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錢穀融先生】王曉明|難得的坦然
編者按:
錢穀融先生於2017年9月28日逝世。 今日(10月2日)將舉行錢穀融先生追悼儀式。保馬本次推送王曉明老師《難得的坦然》一文,以示紀念。錢先生其人溫厚謙和背後,卻又不失「熱烈的愛憎之心」;其文飄逸、遠離匠氣,又「絕少峻急憤激之氣」;幾十年來,始終堅守如一,其真誠和偏執是如此可愛、可貴。相信錢先生其人其文其事,是我們後輩治學、寫作、為人處世的榜樣。本文原為《藝術·人·真誠——錢穀融論文自選集》一書序言,感謝王曉明老師授權!
「你和錢先生接觸越久,就越會從他的溫厚與謙和背後,感受到熱烈的愛憎之心;與他對散淡超脫的嚮往同時,他內心還分明涌動著對那惡的強烈的反感,對庸俗的毫不掩飾的輕蔑。」
難得
的
坦然
王曉明
大約半年前,我間接聽到一個疑問:「錢穀融先生的名氣這麼大,為什麼文章卻不多?」我很能理解這個疑問,十五年前,我做錢先生的研究生的時候,一邊搜讀他的文章,一邊也在心裡發生過這樣的疑問。記得有一次,他指著自己那張堆滿了書,幾乎不容他再鋪開稿紙的書桌,笑說道:「我這個人太懶,喜歡讀,卻不喜歡寫。」我竟暗暗地有點同意,以為先生確實是懶了一些。轉眼之間,十五年過去了,回想自己當時的幼稚和簡單,不免會覺得好笑,我甚至由此猜想,我最近聽到的這個疑問的發問者,一定也是非常年輕的吧?
錢穀融先生《文學作品都應該是詩》手稿
也是在最近,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才知道錢先生讀大學時曾寫過許多頗具風致的散文,有的還引起老師的熱烈稱讚,並在其文後面批道:「非深於情者,不能作此文!」他24歲時還寫過一篇文言的《說水(述志)》,特別引起我的注意。他用長長的排比句式,描繪江河雨露的千姿百態,最後說:「是以其為器也,芴漠無形,變化無常;乘風憑虛,卑以自居,甄有形於無欲,頒大惠於群生。使身而能化也,吾其為水矣。」一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自然容易有闊大的抱負,但他又要「甄有形於無欲」,像水那樣取一種「卑以自居」的低姿態,卻明顯是表現了他的性情的另外一面。再聯想到他同時候寫下的那些多情的散文,我就不由得要認定,那敏感而多情的因素,實在是佔了他天性中很大一個比重的。他並非沒有剛性和雄心,但從內心最自然地流露出來的,卻首先還是熱烈、天真與謙和的性情。
但他卻遭遇了一個嚴酷的時代,在這個時代里,越是熱烈而謙和的人,往往越容易受到踐踏。40年代的戰亂自不必說,就是50年代之後,種種粗暴的對待也還是接踵不斷。他寫了一篇《論「文學是人學」》,就受到那樣大規模的批判,上海有一家出版社,竟打算連續出版那些所謂的批判文章。雖然他沒有被打成「右派」,此後的處境卻一直岌岌可危,他成了一面觸目的「白旗」,隨時都可能被人拔掉。甚至他給學生講完課,剛剛離去,都會有預先布置好的「革命」教師上台「消毒」。再以後,就是「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其時他會遭受怎樣的折磨,也就不必細說了。直到1978年,他已經當了36年講師,卻仍然被排除在申報副教授的名單之外,彷彿依舊是某種無形的另冊中的人物。
即使是像我這樣在「文革」中長大,對種種反常現象並不陌生的人,有時候也很難體會,在錢先生陷入的那種生活氛圍里,人要維持自己的良知和人性是多麼困難。或許是因為天性,他很少採取那種寧折不彎的對抗姿態,倒是常常以忍讓和退避的方式,來緩解外界的壓力。他由此養成的有些習慣,也一直保留到很久以後,甚至我們做他的學生了,私下裡還曾詫異過,說怎麼從不見先生與別人據理力爭。他對人生採取這種種的低姿態,內心當然會有痛苦。有時在閑談中,他會對人生的慘淡的一面,發出那樣深切的喟嘆,就足以令人窺見到他的痛苦的深廣。但我想,他年輕時那種對水的嚮往,是不是又會使他從這低姿態中感受到另一種意味呢?忍讓當然是忍讓,退避也當然是退避,但只要內心的方寸大致不亂,又何嘗不能將這忍讓和退避轉變成某種隱約的超脫呢?你和錢先生接觸越久,就越會從他的溫厚與謙和背後,感受到熱烈的愛憎之心;與他對散淡超脫的嚮往同時,他內心還分明涌動著對那惡的強烈的反感,對庸俗的毫不掩飾的輕蔑。我有時確實暗暗感慨,他經歷了那麼長久的嚴酷的生活,卻還能保持一份正常的性情,實在是太不容易了。而我現在更多了一個猜測,那《說水》所體現的甘居弱勢的天性,是否也是助成了他這「不容易」的一個原因呢?
以錢先生的天性,即使不繼續先前的散文創作,也會成為文學的愛好者和批評家。他越是想避開污濁的現實,就越會自覺不自覺地沉迷於文學世界之中。當外界的壓力一天天加重的時候,他大概也只有在書房裡靜靜讀書,才能獲得片刻的鬆弛和歡愉吧?有時候,對偉大作品的感動,竟會成為人體驗人性尊嚴的惟一途徑。我想,錢先生對他的寫作,內心一定是極為看重的。當然,就在這一方面,他也常常是採取了低姿態。比方說,自《論「文學是人學」》遭到批判之後,他就幾乎再沒有系統地闡述過自己的文學見解,他寧願通過具體的作品評論,一點一滴地表現這些見解,卻無心再做《論「文學是人學」》那樣令人側目的長論。他漸漸形成了一種寬容含蓄的文風,很少寫否定性的批評文字,即便有時候非得要說上兩句,也總是異常溫和,甚至簡直就不露痕迹。自然,最能表現他這低姿態的,還是他在寫作上的「疏懶」。一般而言,從事文字生涯的人,越是善感多情,就越可能勤於寫作。從錢先生早年的散文來看,他分明正是一個勤於用筆墨表達心結的人。即便後來從事文學批評,情形也還是一樣,為了學校里的一次學術報告會,他會一口氣寫出三萬多字的《論「文學是人學」》,就說明他那支筆是多麼勤快。可是,50年代中期以後的社會環境,卻似乎越來越不能容忍一個人再像先前那樣真誠地寫作,在動輒得咎的形勢下,恐怕也只有隨時自我調整的人,才可能保持勤奮和高產。這樣的自我調整是極不容易的,它常常需要某種特別旺盛的慾望作為動力。可在錢先生,這樣的慾望卻不怎麼強烈,他就只剩下一條路了,那就是停筆。中國的文人固然有好名的傳統,卻也有「狷者有所不為」的古訓,當文章上的功業竟要以諛世作為代價,潔身自好的人便只能放棄它。功名心是淡漠了,疏懶的習性也確實漸漸養成了。80年代以來,錢先生的文字仍然不多,大概也有幾分是由這習性造成的吧?但我要說的是,他卻也因此更多地保留了一份內心的坦然,和同時代的許多人相比,他似乎並沒有付出那麼重的自我迷失的代價。
這就是他那些為數不多的文章,為什麼能夠獲得很大聲譽的原因。不單像《論「文學是人學」》那樣的長文,當時就引起許多人的共鳴,就是《管窺蠡測》一類的短篇,在發表二十年之後,也仍然使我這樣的年輕人感到佩服。就如他在整個人生道路上,常常以退避來保全心靈的健康一樣,他在寫作上也正是以「疏懶」換來了風格的一貫。無論寫什麼文章,他總是面向藝術和詩意,談作家對人物的創造也好,談批評家對藝術的感受也好,談一個抽象的理論命題也好,談一齣戲劇甚至一首詞的結構也好,他投出的始終是一種審美的眼光。他給自己的一本論文集取名《藝術的魅力》,正是非常確切地概括出了他從事批評的興趣所在。正因為總是在談論藝術,他就常常能自然地袒露情懷,他的筆端總是帶著情感,從容不迫,娓娓道來,那種誠懇親切的口吻,確實非一般人所能模仿。他有一篇文章的題目,叫做《要有「事外遠致」》,在我看來,他自己的文章就常能表現出對這境界的追求。他筆下絕少峻急憤激之氣,從娓娓道來的風度之中,你倒常常能感受到一絲飄逸的氣息。即便分析一個很小的細節,他也總能向你傳達出對於博大的藝術世界的嚮往。他的文字遠離匠氣,更沒有那個時代司空見慣的呆板和矯情,個若不是心中遠遠地懸著那一個「事外遠致」的境界,這些怕都是難以做到的吧。不用說,他的文筆的最大特色,就是對人情和人性的一貫的在尊重。只要有可能,他總會以各種方式表露他的這種尊重,強調文學是「人學」也罷,辨析文學的「特徵」和「魅力」也罷,他的根本立論都在這一點上。說起來,這應該是人人能懂的道理,並不算怎樣的深奧,但在過去一個相當長的時期里,要像這樣固執地重複這些道理,卻又分明需要勇氣,需要堅守良知的決心。在一個連基本的是非都顛倒了的社會裡,能夠不喪失對於普通的人情物理的正常感覺,已經不容易了,再要堅持把這些感覺說出來,就更加難得。80年代中期,錢先生在自己一本書的後記里,這樣寫道:
「三十年來,我們的國家在前進道路上不知經歷了多少艱難曲折,變化之大是十分驚人的。而我的這些文章,大家可以看到,對藝術問題的看法和態度,卻是前後相當一致,很少大起大落的變化。這,一方面固然多少顯示出了自己的一點誠實之處,不輕易人云亦云地去談那些自己還沒有認識到的,或者還不十分理解的東西,總希望竭力做到使自己所說的和所想的能夠比較的保持一致。但另一方面,卻也充分說明了自己的駑鈍,適應性太差,不能與時俱進。不過,如今當我動手來輯錄和整理這些舊作時,卻也因此而幾乎可以不必做什麼改動,很少有因為形勢的變化而不得不修改自己的觀點或某些提法的情況,這一點,卻也是很可自慰的。」
在那一代作者當中,能這樣坦然回顧的,又有幾人呢?
一個人的寫作會具有怎樣的意義,除了來自他自己的願望,恐怕更多的還是取決於時代環境的作用,即如當代中國的文學批評,就有許多在學術價值之外,又兼具一種證詞的含義,以至有論者公開斷言,說批評的意義正在於為時代作證。我也很願意這樣來理解錢先生的文字,它們不但是一種學術研究,體現了他對文學、藝術和人類社會的種種看法,更是一份深具個性的證詞,記錄了他所遭遇的那個嚴峻的時代,以及他在這樣的時代中苦苦掙扎,竭力保持人性和尊嚴的精神歷程。十幾年前他給我們授課,曾和已故的許傑先生一起,反覆強調做人和作文的關係。當時我並不完全理解他們這些話的深意,直到我自己也從事文學批評,逐漸感受到了手中這支筆的分量,才漸漸明自了,他當初為什麼要反覆做那樣的叮囑。雖說今天的許多情況,都已和三十年前大不相同,文學批評所承受的嚴重壓力,大體上卻似乎依然如舊,因此,在某種意義上講,今天的寫作同樣並不單純,我們同樣是在向社會和歷史提交自己的一份證詞。事實上,也正因為看清了這一點,當錢先生囑我為他這部自選集寫幾句話的時候,我才能排除種種的猶豫而欣然應命。對他回顧寫作生涯時的那種坦然的態度,對他那種無需將自己的證詞多加刪改的輕鬆的心境,我是太嚮往了。
1994年7月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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