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悟與超越——蒙培元先生答客問
蒙培元 筆答趙汝明 整理
問:說中國文化的根本精神這個課題,固然是涉及許多層面與領域,當代新懦家宗師唐君毅先生在他青年時期(二十五至二十八歲間)曾發表過一篇長文《中國文化根本精神之一種解釋》(刊於一九三五年六月《南京中央大學文藝叢刊》第二卷第一期)該文唐先生確切地指出:中國文化的根本精神即是「將部分與全體交融互攝」的精神。全體中划出部分的精神,此在中國人的宇宙觀最可見;部分實現全體的精神,此在中國人的人生觀最可見。談及中國文化的根本精神,中國人的宇宙觀、人生觀是有其獨特之處,唐先生揭示「將部分與全體交融互攝」的理論,先生的看法怎樣,請詳述一二。中國人的宇宙觀與人生觀之特質,不少先進前輩認為是凸顯「天人交攝」的理念,關於這個意思,先生可否就《易經》及宋儒義理方面引述一下?
答: 「部分與全體交融互攝」實質上是一種整體有機論的宇宙觀、人生觀,它直接來源於佛教哲學,但符合整個中國文化的精神。關於這一點,唐先主自有見地,值得重視的是,近世以來,許多學者包括西方學者,提倡整體主義,批評分析主義,其中的一個重要含義就是克服人的自我分裂。他們主張,人是完整的,不是分裂的。西方傳統文化強調知性,,強調理性,其結果是造成人的分裂,這是有深刻道理的。按照整體主義的說法,整體大於部分之和,用傳統的機械論的方法,當然得不出這樣的結論,必須改變思維方式,中國文化雖然缺少現代科學精神的支持,它屬於東方古典的整體有機論,但它的基本精神至今仍有其理論意義和實踐價值。在解決部分與全體的關係問題時,中國文化從來沒有將部分與整體對立起來,既沒有將部分視為獨立的存在,也沒有將整體視為絕對的實體,恰恰相反,部分不離整體,而整體不離部分,二者是互相涵攝的關係。部分與整體是這樣,部分與部分也是這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與「你」的關係如此,「我」與「他」的關係也是如此,「我中有他,他中有我」,這個「他」不只是他人,也包括他物,這就是《中庸》所謂「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乃至參贊化育而與天地叄。因為人性、物性都包括在「天道」、「天命」之中,「天道」、「天命」就是整體。宋明儒所說的「太極」也是整體,但它不離萬物而存在,「月映萬川」的比喻最能說明這一點。
《易經》所代表的宇宙觀,就是整體論的宇宙觀,同時又有主體論的觀念,我稱之為「整體主體思維」(見《學術論叢》1992年第2期)。我這樣說,是由於中國文化中的「天人合一論」的思維已在《易經》中孕育出來,而且越來越重視主體的作用,它不是單線式因果思維,而是諸多因素集合而成的隨機思維,其中,人的因素起重要作用。「吉凶由人」的思想觀念已見端緒,天人之間已形成初步的交互作用。至於《易傳》的「三才之道」,就講得更加明確了。「周易」的「易」字,有所謂「三義」之說,即簡易、變易、不易,但在我看來,最根本的是「生生之謂易」。「生」的哲學才是中國文化的根本精神,「天人交融」正是由宇宙生命貫穿起來的,人的生命的情感世界是同「天道」以及天地萬物息息相關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就是生命的健動。更可貴的是,天行之「健」,是由「自強不息」體現出來的。這就是互動互融。宋明儒學進一步發揚了這一觀念。宋明儒學建立了一套宇宙本體論,但其核心是心性論,其最終目的則是「天人合一」、「心理合一」的境界論。這一點我在《理學範疇系統》(人民出版社,1989年)一書中已經進行了系統論述。中國哲學有自己的範疇理論,但同西方哲學有很大區別,它著眼於各範疇之間的相互聯繫與過渡,最終實現了「天人合一」,主觀與客觀的合一,也就是互相交融。這確實是中國哲學與文化的精神。
問:生命的實存對於儒家來說,誠然是有終極的涵義,此由於儒家以「生」為「絕對的善」之取向。涵泳默息於自己生命中所感發的意趣。「生」的表現是有其終極作用。主觀先哲對生命實存的解悟,大抵上說,皆涵泳默息於其精神心靈中。儒者對生命實存之所樂,是以「德」為憑藉,天人不二、天人合德而揭現「生機流暢」,這是中國文化表現生命本位特質,依此,有學者便稱之為「生命本位的文化觀」。這個涵義,先生的間接如何?請闡釋一下。
答:「生」的意義,固然是在生命體驗中得到的,也是在生命實踐中得到的。人在同自然界的相處當中,首先體會到的就是自己的生命來源和價值。在中國文化中,沒有「上帝創造人」的宗教傳統,那麼,生命究竟是怎樣產生的呢?回答是由自然產生的。但這所謂「自然」,又不同於西方所說的自然,不是機械因果論的自然界,它是有目的性的,我稱之為「自然目的論」。自然界本身有一種無目的的目的性,有一種生命意義,這就是《易傳》所說「天地之大德曰生」,人則能「繼善成性」。「善」是一個目的範疇,只有人才有目的,才有善,但人的目的來源於自然界的「生生之德」。只有人才能「繼善」,也只有人才能「成性」,「成性」所以「繼善」,這就是天人合德。因此,在中國文化中,人與自然界不是對立的,而是合一的,這種合一體現了人的生命意義。自然界的「生德」或「生道」,是一個永不停息的過程,這就是先哲所說的「天道流行」,人的「成性」,也是一個永無止境的實踐過程,所謂「終極目的」就是從這個意義上說的。因為目的是在過程中體現出來的。正因為如此,才有「生機活潑」、「生命流暢」的體驗。
從宇宙觀說,是「天道之大德曰生」,是「天道生生」;從人性觀說,則是「生之謂仁」、「人者仁也」(與「仁者人也」可以互釋)。這就是人生的意義和價值。中國文化充分肯定人的生命意義和價值,就在於它沒有把人和自然界對立起來,以確立所謂認識主體;而是把人和自然界統一起來,以確立人的德性主體。中國文化是德性文化,而大自然是生命之源,德性之源,所以對自然界有一種崇敬之意。這確實是中國文化的一大特質。同時,中國文化也很重視生命主體的心靈體驗和實踐活動,認為這是實現生命意義的關鍵所在。在這個意義上,亦可說是「生命本位的文化觀」。
問:中國人的人生觀有「仁者愛人」、「反求諸己為教」等態度。「仁者之愛」的涵泳落於人與人之間的相生相愛之道,這是倫理文化的特質;而「反求諸己為教」這個意思,一般認為是表現求之內心,即是自己為中心。儒家謂「萬物皆備於我」,此義與「反求諸己為教」,究竟有何關聯性?人間相生相愛之道,與倫理意識的關係如何?在此請先生說明一二。
答:「仁者之愛」是理性化的道德情感,不是出於一己之私的愛,即不是私情私愛。正因為是理性化的,所以具有普遍性,在人與人之間,則表現為普遍性的同情、友助和相互理解,也就是人間性的普遍和諧。這是中國文化的倫理觀。這同西方基督教有相通之處,但也有區別,基督教文化所提倡的愛,出於上帝的「召喚」,而中國文化所說的愛,則出於內心情感,是內心情感的自然發用,是「不容已」的自然流行。這是人生最親切的體認。
所謂倫理,是指社會倫理,是由「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決定的。但它有沒有內在的心理根據?這正是儒家所關心的。在儒家看來,人之所以為人,在於人有「心」,人心之所以不同於動物,在於人有道德情感,這是「根」,是「發端處」,由此「擴而充之」、「推而廣之」,便有仁之愛。
「仁者之愛」是有原則的,其原則就是「好善而惡惡」。「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孔子語),這是儒家講「仁」的一個重要原則。「好善」是「愛」,「惡惡」未嘗不是愛,它的出發點是使「惡」轉化為「善」,這就是儒者之「教」。
「仁者之愛」也是有「差等」的,即所謂「愛從親始」。對此,有很多人提出非議,認為不如墨家的「兼愛」那樣普遍,更不如基督教那樣平等。我以為,儒家重「親情」,這是事實,因此有所謂「家族倫理」或「家庭倫理」,但儒家所提倡的「仁愛」,決不限於家族倫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由己及人,由近及遠,行之於全社會,這才是儒家倫理的主要內容(不是全部內容,其全部內容應是「仁民愛物」、「萬物一體」)。「親疏遠近」之別並不是社會等級之別,亦不妨礙其普遍性。況且,「仁愛」的思想在中國歷史上是有變化的,如果說,在孔子那裡,「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歟」,「為」字可作「是」字解,那麼,到了宋明儒那裡,「為」字只能作「行」字解,即孝弟是「為仁之本」,卻不是「仁之本」。(程顥、王陽明均有此說)這說明「仁愛」的涵義和範圍發生了變化。
「反求諸己」是自我修養的根本方法,也是實現人生價值的根本方法。它與「萬物皆備於我」有直接的關聯。所謂「萬物皆備於我」,並不是說,我之外的一切事物都存在於我的心中,而是說,萬事萬物皆在我的心靈「感應」之中,進一步說,萬物同源於「天命」,而天命之性就在我心中。因此,盡我之性,即能盡物之性,即能「知天」。這說明,心有無限的創造性,它是完成道德理想、道德人格的真正主體。「反求諸己」就是建立道德自律,挺立道德人格,同時也能體驗道德人生的真正樂趣,即「反身而誠,樂莫大焉」。
問:西洋哲學與中國哲學在本質上的差別,近人已作過不少探討,其普遍地認為中國哲學視「客觀宇宙」與「主觀人生」(即「天道」與「人道」)並未隔絕;而西洋哲學則將「客觀宇宙」與「主觀人生」分離。內外界的二元觀的統一,是西洋哲學努力追求的,這就是說要如何超越此二元觀。西洋哲學或離現象而求本體,或即現象而求本體,這種趨向也許是導致分割宇宙人生的關鍵。依此,先生可否就中西哲學的特質,分別闡述一下?
答:西方哲學誠然是主客二分的,中國哲學誠然是主客合一的。但西方哲學之主張主客二分,在於提倡人的知性。他們相信,人的知性和理性能力是無限的,能夠認識宇宙自然界的一切規律,由此實現主客統一。自從康德出來,限制了人的理性,卻又提出現象與本體的二元對立,超越現象,實現本體,又成為人生的終極目的。這樣,人便有「作為現象的人」與「作為本體的人」的分離。中國哲學之主張主客合一,在於提出人的德性。他們認為,人的德性能力是無限的,具有無限潛力,這無限潛力即來自客觀之宇宙本體,而宇宙本體決不是與現象界絕然對立的,倒是通過現象界的作用顯現出來的。因此,中國哲學雖然講本體,卻與西方哲學不大相同。中國哲學所說的本體,既不是實體,也不是現象背後的「物自體」,它只是生命存在的本源或根源,是由於生命活動本身實現的,離開了生命活動,就無所謂宇宙本體。這就是「即本體即作用,即作用即本體」。
從知性上講,人與世界是對立的,因為人要將世界對象化,即把世界作為客體,把人作為主體,因而才有主客體之說。實現主客統一的途徑就是認識,無論是哪種形式的認識論、知識論,都是在主客二分的前提下實現其統一的。但從德性上說,則不必將主客二者對立起來,如果對立起來,那麼,所謂德性,所謂道德,所謂價值,就變成完全主觀的。現代西方有一派哲學,就是如此主張的。若是按照中國哲學,則認為宇宙自然界便是德性之源、價值之源,道德之源,如果將二者對立起來,就會切斷生命之源,價值之源。中國哲學所說的德性主體,決不是純粹的主觀性。它固然提出「為天地立心」,但卻是「以天地生物之心為心」,因此,從根本上說,人與天地自然是統一的。
這種統一,是由目的性關係確定的。在西方哲學中,有所謂「目的論」與「自然主義」之分,「目的論者」主張,在自然界之外有一個目的,這就是最高神即上帝,上帝是絕對主體,也是絕對實體,自然界和人類的一切,都是由上帝創造和安排的。「自然主義者」則認為,一切都是由自然規律決定的,自然界無目的,只有必然性或因果律,就人而言,只有「自然法則」、「自然權利」。「契約論」就是典型的代表。中國哲學既不是目的論也不是自然主義,但是卻有自然目的論思想,這就是「天道性命」之學,「天命」思想最能體現這一點。「天命於人而為性」,這個「命」就是目的性,但又不是「有意」為之,無非是自然而然賦予之;這個「性」就是善性或德性,它本身就是目的。人與宇宙在這個地方聯繫起來了,永遠不能分離。天命之性雖是本體,卻在日用事為中實現,在實踐功夫中實現,無功夫,即無本體。這就是「即功夫即本體,即本體即功夫」。
問:談到對真理的解悟,我們誠然可以作宗教與哲學上的反省而有所肯定。宗教與哲學上的反省是有其內在意義,它對人生真理、文化真理的解悟固然是有所定位。這裡,請先生就中西哲學的精神,指陳出對真理的解悟之涵義。
答:「對真理的解悟」是個大題目,全部哲學與宗教都可說是對這個問題進行的解答,而且永遠沒有最後的答案。如果有了最後的答案,哲學與宗教也就不不存在了。西方哲學家曾經認為,有唯一的絕對真理、永恆真理,而且不止一次地宣稱,這樣的真理已經被發現,但接著又被推翻。現在有更多的人認為,真理只是一個信念,有科學信念,有人生信念,所謂絕對、永恆真理的說法被證明只是一個神話。儘管如此,幾乎所有哲學家都認為,我們所作的一切,都是向真理「逼近」。
目前,在人生真理、文化真理的問題上,最值得重視的是相對主義真理觀與文化觀。在當前文化多元的時代,文化相對主義者認為,不可能有所謂絕對真理,真理只能是相對的、多元的。不同文化有不同的文化真理,不同民族有不同的人生真理,甚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真理觀、價值觀,流行於二十世紀西方的「情感主義倫理學」就是一例。
就中西哲學的基本精神而言,我以為,西方哲學的傳統是,求認識論之真,從這個意義上說,人也是認識對象,就是說,人既是主體,又是客體,人生的真理就是作為主體的人對作為客體的人的認識。其結果是,「人是理性動物」,「人是語言動物」,「人是符合動物」,等等。現代西方哲學有很大變化,有很大哲學家已不再認為人是「理性的動物」,他們宣稱重新發現了「人」,發現了人的非理性的一面。存在哲學提出「存在先於本質」的命題,批判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認為人是「本己的存在」(海德格爾),是「無限的可能性」(薩特),有的則認為人是「一束無規定的材料」(如羅蒂),如此等等。如果說西方傳統哲學追求超越,追求永恆與無限,那麼,當代哲學確實平面化了,他們對形而上的訴求持普遍批判態度。中國傳統哲學始終關心人的存在問題,關心人生的意義和價值問題,他們所理解的人生真理,就是人的本體存在。實現人的本體存在的方法,主要是直覺與體驗。「真情實感」就是人生的真理,「誠」與「仁」更是人生的真理。「誠」與「仁」就在自己心中,但要實現出來,卻要一生的功夫,要實現自我超越。這也是對無限與永恆的訴求,但中國哲學認為,人在現實中是能夠實現的,並不像西方宗教那樣,只有死後才能實現永恆。也不像西方傳統那樣,人只能接近本體即實體,但永遠達不到。康德提出靈魂不朽與無限等問題,但如何實現,仍然未能解決。中國哲學卻有一種解決的辦法,就是在現實的生命實踐與體驗中實現不朽與無限。這既是人生的終極真理,又同時具有可實踐性。
問:「自我修養」與人性本質的問題,近人已詳析頗多。論及「身心性命之學」的真實內涵,海外有學者嘗謂要從人生與自我修養之中轉化、解悟以期超越。儒學傳統或者是釋、道二家的傳統,其對人性與自我修養都有通透的方法。本於心性之學而言,超越的內涵所指究竟是哪方面?從中西哲學中關於道德基礎論來說,超越的義涵是如何?這裡,請先生具體地分解一下。
答:關於這個問題,我已經在前面陸續談到過,現在稍微具體地談談。
中國的心性之學,其心其性都有超越層面的內涵,這是毫無疑問的。問題是,從心理機能而言,中國哲學所謂心性之學或性命之學,在很大程度上是以情感,特別是以道德情感為基礎的。這一點同西方哲學有很大區別。孔子的「仁」,決不是某種哲學概念或觀念,它是一種道德情感,正是這種道德情感,決定了人之所以為人。「仁」作為心之德,是內在的,「我欲仁,斯仁至矣」。但「仁」與「天」又是聯繫的,「天生德於予」,這所謂德,包涵仁德,「知天命」便是實現仁德的重要途徑。從這個意義上說,「仁」有超越層面的內涵,即天之「生道」或「生德」。「唯天為大,唯堯則之」,堯是孔子心目中的聖人,聖人當然具有仁德,他的仁德即是「則天」而成,但這所謂「則之」,並不是對象式的認取,而是「性之」,即實現為心性。總之,「仁」是「天人合一」之德,從人方面說,它是天之所「生」,具體實現為道德情感;從天的方面說,它是天之「生德」,具有超越性。人通過自我修養,提升道德情感,便能「與天合德」,實現自我超越,進入天人合一境界。孟子的「四端」之心,也是道德情感,「擴充」之,即成仁、義、禮、智之性。「擴充」就是自我修養,自我提升。「盡心知性知天」是實現天人合一境界的過程。「本心」之說,是在說明心是有道德內容的,此即所謂性。但性又是潛在的,其萌發生長之處便是情,情是真正的「善端」,必待「擴充」而後為善,即成為普遍化、理性化之性,這是一個過程。心與性是合一的,性與天是合一的,真正超越的內涵是天而不是心,但必須由心來實現。宋明儒的心性之學建立了宇宙本體論,有「理」有「太極」作道德本體,又有「性情體用」之說,以性為體,以情為用,用必由體而成,體必由用而顯。因此,性理同樣離不開道德情感。如果排除了道德情感,所謂性理,所謂道德本體也就落空了,變成了有體無用之學,這正是宋明儒學所反對的。正因為如此,宋明儒所說的「性理」,並不是純粹理性的「設准」,其真實內涵是「生理」,即生命之流行。生命是不能離開情感的,這就是宋明儒所說的「體用一源」、「體用統一」。就其超越的內涵而言,仍然是天地生生之理。天地生生之理是形而上者,但必須在形而下中存在,其形而下者不是別的,就是道德情感。人如能自覺體認到這一點,便能超越有限自我,與宇宙生命合而為一,達到無限,儘管他仍生活在有限之中。在有限的人生中追求無限的意義,這就是中國儒家哲學的超越性。佛、道與儒雖有不同,但在如何實現超越的問題上,有一致之處。他們都主張「自修」而不主張「他修」,都主張「自我超越」,而不是「外在超越」。我說「自我超越」,就是超越「小我」而實現「大我」,「大我」亦可說是「無我」,但只是無「小我」,「大我」則是與道合一 ,與佛合一,無內外主客之別。在我看來,儒、道、佛的超越,都是境界形態的。
西方哲學則是實體論的,所謂超越,是向客觀的絕對實體(神或精神實體、理念實體)的超越。在西方哲學中,主客內外的界限是分明的,人雖有理性能力,但在宗教領域又必須承認人是渺小的,有限的,甚至是有罪的,只有經過「贖救」,才能實現超越。康德提出「人為自己立法」的命題,建立道德自律,對西方宗教哲學是一次批判性的化解與轉換,但他的本體界、物自體始終是難以達到的,因此仍然需要信仰。至於當代西方哲學,則很少關心超越一類的問題了,他們甚至認為,這是「無意義」的。但沒有超越,人生的價值理想就成問題了。
原載台灣《中國文化月刊》219期,19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