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玫瑰花的血與淚

第六十五回，小廝興兒對於探春的評價實在是中肯而貼切：「玫瑰花又紅又香，無人不愛的，只是刺戳手。」相比於諸多古典文學中閨閣女子溫柔怯懦的形象，探春的美與才情實在是讓人炫目。

玫瑰的嬌艷令人欽羨，玫瑰的芬芳讓人陶醉，而玫瑰的鋒芒，讓人絕對不敢心生不敬。那麼，讓我們先來看看，這樣的女子，能不能稱作「玫瑰花」?

在我看來，探春身上的光芒，實在不亞於古典文學中的任何一位巾幗英雄。大觀園一方溫柔水土，供養出的女子卻各不相同。但似探春一般，有膽有識，胸有韜略，舉止大方者，卻萬中無一。

三十七回，探春賈下帖邀請賈寶玉和眾姐妹到秋爽齋，成立大觀園第一個詩社——海棠詩社。從此，大觀園中的文化生活和文學創作有了質的飛躍；而探春本人也及其富有才情，四十四回，劉姥姥在大觀園四處參觀之時，見探春房間的布置：

「探春素喜闊朗，這三間屋子並不曾隔斷。當地放著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著各種名人法帖，並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那一邊設著斗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著滿滿的一囊水晶球兒的白菊.西牆上當中掛著一大幅米襄陽《煙雨圖》，左右掛著一副對聯，乃是顏魯公墨跡」。

從房間的布置中，我們足可以看出，探春的大氣與開闊。她對於審美的追求是高雅而開闊的，全無半點小兒女情態。而作為一個年輕的閨閣女子，她在書法上的造詣也讓人嘆為觀止。而這個大氣的女孩子，更是不止一次地用她過人的才能與膽識，給我們震撼。

讓人驚訝的是，探春還是個出色的改革家。五十六回講的便是她在管家之際，成功的樹立威信之後，在大觀園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開源節流。不僅增加了賈府的收入，還為僕人謀求了實惠。得到了眾人的堅決擁護與一致讚賞。

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時，賈探春再次展現了她的遠見卓識。她對家裡這件自殺自滅的醜態感到萬分悲憤，控訴道：

「你們別忙，自然連你們抄的日子有呢！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家裡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的來了。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

探春之所以與眾不同，就在於她認識到了敗家的根源來自與賈府的內部，引人深思。偏生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卻不知趣，以為探春庶出女兒軟弱可欺，竟敢去翻探春的身上，探春一個巴掌打到這老刁奴的臉上。次日，寶釵搬出大觀園，賈探春表示理解，並揭露家醜道「一個個不像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機敏的探春，早就從根本上意識到了賈府衰敗的必然與導致這樣現象的根源。她的智慧，甚至比管家多年的鳳姐還要深邃。

這樣令人敬佩的女子，在我們庸俗而善良的想像中，有資格去獲得這世上所有美好的東西。可是偏偏，探春心中，卻有著最沉重，最劇烈的痛楚。正像六十五回里，興兒話鋒一轉：我們便看見了，所有人對於探春抱有的同樣一種同情和遺憾：「也是一位神道，可惜不是太太養的，`老鴰窩裡出鳳凰"」。

她是庶出。在我看來，庶出這一現象，本身就是封建社會不平等的婚姻制度里，造成諸多人不幸的根源。

她的家庭原本就是畸形的——她稱作母親的女人，並不是生下她的女人。生下她的女人，卻又是卑賤的奴婢，甚至連一聲娘都喚不得。探春的身份是及其尷尬的——在主子堆里，她一半的血統來自奴才。在奴才堆里，她一半的血統卻又來自主子。

這就造成了一個不可避免的局面——在哪個隊伍里，她都難以獲得真正的認同。所以，無論她如何有才情，有能力，有人品，無論別人如何誇讚她，最後總是要加上一句不咸不淡的「可惜不是太太生的」。

五十五回，抱病的鳳姐在評價探春管家的水平時讚不絕口：「倒只剩了三個姑娘一個，心裡嘴裡都也來的。又是咱家的正人，太太又疼他，雖然面上淡淡的，皆因是趙姨娘那老東西鬧的，心裡卻是和寶玉一樣呢……他雖是姑娘家，心裡卻事事明白，不過是言語謹慎；他又比我知書識字，更利害一層了。」

能讓鳳姐這樣精明強幹的人有如此高的評價，探春的才能實在是卓爾不群。但鳳姐接下來的話，卻道出了探春的薄命處：「你那裡知道，雖然庶出一樣，女兒卻比不得男人，將來攀親時，如今有一種輕狂人，先要打聽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有為庶出不要的。殊不知別說庶出，便是我們的丫頭，比人家的小姐還強呢。將來不知那個沒造化的挑庶正誤了事呢，也不知那個有造化的不挑庶正的得了去。」

古代女子的一生，最大的事件莫過於婚姻了。而因為她尷尬的身份，用薛之謙的歌詞說，各方面素質極佳的探春變成了「情感節目里的嘉賓任人挑選。」實在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但她的人生也並非無望，因為從鳳姐的話中我們知道，憑藉探春的素質，完全有可能上人見喜，獲得真正慧眼識珠的人的青睞，成就美滿姻緣。

如果是這樣，那麼她的痛苦又源自何處呢?在我看來，很大程度上，源於她那愚蠢的生母趙姨娘。實際上，從書中我們不難發現，探春對她的生母，表現出了極大的冷漠。在我看來，這種冷漠，一方面在於生母實在是不堪至極，讓人無法親近。另一方面，也是良苦用心，只有冷漠，才能保住生母的命，和弟弟可憐的前程。

實際上，細細算來，元迎嘆惜四姐妹里，探春的出身最低。元春不必說，迎春的母親是賈赦的填房，由姨娘抬成了正房太太；惜春是賈珍胞妹，賈府正派嫡孫女，族長的妹妹。所以探春在幾個姐妹中，永遠是最要強也是最自卑的那個。

說句實話，趙姨娘為人之蠢，居心之毒實在是讓人髮指。相比之下，高貴嫻雅的王夫人，更加符合探春心中對母親的期許。探春的內心深處，恐怕也希望自己的母親是王夫人而不是趙姨娘。所以在五十一回里，探春認同的舅舅是王夫人的哥哥王子騰，而不是趙姨娘的弟弟趙國基。雖然她那個做了九省統治的舅舅，估計也不會把這個小小庶女放在眼裡。

探春和賈環的成長環境是截然不同的。探春是在王夫人膝下長大的。或許王夫人把探春接到身邊，是有私心的——這個姑娘這樣聰明漂亮，又是個女孩兒，不能奪我兒子家產，那就養在身邊吧，長大了嫁一個好人家，不僅光耀門楣，又或許會成為宮中元妃的助力，何樂不為！

不管怎麼說，探春所得到的良好教育與優越的物質條件與王夫人的恩惠確實是分不開的。而探春，在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後，樹立了自己的是非觀念。與來自不同世界的生母相處也異常艱難。在她的觀念里，王夫人是母，趙姨娘是奴，並不奇怪。

那麼，為什麼說探春的冷漠是為了保護生母幼弟呢?其實與其說是冷漠，倒不如說是恨鐵不成鋼吧!趙姨娘太蠢了，蠢到不知道要安分守己來保護自己和孩子。而探春也明白，無論趙姨娘和賈環不堪到什麼程度，只要是自己是個爭氣的，滿府看著自己的面子也不會太過難為她們。所以玫瑰露事件中，平兒為了保全探春的面子，不讓趙姨娘難堪。

探春明白，自己的前途和未來，甚至連老祖宗賈母都不能決定。說白了，她能活多久誰也不知道。父親是個不管事的。一切未來和命運都掌握在王夫人手裡。所以至少在人前，她是無時無刻不表現自己對王夫人的愛與維護。

四十六回，賈赦欲納鴛鴦做小，賈母大發雷霆，遷怒王夫人。在場薛姨媽、鳳姐、李紈、寶玉等人皆不敢為王夫人分辯。「這正用著女孩兒之時，迎春老實，惜春小，因此窗外聽了一聽，便走進來陪笑向賈母道：『這事與太太什麼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裡的人，小嬸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

不過三言兩語間，卻入情入理，讓人信服，讓王夫人免了一場尷尬。探春這樣做確實有感情因素在裡面，這何嘗不是穩固自己在王夫人心中地位的好辦法呢？

所以洞若觀火的鳳姐說了：「雖然面上淡淡的，皆因是趙姨娘那老東西鬧的，心裡卻是和寶玉一樣呢。」寶玉是什麼人!王夫人的心頭肉。一個庶女，況且是王夫人最討厭的趙姨娘所生的庶女，能做到這樣，是需要多大的情商多久的努力呢!

既然探春這樣可愛懂事，那麼王夫人看這個孩子的面子，也就不會過分為難趙姨娘。所以在賈環故意燙傷寶玉後，王夫人罵趙姨娘，說了一句，我幾次三番不理會，為什麼不理會，一個妾的生死，其實只在她一念之間。賈政喜歡趙姨娘是一個方面，恐怕探春也是起了很大作用的。

但是，趙姨娘對於這個親生女兒愚蠢而殘忍的傷害，實在讓人難以接受。五十五回。王夫人將管家大權交到探春手中，身為生母的趙姨娘原本是該有些榮焉的。即使不能從中出力，也該安分守己。可是卻是她卻為了二十兩治喪銀子，讓女兒下不來台。

探春哭著責問她：「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務，還沒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來作踐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為難不叫我管，那才正經沒臉，連姨娘也真沒臉!」

實際上，趙姨娘也是能明白這一道理的，所以面對女兒的詰問，她無言以對。可是她卻偏偏要侮辱，折磨的方式提醒女兒卑微的出身和「忘本」的「可恥」她已經忘了自己是個母親，然而，報復兒女給她帶來的絕對不是緩釋和解脫，而是更加深重的痛苦。

這樣的一對母女倆，沒有誰會好過。趙姨娘不理解女兒的苦楚，於是無所不用其極地折磨女兒的心。而探春，在人前有說有笑，雷厲風行的探春，是否也曾在夜半無人之際，因為對生母的思念與痛恨，對自己身世的酸楚，對不公命運的叩問，哀哀哭泣?玫瑰花光鮮亮麗的背後，躲在陰翳中的血淚，又有何人能懂?

唯一值得欣慰的，只怕就是探春的結局了。雖然最後賈府樹倒猢猻散，但是我們機敏練達的探春，還是在某個千里之外的地方，有了自己的歸宿。作為番王王妃，雖然永遠無法回鄉，但是，總算是保住了性命，得到了安穩。也算是一種幸運吧！真的希望，探春的夫君，可以將這朵嬌艷的玫瑰，輕輕捧在手裡，好好珍惜。

薦 號

《菜根譚》融合了

儒家的中庸思想

道家的無為思想

和佛家的出世思想

嚼得菜根，百事可做

菜根譚名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