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化人物 | 老後:倔強行走著的「民間文化寶庫」
老後:倔強行走著的「民間文化寶庫」
文/記者 李婷婷 圖/劉啟後
為了記錄、挖掘、搶救民間文化,他提前十年退休,扛著背包、相機遊走山鄉。
40年,近400次深入梅山地區,往返總計十萬餘公里。最瘋狂的時候,一年中入山26趟。他說,不管去多少次,只要重新踏上那片土地,都是一次靈魂的洗滌。
他是劉啟後,人稱「老後」。冠在他身上的頭銜有很多:中國民俗攝影協會主席團執行委員、博學會士,中國攝影家協會會員,中國藝術攝影學會會員,中國老攝影記者聯誼會理事,湖南作家協會會員。今年年初,憑藉著持續40年的民間文化田野考察和文化遺產挖掘、記錄、搶救、保護、研究與傳播工作,71歲的老後獲評「2014年中華文化人物」。
而這位已拍下數萬張珍貴圖片、心中擁有一個文化寶庫的倔強行者,與花瑤及整個梅山文化結下不解之緣,卻來自一直拍在他心裡的兩張照片。
【壹】 結緣:拍在心裡的兩張照片
鏡頭一:瑤山日落
一切還得回到40年前的那個晚上。老後背著相機,跟隨一輛拖竹子的卡車,從隆回縣城一路顛簸來到瑤山。下車時,正瞧見漫天彩霞,第一次將自己投入這片山窩窩的懷抱,老後覺得格外新奇,瞅准了太陽下山的方向,一個箭步就往對面的山頭跑。只聽見卡車司機在身後喊:「明天早上我在村子裡按喇叭,你尋聲找過來,要是你半天不來我就直接開走啦!」
老後一邊向他擺手,一邊沒命地往山上跑。他要趕在太陽下山之前,爬到山頂拍下這大山裡異彩紛呈的日落景象。來不及想別的問題,正值壯年的老後健步如飛,如傳說中的夸父一般,生怕太陽的腳步比他更快。
抵達山頂時,整個西方一片嫣紅。夕陽剝去刺目的硬殼,潔凈剔透,在那莽莽大山的邊境,正一點一點往下跳。老後看得入了迷,完全沒料到,冬日的夕陽下墜的速度如此之快,一不留神便從山脊線上滾落下去,只瞬間工夫,眼前已一片漆黑。
老後慌了神,這才想起自己是在深冬之夜,獨自一人身處可能隨時有野獸出沒的荒莽大山之上。上山的路已完全看不到,他捂著噗通噗通跳的心,站定腳步舉目四望,惟余莽莽中,只有對面山腰上隱約閃耀著一處燈火。他看準方向,一步一步朝這盞微弱的燈火走去。
鏡頭二:貧屋炭火
摸索到燈火處時,已是深夜。原來是獨立於山腰處的一座小木屋。老後借著門縫往裡瞧,一男一女兩口子,正抱著孩子圍著火爐吃飯。原來從遠山上看過來的這盞「燈火」,不過是冬夜裡燃燒著的這隻爐子。
說明來意後,老後被房屋主人邀請吃完剩下的一點飯菜,並答應他留宿一晚。男主人將他帶至房間,點燃家裡唯一一盞煤油燈放在床頭,輕輕帶上房門出去了。老後將煤油燈舉到床前,一下傻了眼:被子上一塊接一塊的補丁,整個被面已經黑得發亮,但破舊得沒辦法再經歷一次下水清洗,用手摸上去硬邦邦的,霉酸味一陣陣襲來……老後只能脫下貼身的背心,包住抵著脖子的被邊,勉強躺下去,彷彿鑽進了冰窩裡。整個晚上,老後輾轉難眠,苦孩子出生的他,很難想像還有人在過這樣的生活。
凌晨4點,老後起床小便。打開房門,他吃了一驚,兩口子還抱著孩子坐在爐子旁打盹。為什麼不去睡呢?老後問道。支吾了半天,男主人不好意思地開口:「我們只有一張床、一條被子。」
老後震驚極了,滿心歉疚,忙讓他們進屋去睡,說自己睡了幾個時辰,已經睡夠了。兩口子怎麼都不肯。望著家徒四壁的屋子,老後覺得心酸不已:這兩口子的所有家當,都抵不上我身上的衣服和相機,但他們卻將唯一的一張床,讓給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外族人。想到這裡,眼淚止不住地滾落下來,早已睡意全無,老後穿上衣服,和這家人一起坐在火爐旁聊天,直到天亮。
汽車喇叭的鳴叫聲響起,怕趕不上車的老後抓起相機就往外跑。沒來得及好好道別,更沒來得及為這家人拍攝一張照片,他跳進瑤山清晨的大霧裡,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跑。老後的第一次瑤山之旅,就此結束。
【貳】 深入:打動瑤家女開啟「女兒箱」
將「花瑤」這個動人的名字,贈予這支愛美的民族
在往後的40年里,老後近400次深入瑤山村寨,全面記錄、挖掘、搶救當地的民間傳統文化,拍下了數萬張展現瑤族及整個梅山地區現實生活和民俗風情的照片。上世紀90年代初,他將這些照片提供給當地政府,幫助隆回縣成功申報第一批國家級貧困縣。
除了閉塞和貧困,瑤山給予老後最直觀的印象,還是一支特別愛美的民族。瑤族女性的服飾色彩鮮艷、火熱,藍、紅相配,走在大山裡非常搶眼,像花兒一樣。他贈予這支民族一個十分動聽的名字:花瑤。
他仔細觀察她們裙子上的挑花圖樣,覺得美麗極了。他難以想像,這些一輩子困在大山裡,幾乎沒有讀過書、目不識丁的女性,因何能綉出如此複雜精緻的圖案。「全僅憑自己的觀察和想像,靈蛇、老虎、獅子活靈活現,躍然裙上。想到什麼就能綉出什麼,綉什麼就像什麼。在這閉塞的大山裡,她們竟擁有如此美麗豐富的心靈!」老後感嘆:「曾經的花瑤婦女每人都能繡花紋綺麗的裙子,年輕時她們就要綉完自己一生所穿的裙子,放在一隻寶貝箱子里,箱子的鑰匙只有一把,她隨身攜帶,決不允許男人打開箱子,包括丈夫。」
感動3000多位瑤家女開箱,收集2000多個挑花圖樣
為了搜集、拍攝更多的挑花圖樣,老後想盡辦法說服每一位女性打開箱子。這是一個異常艱難的過程。聽村寨人說,有一位80多歲、名叫沈子蓮的老人,擁有幾條「最好的裙子」,為了請她開箱展示,老後每天去幫她扯豬草、煮豬食,鍥而不捨,最終感動了這位老人。攤開在他面前的數十條裙子讓他咋舌,其中兩條用老絲線刺繡、老外婆留下的裙子,已有百餘年歷史。他喊來幾位瑤族小姑娘,捧著最精美的一條裙子分頭數圖案上的針腳,花了大半天工夫數完,竟高達26萬多針。
正是以這樣近乎軟磨硬泡的執著與虔誠,3000多位瑤家女向這個外來男性打開了自己的「女兒箱」,最終,他收集到了2000多個挑花圖樣。
老後為每一條裙子拍下照片,並編撰成書籍——《花瑤女兒箱》,書名由作家馮驥才親筆題寫。為了編好這本書,2013年夏天,他帶上老伴朱春英到海拔1400多米的大東山,在山頂的禪院里住了一個多月,伴著晨鐘暮鼓安靜地整理、寫作。
他說,如今的瑤族婦女已經不再刺繡那麼複雜的圖案了,開始接受外來的簡筆圖畫,想像力和創造力遠不如前。曾經2000多個挑花圖樣,如今僅剩幾十個品種。那些精湛絕倫的花飾,日後恐怕都只能在他的照片和文字里得以保存。
他以一股子倔強的「牛勁兒」,用鏡頭和文字將神秘的花瑤文化推向全國,推向世界,並提供多年累積的第一手資料,協助當地政府成功申報首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花瑤挑花、嗚哇山歌和灘頭年畫。
【叄】 痴迷:數萬張記錄在相機里的照片
尋訪200多位法師,收集400個造型各異的神秘「手訣」
2009年,馮驥才鼓勵他繼續挖掘、整理整個梅山地區的傳統文化。他開始與老伴同行,無數次深入梅山。老伴不僅在生活上無微不至地照顧他,更成為工作上的得力助手和親密夥伴。他先後挖掘出幾近消失的邵陽布袋戲和梅山木偶戲,邀請他們到省城長沙演出。將一些從未走出過大山的老人請出山,要冒一定的風險。為此,老伴一直為他準備著救心丸,隨身攜帶。
為了挖掘當地的巫儺文化,老後與愛人先後貼身採訪了200多位梅山教法師,跟蹤採訪幾十場各不相同的法事。最小的法事也需要一天一夜,大法事則要耗上五天五夜,不管冰天雪地還是烈日當頭,老後兩口子跟著他們從天黑走到天亮,寸步不離。採訪過程中,老伴曾摔斷手腕,但依然堅持工作。在一次「搶山魂」的法事中,老後不小心摔進冬夜的一個臭水溝,斷了肋骨,回去後不敢告訴老伴,怕她擔心。自己到醫院打上石膏,5天後再一次來到梅山。
梅山教驅鬼「手訣」本秘不外傳,祖訓有言「如有違者,永世不昌」。為了搶救、保留其奇特的文化,老後走遍隆回周邊十幾個縣,尋找老法師,幫他們砍柴、背竹子,再次以誠心感動他們,成為中國唯一一個收集到瀕臨失傳的梅山絕藝——400個造型各異、神秘「手訣」的人。
採訪300多位高齡老人,拍攝3000餘張「中國農民臉譜」
去年夏天,老後又一次帶著老伴來到東山禪院。住在山上的4個月里,他潛心整理多年來採訪、拍攝、挖掘到的梅山民俗故事,編寫馮驥才先生交給他的「任務」——《詭秘的梅山文化》一書。
在收錄梅山文化的同時,他還在梅山地區採訪了300多位高齡老人,為他們拍攝了3000多張肖像。「深入大山多年,接觸的大多是老人,時間久了,我越來越感受到他們的心境,他們的憂傷和無奈。」老後說,「我們已經進入一個『老年社會』,而他們是真正的弱勢群體。為了不打擾他們,我大都是抓拍、搶拍,我希望為他們留下生動的、原生態的肖像。」
馮驥才說,這些臉上藏著一部中國農民史。這組記錄中國最後一代飽經風霜的農民臉譜,如今,以名為「我的父親母親」的公益主題文化展,在全國各地展出,並列入對外文化交流展出項目,近期將在北京後海開展。
今年春天,劉啟後獲評「2014年中華文化人物」。這位持續40年從事民間文化田野考察和文化遺產挖掘、記錄、搶救、保護、研究與傳播工作者的名字,與葉嘉瑩、郭蘭英等11位文化名家排在一起。
【結語】
為記錄神秘的花瑤及梅山文化,他拋棄所有,付諸了大半生的熱情。而這份難被常人理解的熱情,都源於初上瑤山的那個晚上,瀰漫於天空的絢爛霞光,以及那盞解救他於荒莽深山中的微弱爐火、硬邦邦的床、黑乎乎的破被子、在生活的艱難里像大山的石頭一樣堅韌的兩口子。他們如召喚般驅使著老後一次次深入瑤山,懷著一顆敬畏與虔誠的心。
40年里,這位心中已藏有一個文化寶庫的倔強行者,一再尋訪這戶人家,卻始終沒有再找到。對於他們的去處,他做過許多猜想,也將對他們的感恩,寄托在日後的工作里。如今,數萬張照片在他電腦里顯影,而他明白,一切都始於最初拍在心裡的那兩張照片:霞光下壯麗的自然景觀和木屋中質樸的民族性格。這是後來這一切的底色,是老後與花瑤結下不解之緣的原始底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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