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的冤案
我今天要說的這個冤案,不是烏台詩案,也不是東坡另外幾次被貶謫,這是一則流傳甚廣的故事。故事是這樣的:
蘇東坡在瓜州任職時,經常和金山寺的住持佛印禪師(佛印了元)一起參禪論道。一日,蘇東坡靜坐之後,若有所悟,便題詩一首,遣書童送給佛印禪師印證。詩曰:
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
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
禪師從書童手中接過詩作,莞爾一笑,揮筆批了兩個大字,叫書童帶了回去。蘇東坡急忙打開禪師返還的詩作,赫然見上面寫著「放屁」兩個大字,不禁怒火中燒,立刻乘船過江,找禪師理論。
船到金山寺時,佛印禪師已在岸邊恭候。東坡大聲質問:「大和尚!你我是至交道友,我的詩,我的修行,你不讚賞也就罷了,怎麼可以惡語中傷?」
禪師若無其事地反問:「我怎麼惡語了?」
蘇東坡把詩上批的「放屁」兩字拿給禪師看。
禪師哈哈大笑:「哦!你不是說『八風吹不動』嗎?怎麼『一屁就打過江』來了呢?」
蘇東坡呆立半晌,終於恍然大悟,慚愧不已。
這則故事,見於許多文章中,估計在正式出版物中也多有引用。一位領導問我:蘇東坡那個故事,關於《八風吹不動》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一下子答不上來,因為從未研究過。周末得空,做了一番功課,發現這個故事查無實據,很可能是杜撰的。
故事中說,蘇東坡在瓜州任職時,經常和金山寺的住持佛印禪師一起參禪論道。瓜州,東坡在世時已經稱揚州,他一生任職揚州只有一次,大約5個月,就是1092年的春天到秋天(二月底三月初到任,八月離任)。查《蘇東坡全集》,這五個月中,蘇軾與佛印禪師並無任何詩文唱和,也無書信來往。依照蘇軾與佛印的密切關係,蘇軾任職揚州,與佛印僅一江之隔,二人理應密切交往才是。要知道,蘇軾貶謫黃州以及平調改任汝州,未去上任在江南盤桓,均與佛印交往密切,後來得朝廷重用在京城為官時,也常與佛印有書信往來,佛印還曾去東京看望蘇軾。知揚州五個月,之所以未見二人在此期間交往的文字痕迹,一個合理解釋是:當時佛印已經不在金山寺。
從蘇軾知揚州時的思想狀況推斷,若此時還顯得孟浪浮淺,也於理甚為不合。蘇軾一生,儒釋道兼修,晚年更傾向於皈依佛家思想。因為反覆地遭遇誣陷誹謗而被貶謫,使他對官場心灰意冷。尤其是因烏台詩案被貶謫到黃州任掛名的團練副使數年,嘗盡生活的艱辛,其思想已經磨鍊得相當成熟,在關心百姓、履行職責的儒生身份之外,已有明顯的出世思想。以致在元豐八年(1085年)五月受到司馬光的推薦復朝奉郎、知登州時,蘇軾在常州、潤州、揚州一帶盤桓了數月,直到八月底才離開揚州赴登州。這期間,他在金山寺待了一個多月。到元祐七年(1092年),蘇軾已經57歲,思想更加成熟,對於朝廷事務早已不再熱衷,其外放知杭州、潁州、揚州等地,均是其多次上書申請的結果。以他當時的思想成熟程度,不應該與佛印發生這樣層次的筆墨官司。
從蘇軾與佛印的交往看,二人交往親密且互相尊重,書信往來和詩文唱和均彬彬有禮。蘇軾知揚州時,是以三品大員的身份(正部長)兼任知州,佛印作為一位知書達禮的僧人,斷不會用「放屁」這樣粗俗無禮的字眼加諸好友兼朝廷高官。
雖然《八風吹不到》的公案可能是杜撰的,但蘇軾與佛印交往中的確有許多有趣的故事,這是因為二人都多才多藝且詼諧幽默,堪稱志趣相投。根據喻世華的統計,蘇軾寫給佛印的書信共15封,詩5首,文牘6篇。這個數量,在蘇軾一生交往的佛教朋友中僅次於參寥。(見喻世華《蘇軾與佛印交遊考》)。貶謫黃州期間,蘇軾與佛印開始交往。當時佛印在與黃州一江之隔的廬山修行,曾去黃州看望蘇軾。元豐年間(1078—1085),佛印住持潤州(今鎮江)金山龍游禪寺時,與蘇軾交遊甚密。後來蘇軾有一段歸隱宜興,更是常來金山,曾為佛印了元寫《楞伽經》,了元建造妙高台、楞伽室作紀念。東坡為妙高台作詩云:
我欲乘飛車。
東訪赤松子。
蓬萊不可到。
弱水三萬里。
不如金山去。
清風半帆耳。
中有妙高台。
雲峰自孤起。
仰觀初無路。
誰信平如砥。
台中老比丘。
碧眼照窗幾。
巉巉玉為骨。
凜凜霜入齒。
機鋒不可觸。
千偈如翻水。
何須尋德雲。
只此比丘是。
長生未暇學。
請學長不死。
詩中把佛印比作善財童子五十三參的善知識之一德雲,可見東坡對佛印的讚賞和敬重。
元豐五年五月,蘇軾以怪石供佛印,作《怪石供》。當時佛印了元居廬山歸宗寺。蘇軾寫道:收得美石數百枚,戲作《怪石供》一篇,以發一笑。開卻此例,山中齋粥今後何憂,想復大笑也。更有野人於墓中得銅盆一枚,買得以盛怪石,並送上結緣也。
佛印自廬山前往潤州住持金山後,東坡寫了一封書信給他,說:「不必出山,應當學趙州上人(即真際禪師),等待人家來接人。」了元得到書信,竟然來看東坡。東坡迎接時,笑問他為何出山,了元以偈答曰:
趙州當時少謙虛,
不出寺門見趙王。
真像金山大佛像,
大千世界一禪床。
又可見佛印對東坡的看重。
東坡與佛印的一次著名的機鋒交往被記載下來,成為千古佳話。
元祐四年(1089年)六月,蘇軾出知杭州,路過潤州,前往金山看望佛印。
蘇軾便服入方丈。佛印故意說:此間無坐處。
東坡玩笑道:暫借和尚四大用作禪床。
佛印說:山僧我有一提問,我說完就請您回答,答得上來,我當遵從你之所請,如稍有遲疑,則您所系玉帶,請留給我以鎮山門。
蘇軾答應了,便解下玉帶放到几案上。
佛印說:山僧四大本空,五蘊非有,請問您欲於何處坐?
佛教的四大,指地水火風四種物質元素,具體到人身,即骨肉、液體、熱量和氣體。佛教認為,人身四大皆空,並非實有。所以佛印以此問難東坡。
東坡聽罷,有些猶豫,沒有立即回答。佛印急呼侍者說:收此玉帶,永鎮山門!
蘇軾「笑而與之」,佛印遂取一襲衲裙相報。
就此公案,蘇軾有三首詩留存。一首是要以佛印「四大」為座的,詩曰:
百千燈作一燈光,儘是恆沙妙法王。
是故東坡不敢惜,借君四大作禪床。
——戲答佛印偈
兩首是贈予玉帶後,與佛印唱和的:
《以玉帶施元長老,元以衲裙相報,次韻二首》:
之一
病骨難堪玉帶圍,
鈍根仍落箭鋒機。
欲教乞食歌姬院,
故與雲山舊衲衣。
之二
此帶閱人如傳舍,
流傳到我亦悠哉。
錦袍錯落差相稱,
乞與佯狂老萬回。
蘇軾所贈玉帶,後來果然成為金山寺鎮寺之寶。我和一群朋友前年赴鎮江出差,曾去金山寺拜訪,惜無緣見到東坡玉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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