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阿來:不為屌絲寫作

  「中國一兩百年沒有好作家、好作品的時候多的是」「余秀華的詩是來自底層社會的生命痛感」「不為屌絲寫作」,因一部《塵埃落定》而聞名的作家阿來,說起話來,充滿了四川人的麻辣味。

  阿來說,他不用當下流行的社交軟體,不讀網路文學和微信的心靈雞湯,為的是保持與紛繁外界的距離。年近花甲的他,甚至不大看小說,一個人去老家山區採風,開始研究地理、地質、植物、大自然等。

  「塵埃落定,萬事已成」,也許正是他對現狀的一種姿態。

  文、圖/廣州日報記者杜安娜

  見到阿來時,他正要去參加文聯代表大會。一向著裝休閑的阿來在行李箱中準備了一件參會時的西裝。這是阿來成名之作《塵埃落定》發表的第十八個年頭。

  修鍊文學的必經之路

  他的身份已從高原的文學青年成為四川省作協主席。雖然他毫無忌諱地說,「這個作協主席就是個虛職」。

  但這一身西服穿上身,那個穿著藏袍寫詩歌寫小說的青年已有些遙遠。

  在阿來的故事裡,文學青睞的是遠離塵囂的人。藏族青年阿來讀完初中後,成為「知識青年」,成為村寨里一名拖拉機手。

  幾年後,恢復高考。阿來盼望著外面的世界,然而,造化弄人。他只考上了本州的一所師範學院,畢業分配到了比自己村莊還遠的偏僻山寨。

  去山寨的路,山高水遠,要汽車轉騎馬,或步行三天。每人兩匹馬:一匹裝行李,一匹用來騎。「不過我帶了太多書,所以一匹馬運書,另外一匹拖行李,我就只有步行」。阿來第一次就是用兩條腿「翻閱」了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雪山,到達沒有公路的偏僻之地。

  這一經歷,正是他修鍊文學的必經之路。在寂靜的夜晚,阿來沉浸在一個只有文學和心靈的世界。

  阿來在山村學校呆了不久,就被調到通了公路的中學,接著又調到縣中學。

  20世紀80年代,初入文壇,在阿來看來,當時中國詩壇,正是「山頭林立、主張與理論比情感更加泛濫的時期」,他沉靜內斂的性格透著拘謹,他極少參加熱鬧的詩歌活動,也沒什麼流派。他意識到自己與當時的喧鬧格格不入。從內心來說,他覺得自己不是文學速成的材料。

  於是,他走向了群山,走向了草原。開始了在阿壩故鄉廣闊大地上的漫遊,用雙腳,也用內心。這構成了他小說和詩歌創作的基調。

  漫遊之後的《塵埃落定》

  幾年的詩歌生涯,讓阿來覺得自己情感在不斷重複,於是果斷停止寫詩,開始轉向小說的創作。當時的阿來,是阿壩州文化局一本文學雜誌《新草地》的編輯。

  他踏入小說界的時候,並非一個好時機。在他之前,韓少功、馬原、劉索拉等人的「新潮」小說推陳出新,小說「高燒」已退了不少。阿來一直認為這是他文學的低谷,那時創作的小說,並沒有達到他預期的反響。

  1989年,阿來三十而立。這一次,他再次決定出去走走,翻過雪山,漫遊若爾蓋大草原。行走了兩個月,阿來說就是感受自然。

  漫遊結束後,他再次起步。

  1994年的5月,「我坐在窗前,面對這不遠處山坡上一片嫩綠的白樺林,聽見從村子裡傳來的杜鵑啼鳴聲……我打開電腦,多年來在對地方史的關注中積累起來的點點滴滴,忽然在那一刻呈現出一種隱約而又生機勃勃、含義豐富的面貌。」於是,《塵埃落定》的第一行字便落在屏幕上了。

  五個月後,小說完成。有了這本小說,世人認識了阿來,不過,是在小說完成四年之後。

  「無人問津」的成名作

  在小說「落定」出版前的這四年,阿來四處投稿,卻無人問津。

  不過這四年,阿來並沒有為小說出版的事鬱鬱寡歡。1997年,他離開了生活了將近40年的阿壩高原去了成都。開始在一本科幻雜誌做起編輯來。這件事,讓阿來看到了自己的商業潛質。

  從策劃、組稿、營銷、活動,推廣,不到一年時間,雜誌辦得有聲有色,很快成為全世界發行量最大的科幻類雜誌。他回憶,當時自己是怎樣做讀者問卷的:凡是寫反饋意見的,一人贈送一件T恤。這似乎成為互聯網時代,線上線下活動同時進行的雛形。

  無論是文學還是商業上的成功,都沒有讓阿來端起架子。只是說到文學,他會馬上陷入一種嚴肅且認真的狀態。

  衝冠一怒的作家

  《塵埃落定》後,阿來也沒有完全停下寫作。只是中間有近十年時間的沉寂,直到2005年,他的《空山》出來,才打破了這種沉寂。有人評價,《空山》與《塵埃落定》可謂阿來藝術思想上的雙峰,雖然這本小說,終究沒有達到《塵埃落定》的知名度。

  四年後,他又推出了《格薩爾王》。2014年推出《瞻對:一個兩百年的康巴傳奇》。

  雖然作品不斷,但阿來後來成為焦點的原因,卻並不是作品帶來的。

  一次是因為中國作家富豪榜排名引起的。名列榜單第21位的阿來直接用「無聊」來評價:「我們不談一個作家在文化、思想上的貢獻,而是去談他掙了多少錢,是本末倒置。」

  還有一次,阿來用8年時間完成的作品《瞻對:一個兩百年的康巴傳奇》,參加魯迅文學獎評選,最終卻只得了零票。

  一向溫和儒雅的阿來衝冠一怒,通過媒體發布了他的書面抗議。這一炮轟,直到現在依然硝煙未散。

  對話

  一個需要致幻劑的年代

  廣州日報:你覺得自己的創作周期有多長?

  阿來:我希望盡量長一點。75歲之前還能寫,而且寫得好。所以我鍛煉身體,儲存耐力。

  廣州日報:你後期的作品並沒太受歡迎,會不會受到打擊?

  阿來:不會,文學有兩個功能,一個是認知的,一個是逃避的。

  過去我們的觀念是讀小說認知自己,認知社會。但現在文學的主流不同了。現實太沉重,壓力大,大家想從現實中逃出來。

  讀者會說,「我要讀輕鬆的東西。你還把當時果戈里寫的小人物的悲哀給我看,我不幹。我要讀金庸。讀的時候,我是梅超風,我是韋小寶。」

  今天玄幻也罷、穿越也罷,提供了逃避的可能。當然也不是所有人不要(嚴肅文學),不然我們就沒有讀者了。

  廣州日報:會不會因此失望?

  阿來:這是一個需要致幻劑的年代。我從不相信雅俗共賞。不管怎樣,我的書還可以賣幾十萬、一百萬。有一幫人總是在讀我的書。只是在消費主義年代,他們的聲音不被人聽到。或者說,有些人愛說話,另外一些人就不愛說話。

  談文學

  「我不要屌絲」

  廣州日報:你一直反對網路文學這一說法?

  阿來:我不知道網路文學怎麼定義。去國外,人家也覺得奇怪,為什麼有網路文學之說。你隨便打開一個App的讀書頻道,「閃婚甜妻:老公,安分」「夜夜纏身:邪王,寵寵」「神秘老公,太危險!」看到這些標題,怎麼評價?

  廣州日報:現在很多雞湯文,比如比較火的咪蒙?

  阿來:沒聽說過。

  廣州日報:有人說得屌絲者得天下?

  阿來:我不要屌絲。讀者是我的朋友。我不為讀者開書單,因為讀什麼書,就跟談戀愛一樣,要去找。比如少年、少女讀讀《挪威森林》,我覺得還不錯。

  廣州日報:有人會比較擔憂文壇的未來發展?

  阿來:嗨,我們打開中國文學史,一兩百年,沒有好作家,沒有好作品的時候多的是。文學自有它發展的規律。

  談讀者

  少數人喜歡我就行

  廣州日報:您的讀者都是怎樣的人?

  阿來:年齡不說、學歷不說,應該說美學的教育水準相對高的。他們是願意麵對今天社會的現實,有所批判,有所警覺。我接觸過很多,都是生活不太壞的人。

  廣州日報:很多人會覺得文學的姿態太高?

  阿來:我從來不考慮很多人,很多人就是個屁。很多人對我是不存在的。很多人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做的是我,一本書我寫出來,還有人肯定不是很多人,是少數人喜歡我,我們在一個空間里就足夠了。我從來不相信很多人。

  廣州日報:您覺得自己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嗎?

  阿來:當然,我們從純物質層面上解脫出來,就是文學幫我達到的。就是審美創造讓我達到的。

  談余秀華

  不應用「約炮」炒作她

  廣州日報:你怎麼看余秀華的詩?

  阿來:我讀過,而且讀得不少。不談詩歌技巧,她的詩非常真切地反映了來自底層社會生命的痛感。

  廣州日報:喜歡她的哪些作品?

  阿來:比如余秀華的《我養的狗,叫小巫》。

  晚上她和她老公在飯桌上吃晚飯,喝多的老公罵她,嫌她是個癱子。就說在北京打工的時候,晚上和女人們跳廣場舞,他看上一個屁股很大,而且屁股能搖的,告訴她和那個人好了。

  廣州日報:你曾說不希望把余秀華現象上升到一種公共事件?

  阿來:在媒體傳播中,可能都說到她的「我要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但是,這把它真正的價值淹沒了。

  手記

  「一個樂觀的悲觀主義者」

  年近花甲的阿來,每年都會花幾個月的時間到老家的山區採風,就是一個人,背著攝影器材、帳篷、炊具……這些年,他也不大看小說了,開始研究地理、地質、植物、大自然,進入到「格物」的階段。隨身帶的也是約瑟夫·洛克的地理作品。

  在阿來身上,可以看到一個現代作家對當代文學和文壇的複雜情緒。他一方面說,自己並不是為「很多人」去創作,「很多人」在他看來,是不存在的。他覺得能跟他產生共鳴的本來就是「少部分人」,只要有這些人,他也滿足了。

  另一方面,他並不認為自己爬到文學的象牙塔上,脫離了生活,由此而成為一名憤世嫉俗的「戰士」。他覺得自己能在既有現實中安身立命,人生覺得很豐富。

  有時,「嚴肅派」的阿來,也會冷不丁來幾個冷幽默。不失時機地來幾句自黑的冷幽默。在幾所高校寫作班任教的事,阿來慢慢說道,「就是一陣瞎講,把他們都教會了,我怎麼辦?」

  阿來說,自己是一個樂觀的悲觀主義者,悲觀是因為,百年之後歸為塵土,功名都與己無關;樂觀的是,在短暫的生命里能做點滿意的事。實際上,這或許也是他不喜不悲的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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