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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排佛與參究中和的經過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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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排佛與參究中和的經過

蔣義斌

東方宗教研究第一期

1987.09 出版

頁145-1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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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引 言

朱熹早年出入釋、老,至三十歲左右始歸返儒學,再經過十餘年的探索,於四十歲時完成「中和新說」始確立他自己的儒學體系。朱熹參究「中和」的過程,幾經曲折,故每引發學者的研究興趣。

牟宗三先生撰《心體與性體》一書中,有「朱子參究中和問題之發展」、「中和新說下之浸撋與議論」等章節來探討朱熹參究中和的經過及其重重困難,錢賓四先生《朱子新學案》中,有〈朱子論未發已發〉、〈朱子論涵養與省察〉、〈朱子論敬〉等專題,分析朱熹參究中和的幽微曲折。但賓四先生與牟宗三先生對朱熹的新儒學體系持不同評價。劉述先生撰〈朱子參悟中和問題所經歷的曲折〉一文,收於氏撰《朱子哲學思想的發展與完成》,則為調停錢、牟二氏之說。

上述三家見解,均有其獨到之處,但似乎均忽略了朱熹參悟中和與排佛間的關係。(注1)朱熹在參究中和的過程,常談儒、釋之辯,與佛學立異,不敢落於異端,更是朱熹時時提撕的基本心態。本文即由朱熹排佛之心態,來探討朱熹如何幾經曲折,創立新說,期能對朱熹之成學經過,稍有補充。

二、朱熹與大慧宗杲「看話禪」

由《朱子語類》中,可確定朱熹對當時流行的佛書,曾予留意。(注2)朱熹早年的家庭教育及師執如劉子翚(屏山)、劉勉之(白水)、胡憲(籍溪)等均深染於禪,(注3)《朱子語類》謂:

某年十五、六時,亦嘗留心於此(指禪),一日在病翁所,會一僧與之語,其僧只相應和了,說也不說是不是,卻與劉說,某也理會得個昭昭靈靈底禪。(略)及去赴試時,便用他意思去胡說,是時文字不似而今細密,由人粗說,試官為

某說動了,遂得舉。(原註:時年十九)。(注4)

引文中病翁即劉子翚,(注5)朱熹曾謂子翚「蕭然無異禪衲」,(注6)子翚嘗請益於大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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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杲,(注7)亦受教於真歇清了禪師,(注8)而大慧宗杲與真歇清了的禪法,在南宋是相對立的禪法。我們無法確定劉子翚介紹給朱熹

的禪法是屬何者。但世傳朱熹十九歲應科舉,篋中唯置「大慧宗杲語錄」一帙,(注9)可見大慧宗杲對朱熹早年深具影響,則可確定。

李侗曾與友人羅博文書謂朱熹是由大慧宗杲之徒道謙開善處下功夫,(注10)因此可以肯定朱熹在佛學方面的基礎訓練,是大慧宗杲的禪

法。

南宋大慧宗杲(公元1089-1163)「看話禪」與真歇清了「默照禪」的對立,在禪學的發展史上是件大事。本文無意於探討「看話禪」與「默照禪」的理論基礎,更無意於批判兩者間的高下對錯,因為處理這類問題,需要一些非常細密的禪學分析技術,若於此攻錯,將使本文歧出討論的主題。因此,在此僅交待大慧宗杲「看話禪」的特色。

大慧宗杲生平可參見《大慧普覺禪師年譜》,《大慧普覺禪師書》則收錄宗杲回復士大夫請教禪法的書信,亦為了解「看話禪」特色

的主要資料。

一般習稱的禪宗,實即「南宗禪」,重頓悟,直指心性,禪宗「頓悟」並非憑空而得,其間有功夫次第,既使「頓悟」後,亦非了道處,仍有保全之功夫要作,並非「悟道」後,便可海闊天空,從此沒得事作。

大慧宗杲「看話禪」的下手功夫是看住話頭,宗杲《答呂居士》書云:

日用不輟做功夫,功夫熟則撞發關□子矣。所謂功夫者,思量世間塵勞底心,回在乾屎橛上,會情識不行,如土木偶人相似,覺得昏怛沒巴鼻可把捉時,便是好消息也。莫怕落空,亦莫思前算後,幾時得悟?若存此心,便落邪道。

乾屎橛如何?覺得沒有巴鼻,無滋味,肚裡悶時,便是好消息也。(略)若將心等悟,永劫不能得悟也。(略)逐日千萬不要思量別事,但只思量乾屎橛。莫同幾時悟,至禱!至禱!(注11)

引文中「乾屎橛」便是話頭,「看話禪」的殊勝處,是於日常生活,動處鬧處,隨時可作功夫,而且要求隨時需作功夫。至於「如土木偶

人相似」、「無滋味肚裡悶」則是因心理專註,所引發的「生理」現象。

宗杲認為除了「看話禪」是引人正塗外,其它的禪法均易墜入「邪魔眷屬」,如《答呂居仁》書謂:

千疑萬疑只是一疑,話頭上疑破,則千疑萬疑一時破。話頭不破,則且就上面與之廝崖。若棄了話題,卻去別文字上起疑,經教上起疑。古人公案上起疑,日用塵勞中起疑,皆是邪魔眷屬。(注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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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案禪」、「義理禪」在宗杲的時代,均呈現不少弊端,不過宗杲認為最誤人的禪法,要算曹洞宗真歇清了的「默照禪」。《大慧普覺禪師年譜》謂紹興七年,宗杲撰〈辨正邪說〉攻擊「默照禪」。(注13)《朱子語類》謂:

昔日了老(真歇清了)專教人坐禪,杲老(大慧宗杲)以為不然,著正邪論排之,其後杲在天童,了老乃一向師尊禮拜,杲遂與之同,及死為了作銘。(注14)

朱熹這段言論為鄭可學(1152-1212)所錄,是朱熹晚年的言論,大慧宗杲的排擊真歇清了,是當時士大夫所熟知的,不過朱熹這段言論,有些地方須作補充;宗杲並未未至天童,亦不曾為清了作塔銘。(注15)真歇清了的塔銘是其同門宏智正覺於紹興二十六年所作,現收於《真歇清了禪師語錄》卷上〈劫外錄〉中。

宗杲與士大夫通信中,對「默照禪」的批判,是其重點,如〈答曾天游〉第四書云:

承諭「外息諸緣,內心無喘,可以入道」是方便門,借方便門以入道則可,守方便而不舍則為病。(略)今諸方漆桶輩,只為守方便而不舍以實法示人,是故瞎人眼不少,所以山野(宗杲自稱)作辨邪正說以救之。(注16)

在《答富季申》書中云:

李參政(邴,字漢老)頃在泉南。 初相見時,見山僧力排默照邪禪瞎人眼, 渠初不平,疑怒相半,驀聞山僧頌庭柏樹子話, 忽然打破漆桶,於一笑中,千了百當,方信山僧開口見

膽無秋毫相欺, 亦不是爭人我,便對山僧懺悔,此公現在彼,請試問之,還是也無。 道謙上座已往福唐,不識已到彼否, 此子參禪吃辛苦更多,亦嘗十餘年入枯禪,近年始得個安

樂處。(注 17 )

可知宗杲排「默照禪」之功,亦曾受到甚大的抗拒。由這段文字中,尚可知朱熹的禪學指導老師道謙開善,亦曾陷於「枯禪」達十餘年之久,至宗杲排「默照禪」後,開善始有個安樂處。

《答曾天游》書,嘗述及「外息諸緣,內心無喘,可以入道」是方便門。「外息諸緣,內心無喘」一語,相傳是禪宗達摩祖師,傳二祖慧可的禪法,《景德傳燈錄》云:

師(達摩)初居少林寺九年,為二祖說法,只教曰:外息諸緣,內心無喘,心如牆壁,可以入道。(注18)

因此,屏棄外緣靜修,禪宗亦認為是「可以」入道的方便法門。「外息諸緣」是刻意地創造一個有利的環境,「內心無喘」是禪修的功夫,而非見地悟入,因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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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種方法僅是種方便。若執方便手段為目的,一味追求靜,宗杲認為是墜入「黑山鬼窟」。這是大慧宗杲在非擊「默照禪」,常引用的典故。

宗杲以「看話頭」取代曹洞宗的「默照禪」靜坐禪法。在《大慧普覺禪師書》中,宗杲常以「乾屎橛」、「柏樹子」、「趙州狗子還有佛性無」等話頭,教導士大夫參禪。其實「看話頭」也是種修「定」的方法,只不過其功夫是在日用行住坐卧之中,而非僅在「靜坐」中修禪。佛教各種禪修方法,「繫心一緣」是個重要原則,在宗杲的禪法里,此心是繫於「話頭」。「參話頭」是不可以有心求,不可以無心得,不可以語言造,不可以寂默通,(注 19 )語默動靜, 待人接物時,時時提起「話頭」。 宗杲《答曹功顯》書謂:「初學不思議三昧,繫心一緣,若久習成就,更無心想,常與定俱。 」(注 20 )意

即「看話禪」是以話頭繫心一緣, 修不思議三昧的方法,是種於日用間修定悟道的方法。

宗杲《答李漢老》書謂:「千萬記取前日之語,『理則頓悟,乘悟並銷,事非頓除,因次第盡。』」(注21)禪宗雖重「頓悟」,禪師在禪堂說法,接引後學。 亦最重「見地」,但理上的契入,並非了手處。 尚須講求功夫上的「因次第盡」。如溈山靈佑禪師( 771-853

)悟道後,百丈懷海禪師( 720-814 )仍指示他說:「汝今既爾,善自護持。 」(注 22 )「看話禪」的特色是行住坐卧,二六時中作功

夫,在功夫上無所謂「乘悟並銷」,而應是「次第盡」。 宗杲雖對「默照禪」批評最多, 但對一般士大夫的「義理禪」、「公案禪」亦有批評。 蓋「默照禪」純在靜中作功夫,而「公案禪」、「義理禪」只有機鋒而無功夫,已身終不受用。

出仕,婚姻等塵務俗事,在佛學體系中,是虛幻法,而非究竟法,但宗杲的禪法,承認婚姻、出仕任官,有其積極意義。宗杲甚至認為士大夫在俗事塵勞中打轉,若真能修行,其成就要比出家為僧高,

如謂:

士大夫學道與我出家(兒)大不同,出家兒,父母不供甘旨,六親固已棄離,一瓶一缽,日用應緣處,無許多障道底冤家,一心一意,體究此事而已。士大夫開眼合眼處,無非障道底冤魂。(略)凈名(維摩詰)所謂塵勞之儔,為如來種。怕人壞世間相,而求實相。(略)如楊文公(億)、李文和(邦彥)、張無盡(商英)三大老打得透, 其力勝我出家兒二十倍,何以故?我出家兒,在外打入, 士大夫在內打出

。在外打入者,其力弱;在內打出者,其力強。(注 23 )

因此,當曾天游向宗杲坦承「為婚官所役,用功不純」時,宗杲覆書示以「幻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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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治幻病」,並授「看話禪」,強調「若以靜處為是,鬧處為非,則是壞世間相而求實相。(注24)不壞假名而說諸法實相,是大乘龍樹中觀哲學的重要命題,宗杲禪法的特色,無疑地是將此精神,透過實踐而呈現出。

宗杲禪法對士大夫深具吸引力,(注25)南宋當時面臨北方外族的侵壓,內部又百廢待舉,其禪法尤能符合時代需要。不過宗杲禪法,尚有下述之基本困難未能解決。

三、禪宗禪法的困境與朱熹之返儒

宗杲的禪法,只能告欣修習者看話頭,久久自然能悟,若進而追問如何能悟?在宗杲的禪法體系中,是沒有方式提出解答的,若有此問題提出時,宗杲是以「置答」(拒絕回答)的方式來處理。如前引《答呂居仁》第二書中謂「莫問幾時悟」。其實這是整個禪學體系,都面臨的問題,如百丈懷海指導溈山靈佑時謂:

經云:欲識佛性義,當觀時節因緣,時節既至如迷忽悟,如忘忽境,方省已物不從外得。故祖師云:悟了同未悟,無心亦無法,只是無虛妄凡聖等心,本來心法,元自備足,汝今既爾,善自護持。(注26)

禪宗講求「無心」、「無念」、「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但大禪師們也發覺「悟道」是有「時節因緣」的,不過在禪宗的體系中,是不許分析這個「時節因緣」,否則即非以無所得心來悟道,而落於「執相」、「妄想」的層次。若采分解式的闡述,則成「心外求法」,是外道而非佛法。因此,禪宗若想勉強地用言語來回答「因緣時節」,往往「忽悟」這類字眼,輕輕帶過。

宗杲《答汪聖錫(應辰)》書謂:「百丈云:欲識佛性義,當觀時節因緣。時節若至,其理自彰。」(注27)《答曾天游》第三章中謂:「但只存心於一處,無有不得底,時節因緣到來,自然築著磕著,噴地省去耳。」(注28)實際上他並未回答出悟道成佛的「因緣時

節」,這與其說是宗杲禪法的不周處,不如說是禪學體系所無法回答的問題。

朱熹於十四歲受學劉子翚等人時,即儒釋不分,及十九歲赴京應科舉時,又深受大慧宗杲的影響,我們沒有證據說明朱熹是否與大慧宗杲晤面,但有確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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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曾接受大慧宗杲之徒道謙開善的指導。朱熹二十三歲時,情況略有改變,此時朱熹雖釋、老兼修,但似偏重於道教。(注29)道教丹法的總綱是「取坎填離」,但「坎」、「離」的交合,中間牽涉到細密的「火候」問題。這點是稍讀道書者,均能體會出來的。「火候」在某種程度上即是「時節因緣」,不但和天文、地理、採藥有關,而且是「結丹」的關鍵, 對道士而言,不知「火候」,而企求「結丹」是不可能的妄想,因此道書中,不但談「時節因緣」,而且主張非把握「火候」,才能進談結丹成仙。

禪宗基本困難,是不能明確的陳述「因緣時節」,朱熹二十三歲時之讀道教書籍,與此當有相當關連,他日再另撰文詳細討論。

朱熹二十四歲時,任同安主簿,其〈述懷〉詩云:

夙尚本林壑,灌園無寸資。始懷經濟策,復愧軒裳姿。效官刀筆間,朱墨手所持。謂言殫蹇劣,詎敢論居卑。任小才亦短,抱念一無施。幸蒙大夫賢,加惠寬棰笞。撫己實已優,

於道豈所期。終當反初服,高揖與世辭。(注30)

可見朱熹初出仕時,出世入世間,尚未謀得平衡。因此,任同安主簿時,縣學舉行釋奠儀,朱熹曾齋居,不肯參與,朱熹此時仍有以出世

為高的心理,並以「高士」自居。(注31)

任同安主簿期間,朱熹亦曾留心儒學,錢賓四先生嘗考證,紹興二十五年,朱熹漸有歸向儒學之跡。(注32)紹興二十六年,朱熹同安任期滿,依例離任所,至漳州,(注33)途經泉州,在寓邸時,無書可讀,只借得《孟子》,仔細閱讀。 (注 34 )同年朱熹嘗撰《芸齋記》云:

孟子言人病舍其田,而芸人之田,所求於人者重,而所以自任者輕,最為善喻。今徐君課其子弟,而學于田間,以芸名齋,使學者,即事而思之,則內外之分定,而力之所肆,不於人之田矣。(注35)

可見朱熹初對儒學體系,有比較深刻的體會,仍是孟子的「心學」,朱熹認為孟子心學,是「專用心於內」的「存真心」之學,(注36)

紹興二十八年又撰《存齋記》,描述他對孟子心學的了解,其記曰:

人之所以位天地之中,而為萬物之靈者,心而已矣。然心之為體,不可以聞見得,不可以思慮求,謂之有物,則不得於言;謂之無物,則日用之間無適而非是也。君子於此,亦將何所用其力哉?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忽助長則存之之道也。如是而存,存而久,久而熟,心之為體,必將瞭然,有見乎參倚之間,而無一息之不存矣。:(注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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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並沒有說明「心體」的內容,他說明的是如何用功參悟此心。 朱熹此時對孟子心學的了解, 仍是大慧宗杲禪法的翻版、(注 38 )所

差者僅在「必有事焉而勿正」,而非以話題提頭。

紹興二十五年是朱熹返儒之始點,但往後數年內的作品,仍脫不了禪氣。紹興二十六年朱熹曾作《一經堂記》云:

學始乎知,惟格物足以致之,知之至則意誠心正,而大學之序,推而達之無難矣。(注39)

朱熹初折返孟子心學,仍是禪學式的孟子學,禪學無法說明此心體悟的「時節因緣」已述於前,朱熹深究於禪,對禪宗的困難,亦當知之,因此在折回儒學時,又特重「格物致知」。

朱熹折返儒學和李侗有關,紹興二十三年朱熹始見李侗,這次晤面對朱熹的影響不大,《朱子語類》謂:

始見李先生(時年二十四)與他說,李先生只說不是。某倒疑李先生理會此(昭昭靈靈的禪)未得。(注40)

不但未能接受李侗的教導,反而認為李侗的境界不如自己。同安任內朱熹漸折向儒學,於同安任期滿,即覆書向李侗請益。(注41)紹興二十八年正月朱熹再與李侗晤面,在李侗的指導下,朱熹參究儒家經籍,(注42)但前述仍帶有禪味的《存齋記》即完成於此年。

紹興二十九年, 朱熹校定《謝上蔡語錄》,將世間流傳的《上蔡語語錄》中, 有「詆程氏以助佛」者,予以刪除,(注 43 )上蔡是二程弟子中對師門學說, 闡述發揮最有功績的,上蔡思想雖有取於佛學, 如「真心」、「敬是常惺惺法」等觀念均是,但亦論儒、釋之異同,上蔡儒、釋之辨,其中以「佛之論性, 如儒之論心,佛之論心,如儒之論意」之語, 最具說服力,(注 44 )其思想對朱熹亦有影響。

紹興三十年朱熹第三度進謁李侗,這次才正式地向李侗執弟子禮,算是正式以儒學為安身立命之所,距紹興二十三年初見,已歷八年。紹興三十二年第四度進謁李侗於建安,朱熹宿於西林寺,甚受僧惟可之照拂,朱熹有〈再題西林可師達觀軒〉詩云:

古寺重來感慨深,小軒仍是舊窺臨。向來妙處今遺恨,萬古長空一片心。(注45)

向來認為佛法有「妙處」而今反成「遺恨」。紹興三十二年六月高宗內禪孝宗繼位。八月朱熹上封事,即以二程伊洛門人自居,反對釋、老,(注46)次年,隆興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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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上奏,論帝王之學,當由《大學》入門,而不當溺心於釋、老。 (注 47 )在這年中朱熹完成了《論語要義》、《論語訓蒙口義》。 (注 48 )影響孝宗及當時士大夫至巨, 而在朱熹眼中是「禪門俠者」的大慧宗杲禪師,(注 49 )亦於這年圓寂, 朱熹則此走上排佛,開創新說之路。

四、朱熹與大慧宗杲禪法對立的最初架構

朱熹於紹興三十二年左右,走上排佛之路。儒、釋之辨,朱熹雖自己有所體會,但李侗亦有接引之功。 朱熹〈延平先生李公行狀〉述及李侗的修養方法時謂:

(先生)危坐終日以驗夫喜怒哀樂未發之前氣如何?(略)其言曰:學問之道,不在多言,但默坐澄心, 體認天理,若見雖一毫私慾之發,亦退聽矣。 久久用力於此,庶幾漸明講

學,始有力耳。(注 50 )

自程頤有中庸為孔門傳授心法之說,楊時、羅從彥、李侗一脈相傳之「道南派」,均以默坐澄心,觀喜怒哀樂未發以前氣象為旨訣。朱熹既經大慧宗杲禪法之洗禮,而宗杲禪法最反對以靜坐為禪。因此,朱熹對李侗的「危坐終日」教法,始終不契。

朱熹在李侗處的收穫,賓四先生認為有下列三點:(一)須於日用人生上融會。(二)須看古聖經義。(三)理一分殊,所難不在理一處,乃在分殊處。(注51)我們若由禪學無法詳陳「因緣時節」的基本困難,來理解朱熹於李侗處的收穫,當更可了解其成學過程。於此須強調一點,禪學裡的基本困難,在禪學體系中是以「置答」來解決。每個思想體系,均有無法處理問題,因此,此處所謂「基本困難」,並非指禪學體系中的理論破綻。

《朱子語類》中有對宗杲禪法的評論,其言曰:

禪只是個呆守法,如麻三斤、乾屎橛,他道理初不在這上,只是教他麻了心,只思量這一路,專一積久,忽有見處,便是悟。大要只是把定一心,不令散亂,久後光明自發。所以不識字底人,才悟後,便作得偈頌。悟後所見雖同,然亦有深淺。某舊來愛問參禪底,其說只是如此。其間有會說者,欲吹噓得大,如杲佛日之徒,自是氣魄大,所以能鼓動一世,如張子韶、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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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錫輩,皆北面之。

僧家所謂禪者,於其所行,全不相應,向來見幾個好僧說得禪, 又行得好,自是其資質為人好耳,非禪之力也。(注 52 )「麻三斤」、「乾屎橛」為看話禪之話頭。我們特別須要注意朱熹「禪只是個呆守法」的批評,宗杲雖反對「默照」,但「看話禪」守住話頭,仍是「繫心一緣」的修定方法,朱熹何嘗不知看話頭亦是種方

便,禪的「道理」不在話頭上,但禪學的基本路數是無法思量「因緣時節」,只能因「定」久而生「慧」,因此語言文字,在禪學體系中,和「悟道」間沒有正面關連。

朱熹由李桐處所獲之第三點:理一分殊,所難不在理一,乃在分殊處。這點尤其是朱熹日後為學吃緊處。禪學體系中將現象界萬事萬物均視為「因緣和合」的假象, 而未措意於分析現象之因緣時節,禪學的精神, 雖是「不壞假名而說諸法實相」,單提一念,直指心性,但對現象之「分殊」拙於分析,是個不爭事實。 朱熹對禪學無法說明「時節因緣」的困難, 常以「儱侗」二字評之,如《答陳衛道(鞏)》第二章云:

但每事尋得一個是處,即是此理之實,不比禪家見處,只在儱侗恍惚之間。(略)只如絕滅三綱無父子君臣一節,還可言接人時權宜,如此將來熟後卻不需絕滅否,此個道理無一息間斷,就裡霎時間壞了,便無補填去處也。又云:雖無三綱五常,又自有師弟子上下名份。此是天理自然,他雖欲滅之,而必竟絕滅不得,然其所存者,乃是外面假合得來,而其真實者,卻已絕滅,故儒者之論,每事需要真實,是當不似異端,便將儱侗底影像來此罩占真實地位也。(略)今所謂應事接物時時提撕者,亦只是提撕得那儱侗底影象,與自家這下功夫未有干涉也。(注53)

朱熹批評禪,但並非全盤否認,在《答陳衛道》第一章即謂:

然以釋氏所見,較之吾儒,彼不可謂無所見,但卻只是從外面見得個影子,不曾見得里許真實道理,所以見處則盡高明脫灑,而用處七顛八倒,無有是處。(略)嘗見龜山先生(楊時)引龐居士說神通妙用運水搬柴話來證孟子徐行後長義,竊義其語未免有病,(略)若儒者則須是徐行後長方是,若疾行先長即便不是。所以格物致知,便是要就此等處微細辨別,令日用間見得天理流行,而其中是非黑白各有條理。

(注54)

朱熹歸儒後,仍認為「彼不可謂無見處」,而釋氏無法詳細闡述「因緣時節」的困難,朱熹知之甚詳,大慧宗杲禪法,於平常日用間提撕此心的禪法,朱熹則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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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為於平常日用間格物致知,禪學無法說明處,朱熹正要「微細辨別」絲毫不放鬆。禪學不立文字,朱熹則主張看古聖經義。禪學無法詳述「分殊」,朱熹則認為為學難處在「分殊」,而非「理一」。

近來學者對朱熹的成學過程,多注重李侗的接引,而忽略了朱熹對李侗靜中功夫,始終不契的事實。朱熹對李侗的教誨,是有選擇的接受,其中關鍵正在朱熹是由禪學中透出之故。

隆興元年,朱熹與學者書信往返討論儒、釋之辨,如《答汪應辰》第二書謂:

熹於釋氏之說,蓋嘗師其人,尊其道,求之亦切至矣。然未能有得,其後先生君子之教,校夫先後緩急之序,於是暫置其說,而從事於吾學,其始蓋未嘗一日不往來於心也。以為俟卒究吾說而後求之,未為甚晚耳,非敢遽絀絕之也。而一二年來心獨有所自安,雖未能即有諸己,然欲復求之外學以遂其初心,不可得矣。然則前輩於釋氏未能忘懷者,其心之所安,蓋亦必有如此者,而或甚焉,則豈易以口舌爭哉。竊謂但當益進吾學以求所安之是非,則彼之所以不安於吾儒之學,而必求諸釋氏然後安者,必有可得而言者矣。所安之是非既判,則所謂反易天常殄滅人類者,論之亦可,不論亦可,固不即此以定取捨也。(注55)

此書道盡朱熹出入釋、老,折返儒學的過程。汪應辰(1119-1176)為張九成、呂本中弟子,並曾與張九成、呂本中同參學於大慧宗杲,大慧宗杲嘗修書與應辰討論忠恕之道。 (注 56 )隆興元年汪應辰知福州,延致朱熹之師李侗至福州講學(注 57 )。 汪應辰在儒學、佛學和朱熹的淵源均深。 因此,朱熹此書除了透露朱熹由釋、老轉入儒學的使命感, 同時亦因和汪應辰有特殊淵源,故論及自身出入釋、老的經驗,頗有貼切之感。 書中謂「一、二年來心獨有所自安」,朱熹「自安」者為儒學體系, 然尚未能有所「自得」,但已不復有出入釋、老之念, 自隆興元年上推一、二年,正距朱熹於紹興三十年師事李侗不久。

隆興元年之後,朱熹尚多次與汪應辰討論儒、釋之辨,隆興二年《答汪應辰》第三章謂:

大抵近世言道學者,失於太高,讀書講義率常以徑易超絕,不歷階梯為快,而於其間曲折精微,正好玩索處,例皆忽略厭棄, (略)顧惑於異端之說,益推而置諸冥漠不可測知之域,兀然終日,味無義之語,以俟其廓然而一悟,殊不知物必格而後明,倫必察而後盡。彼既自謂廓然而一悟者,其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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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猶懵然也,則亦何以悟為哉?又況俟之而未必可得,徒使人抱不決之疑,志分氣餒,虛度歲月,而□□耳。 何若致一吾宗, 循下學上達之序,口講心思,躬行力究,寧煩毋略,寧下毋高, 寧淺毋深,寧拙毋巧,從容潛玩,存久漸明,眾理洞然, 次第無隱,然後知夫大中至正之極,天理人事之全,無不在是。(注 58 )

大慧宗杲「看話禪」以看話頭為下手功夫,但朱熹認為「參話頭」是「味無義之語」的「死法」,話頭的本身是不許去作分析的了解,不

可以有心求,亦不可無心求,頓悟的「時節因緣」,在禪學體系中,是找不到答案的。朱熹認為在此情況下,禪者只能等待悟的到來。針對這些問題,禪學主不可思議,朱熹則主張「口講心思」、「學問思辨」(注59)格物致知。朱熹於此書自注謂:格物只是窮理,物格即是理明,非有頓悟險絕處也。「看話禪」以參話頭於日用間作功夫,朱熹則主張以格物致佑知於日用間作功夫。

未完待續……

附記:本文曾發表於史學彙刊第十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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