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教你讀《論語》
林語堂說:「吾嘗細讀《論語》,精讀《論語》而咀嚼之,覺得聖人無一句話不幽默。」
楊絳說:「讀《論語》,讀的是一句一句話,看見的卻是一個一個人。」
在錢穆眼裡,論語應該是一部中國人人人必讀的書。
讀《論語》究竟有什麼用?
《論語》究竟應該怎麼讀?
且聽這位國學大師慢慢道來。
論語,一部中國人人人必讀之書
1.我認為:今天的中國讀書人,應負兩大責任。一是自己讀論語,一是勸人讀論語。
2.任何人,倘能每天抽出幾分鐘時間,不論枕上、廁上、舟車上,任何處,可拿出論語,讀其一章或二章。整部論語,共四百九十八章;但有重複的。有甚多是一句一章,兩句一章的。再把讀不懂的暫時跳過,至少每年可讀論語一遍。自二十歲到六十歲,應可讀論語四十遍。若其人生活,和書本文字隔離不太遠,能在每星期抽出一小時工夫,應可讀論語一篇。整部論語共二十篇,一年以五十一星期計,兩年應可讀論語五遍。自二十到六十,應可讀論語一百遍。
3.若使中國人,只要有讀中學的程度,每人到六十歲,都讀過論語四十遍到一百遍,那都成聖人之徒,那時的社會也會徹底變樣子。
論語:論仁
4.論語中孔子論仁,有許多話只是就人就事論,並不見有超越了人事而另提出一套近似於哲學玄思的「仁」的問題來。又如孔子答弟子問仁。告顏淵則曰:「克己復禮」為仁,告樊遲則曰:「仁者先難而後獲」,又曰:「仁者愛人」,又曰:仁者「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告子張則曰:能行「恭、寬、信、敏、惠」五者與天下為仁,告子貢則曰:「居是邦,事其大夫之賢者,友其士之仁者」為仁。這些處都是說,如此行事乃為仁,不如此行事,則非仁,或不是仁。就事而論,也如就人而論,義實相通,無大分別。
論語:如何做人
5.一部論語,重要教人並不在知識或理論上。中國傳統義理重要正在講「人」。一讀論語,懂得「吃緊為人」。即是要在做人一事上扣緊。倘使諸位欲知古代之禮,可讀左傳;欲知古代文學,可讀詩經。孔子只講如何做人。
6.有子曰:「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歟!」有子提出「孝弟」二字,其誰不當學?又誰不能學?仁之本即在孝弟,亦一共業也。第三章又為孔子語,曰:「巧言令色鮮矣仁。」仁道難學,先求其毋不仁。日常人生中,言不求巧,色不求令,此又可知而可學者,仍是人人一共業也。第四章則為曾子語,曰:「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孝弟行於家門之內,忠信則推之家門之外。孔子之教人最首要者,在教人孝弟、忠信。
7.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孔子又曾說:「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不以其道而得富貴,還不是「不義而富且貴」嗎?今且問:你若不行不義,那有不義的富貴逼人而來?富貴逼人而來,是可有的。不義的富貴,則待我們行了不義才會來。倘若我絕不行不義,那「不義而富且貴」之事,絕不會干擾到我身上,那真如天上浮雲,和我絕不相干了。因此,我們若沒有本章下半節「於我如浮雲」這一番心胸,便也不能真有本章上半節「樂亦在其中」這一番情趣。
8.然孔子又曰:「君子不器。」又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人生在世,不能離群獨為一人,必在群中為一人。曰孝弟,曰忠信,曰禮樂,皆在群中為人,即「為己之學」者。只求完成其己,不求供人使用。器則供人使用,又烏得為君子?孔子晚年稱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當知為世用,則須行使出你那一套道來。世不用你,則須把你一套道好好藏起。如此則無論用、舍,總是好好完成了你一己,此之謂「為己之學」。
9.孔子又稱子貢曰:「汝器也」。問:「何器」?曰:「瑚璉之器。」此乃宗廟寶器,雖亦是器,然亦不能隨便使用。故孔子教人為己,為君子。君者,群也。只在教你為群中一個理想人。人人為群中一理想人,則此群亦自為一理想群。修己、齊家、治國、平天下,吾道一以貫之。即在此。故孔門之學,乃人人「為己」之學,亦即人人「為群」之學。舍卻己,何為群?但舍卻群,又何有己?故孔門之學,在道義上,則人人為己,亦為群。但在功利上,則人人無己,亦無群。
論語:如何學習
10.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孔子之道亦大矣,何以教人?首之曰「學而時習」,繼之曰「朋來遠方」。人孰不當學,學又曷可無朋?孔子教人首在此。至於學之所得,他人之知不知,則可勿以重。則孔子之教,即在教人一共業也。
11.子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我在新解中注曰:「孔子又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義與此章相發。自『志學』而『立』而『不惑』,皆下學也。自此以往,則上達矣。『知天命』故不怨天,『耳順』故不尤人。此心直上達天德,故能『從心所欲不踰距』,而知我者惟天也。知名、耳順,固非學者所易企;而不怨不尤,則為學者所當勉。行遠自邇,登高自卑。千里之行,起於足下。學者就所能為而勉為之,亦無患乎聖學之難窺矣。」
12.王陽明曾云:「人皆可以為堯舜,譬諸黃金,成色可以十足,但分量各有不同。」人固不易達到最高頂點,然亦不致永居最低下處。此最高與最低處是謂兩端,是非善惡皆比較而見。「天堂」僅是一理想,從無一人能到了天堂再返回世間,將其經歷告知人們。佛家講「真」、「俗」亦是兩端。人通常是去惡從善,永居於中段。學聖人只應也如聖人般「下學上達」。人若落至最低處,縱使十惡不赦,如殺人償命,此是「世間法」;但其人臨刑時內心知懺悔,此即是「下學上達」。正如佛家所說:「臨終一聲南無阿彌陀佛,即可往生。」儒家亦云:「朝聞道,夕死可矣。」此皆是「下學上達。」下學人人可能,只要下學,便已在上達路上了。「學而時習之」並不是定要學到最高境界,而是要不停地學,自然日有進步,此即人生大道。
生活是手段,生命是目的
13.程子說:「如讀論語,未讀時是此等人,讀了後又只是此等人,便是不曾讀。」又說:「讀論語,有讀了後全然無事者,有讀了後,其中得一兩句喜者,有讀了後知好之者,有讀了後直有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程子此兩番話,只有從人生義理上去讀論語,始可了解得。
14.惟人生當分為方面:一曰「生活」,一曰「生命」。兩者間,實有甚大之不同。「生活」僅是其手段,而「生命」則是其目的。惟孔子能不忽視生活,而更重視其生命,令生命不即身而止。上有父母,下有子女,父傳子,子傳孫,以至於無窮,而相互摶成一民族之大生命,直迄於今。
15.諸位或許懷疑今日時代不同,社會背景皆以大變,孔子所說是否尚可作為我們做人之標準?關於此問題,我在新解學而篇中注說:孔子距今已逾二千五百年,今之為學,自不能盡同於孔子之時。然即在今日,仍有時習,仍有朋來,仍有人不能知之一境。在學者內心,仍亦有悅、有樂、有慍。即再踰兩千五百年,亦復如是。故知孔子所開示者,乃屬一種通義,不受時限,通於古今,而義無不然。故為可貴。讀論語者不可不知。
以上內容摘自《勸讀論語與論語讀法》
推薦閱讀:
※錢穆 關於學問方面之智慧與功力
※郭齊勇:錢穆《國史大綱》述評
※錢穆《國學概論》-嬴秦之焚書坑儒
※錢穆先生:監察皇帝的諫官
※文存|錢穆:禮與法