過永興軍。宋朝的軍,不一定說是軍隊的意思,是一個地方行政上的一個區劃。他到永興軍,就是現在陝西咸陽附近這一帶的地方。有人推測這首詞說「家住西秦」,「數年來往咸京道」,很可能是知永興軍時所作的,那正是他衰老後,在政治上失意時候的作品。他不免有胸中的塊壘,有一種感慨,借他人的酒杯,假借一個歌女,來發泄了自己政治上失意的感慨。  他說「家住西秦,賭博藝隨身」,西秦,指原來秦國所在的,陝西咸陽一帶。賭-博藝隨身。不是賭博,是跟人家競賽。歌女有美好過人的才能,可以跟那些有很好才能的歌妓酒女來競賽,她有博藝隨身。有這麼多的才藝,能吹,能唱,能跳。隨身,這是她本身的才藝,不是外界的力量。「隨身」者,不是身外法寶,是你真正的能力,不是假借外在的力量,是你自己的才能。博藝隨身,說的非常好。  「花柳上,斗尖新。」花柳代表歡聲歌度之間一切風流浪漫的事情。他說在歌筵酒度風流浪漫的場合,是「斗尖新」。「尖」,是出類拔萃,「新」,是說她的歌喉舞藝都是當時最新穎的。  「偶學念奴聲調,有時高遏行雲。」是極言其歌唱之好。說她如果偶然模仿念奴唱歌的聲調(念奴是唐朝天寶時有名的唱歌女子),高遏行雲。這是《列子》上的典故,說有一個名叫秦青的人,唱歌的時候,「響遏行雲,聲振林木。」  「蜀錦纏頭無數,不負辛勤。」唱這麼好,聽眾酬答她就贈她錦緞。古代歌舞的女子是用五彩的絲織的錦緞纏在頭上。白居易:「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琵琶行》)她每唱一首歌,得到這麼多人的稱頌讚美,送給她最好的無數的蜀地錦緞的纏頭,真是「不負辛勤」。古詩說:「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古詩十九首》)歌者雖苦但有這麼多的知音,所以,不辜負她這麼一份辛勤。  上半首寫從前,下半首是寫現在。「數年來往咸京道,殘杯冷炙謾消魂」。這些年女子衰老了,被冷落了,就來往在咸京道上。原來她家住西秦,眾人都到她這裡來。現在沒有人來聽她了,她要到各處去,而她所得的是人家在酒筵席上喝剩下的酒底的殘杯,吃剩下的半塊冷肉。為此而悲哀、而消魂。謾者,徒然的消魂。殘杯冷炙有一個語碼的作用。是出於杜甫的詩:「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韋左丞就是韋濟,他很欣賞杜甫。這首詩里杜甫曾說到他的才學,他政治上的理想抱負得不到人的欣賞。他說:「紈絝不俄死,儒冠多誤身。丈人試靜聽,賤子請具陳。」那些個膏粱紈絝子弟,一生一世享受不盡。而我們追求理想的儒家子弟反而「多誤身」。儒冠,帶上一頂讀書人的帽子,就把我平生都耽誤了。他說老先生(韋濟比他年長),你試靜聽、「賤子請具陳」,我的理想是「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使我們國家有這樣太平安樂的社會和生活。可我「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我抱著這樣的理想,來到長安,十三年過去了,「朝叩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我早上敲富貴人家的門,晚上追隨富貴人家的車馬,要使我的政治理想被你們認識,得到一次被任命的機會,可是一個機會也沒有!我得到的是「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晏殊用的就是杜甫的句子。這句詞有個語碼的作用在裡邊,。他說「數年來往咸京道,殘杯冷炙謾消魂」。現在被趕出首都,被人冷落了。  「衷腸事,托何人?」我內心有這麼多理想,就女子而言,內心有這麼多感情,託付給什麼人呢?中國傳統,一些讀書的才志之士喜歡用美人來自比。就因為在中國封建社會的政治制度之中,男子要想得到別人的知賞任用,正如同女子要依靠一個人等著別人的賞愛一樣。那時讀書人的唯一道路,就是科舉,出仕,就是做官。所以他要找到欣賞他的人,要得到君主的任用。他說我的衷腸事,託付給什麼人呢?  「若有知音見采」,假如有一個真正懂得我歌聲的意義和價值的人,我要是被他所采。采者,是採擇,選拔,任用。我就「不辭遍唱《陽春》」,「不辭歌者苦」。《陽春》是最好的曲子,如果有人真的懂得我唱歌的意義和價值,我要把最好的歌曲唱遍,都唱給他聽,絕不辭辛勞。  「一曲當筵落淚」,當我辛勤唱時,聽者的反映如此地冷落,當年的那些蜀錦纏頭無數的酬賞,再也沒有了。白居易《琵琶行》「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暮去朝來顏色故」,「門前冷落車馬稀」了。世上有一些人對於女性藝人,他們欣賞的常是她的容貌,而不是她表演的真正的才藝。「一曲當筵落淚,重掩羅巾」,寫的是這樣的含蓄蘊藉。人家聽歌是來買笑的,誰要看你流淚呢?,當我一曲當筵不知不覺流下淚來的時候,只好「重掩羅巾」,用羅巾遮掩,擦掉我的淚痕。 西方的現象學的學者Hills Miller曾經說過,在研究一個作者的時候,要看他全部的作品,他全部作品儘管內容、風格不同,但是作為一個作者,他的心靈思想感情的本質,是如同從一個心靈放射出來的千條道路,它們的本源是一個。李後主晚期詞的那種衷感,跟他早期詞的享樂,內容風格不同,但是出自於同一個心靈。晏殊的圓融觀照的詞,跟他這個感慨激動的詞,也是同出於一個心靈。他並不因為寫了這樣的詞就失去了他是一個理性詩人的這種特色。在這首詞裡邊,除了表現了激動之情是例外,「贈歌者」的題目也是例外。他是用《贈歌者》的題目做掩飾,把歌者推到前邊去了,他藏在後面,這正是理性詩人的表現。他不願像李後主那樣把自己鮮血淋漓的傷口都展示給人來觀看,他是退後一步,才把自己的悲慨發泄出來的。所以,風格雖然不同,但是不害於他是一個理性的詩人。  馮延巳是執著的熱情,晏殊是圓融的觀照,歐陽修表現的特質是一份遣玩的意興。 最能夠見到一個人的特質,是當有一個大考驗,大苦難來到的時候你怎麼樣反應,那時才看到你真正的本質是什麼,。我以為命運、機遇,這不是我們所能掌握的,不是我們所能夠預測的。有時,很多不幸,苦難,忽然有一天就來到你頭上了。我曾經遇到過這樣的無數的苦難。忽然間有一天,把你的丈夫抓走了,把你也抓走了;忽然間有一天,你最親近的人突然地死去了。你料想得到嗎?很多苦難會忽然間加在你的身上。不幸,苦難,每個人都會遇到。這不是我們所能掌握的。你所能掌握的是什麼?是你對於苦難的反應,這是我們自己一方面所能掌握的。  一個人真正的修養,你的品格、感情、操守,是要在苦難之中才能夠表現出來的。歐陽修的遣玩的意興,是在他的苦難之中表現和完成的。中國古人都把做官看得很重要,歐陽修在做官的路途上,遭遇到很多次的不幸的貶謫。一次是被貶到夷陵,那是因為當時的范仲淹,就是「小范老子胸中有十萬甲兵」帶兵與西夏作戰的范仲淹被貶逐的時候,他替范仲淹講了話。他說當時那個做諫官的人不負責任,不替范仲淹講話,因此得罪了當權者而被貶到夷陵。第二次被貶官,是因為慶曆年間變法的政治鬥爭,他被貶到了滁州。中國有一個很不好的習慣,就是用私人的生活來誣衊人。後來,因為濮議的爭執,又被貶官。他遭遇了很多次貶官,而且每一次貶官,都曾經被人用最不堪的、最污穢的私人的生活來誣衊他。當歐陽修遭遇到這樣不幸的時候,當他被貶到滁州的時候,大家都看到他寫了《醉翁亭記》。他說:

  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朝而往,暮而歸。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傴僂提攜,往來而不絕者,滁人游也。

我雖然在很多挫傷屈辱的不幸之中,但大自然有大自然的美麗,你用欣賞而富於同情的愛心眼光來看,人世間也有這麼多可愛的人事啊!歐陽修不但是在文章上這樣表現,在生活上也能夠帶著一種遣玩的意興。他在貶官到滁州的時候,寫過《豐樂亭游春》三首小詩:

  綠樹交加山鳥啼,晴風蕩漾落花飛。鳥歌花舞太守醉,明月酒醉春已歸。

  春雲淡淡日輝輝,草惹行襟絮拂衣。行到亭西逢太守,籃輿酩酊插花歸。

  紅樹青山日未斜,長郊草色綠無涯。遊人不管春將老,來往亭前踏落花。

他說天上的浮雲,地上的青草這麼美麗。你如果到豐樂亭這裡來游春賞花,走到豐樂亭的旁邊,碰到當地的太守,太守是誰?廬陵歐陽修也。

太守「籃輿酩酊插花歸」,坐著一個小竹轎子,喝得微醺半醉的,插著滿頭的鮮花。你看這位老先生,這種遣玩的意興!他懂得在苦難之中,他能夠用對美好事物的欣賞,用種種美好的事物來自我遣玩,來排遣他的哀傷,憂愁,有一種遣玩的意興。  第七講 歐陽修(下)晏幾道柳永(上)

詞這種韻文的體式,從晚唐五代發展到北宋初期,它是從歌筵酒席之間,從本來不具有個性的歌詞,發展成為能夠流露出作者的修養、品格、感情、學識、懷抱的這樣一種文學體式。這種發展的過程,應該說是詞的詩化。因為詩才是言志抒情的,才是以作者的志意為主的。詞,溫庭筠只是寫美女跟愛倩,作者不一定表達自己的志意。詞自從被那些個詩人文士創作後,就不知不覺地把他們的文化教育修養的背景,無意之中流露出來了。溫庭筠所使用的一些辭彙,產生了一種語碼的性質;而韋莊用這些小詞來抒寫個人情意;馮正中在小詞裡邊表達了他那種幽微隱約的內心的一種煩亂和優傷;到李後主就把他破國亡家的悲哀都寫到小詞裡邊去了。這本來是詞的詩化。  詞的詩化,到了蘇東坡達到了一個高峰。歐陽修和晏殊同是屬於馮這個系統、這一種風格之內的。小詞表面上看起來也是傷春悲秋相思離別,但是隱約之間都透露出來作者的修養和襟抱了。馮有執著的熱情;晏殊有圓融的觀照歐陽修有遣玩的意興.

歐陽修雖然在政治上失意挫傷,可是他被貶在滁州以後,所寫的《醉翁亭記》,《豐樂亭記》,豐樂亭的游春詩,他是能夠對於大自然美好、人世之間的美好的一面,仍然保有一種欣賞的感情的。這是非常可貴的一點。

選了十首《採桑子),歐陽修寫詞時,不寫則已,一寫都是十幾首二十幾首的用同一個牌調。《玉樓春)就有二十幾首。他還曾經用《漁家傲)從正月到十二月寫每個月的美好風光、美好的節物,連續地一套一套來寫。這種形式,就是同一個牌調,連續不斷地填寫若干首歌詞,這在曲詞裡邊叫作「定格連章」。定格,就是有一定的音樂的格式,是接連不斷的很多章、很多首詞成為一組詞。定格連章,是民間樂曲的一個形式,有些民間歌曲,「正月里,正月正;二月里,龍抬頭」之類?從他這樣的寫作形式,可證明,那時,詩人在創作歌詞時,仍然是把詞當作歌唱來寫的,與桌案案頭的文字寫作的詩歌性質還不是完全相同的,有定格連章的性質。這是我所以要選這十首詞的第一個原因。另外 ,我覺得這徉可以看到歐陽修的意興。他那種感情,他那種興緻的飛揚,他那種欣賞的感受,往往一發而不可遏止,那麼意興飛揚。有人才氣感情較少較薄。勉強湊出一首來已經是很難得了。可是,這些才情豐富的作者,他一口氣可以接連寫十幾章二十幾章的歌詞。

所以,從這十首詞可看到歐陽修的詞有民歌的遣玩的性質,定格連章。可看到他意興的飛揚。這十首《採桑子》也是一組「定格連章」的歌詞,前邊本來有一段短短的話,叫做念語,好像一段致詞,就是在表演之前的一段開場白。這一段話歐陽修是用駢體文寫的。  他說這十首詞,是讚美西湖美好的。西湖是當時穎州的西湖,在安徽阜陽西北。歐陽修在四五十歲時,曾經一度出官到穎州。他喜歡穎州這裡風景的美好,將來告官終老時,願意定居在穎州。當他六十多歲,歷盡了政海的波瀾翻覆,經過了那麼多敵對的不同的政黨攻擊和誣衊,辭官歸隱的時候,他果然回到了西湖。這十首歌詞,就是當他晚年定居在潁州西湖以後所寫的歌詞。「念語」:  昔者王子猷之愛竹,造門不問於主人;陶淵明之卧輿,遇酒便留於道上。況西湖之勝概,擅樂潁之佳名。雖美景良辰,固多於高會;而清風明月,幸屬於閑人。並游或結於良朋,乘興有時而獨往。鳴蛙暫聽,安問屬官而屬私:曲水臨流,自可一觴而一詠。至歡然而會意,亦傍若於無人。乃知偶來常勝於特來,前言可信;所有雖非於已有,其得已多。因翻舊闋之辭,寫以新聲之調。敢陳薄技,聊佐清歡。

他說西湖有這麼美好的景色。擅,享有。它享有潁州之東部名勝的名稱,到這跟朋友一同來聚會,是美好的。一個人偶然來遊玩,也是美好的。偶然來和特意來各有情趣。潁州西湖,沒有一個時間不是好的。在座的各有才能,如果是歌舞的場合,有人會唱歌,有人會跳舞。我歐陽修一個醉翁,六一老人,沒有什麼可以貢獻出來。我就大膽表現我這一點微薄的技能,希望我所寫的歌詞,能夠增加賓客的歡樂。「敢陳薄技,聊佐清歡」。,你可以看到歐陽修的這一種意興。他能夠使生活有一種情趣。他為什麼自號「六一」?他說我是有琴一張,有棋一局,有酒一壺,有書一萬卷,有金石逸文一千卷,老子此五物之間,故自號為「六一」也。這也可見到他遣玩的意興。  人生「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蘇軾《前赤壁賦》)。天下自其可賞愛者而觀之,天下也有很多可賞愛的事物;天下自其可悲慨者而觀之,天下也有很多可悲慨的事物。而歐陽修的修養正是透過了悲慨(不是說沒有悲慨)看到它可賞愛的一面。這是歐陽修的修養,是他一種品格,一種情操,是他平生所有的經歷的一種結合。  陶淵明曾寫過一首《時運》詩,前面序文說:「時運,游暮春也。春服既成,景物斯和,偶影獨游,欣慨交心。」這麼美好的春天的景物,可惜我並沒有找到一個知己同游。陪伴的是我的影子,大自然景物也有它的美好,可欣喜賞愛的一面,那是「欣慨交心」。在另一篇文章中說:「但恨憐靡二仲,室無萊婦,抱此苦心,良獨惘惘。」辭官不幹,自己親自種田,每天「晨光理荒穢,帶月荷鋤歸」(《歸園田居五首》),朋友不了解我,連我的妻子兒女都不諒解我,我為什麼要使他們過這樣貧寒勞苦的生活?  顧隨先生說:「我們要以無生的徹悟,來做有生的事業。你才不被這些利害物質的慾望所迷亂。要以悲觀的徹悟,樂觀地去工作去生活。」有人悲哀,就對於世界都痛恨了,都抱悲觀了,也有人盲目地享樂了。有一些有修養的人,有情操的人,他們雖然認識了人生的可悲慨的一面。他們仍然能夠看到人世之間的可歡喜可賞愛的一面,自其美好者而觀之,天地之間有不少美好的事物。而歐陽修寫這十首《採桑子》[1]詞,就是抱著這種欣慨之心的感情來寫的。而他這種遣玩的意興,是要使你的悲哀、痛苦,把它遣走了,排去了。玩,你能夠取一種欣賞的,賞愛的心情來觀賞。  這十首詞,只要簡單地讀一遍你就可以發現,每首詞的第一句的結尾都是「西湖好」,而所描寫的西湖的景物,無論是任何的季節,任何的天氣,沒有一時一處不美好的。我們只要念一遍,就可以體會到他的遣玩的意興了。第一首:

  輕舟短棹西湖好。綠水逶迤,芳草長堤,隱隱笙歌處處隨 。無風水面琉璃滑,不覺船移,微動漣漪、驚起沙禽掠岸飛。

「輕舟短棹」是寫他自己游湖的輕鬆愉快。「綠水逶迤」是寫湖水的美,「芳草長堤」是寫湖岸的美。「無風水面琉璃滑」以下幾句,是寫湖上行舟的情趣,充滿了賞玩的意興。第二首:

  春深雨過西湖好,百卉爭妍,蝶亂蜂喧,晴日催花暖欲然。  蘭橈畫舸悠悠去,疑是神仙,返照波間,水闊風高颺管弦。

他筆力之飽滿!溫庭筠的《菩薩蠻》「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杜甫「種竹交加翠,栽桃爛漫紅」。百卉爭妍,蝶亂蜂喧,晴日催花暖欲然」,也是筆力飽滿。你看詩人的這種賞愛的情趣,前半首這樣的濃烈,後半首這樣的悠揚。這是歐陽修的另外一個好處。  歐陽修有一個特色,作品都有一種姿態的美。蘇詢(蘇老泉),有一篇《上歐陽內翰書》,寫給歐陽修的一封信。蘇東坡(蘇軾)和弟弟蘇轍,曾鞏,都是歐陽修當主考官的時候考上來的。北宋這些個有學識有修養的人,他們善於選拔人才。歐陽修是晏殊所選拔的。蘇詢讚美歐陽修,說他的文章是「揖讓進退」,最有姿態。唐宋八家文,風格各不同,而最有揖讓進退、俯仰抑揚態度的是歐陽修。不但文章如此,小詞也如此。他先寫了「百卉爭妍,蝶亂蜂喧,晴日催花暖欲然」。一轉,又寫了「蘭橈畫舸悠悠去」,-一下緊張,一下又放鬆了。俯仰揖讓,有這種姿態。第三首:

  畫船載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玉盞催傳,穩泛平波任醉眠。  行雲卻在行舟下,空水澄鮮,俯仰留連,疑是湖中別有天。

船行水面,有天上雲彩的倒影,「行雲卻在行舟下」,這景象多麼鮮明,那麼新鮮,多麼富有情趣,多麼富有想像能力的描寫。第四首,

  群芳過後西湖好,狼籍殘紅,飛絮濛濛,垂柳闌干盡日風。  笙歌散後遊人去,始覺春空,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雨中。

真是寫得好! 花開時美。「群芳過後西湖好」,是經歷了人生苦難,有了這樣體驗的人寫出來的。花是落了,柳絮在飄飛,欄杆外面一棵茂密的垂楊柳,在春風之中,盡日地搖擺。那姿態的裊娜悠揚,那種經歷過繁華以後,到萬紫千紅總是空的意境,那種余情裊裊的,帶著覺悟的、帶著哲理的那種蕩漾。在這樣的小詞裡邊有一種哲理的意味,有歷遍人生的一種體會。但這正是北宋初年晏殊和歐陽修詞的特色,也是從馮正中發展下來的在這一個階段的小詞裡邊最高的境界。這也就是為什麼王國維說,詞以境界為最上的緣故。  你不能說,那種「致君堯舜上」的志意他都沒有了,只寫落花、垂柳了,你不能夠在小詞裡邊尋找那些顯意識中的那些志意。但他自然有一種人生的情操、境界在其中。如果寫小詞不能夠寫出這樣深遠悠長含蓄的意味,只寫脂粉紅顏膚淺美麗女子的愛情和生活,那小詞的內容就是空泛淫靡的。同樣是小詞,同樣寫美女,同樣寫愛情,層次等級不同。第五首:

  何人解賞西胡好,佳景無時,飛蓋相追,貪向花問醉玉厄。  誰知閑憑闌干處,芳草斜暉,水遠煙微,一點滄洲白鷺飛。

「憑」字有平仄兩個讀音,。另外一個「憑」字,聲音,意思相似,也可以是憑靠的意思。但是一定要寫「憑」,為什麼?因為「憑」字,只有平聲一個讀音,而「憑」字有平仄兩個讀音。這裡歐用的是仄聲音。「誰知閑憑(pìng)闌干處,芳草斜暉,水遠煙微,一點滄洲白鷺飛。」他寫到那種濃烈的時候,何等的濃烈;寫到悠遠的時候,何等的悠遠。佳景無時,飛蓋相追,貪向花間醉玉厄」,是繁華的生活。我對於繁華的生活,也曾經有盡情的享樂。當繁華過去了,當我一個人獨處的時候,「誰知閑憑闌干處,芳草斜暉。水遠煙微,一點滄州白鷺飛。」更表現了一種悠遠超脫的意境。他從小詞中傳達出來一種人生的體驗和覺悟,

這十首小詞是他經歷了政海波瀾、人生憂患以後,晚年回到潁州所寫的,是帶著欣慨交加的情意而寫的。最後一首是十首的整個的背景,像圖畫的整個襯底的顏色,歐陽修正是帶著這樣的心情欣賞西湖的美好。第十首:

  平生為愛西湖好,來擁朱輪,富貴浮雲,俯仰流年二十春。  歸來恰似遼東鶴,城郭人民,觸目皆新,誰識當年舊主人?

他四十幾歲曾經知穎州,喜歡這裡風景的美好,六十多歲退休以後,果然來到喜愛的西湖。後邊是二十年的經歷,「來擁朱輪」,是寫二十年前我來到這裡做地方官,有我自己的朱輪車馬。「富貴浮雲」四個字,把「來擁朱輪」一筆抹殺了。當年「來擁朱輪」做一個地方的官長,那時我的那種地位、富貴,都過去了,「俯仰流年二十春」。我今天回首往日,就好像俯仰之間都過去了。   「歸來恰似遼東鶴」。遼東鶴是一個神話,一人叫丁令威,他曾經辭家去學道,後來得道。得道後,有一次變成了仙鶴回到故鄉,立在華表之上,這鶴鳥吟了一首詩:「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家壘壘。」(《搜神後記》何不學仙家壘壘」,是說勸人去學道。歐陽修用這個典故,人換了一批,年輕人都長大了,是新人了,城市也有新建築了。二十年前,曾經知潁州,做過這裡的地方官長,是個主人,曾經關心愛護這裡的人民,付上了他的勞力心血,。而今天再回到這裡來,誰認識我歐陽修是當年在這裡曾經為它獻上了勞力和心血的人呢?  王安石晚年罷相以後,也曾經寫過這樣兩句詩說: 今日桐鄉誰愛我,當年我自愛桐鄉。-《舒國公三首)之二。當年我是確實曾經愛過這個地方。今天縱然沒有一個人認識我,愛我,我仍然是愛這個地方的。所以歐陽修十首《採桑子》,每首開端都是「西湖好」。這一組詞表現了他的欣慨交加,這是他的特色。  他帶有遣玩的意興,不是對膚淺的歡樂的追逐,他是透過悲慨來寫歡樂。這裡有一個遣字,是透過對於悲慨、對於憂傷的一種排遣,而轉為欣賞的。  雪雲乍變春雲簇,漸覺年華堪送目。北枝梅蕊犯寒開,南浦波紋如酒綠。  芳菲次第還相續,不奈情多無處足。尊前百計得春歸,莫為傷春歌黛蹙。-《玉樓春》

歐陽修是對於大自然、對於人生美好的東西非常懂得賞玩。他不但寫了那麼多西湖好,你看他寫春天的到來,「雪雲乍變春雲簇」。你不覺得下雪時候的陰雲,跟夏天下雨時候的陰雲是不一樣的么?下雪的陰天陰得那麼均勻,像鉛一樣的凝成一片的,灰沉沉的。夏天的雨雲是「夏雲多奇峰」,忽然間就湧上來一大片雲,帶來一場暴雨。而春天的雲彩,那種舒捲自如,那種悠颺變化。秋天的雲,那種高遠,那種淡薄,秋雲薄似羅。四季的景色不同,連天上的雲彩,四季都是不同的。凡是一個銳感的詩人,都有這樣的感受。  徐志摩,寫《康橋),曾說:「伺候著河上的風光,這春來一天有一天的消息。」又曾說,「關心石上的苔痕,……關心水草的滋長。」(《我所知道的康橋》)他說那康橋的景色,那石上的苔痕,當春天來的時候,每一天都變換了不同的顏色。所以,歐陽修說「雪雲乍變春雲簇」。地面上的冰化開了,天上的像鉛塊一樣的下雪時的那種凝聚的灰沉沉的雲也散開了,變成一朵一朵柔軟的白雲,那是春天的雲了。寫的真美,是你要有這祥詩人的感受,更有詩人的愛賞的心情。儘管在人生的苦難之中,仍然能保持這種賞玩的意興。他說「春雲簇」",一團一團的像棉絮一樣的春雲簇聚著。  「漸覺年華堪送目」,我們逐漸覺得那一年的芳華美好的日子,值得你放眼去看了。堪,是值得。「風物長宜放眼量」,看一看,什麼都是美的,從天上的雲到地上的草,到水裡的魚,到樹枝上的鳥,什麼都是美的。  「北枝梅蕊犯寒開,南浦波紋如酒綠」。花是向太陽的先開。宋之問有詩句:「魂隨南翥鳥,淚盡北枝花。」(《度大庾嶺》)南枝的花先開,北枝的花後開。現在,連北枝上的梅花都冒著寒風開始綻放了。「北枝梅蕊犯寒開」,。歐陽修在他那飛揚之中,有一種努力。北枝梅蕊是冒著寒風開放的,有一種力量在裡邊。  「南浦波紋如酒綠」,這本於江淹(別賦》:「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春草的碧色,春水的綠波,南浦的春水有這樣美麗的波紋。「這是古人所常用的語彙。你有很好的感情,用什麼樣的語言表達你的感情?要有足夠的豐富的語彙,那格律也是束縛不住你的,你一定可以找到合乎格律的美好的字句,一定可以找到。溫庭筠的語彙,有很多結合著中國古老文化的傳統,什麼蛾眉、畫眉之類的,那是一種語碼,是可以呼喚起來整個文化背景的。但有時,你不用呼喚起來這麼多文化背景,與文化不必然有關係,南浦的波紋,你不用地理上考證在哪一省哪一縣,你只要聯想。欣賞古典詩歌,我常常引的古人的句子,古人寫詩的時候,腦子裡有這樣的聯想。江淹說「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你一用南浦兩個字,就把江淹的「春水綠波」四個字想起來了。這是欣賞中國古典詩的一個微妙的反應。春水綠波,南浦的波紋怎麼「如酒綠」呢?李白詩句:「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遙看漢水鴨頭綠,恰似葡萄初醱醅。此江若變作春酒,壘麹便築糟丘台。」(《炭襄陽歌》)假如把這一江春水變成春酒,那李太白最高興了。「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此江若變作春酒,那南浦的波紋,春水的綠,就跟春酒的綠一祥的美。這樣就不止寫了水的顏色是像酒的顏色一樣的綠,你幾乎感覺到,詩人對於這個水有對酒一樣的感情,使人沉醉了。這都是歐陽修的好處,但是一定要傳達出這樣的感受來,詩裡邊發的力量。,他說北枝的梅蕊就犯寒開,南浦的波紋就如酒綠。  「芳菲次第還相續」,二十四番花信,從迎春花開起,一直開到茶靡花事了。有各種花,銀須皓首的水仙,然後梅花、桃花、杏花、牡丹花,各種花,一種花接著一種花接連不斷地開。不奈情多無處足」。歐陽修真是帶著這麼豐富的這麼濃烈的對於自然這種欣賞愛好的感情的。他能夠寫出十二個月風光景物的美好,能用十首小詞寫出西湖的不同景色的美好,寫春天的到來,我永遠愛這些美麗的大自然的景物,我永遠也不會滿足,永遠欣賞它們,李後主說「林花謝了春紅」,但歐態度與李後主不同。從這些詩人的作品之中,不管他寫的是什麼花開花落,每個人各有不同的風格,正因為每個人有不同的性格。他們用情的態度是不同的,歐陽修說「樽前百計得春歸」。當你在酒樽之前,有酒就該賞花。「花間一壺酒」。杜甫《九日》:「竹葉與人既無分,菊花從此不須開。」竹葉酒既然與我無分,買不到竹葉酒,沒有酒喝,那麼菊花也不要開了。。我怎能面對著花而沒有酒呢?陶淵明碰到菊花開沒有酒喝,覺得這是很遺憾的,有人送酒來,他就很高興。有花要有酒,有酒要有花,總想樽前有花,那該多麼美好呢!「樽前百計得春歸」,我用了各種方法,千思萬想地盼望著春天的到來,盼望著春天的花開。春天果然來了,你「莫為傷春歌黛蹙」。你就好好地珍惜享受現在眼前美好的春天,春天不久長的,既然你千思萬想把它盼來了。你就好好地珍重現在的春天吧。這兩句詞表現了歐陽修的用情態度,《玉樓春》的最後四句: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這是歐陽修用情的態度。我知道人是要分離的,聚會,是總有離別的,花開,是總有零落的。可是,當今天人還在,花還開的時候,你要好好地掌握,盡情地珍重享受現在的美好。「直須看盡洛城花」,我毫無猶豫地,一定要看盡洛城花。洛陽的花是最美的,但最美的花也要落的。可是,今天花仍在開,我就要付出我最大的精神、感情和力量去欣賞,「直須看盡洛城花」,等到過幾天花零落了,「始共春風容易別」,我才與那春天,與那個花朵容易離別,因為我畢竟享受了它,畢竟沒有白白度過這一個春天的日子。人都應該珍重你眼前的光陰跟你所做的事業,你要盡你的力量去做,「直須看盡洛城花」,那個時候縱然是離開了,我也對得起這一段日子了。《聖經》上保羅的書信中曾說:「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所信的道,我已經守住了。」(《聖經·提摩太後書·第四章》)一個人要反省,該走的路,我已經走過了;該守的道,我也已經守住了,你就對得起你的一生。「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這正是南唐和北宋初年晏歐小詞的最大的好處,也是王國維所特別欣賞的小詞裡邊的一種成就,-「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不管你寫花開花落,不管你寫相思離別,有品格,有內容,有境界,這是他們的成就。  歐陽修這首詞,寫的是江南的採蓮的女子。很多詞人,都曾經寫過美麗的女子,也寫採蓮的女子。歐陽修這首詞-《蝶戀花》

  越女採蓮秋水畔。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絲爭亂。  鸂鶒灘頭風浪晚。霧重煙輕,不見來時伴。隱隱歌聲歸棹遠。離愁引著江南岸。

這小詞寫的情味悠長,是很美好了。女子的衣服是窄袖輕羅,首飾是暗露雙金釧。美麗的女子,穿著美麗的衣服,她身上配戴著金銀首飾。王國維說詞要有境界,品格才會高。詞沒境界,內容空泛,確實是淫靡的。這是《花間集》裡邊一個作者歐陽炯的詞:《南鄉子》

 二八花細,胸前如雪臉如蓮。耳墜金環穿瑟瑟,霞衣窄,笑倚江頭招遠客。-

十六歲,戴著美麗的花鈿等飾物的一個女子,胸前如雪臉如蓮。寫美麗女子,她的容貌衣飾都可以寫,但要從她的容貌衣飾裡邊寫出她的品格。胸前如雪臉如蓮的描寫,「耳墜金環穿瑟瑟」,戴著耳環,穿的是珠子之類的穿戴在耳環上邊。霞衣窄(zhè,入聲),五彩的彩霞樣的衣服,很緊身的窄小的衣服。可能是個渡船的擺渡的女子,她笑倚江頭招遠客。這首詞絲毫也沒有深義。  還有一個薛昭蘊,也寫了美麗女子的一首詞:-《浣溪沙》

  越女淘金春水上,步搖雲鬢佩鳴璫,渚風江草又清香。  不為遠山凝翠黛,只應含恨向斜陽,碧桃花謝憶劉郎。

越女淘金,在春水上頭上戴著步搖,《長恨歌》「雲鬢花顏金步搖」。隨著行步而搖動的。佩鳴璫,身上還戴著鳴聲丁當的玉佩。沙洲上的一陣風吹過,那江上岸邊傳來青草的清香。「不為遠山凝翠黛、只應含恨向斜陽」。韋詞「一雙愁黛遠山眉」。她不為遠山凝翠黛,帶著一種愁恨面對著斜陽。因為她所懷念的所愛的男子沒有來。「碧桃花謝憶劉郎」,神話傳說。相傳東漢永平年間,劉晨、阮肇同入天台山採藥遇仙女(見《太平御覽》引文),說碧桃花都謝了,可是她所愛的男子沒有來。  這首詞寫的有一點感情,是女子相思,但寫的很膚淺,沒境界。為了與歐陽修的詞做比較,來證明王國維所說的,「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  同樣寫美女,衣服,首飾,怎麼就有了境界、高格了呢? 「越女採蓮秋水畔」,跟淘金的感覺是不大一樣的,採蓮是比較優美的,高雅的。「越女採蓮秋水畔」,江南的女子是很美的。江南好「滬邊人似月」嗎?杜甫不大寫女子的都說;「越女天下白」。看越女採蓮,那是多麼美的動作。秋水的岸邊是多麼美麗的場所。  「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二八花鈿,不是也說霞衣窄嗎?霞衣窄在裡邊,只是說這個女子穿著緊身的衣服而已。在歐陽修的詞里所引起的感發作用就不同了。詩歌,語序軸聯想軸,它是幾個形象結合起來,就造成了一種效果。把「霞衣窄」三個字擺在歐陽炯的詞中,沒有聯想,沒有境界。可這裡,「窄袖輕羅」,四個字的結合,就產生了一種作用。它的好壞就是在很細微的地方分別的。-羅,是一種輕柔的絲織材料,而輕羅所裁成的衣服,是這樣的緊窄的袖子,是窄袖的輕羅。那種輕盈,那種纖巧,那種精緻,代表了一種品質。有時形象孤單的一個,它不代表一種品質,結合起來,才形成了一種品質。李太白的(玉階怨》: 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這一首樂府歌詞,比其他人所寫的閨怨都好,就因為他所寫的不只是一個女子閨中的幽怨,他寫出了一種品格和境界,是它的玉階,白露,水晶簾,玲瓏的秋月,幾個相近似的形象一結合,表現出這樣晶瑩皎潔高遠的一個境界。她相思懷念的是一個人,當她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的時候,望的是月,望的也是她所懷念的人,就把她所懷念的人跟她自己的感情和品格都抬高了。  詩詞的好壞區分是很奇妙的,「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在她的窄袖之中,你隱隱地看見。薛昭蘊所寫是「步搖雲鬢佩鳴璫」。步搖,本是首飾的名字,但是帶著一個「搖」字,它有一種炫耀搖動的感覺。佩鳴璫,鳴,是響,都是向外的,都是發射的。這個女子的品質不同。《古詩十九首》有句:「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古詩·青青河畔草》)這是一種女子,站在樓頭炫耀她自己的一種女子。《古詩十九首》還寫了另一種女子:「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古詩·西北有高樓》)這首詩中的女子,一直到結尾也沒有出來。前者炫耀,後者含蓄。薛昭蘊所寫「步搖雲鬢佩鳴璫」的是一種女子,「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的是另一種女子。  中國的詩詞,予人的聯想很豐富。歐陽修這兩句詞表現了含蓄、蘊藉的一種美,這使人想到《詩經》上所寫的讚美衛庄公夫人庄姜的詩:「碩人其頎,衣錦褧衣。」(《詩經·衛風·碩人》)寫的真好!傳統的一種含蓄的蘊藉的深厚的美。他們炫耀,誇張,矯揉造作,不懂得另一種更高層次的美。陸機曾說過:「石蘊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文賦》)有諸中然後形於外,這才是一種有深度的美。「碩人其頎,衣錦褧衣」,這是寫庄姜夫人的美麗,身材修長,穿的是錦,可是外邊罩著褧衣。《禮記·中庸》說:「詩曰:衣錦尚褧,惡其文之著也。」這是一種品質的美,貴在含蓄。歐陽修寫的是一個採蓮的女子。可是,很奇妙地她就有了境界。就是因為她結合了幾個形象,都配合了一種品質的形容詞,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雙金釧沒有炫耀出來,是窄袖的輕羅,暗露的雙金釧。「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絲爭亂」。這真是神來之筆!靈光照耀的神來之筆! 女孩子本質是很美的,當她低頭,採摘蓮花的時候,照影摘花,水中映出了她的影子,「照影摘花花似面」。她忽然間看到水中人面和花光的掩映,一片神光的閃爍,一種對於美的覺醒。天生麗質難自棄」(白居易《長恨歌》),一個人不應該驕傲,但是一個人應該珍重自已美好的品質。前面只是客觀的,外表是看見的「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但是當她一低頭,一摘花,「照影摘花花似面」,於是就引起了一種感發,「芳心只共絲爭亂」。這就是李商隱所寫的「八歲偷照鏡,長眉已能畫」,「十四藏六親,懸知猶未嫁」,十五泣春風」,「背面鞦韆下」了。當她一照影摘花花似面,想到這樣的美好,願意有一個奉獻,願意有一個交託,所以「芳心只共絲爭亂」。  雖然他只是寫一個採蓮的女子。但比較就可以看出,比歐陽炯、薛昭蘊所寫的女子,有了多麼不同的品格和深遠的意義。  「鸂鶒灘頭風浪晚。霧重煙輕,不見來時伴。」。鸂鶒(xīchì),是水鳥,比鴛鴦大,多為紫色,雙雙對對的。水邊沙灘的附近,有一雙一雙的鸂鶒鳥。溫庭筠詞:「新貼綉羅襦,雙雙金鷓鴣。」有對對雙雙的鸂鶒,就引起這女子的一種情意。當日暮黃昏,那晚風吹起了。晚風吹起,杜甫詩;「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天末懷李白》)當涼風從天末吹起的時候,你心裡邊有什麼樣的感動呢?「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歐陽修《玉樓春》)正是那些銳感的多情的詩人,就在風月之間,引起了他的感動。當鸂鶒灘頭晚風煙浪興起時,柳宗元說「蒼然暮色,自遠而至」(《始得西山宴遊記》)。那遠方的煙靄迷濛,暮色慢慢地濃重起來了,「霧重煙輕」,正如馮正中所寫的「過盡征鴻,暮景煙深淺」,是蒼茫的暮色引起了人的感動。  「不見來時伴」。歐陽修這樣的詞人,有他的學問,修養,經歷,他不知不覺就流露出來了。你說他一定像我講的這麼有意?「作者之用心未必然」。他的妙處就在於能引起我們這樣的聯想,「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我說他這句很妙,你要知道,一個人要完成自己的品格、修養、事業,要有一個孤獨寂寞的反省思索的過程。你每天沉醉在紙醉金迷歌舞宴樂之中,永遠不能完成你的事業,的人格,永遠盲從都盲從不過來的。「霧重煙輕,不見來時伴」,這真是神來之筆,寫的非常妙!剩下她自己一個人了,也許另外的採蓮女子,當她「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絲爭亂」的時候,那些個女子都不見了。她進入自己的一個境界-「隱隱歌聲歸棹遠,離愁引著江南岸」。隱隱地遠遠地聽到也許有別的採蓮女子的歌聲,這些採蓮的女子都劃回去了。而當芳心只共絲爭亂,你有這樣的興發感動的時候,這個歌聲就引起你多少的內心的感動。你不一定指出離愁說的是什麼,離愁者,就是你一種孤獨寂寞的感覺。當霧重煙輕,不見來時伴的時候,隱隱歌聲歸棹遠,這離愁就引著江南岸,從水上一直飄到岸邊了。  那種孤獨寂寞繚亂的心情,寫的不過是一個採蓮的女子,一般的選本,很少有人選這一首詞,他們以為這樣的詞,不過是寫一個採蓮的女子而已,而未曾體會到這首詞的意境的深遠。溫庭筠與韋莊的小詞,溫庭筠有一個語碼蛾眉之類的、簪花之類的,引起張惠言的屈原《離騷》的聯想。把韋莊詞結合他的身世來看,有這種忠愛的托意的聯想。歐陽修這首小詞就是寫一個採蓮的女子,沒有人重視這首詞,也不必要結合什麼忠愛屈原《離騷》的比興寄託來講。本身就是寫美女,寫一個美人孤獨寂寞的感情,而它自然產生了一種境界。這是中國小詞的發展從南唐馮正中到北宋的歐陽修所完成的最高的境界。

 晏幾道寫的小詞是很美的,「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鷓鴣天》)「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臨江仙))教材上選了他的歌詞,晏幾道的詞寫得很美。在詞的發展的歷史上,他不是一個十分重要的人物。從溫韋馮李到晏殊、歐陽修,是在意境上面逐漸加深,能夠用沒有個性的歌詞,來傳達作者的一種修養、品格和情意。這種意境的加深,是詞的詩化的一個過程。可是,晏幾道的小詞呢?: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臨江仙》

小蘋,一個歌女的名字。就詞之發展而言,晏幾道的詞,是詞的發展這條長流之中一個向迴轉的漩渦。他不是向詩歌的意境去發展,他所寫的是交給蓮、鴻、蘋、雲這些歌女去歌唱的歌詞。歌詞跟五代也有一點不同。這些歌女,是他的朋友的家伎。是場合,身份不同,他寫起來就跟《花間集》的詞有一點不一樣。他的詞在詞的發展中像是一個迴轉的漩渦,是使詞的詩化又重新回到歌詞裡邊來了,是交給家伎去唱的歌詞。他與那些個蓮、鴻、蘋、雲的感情,就比較更帶著個人的色彩了,而不是《花聞集》的沒有個性的艷詞了。這是一點不同。  晏幾道有很好的文學修養,他所寫的詞比較文稚,更富於詩意。黃山谷(黃庭堅)給晏幾道的詞寫序,說晏詞是「狎邪之大雅」。狎邪者,是指那些風流浪漫歌榭舞場的這種生活,是在狎邪的歌詞裡邊比較有詩人高雅氣質的歌詞。這是晏幾道。  非常重要的一位作者,是對於中國詞的發展產生了極為重大作用的作者-柳永。  柳永的詞,無論是在形式上,內容上,對於詞的發展,都產生了重大的影響。一般人所注意到的是形式上的影響。形式上的特色呢,是說柳永的詞裡邊有許多慢詞,它的曲調是比較長的,是慢詞長調。為什麼?有人以為慢詞長調是由柳永才創始的。其實不是,你如果看一看後來發現的敦煌的曲子之中,就有很多都是慢詞長調的曲子了。慢詞長調是在中晚唐以來就流傳在社會之間的一些俗曲,是配合當時新興音樂歌唱的里巷之間的俗曲,可見慢詞長調的歌曲早已有了。可是,《花間集》所收的是詩客曲子詞,是詩人文士插手到歌詞的寫作以後所寫的詞。而這些詩人文士所寫的詞,大半都是小令。從唐朝的劉禹錫所寫的《憶江南》:「春去也,多謝洛陽人」;白居易所寫的《憶江南》:「江南好,風景舊曾諳,……」和《長相思》的「汴水流,泗水流……」就大多是比較短小的所謂令詞。為什麼呢?一般說起來,短小令詞的形式,它的字句的句法與詩歌是比較接近的:白居易《憶江南》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風景舊曾諳」,五字一句;「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兩個七字的對句。就是說小令的格式與詩比較接近,詩人文士插手以後,習慣於寫小令。詩人文士常常覺得自己比較高稚,而慢詞長調當時是流行於市井之間的,所以,一般詩人文士,不肯寫慢詞長調。這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由於不能為。因為慢詞的填寫,是要配合音樂的曲譜,一個字一個字填寫進去。英文說填詞是fitin the words,就是說,要把一個個字填寫在音樂的曲調之中的。而慢詞的曲調,它的變化,格律,就更加嚴格,不像五七言的字句那麼簡單。他們不但是不肯為,而且也是不能為。  柳永這個作者,何以他竟大量寫了慢詞和長調呢以前寫過一篇論柳永詞的文章,發表在四川大學學報(1984年第2期)。1982年,我在南開大學講詞,曾經講過柳永,有同學曾據錄音整理《柳永及其詞》(《南開大學學報》1982年第3期),柳永性格是比較浪漫的,喜歡聽歌看舞,喜歡這種狎邪浪漫的生活。柳永曾經寫過一首詞,他說:帝里風光好,當年少日,暮宴朝歡,況有狂朋怪侶,遇當歌、對酒競流連。-《戚氏》

這是長調中的幾句。南宋孟元老寫過《東京夢華錄》,記載著東京,北宋的首都汴京,當時那些個歌舞繁華熱鬧的情景。每當華燈初上的時候,那勾欄瓦舍,在「酒樓」上:「主廊約百餘步,……向晚燈燭熒煌,上下相照,濃妝伎女數百,聚於主廊……以待酒客呼喚,望之宛若神仙。」浪漫的年輕人,來到這目迷乎五色,耳亂乎五聲的繁華的大都市之中,「從早到晚,耽溺在歌舞享樂之中,有一群跟他一樣年輕,一樣浪漫的青年朋友。「況有狂朋怪侶」,喜歡作狂怪事情的友人,「遇當歌對酒竟流連」。柳永本身就是這樣浪漫的性格。而且也特別有音樂的才能。歷載,當時演奏音樂給歌女伴奏的樂工,得到一個新鮮的美好的曲調,一定要請柳永寫歌詞。柳永就與這些個歌女樂工往來。  從晏殊到歐陽修,晏殊身居宰相,歐陽修也做過樞密副使,都是將相這樣的高位,不是也寫小詞嗎?那是當時五代以來北宋的風氣。社會上上至達官貴人,下至販夫走卒,每個人都唱都寫歌詞,。可是,專力寫歌詞的柳永,卻是平生落拓不得志的,跟溫庭筠一樣,他生活浪漫、不檢點,就被那些自命為正人君子的所謂官場的社會所擯斥了。在中國詞的發展史上,正是溫庭筠、柳永他們兩個人,不避世俗的譏誚,把他們的音樂、文學才能結合起來,投注在詞的創作上,才為我們的詞開拓出這一片新的天地。一天柳永來見晏殊,晏殊就說了,賢俊作曲子嗎?意思是說,你的品格不太好,怎麼總作那些歌曲呢?柳永不服氣說,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啊!相公就是宰相的尊稱。晏殊說某雖作曲子,不曾道「針線閑拈伴伊坐」呀。「柳永詞: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卧。暖酥消,膩雲嚲。終日厭厭倦梳裹。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  早知恁么。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定風波》

這是一般人認識的柳永的風格,雖然柳永的好處並不在這裡。溫庭筠所寫的女子,「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像一幅圖畫一樣。他把她孤立起來了,作為一個美的形象,變成了一幅藝術的圖畫,是一個藝術的形象。歐陽修寫的「越女採蓮秋水畔」的美麗女子,變成了有一種象徵的意境,這個女子可以讓我們體會到一種人的品格和修養的境界。這正是詩人文士所努力的,所欣賞的,詩人文士要抬高這個詞的地位和價值,要加深這個詞的內容和意境。現在柳永則不同了,所寫的是現實中的女子的生活。晏幾道所寫的歌女,是蓮、鴻、蘋、雲,是他朋友家裡的家伎;而柳永所寫的女子,是勾欄瓦舍之中的層次較低的歌伎酒女,這是完全不同的。柳永的詞,曾經被很多人所譏消、詆毀,說他的詞淫褻俗濫。王灼就曾批評柳永: 唯是淺近卑俗,自成一體,不知書者尤好之。予嘗以比都下富兒,雖脫村野,而聲態可僧。-王灼《碧雞漫志》

那些文人詩客不喜歡他,說是市井的人、不讀書的人才喜歡他。說他雖脫村野,而聲態可憎。這是譏諷柳永的。又如劉熙載說柳永: 然好為俳體,詞多媟黷,有不僅如提要所云以俗為病者。-《藝慨》他說柳永好為俳體,就是這種比較詼諧的、通俗的、不正經的體式。詞多媟黷,而且寫的非常淺露。《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說柳永的詞是俗,劉熙載說不只是俗,還是媟黷,就是淫褻的意思。這就是很多人都批評柳永的一個缺點,認為他寫的是俗濫的,因為他寫的是那些比較低下的歌伎酒女的生活。這是大家所共同看到的柳詞的缺點。  一般看到柳永詞的長處?柳永既寫的是慢詞長調,不能夠像南唐馮延巳、李後主是把感情凝聚在一起的。這麼密這麼濃的噴發的感發,他不能夠。既然是長,他就要鋪排,鋪展開來,要鋪陳,要敘述,不能夠只以一個重點的感發為主。大家就看到柳永在形式上的這一鋪敘的特色。長調詞的發展,那些個鋪排敘寫的手法,都是受了柳永的影響的。我們現在取一首詞例,來看一看他鋪排敘寫的手法。《夜半樂》,

這類詞不像歐陽修、李後主的詞,也不像馮延巳的詞。他們是在語言文字之外,有很高深的意境、境界,教你去聯想,去追尋。那些個小令,我們要花很多的時間,去發揮它的意蘊。可是柳永的長調呢?他都明白地說出來了。像剛才我們在《定風波》中所見到的那個女子跟她所愛的人說,我後悔當初沒把你的雕鞍鎖住,你騎著馬走了,你跟我分離了,「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雞窗,出自下面這個故事: 晉兗州刺史沛國宋處宗嘗買得一長鳴雞,愛養甚至,恆籠著窗間。雞遂作人語,與處宗談論,極有言智,終日不輟。處宗因此言巧大進。-《藝文類聚》卷九十一引《幽明錄》

這本是無稽之談,後人遂以雞窗作為書窗、書室的代稱。她說我把你留下來,把你的雕鞍鎖住,教你在書齋的窗前,只給你蠻箋紙象管筆,教你這個男子老老實實地住在這裡,每天只是念書寫作就可以了,後悔不應該教你走。把你留下,就「鎮相隨,莫拋躲」。鎮,是不變的,我就一直跟你追隨在一起,永遠不要你拋離我。那你念書寫字,我就「針線閑拈伴伊坐」,拿個針線幹活,坐在你旁邊。「和我」,你和我在一起,「免使年少光陰虛過」。這樣的詞,沒有可發揮的餘地,了無餘味。你能夠像歐陽修、像李後主、馮延巳的詞發揮嗎?不能。這也是那些文人詩客說柳永的詞淺俗啊!他寫的這麼俗,一點餘味都沒有。  關於長調的鋪敘,我們要看《夜半樂)這首詞。不需要很多的發揮,,他有可發揮的詞,放在後面再講。先看他長調的鋪陳:-《誰半樂》

 凍雲黯淡天氣,扁舟一葉,乘興離江渚。渡萬壑千岩,越溪深處。怒濤漸息,樵風乍起,更聞商旅相呼。片帆高舉。泛畫鷁、翩翩過南浦。  望中酒旆閃閃,一簇煙村,數行霜樹。殘日下,漁人鳴榔歸去。敗荷零落,衰楊掩映,岸邊兩兩三三,浣沙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語。  到此因念,繡閣輕拋,浪萍難駐。嘆後約、丁寧竟何據。慘離懷,空恨歲晚歸期阻。凝淚眼、杳杳神京路。斷鴻聲遠長天暮。

「凍雲黯淡天氣,扁舟一葉,乘興離江渚」,有時間,地點,出發了。渡萬壑干岩,……他是扁舟一葉,渡過了萬壑千岩,經過了越溪深處……聽到有商人旅客彼此在船上相呼。片帆高舉,乘著有畫的船翩翩過南浦。這是第一段。  下面第二段,「望中酒旆閃閃,……」從江水中經過,來到了一處村莊,有酒旆閃閃,一簇煙村,看見殘日下的漁人,著見岸邊烷紗的游女,換了一個境界,他的船走到了一處村莊。  後邊第三段,「到此因念……」後邊是他的感想。前邊兩段是他路途上的經過。他說到此我就懷念起我離別了的可愛的女子,是繡閣輕拋,我離開了她住的地方,像水面上的浮萍,沒有辦法留下來。我嘆息我臨行的時候有一個以後見面的約言,叮葉囑咐。可是,將來是不是真的能見面,這個見面是不是果然可以信據呢?  柳永還不只是形式上拓展了,他把歌詞所寫的男女相思離別的感情,換了一個角度,方式來寫。溫、韋、馮、李、晏、歐的相思離別的詞,常常是閨中女子的口吻,她的蹤跡見聞,是不出閨閣園亭之中的,都是閨閣園亭之中的景物,都是寫女子對子男子的懷念。而柳永的詞更加寫實,寫男女的相思懷念,他換了,是從一個客子的、男子的身份口吻來寫相思離別了。「到此因念,繡閣輕拋,浪萍准駐」,是他自己出來了,寫對於女子的懷念。不但是寫實,是真切,因為是男子的身份,不再閉鎖在閨房之中了。在柳詞中就開始出現了非常可注意的一點-就是出現了高遠的景物,而且結合了他的志意,結合了他的志意的追尋和落空。女子怨男子,總是說,你為什麼走了哪?為什麼把我拋棄了?男子說,我為什麼走?因為我男子要謀生呀!我能夠整天跟一個女子株守在家園之中嗎?我要完成我的志業,而且,我也要謀求一個生存的道路,一個男子是不能夠不如此的。 柳永就把他志意的追尋和落空結合進去了;並結合了外邊高遠的景物。這才是柳永詞最值得注意的一個特色,最大的一個好處;提出這種好處,是特別站在詞的發展上提出來的。有別於以前相思離別從女子的角度寫的,柳永是從男子的角度寫的;因為是在外的遊子,他看到高遠的景物,結合了志意的追尋。我是把它從一種比較邏輯的理性來分析和解說的。中國舊日的傳統批評,常常不加分析解釋,只是寫他直覺的感受,他們也提出來了柳永的這一點好處。在《樂府餘論》中說:「柳詞曲折委婉,而中具渾淪之氣,雖多理語,而高處足冠恆流。」他說柳永雖然寫的委曲婉轉,他會忽然間飛起來,忽然間寫出非常高遠的境界。鄭文悼說:屯田,北宋名家,其高深處不減清真(謂周邦彥)。長調尤能以沉雄之魄,清勁之氣,寫奇麗之情,作揮掉之聲。冥探其一詞之命意所注確有層折;如畫龍點晴,其神觀飛越、只在一二筆,便爾破壁飛去也。-《大鶴山房全集·大鶴山人詞論》

柳永的詞,往往是前邊寫得很現實,平俗,婉轉。他忽然間會出現一兩句,就把全篇的氣格都振起來了,帶領人達到了一個高遠的境界。這首詞前面是他委婉曲折的鋪陳敘寫,後面「到此因念,繡閣輕拋,浪萍難駐。嘆後約丁寧竟何據」。後寫的志意的追尋與落空,「慘離懷、空恨歲晚歸期阻。凝淚眼、杳杳神京路,斷鴻聲遠長天暮。」神京,是京都所在。他末二句詞的意境寫得就很高遠。  柳永還有一個特色,他平生常常寫到對於帝都的懷念。帝里,帝京,神京,寫到帝都時,是有雙重感情的。一是懷念他當初在帝京那種歡樂的生活,懷念他曾經愛過的女子。另外就是他在帝都追尋仕宦的志意,希望在帝都有所成就。

  柳永,被人看作像一個浪子一樣的人物,他也曾經有過志意嗎?他也曾經有過政治上的理想和追尋嗎?他確實是有的。有很多的歷史資料可以證明。一個是柳永的家世,柳永從他的祖父起,父親,五個叔叔和兩個哥哥,家族中的每一個人,都是仕宦的,都是有科舉功名的。他的祖父、父親都是有很好的品節操守的人物。他生在這樣的家庭,他的性格可以說是在幾種矛盾之中形成的,他也是一個悲劇人物。不過他不像馮正中是因為生在那個必亡的國家、個人命運跟國家命運的結合造成了悲劇,柳永則是性格跟環境的矛盾形成了他的悲劇。他自己浪漫的性格跟他的儒家傳統那個仕宦的家庭環境相矛盾。這是造成他的悲劇的第一個原因。  、他的音樂的才能跟浪漫的性情與他自己要追尋政治上志意的實現的矛盾。柳永是一個有理想志意的人,他平生不得志,都是奔波在道途之上。所以,柳永的詞,除了寫相思離別寫得好,寫遊人客子的羈旅行役也寫得好。為了衣食不能不奔走,這種悲哀他寫得好。看他一首寫這種羈旅行役的小詞:

  向深秋、雨余爽氣肅西郊。陌上夜闌,襟袖起涼飆。天末殘星,流電未滅,閃閃隔林稍。又是曉雞聲斷,陽烏光動,漸分山路迢迢。  驅驅行役,苒苒光陰,蠅頭利祿,蝸角功名,畢竟成何事,漫相高。拋擲林泉,狎玩塵土,壯節等閑消。幸有五湖煙浪,一船風月,會須歸去老漁樵。-《鳳歸雲》

「向深秋……閃閃隔林梢。」這幾句雖然沒深意,但也是柳永值得注意的成就,因為他不是因襲,模仿。《花間集》到處都是金鸂鶒,金鷓鴣,玉爐香,紅蠟淚,都成了套語。但柳永寫實,寫女子的感情,「悔當初不把雕鞍鎖」-這麼現實,用這麼真切的語言。他寫羈旅行役,所見的景物,真正的眼中所見,真正的身體所感。這是柳永的成就。他不是因襲陳言,是以他自己的感情和感受的體會來寫的。他寫風景,寫旅途上為了追求生活的奔波,是深秋的季節,下過雨,「雨余爽氣肅西郊」。那城西的郊外,那涼爽的空氣,已經是秋天了,使人有了那寒冷肅殺的感覺。  「陌上夜闌」,他走在小路上,黑夜已經闌珊了。闌者、闌珊將盡,黑夜將要過去了,白天就要來臨,正是破曉的時候。李後主說「羅衾不耐五更寒」,睡在房中,羅衾之內,還感覺到五更的寒冷,一個旅客奔走在道路之上,夜闌破曉的征途,那更是寒冷了。「陌上夜闌,襟袖起涼飆」,涼風吹在衣襟兩袖之中。飆,是狂風,還不是微風。那種很強大的風,襟袖起涼飆。「天末殘星,流電未滅,閃閃隔林梢。」抬頭一看,天邊有幾點殘星,而且有一個隕落的流星,帶著閃爍的光芒,明亮的流星的光線就在樹林那邊沉沒了。多麼真切的描寫和形容!「又是曉雞聲斷,陽烏光動,漸分山路迢迢。」在路上奔走已不是一天,今天又是破曉的雞聲唱過。陽,是太陽。烏,是神話傳說太陽里有一隻三足烏,管它叫陽烏。太陽的光影透露出來了,說「陽烏光動」,。太陽本身還沒有出來,山的那一邊隱隱地有日光的光影慢慢地透露了。,「又是曉雞聲斷,陽烏光動」,才「漸分山路迢迢」。黑夜中,路是迷濛看不清的,在破曉的光影之中,才逐漸地分辨出要走的山中崎嶇的小路。迢迢,還有那麼漫長的一條路。「驅驅行役,……漫相高。」為了謀生,奔波於道路之上。相傳柳永死後連埋葬的費用都沒有。他一生生活在這種貧窮困苦的路途奔波之中,這是驅驅行役。行役,不是遊山玩水的旅行。是為了公家的差遣,派你到什麼地方去。雖然那麼遙遠,你能夠不去嗎?驅驅奔走在路上,而人的年華有限,是「苒苒光陰」,年華就在路途的奔波之中消逝了。而這種驅驅行役,為的是像蒼蠅頭那樣一點點利祿,而得到的那個名位,則是蝸角功名。蝸角語出《莊子·則陽》:「有國於蝸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子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爭地而戰。」蝸角,比喻極微小的境地。這麼微薄的功名利祿,是蠅頭利祿,這麼卑微的職位,是蝸角功名。,就為了謀一糊口的飯,奔走在驅驅行役之中,任憑苒苒年華消逝了。這算什麼樣的生活?是「漫相高」。漫,是徒然。大家還徒然以追求仕宦為好。  「拋擲林泉,押玩塵土,壯節等閑消。」我也希望像古人常常說的,將來功成業就,可以隱居,終老在林下。我有這樣的資格嗎?沒有!我拋擲了林泉,沒有資格享受這樣美好的安逸的生活。我所親近的,就是路途上奔波勞苦的生活。「壯節等閑消」,我當年的那種偉大的理想、偉大的抱負,就這麼隨隨便便地消磨殆盡了。  「幸有五湖煙浪,一船風月,會須歸去老漁樵。」雖然我自己沒有林泉隱居,但是大自然有五湖的煙浪,可以載著一船風月。會有一天,我一定真的不再奔走,歸去終老過漁樵的生活。這是柳永的在羈旅行役路途上的悲哀。我們說他做這樣卑微的官職,要忍受羈旅行役的這種辛勞,他有沒有政治的理想?  柳永,比較完整的詩只有一首傳下來,柳永做卑微的小官,他曾到過曉峰鹽場,做過管鹽的官吏。鹽民都是比較苦的。我在台灣生活,我請一個女孩子來幫忙料理家務,她是從海邊的鹽場剛剛來到城市之中。她曾跟我敘述她們那非常艱苦的生活。寫了一首詩,《煮海歌》。煮海是把海水集儲起來,把它熬成鹽滷,然後再曬出鹽來。工作是很勞苦的,所得的利益是非常微薄的。他同情那裡人民的疾苦,寫了《煮海歌):

煮 海 歌  憫亭戶也

煮海之民何所營,婦無蠶織夫無耕。衣食之源太寥落,牢盆煮就汝輪征。

年年春夏潮盈浦,潮退刮泥成島嶼。風乾日曝鹹味加,始灌潮波塯成鹵。

鹵濃鹼淡未得閑,采樵深入無窮山。豹蹤虎跡不敢避,朝陽山去夕陽還。

船載肩擎未遑歇,投入巨灶炎炎熱。晨燒暮爍堆積高,才得波濤變成雪。

自從瀦鹵至飛霜,無非假貸充餱糧。秤入官中得微直,一緡往往十緡償。

周而復始無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驅妻逐子課工程,雖作人形俱菜色。

煮海之民何苦辛,安得母富子不貧。本朝一物不失所,願廣皇仁到海濱。

甲兵凈洗征輪輟,君有餘財罷鹽鐵。太平相業爾惟鹽,化作夏商周時節。

-引白《大德昌國州圖志》(卷六)

他說煮海的人過的是什麼生活?女子不能養蠶織布,因為海邊鹽鹼地是種不出桑樹來的。男子也不能種植五穀,因為海邊的鹽鹼地也是種不出五穀的。「衣食之源太寥落」簡直沒有一個方法可以謀生的。牢盆,是煮海的盆,把海水收成鹽滷來煮,把它煮幹了晒成鹽。他說當你把牢盆里的鹽煮出來,煮出來就要上稅了,「牢盆煮就汝輸征」。輸是繳納,征是徵收悅。……煮海,收集海水是辛苦的勞動,,你要找柴禾煮海。「采樵深入無窮山,豹蹤虎跡不敢避。」為了找尋煮海的柴禾,要深入到深山之中,裡邊有虎豹的蹤跡,這種危險我們不敢逃避。因為除此以外,別無生路可走。  「自從瀦鹵至飛霜,無非假貸充餱糧。」把海水製成鹵到製成像霜雪一樣白的鹽,這一大段好幾個月的辛苦的勞動,要跟人家借債才能得到乾糧,聊以充饑。勞動的時候,要跟人家借貸。這種勞動,「周而復始無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每一年這祥的辛勤的勞動,每一年這樣過借債的生活,官家的租稅還沒有上完,私人的租稅也催逼了。這個時候「驅妻課子趕工程,雖作人形俱菜色」。不但男子要勞動,要趕著妻子和幼小的兒女,全家男女老幼全要去勞動。為著把鹽曬出來。長的是人的形狀,卻都是青黃寡瘦的顏色。  「煮海之民何苦辛」,安得母富子不貧」,哪一天才能使煮海的鹽民能夠得到飽足的生活?「本朝一物不失所,願廣皇仁到海濱。」封建時代只能是讚美,就是勸告,也要用讚美的話來說。我們這個朝代本來應該使天下的人各得其所,不應該使國內有一個人民不能安居樂業的。「你不要只看見你附近的城裡邊弄的差不多就好了,還有多少貧窮的地區,還有多少人過著這樣的生活,我希望你也把你的慈愛推廣到海邊的鹽民。他對於海濱的鹽民有這樣的關懷,在定海縣的地理方誌上記載著有宋三百年名宦共只四個人,而柳永就是其中之一。柳永不是一個政治上沒有理想的,也不是一個沒有作為的人,只是種種的環境、因素,造成了他落魄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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