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太平天國治下的江南:從天堂滑落地獄
《克複安慶省城圖》,系《平定粵匪圖》之一。清人繪
長毛,是當時和後來江南百姓對太平天國隊伍的稱呼(因為太平天國提倡留長發)。據從小在嘉興平湖長大的岳泰回憶,直到他幼年(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時期,每當有小孩哇哇大哭時,大人為了要嚇唬小孩制止哭泣,不是說「狼來了……」,而是說「長毛來了……」。太平天國戰亂在平湖的普通百姓心理上留下非常恐怖的印象。據平湖縣誌記載:道光十八年(1838年)全縣人口為304365人,可是僅僅過了二十多年,到同治三年(1864人)全縣清查人口僅為50750人。
太平天國運動後,曾經繁華富庶的江南 「幾於百里無人煙,其中大半人民死亡,室廬焚毀,田畝無主,荒棄不耕」。 1851年,江蘇人口約為4430萬,經歷戰亂後十年恢復,即到1874年,人口連2000萬還不足。范文瀾在其《中國近代史》中說:揚州、蘇州、南京在太平天國戰爭後,「二三十里無居民」,「竟日不逢一人」。
太平天國對江南的破壞主要是在1856年天京事變之後。太平天國運動初期,由於有拜上帝教這樣的宗教約束,軍紀也很嚴明,所以燒殺之事還有所克制,但也有全州屠城的惡例。天京事變後,太平天國朝綱紊亂,大量的流民、土匪以及捻軍、清軍的降軍等等各路勢力相繼進入太平天國,此時太平天國正在走下坡路,為壯大實力,也就來者不拒。這些人打著太平軍的旗號,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這不僅進一步敗壞了太平天國的名聲,還使其紀律廢弛,一些軍隊已與土匪無異。當時的一個外國傳教士麥高文曾說:「其致令人民受災劫最慘者,非官軍及太平軍,而為毫無管制的土匪。土匪有臨時鋌而走險的,也有常年慣匪……每當一城失守,種種毀壞、強姦、搶劫——所有加之於太平軍的罪行,皆土匪所為……人稱土匪為『本地妖魔』。」
而在這場浩劫中,死於清軍之手的人口絕不少於太平軍。
湘軍打出「以理學治軍」的旗號,咸豐八年(1858年),曾國藩創作了集中體現「仁」這一儒家核心價值觀的《愛民歌》,要求士兵背誦傳唱,做到「軍士與民如一家,千記不可欺負他」。但另一方面,又縱容其軍隊燒殺搶掠,還打出「民可愛而刁民不可愛,紳可敬而劣紳不可敬」的幌子,主張對太平軍斬盡殺絕,即使對叛變投降者也不例外,以至於落下了「曾剃頭」之稱。
湘軍為維繫軍心,「大索」成為其刺激士氣的重要手段,晚年曾國藩退隱後,其同鄉王湘綺曾問他為何縱容手下殺戮時,曾國藩平淡對之:「吾之兵士,非朝廷俸養,然為朝廷竭力,故唯有薄民生而厚朝廷也哉!」
正是這樣一支標榜仁義道德的軍隊,一手製造了太平天國戰爭期間罕見的三次屠城暴行。
湘軍三次屠城
1858年四月,湘軍悍將李續賓經過一年多時間的苦戰,攻克重鎮九江,為湘軍戰勝太平軍奠定了決定性的基礎。李加封巡撫銜,賜黃馬褂,成為封疆大吏。然而在破城之後,他不僅下令殺了太平軍守將林啟容以及1.7萬名守軍,還大規模殺戮平民,開了湘軍屠城的先例。九江城內一時積屍成阜,流血成渠。
安慶在太平天國的地位緊次於首都天京。由於安慶是天京上游的重要門戶,安慶的得失,對太平天國後期戰爭的全局關係極大。安慶保衛戰是太平軍戰史上最慘烈的一次戰役,太平軍先後投入數十萬兵力,最終歸於失敗。1861年,曾國藩攻下安慶後,下令士兵「大索三日」,屠殺淫掠,整個安慶幾乎變成了一座空城。「大索」字面上是搜索「殘敵」,實際則是縱容士兵在當地公開搶劫姦淫。曾國藩的親信李榕稱:「通計前後殺斃援賊、城外壘賊、降賊及城中之賊實有四萬餘人,軍興以來,殺劫此為最重。」
1864年7月,曾國荃部攻陷天京,頓時「十年壯麗天王府,化作荒庄野鴿飛」,繁華的古都南京頓成瓦礫。同時,湘軍也再次大開殺戒,「沿街死屍十九皆老者,其幼孩未滿二三歲者亦斫戮以為戲」。曾國藩上報說:曾國荃率所部在南京城內「分段搜殺,三日之間斃賊共十餘萬人。秦淮長河,屍首如麻」。這實際上是三天就屠殺了十餘萬南京居民。
清人記載:「金陵之役,伏屍百萬,秦淮盡赤;號哭之聲,震動四野。」所謂伏屍百萬,除了戰死者,還有大量的平民。湘軍亦以「大索」為名,從上到下,每一個人置備一個大竹筐,搶到錢財就往竹筐里裝。同時亦大肆在城內外進行野蠻的屠殺。
曾國藩的幕僚趙烈文在《能靜居士日記》中記載破城後七天時他所目睹的情形:「 其老弱本地人民,不能挑擔,又無窖可挖者,盡遭殺死,沿街死屍十之九皆老者。其幼孩未滿二三歲者亦斫戮以為戲,匍匐道上。婦女四十歲以下者一人俱無,老者無不負傷,或十餘刀,數十刀,哀號之聲,達於四遠,其亂如此,可為髮指。」
太平天國強盛時,南京最多有100萬人,可屠城之後10多年,到光緒登基時,南京只剩不到50萬人。
上海前線作戰的太平軍,英國呤唎寫意畫。畫中的太平軍隊已配備了來複槍、單筒望遠鏡等當時先進的武器裝備
江浙之殤
蘇州位於太湖流域下游,唐至明清時期,蘇州一直堪稱中國最美麗、最繁榮之地,號稱「富甲天下、絕冠中華」。蘇州和以蘇州為代表的江南體現著中國傳統文化的極致。
「三江財富尤賊(指太平軍)所覬覦」,蘇州的富庶對太平軍來說,也有巨大的吸引力和誘惑力。1860年5月,太平天國忠王李秀成攻打蘇州,江蘇巡撫徐有壬和總兵馬德昭為鞏固城防,「首令民裝裹,次令遷徙,三令縱火」。一把大火,使蘇州曾經繁華蓋世的閶門外直到楓橋寒山寺,頃刻之間煙焰蔽天,日夜不息,數十萬蘇州市民逃往上海租界。時人李壽齡曾做《姑蘇哀》:「清軍十萬倉皇來,三日城門閉不開。撫軍下令燒民屋,城外萬戶成寒灰。健兒應募盡反顏,棄甲堆積如丘山。」
6月2日,李秀成軍攻克蘇州,並以蘇州為首府建立了太平天國蘇福省。蘇福省建立後,李秀成雖採取了一些穩定社會秩序的有效措施,蘇州的商業重新出現了興旺景象。但蘇州也遭受了嚴重破壞,太平軍不僅摧毀了城市裡的行會組織,也破壞了手工業工場和作坊,許多行業陷於停頓。一向十分活躍的行會組織完全被摧毀,行會董事大多逃散或死於戰亂。
1863年初,李鴻章統帥的淮軍向蘇福省挺進,李秀成軍與之展開慘烈的爭奪戰。在這場大搏殺中,繁華的江南「盡成廢墟」,田園荒蕪,農村的家庭手工業和城市手工業被摧毀殆盡。1865年1月13日《上海之友》報發表了一位外國商人從蘇州到南京的沿途見聞:
(蘇州陷落前)南京和蘇州之間一帶鄉間是可愛的花園,運河兩岸十八里內全都排列著房舍,居民像蜂群似的忙碌著,處處顯示出這些人民有理由可以預期到的繁榮景象。自蘇州復歸於清軍之手後,這些房舍以及無數橋樑全都消失了。整個十八里之內沒有一幢房子,四周鄉間,舉目荒涼。人民畏清兵如豺虎,一見就惶惶逃命。看不見男人,看不見婦女,看不見兒童,也看不見任何一頭牲畜……在通往無錫的路上,遍地荒蕪,荊草漫生……可是沿途布滿了數不清的白骨骷髏和半腐的屍體,使人望而生畏。這裡沒有做買賣的船隻,商業絕跡,無錫已成為一片廢墟……到常州府,沿途九十五里,仍舊是一片荒蕪凄慘的景象,不見一個做工的人。遍地荒蒿,雜草沒脛……從常州府到丹陽遍地布滿了白骨,不幸的太平軍,更可能是無辜的村民,一定遭到了極其可怕的屠戮。我從丹陽前進四十五里,前進得越遠,地方上的情況就越壞,一言以蔽之,整個情況是「一團糟」。
太平天國戰後的蘇州,人口由1831年的340萬下降到1865年的129萬,經濟上的富庶與繁華和文化上的標緻與優雅都已隨風而逝。同樣,有著「人間天堂」之稱的杭州在1861年至1864年被太平天國佔領期間,因死於戰火、屠殺、瘟疫以及人口的逃亡,原有居民由81萬驟減至20萬,一度僅剩下數萬人。
1853年,太平軍佔領江南地區時,封鎖了大運河上的交通運輸,切斷了貫通南北的經濟大動脈,清廷和商人只好發展途經上海的海上運輸,這種變化導致了運河城市帶的急遽衰落。1860年,太平天國攻克杭州,據生活在杭州的徽商子弟程秉釗的日記《記事珠》記載,劫後的杭州城:「積屍橫路,血肉淋漓,穢氣熏蒸,不可逼視。人家牆扉洞然,無一完善者……」昔日的繁華街市頓時化為人間地獄。
整個江浙的人口,到民國初期才恢復到原來的水平。還有資料說,到太平天國失敗十年以後,安徽一帶有些地方,那些被殺死的屍骨都還沒埋起來。在這場浩劫中,究竟有多少人喪生至今仍是個謎,時任美國駐華公使柔克義估計,太平天國戰爭導致的人口死亡數為2000萬。而1883年一位美國傳教士則稱,太平天國戰爭造成中國人口損失為5000萬。葛劍雄教授通過系統的研究分析後認為,從1851年到1865年,中國絕對人口的數量減少了四分之一。
蘇州太平天國的禮拜堂,英國人呤唎繪。
上海崛起
太平天國戰後東南財富遭受嚴重破壞,安慶、蘇州、杭州都因此而衰落。不過,在這場浩劫中也有例外,那就是上海。因太平天國運動,上海從一個普通的濱海縣城,迅速發展成為近代化的大都市,並取代蘇州和杭州,成為江南新的中心城市和長江三角洲地區社會經濟發展的龍頭。
上海與太平天國政權,似乎沒有什麼太多的聯繫。1860年,李秀成三次進攻上海,均無功而返。太平天國一度佔領了上海周邊地區,卻始終沒有佔領上海。但在無意之中,太平天國運動卻成就了上海的繁榮。
1853年,太平軍進軍南京,9月,上海小刀會起義,列強趁機在上海擴大租界,經數度擴充,英美法在上海租界總面積方圓約10公里,有「十里洋場」之稱。小刀會起義前,居住在租界內的華人只有500人,之後則猛增至兩萬人。1860年之後,太平天國攻佔長江中下游地區,引起官員、士紳和百姓的大逃亡,老百姓逃亡的路線幾乎一致:由南京、鎮江、常州、無錫、蘇州、上海,再由上海及上海周圍縣城向租界逃亡,上海因有洋人而令人感到安全,上海的租界更因為是「國中之國」,更加令人感到安全。於是,上海租界在短期內急劇膨脹,1860年上海租界人口激增至30萬,1862年又增至50萬,一度還曾達到70餘萬。難民逃亡的結果,使浙江和蘇南一帶大量遊資在上海的租界內積聚並沉澱,從1860年到1862年短短的兩年時間裡,至少有650萬銀元的華人資本流入租界。上海租界接納的這些難民以及他們帶來的資金和智慧,給上海的經濟發展帶來巨大的活力。此後的上海便步入超常規的大發展時期,迅速超過了寧波、福州、廈門等沿海城市而繁榮起來。
姚公鶴1917年在《上海閑話》中曾經感嘆道:「上海兵事凡經三次:第一次道光時英人之役,為上海開埠之造因;第二次咸豐初劉麗川(上海小刀會首領)之役,為華界人民聚居上海租界之造因;第三次咸豐末太平軍之役,為江浙及長江一帶人民聚居上海租界之造因。經一次兵事,則租界繁榮一次。」
上海,成為飽受摧殘的江南之唯一亮點。
(本文原載於《國家人文歷史》2014年6月下,作者:黃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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