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經驗(南懷瑾著)

話題

「歷史的經驗」這個題目,是貴會負責人出的,大得無可比擬。若想要就這個題目研究,同時可走幾種路線:一個是應用的方面,怎樣用得上歷史的經驗。一個是純粹的推論,研究學理的一方面,這是歷史學家的事。現在大學中的歷史系、歷史研究所,大概向這一方面走,偏重研究學理,不大講應用。我們在這裡所講的性質,是要偏重於講應用的。

歷史的經驗,如果我們以邏輯的立場來看,這個題目的本身就是答案,因為歷史的本身就是經驗。如果我們以學術的觀點看歷史,所謂歷史,全部不過是兩個問題:一個人的問題,一個事的問題。歷史的記載,不外人與事。從人的方面來講,大概又分兩個方向來立論,拿舊的觀念說:一個是經,一個是權。經是大原則,不能變動,權又叫作權變,就是運用的方法。從事的方面來講,西方文化現在是二十世紀,只有兩千年,但在中國來說,已經上下五千年了,所看到的事,似乎有現代與古代的不同,假使我們對歷史有真的了解,就沒有什麼不同了。「風月無今古,情懷自淺深。」宇宙沒有什麼過去、現在、未來的太多不同,它永遠是這樣的太陽、這樣的月亮、這樣的風、這樣的雨,只是人的思想觀念上感受不同,發生了情感、思想上不同的形態,我們中國人用文學來表達,就成了這樣的詩句。古人主張多讀書,就是在於吸收歷史上許多經驗。

今日我們講「歷史的經驗」這個課程,應該向哪一方面講?這就要先有一個立場了。應該先問問我們今日工作上、業務上需要的是什麼?就在這個觀點去找歷史的經驗,這是一個立場。假如我們是在大學裡,從學術的立場去看歷史的經驗,又是另外一個講法。因此,今日我們以應用的立場來講歷史的經驗就相當的複雜了。當商量決定這個題目的時候,我覺得好玩,就一口答應下來。我有一大毛病,到老改不了「童心未渦」,始終貪玩。等到真正臨講以前,一個星期以來心情非常沉重,因為沒有東西可講;這是一個創新的課程,國內外各大學,還沒有這樣一門課程,無成規可循。其次包括的資料太多,假使編一本書,一定很有趣,編得現代化一點,銷路一定不壞。但沒有這個準備和時間,它的範圍牽涉到二十五史內外許多學問,什麼都用得上,這是第一個精神上感到負擔很重的地方。其次站在這個立場來講這個題目,責任上有一個很重的負擔,這裡要講的「歷史的經驗」,實際上就是講「謀略」,看到現在學校里專講「謀略學」的,我覺得很有趣的,七十二變、三十六計都拿出來了,還有人專門寫這類的書。但我覺得講「謀略學」必須要嚴格的負責,因為「謀略」是一把刀,它的本身沒有善惡,用得好是救人的,用不好,的確是害人的。我們受舊文化的影響很深,因果的觀念根深抵固,去不了的。假使有人聽了以後,用來做了一件好事,或者害了別人,自己好像就會背上很大的因果責任,良心上很難受,所以覺得負擔很重。

第01講 神謀鬼謀

真講「謀略學」,要先有幾個方面的認識,以前講《論語》時曾提到過,中國文化大致分為君道、臣道和師道。君道是領導的哲學與藝術,臣道也包括了領導的藝術,不過,比較有承上接下的哲學與藝術;至於師道又另當別論。可是說到師道,我們中國文化歷史上有句成語,在曾子這本書中,曾經提出一個原則:「用師者王,用友者霸,用徒者亡。」我們的歷史經驗,「用師者王」像周武王用姜太公,稱之為尚父,這稱呼在古代是很尊重的,當然不是現代所說乾爹的意思,但非常非常尊重,是對尊長一輩的人,才能稱呼的。歷史上列舉湯用伊尹,周文王用呂望(姜太公),都是用師,就是領導人非常謙虛,找一個「師」來「用」,便「王天下」成大功。至於齊桓公用管仲,漢高租用陳平、張良之流,劉備用諸葛亮等等,都是「用友者霸」的好例子。至於「用徒者亡」,是指專用服從的、聽命的、乖乖的人,那是必然會失敗的。這是曾子體察古今的歷史經驗,而後據以說明歷史興衰成敗的大原則,由此可知師道也很難講。

第02講 春秋多權謀

那麼我們對於謀略學,該怎樣講法?走什麼樣的路線呢?我們先看謀略的本身。講到「謀略」兩個字,大體上大家很容易了解。假使研究中國文化,古代的書上有幾個名詞要注意的,如縱橫之術、勾距之術、長短之術,都是謀略的別名。古代用謀略的人稱謀士或策士,專門出計策,就是拿出辦法來。而縱橫也好,勾距也好,長短也好,策士也好,謀略也好,統統都屬於陰謀之術,以前有人所說的什麼「陰謀」、「陽謀」,並不相干,反正都是謀略,不要把古代陰謀的陰,和「陰險」相聯起來,它的內涵,不完全是這個意思。所謂陰的,是靜的,暗的,出之於無形的,看不見的。記載這些謀略方面最多的,是些什麼書呢?實際上《春秋左傳》就是很好的謀略書,不過它的性質不同。所以我們要研究這一方面的東西,尤其是和現代國際問題有關的,就該把《戰國策》、《左傳》、《史記》這幾本書讀通了,將觀念變成現代化,自然就懂得了。現在再告訴大家一個捷路:把司馬遷所著《史記》的每一篇後面的結論,就是「太史公日」如何如何的,把它集中下來,這其間就有很多謀略的大原則,不過他並不完全偏重於謀略,同時還注意到君子之道,就是作人的基本原則。

研究這幾本書的謀略,其中有個區別。像《戰國策》這本書是漢代劉向著的,他集中了當時以及古代關於謀略方面的東西,性質完全偏重於謀略,可以說完全是記載智謀權術之學的。這本書經過幾千年的抄寫刻板,有許多字句遺漏了,同時其中有許多是當時的方言,所以這本書的古文比較難讀懂。左丘明著的《左傳》,如果從謀略的觀點看這本書,它的性質又不同,它有個主旨——以道德仁義作標準,違反了這個標準的都被刷下去,事實上對歷史的評斷也被刷下去了。所以雖然是一本謀略的書,但比較注重於經——大原則。至於《史記》這一本書,包括的內容就多了。譬如我們手裡這本《素書》中,就有一篇很好的資料——《留侯世家》,就是張良的傳記,我想大家一定讀過的,這是司馬遷在《史記》上為張良所寫的傳記。如果仔細研究這一篇傳記,就可自這一篇當中,了解到略謀的大原則,以及張良作人、做事的大原則,包括了君道、臣道與師道的精神。

第03講 正反相生

反經在領導哲學的思想上很重要,我們看過去很多的著作。乃至近七、八十年來的著作,都不大作正面的寫法。所以,我們今日對於一些反面的東西,不能不注意。

反經的「反」字,意思就是說,天地間的事情,都是相對的,沒有絕對的。沒有絕對的善,也沒有絕對的惡;沒有絕對的是,也沒有絕對的非。這個原理,在中國文化中,過去大家都避免談,大部分人都沒有去研究它。這種思想源流,在我們中國文化里很早就有,是根據《易經》來的,《易經》的八卦,大家都曉得,如━ ━━ ━━ ━是坤卦,它代表宇宙大現象的大地,━━━━━━━━乾卦,它代表宇宙大現象的天體,兩個卦重起來,━━━━━━━━━━ ━━ ━━ ━為天地「否」卦,否是壞的意思,倒霉了是否,又有所謂「否極泰來」,倒霉極點,就又轉好了。但是,如果我們倒過來看這個卦,就不是━━━━━━━━━━ ━━ ━━ ━這個現象,而變成了━ ━━ ━━ ━━━━━━━━━━地天「泰」卦,就是好的意思。《易經》對於這樣的卦就叫作綜卦,也就是反對卦,每一個卦,都有正對反對的卦象。(其實《易經》的「變」是不止這一個法則,這都叫卦變。)

這就說明天地間的人情、事情、物象,沒有一個絕對固定不變的。在我的立場看,大家是這樣一個鏡頭,在大家的方向看,我這裡又是另外一個鏡頭。因宇宙間的萬事萬物,隨時隨地都在變,立場不同,觀念就兩樣。因此,有正面一定有反面,有好必然有壞。歸納起來,有陰就一定有陽,有陽一定有陰。陰與陽在哪裡?當陰的時候,陽的成分一定涵在陰的當中,當陽的時候,陰的成分也一定涵在陽的裡面。當我們做一件事情,好的時候,壞的因素已經種因在好的裡面。譬如一個人春風得意,得意就忘形,失敗的種子已經開始種下去了2當一個人失敗時,所謂失敗是成功之母,未來新的成功種子,已經在失敗中萌芽了,重要的在於能不能把握住成敗的時間機會與空間形勢。

我們在就反經之前,提起卦象,是說明人類文化在最原始的時代,還沒有文字的發明,就有這些圖像、重疊的圖案。這種圖案就已經告訴了我們這樣一個原理:宇宙間的事沒有絕對的,而且根據時間、空間換位,隨時都在變,都在反對,只是我們的古人,對於反面的東西不大肯講,少數智慧高的人都知而不言。只有老子提出來:「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福禍沒有絕對的,這雖然是中國文化一個很高深的慧學修養,但也導致中華民族一個很壞的結果。(這也是正反的相對。)因為把人生的道理徹底看通,也就不想動了。所以我提醒一些年輕人對於《易經》、唯識學這些東西不要深入。我告訴他們,學通了這些東西,對於人生就不要看了。萬一要學,只可學成半吊子,千萬不要學通,學到半吊子的程度,那就趣味無窮,而且覺得自己很偉大,自以為懂得很多。如果學通了,就沒有味道了。(一笑。)所以學《易經》還是不學通的好,學通了等於廢人,一件事情還沒有動就知道了結果,還幹嘛去做!譬如預先知道下樓可能跌一跤,那下這個樓就太沒道理了。《易經》上對人生宇宙,只用四個現象概括:吉、凶、悔、吝,沒有第五個。吉是好。凶是壞。悔是半壞、不太壞、倒霉。吝是閉塞、阻凝、走不通。《周易·系傳》有句話,「吉凶悔吝,生乎動者也。」告訴我們上自天文,下至地理,中通人事的道理盡在其中了。人生只有吉凶兩個原則。悔吝是偏於凶的。那麼吉凶哪裡來?事情的好壞哪裡來?由行動當中來的,不動當然沒有好壞,在動的當中,好的成分有四分之一,壞的成分有四分之三,逃不出這個規則,如鄉下人的老話,蓋房子三年忙,請客一天忙,討個老婆一輩子忙,任何一動,好的成分只有一點點。

這些原理知道了,反經的道理就大概可以知道。可是中國過去的讀書人,對於反經的道理是避而不講的。我們當年受教育,這種書是不準看的,連《戰國策》都不準多讀,小說更不準看,認為讀這方面的書會學壞了。如果有人看《孫子兵法》、《三國演義》,大人們會認為這孩子大概想造反,因此縱橫家所著的書,一般人更不敢多看。但從另一觀點來說,一個人應該讓他把道理搞通,以後反而不會做壞人,而會做好人,因為道理通了以後,他會知道,做壞的結果,痛苦的成分佔四分之三,做好的,結果麻煩的成分少,計算下來,還是為善最划算。

其次所謂反,是任何一件事,沒有絕對的好壞,因此看歷史,看政治制度,看時代的變化,沒有什麼絕對的好壞。就是我們擬一個辦法,處理一個案件,拿出一個法規來,針對目前的毛病,是絕對的好。但經過幾年,甚至經過幾個月以後,就變成了壞的。所以真正懂了其中道理,知道了宇宙萬事萬物都在變,第一等人曉得要變了,把住機先而領導變;第二等人變來了跟著變;第三等人變都變過了,他還在那裡罵變,其實已經變過去了,而他被時代遺棄而去了。反經的原則就在這裡。

第04講 古今無定法

現在看《長短經》的本文,舉了很多歷史的例子:

臣聞三代之亡,非法亡也,御法者非其人矣。故知法也者,先王之陳述,苟非其人,道不虛行。故尹文子曰:仁、義、禮、樂、名、法、刑、賞。此八者,五帝王王治世之術。

這是大原則,這裡列舉中國上古三代的亡去,這個亡不要一定看成亡國的亡,時代過去了,沒有了,都稱亡,如昨天已經過去了。用古文可寫成「昨日亡矣。」這裡的寫法,不能認為昨天亡掉了,亡者無也,是過去了,沒有了的意思。所以三代的成為過去,並不是因為政治上法治有什麼不好而亡的。而是說不管走法家的路線、儒家的路線或道家的路線,一切歷史的創造在於人,如現在講民主,民主是很好,但統御這個民主制度的,還是在於人,如果人不對,民主制度也會被用壞了。專制也是一個政治制度,是一個「法」,法本身沒有好壞,統御法的人,領導的人不對,就會弄壞。所以從這裡的論斷來說,民主也好,法治也好,專制也好,獨裁也好,這些都是歷史文化的陳述,都成了過去,實際上做壞做好,還是要靠人。

仁、義、禮、樂、名、刑、賞、罰,是中國文化所處處標榜的,可是在反經的縱橫家看來,儒家所講的「仁義」,道家所講的「道德」這些名稱,都不過是政治的一種措施、一種方法而已,他們認為儒家、道家標榜這些,是好玩的,可笑的,這不過是一種政治方法,有什麼好標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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